分享

薛蟠游艺:十八岁出门远行

 竹里馆B 2022-08-17 发布于江苏
曾经觉得写薛蟠游艺,只是为了写香菱学诗,现在看,薛蟠香菱都是曹雪芹的孩子。树木十年,所有风雨得自己亲历;树人百年,每一次远行得自己去走。大树风光,在平野山岗;巨婴稚弱,在摇篮锅边。谁是红楼的主角,谁都是;谁是人生的主角,谁都是。

 
01.咱们薛蟠也是爱面子的人,本回中思游艺部分,薛蟠在成长;苦吟诗部分,香菱精神和心灵在成长。
 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02.宝玉挨过打,结结实实的打,打没有让他改变什么;贾琏挨过打,莫名其妙的打,打也风轻云淡就过去了;薛蟠挨了打,却很入心,富二代的他,本可以有另外一些表现,他所做的,是最好的选择。
 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捱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2]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03.天下父母心,常常如此;有钱人家,更是如此。红楼梦写人情,处处皆是。
 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

 
 
04.整本书里,薛蟠说的最长进最像人话的一段话。这一回是香菱的高光时刻,也是薛蟠的高光时刻,曹雪芹让薛蟠游艺,不只是为了让香菱学诗,在他笔下,每一个生命都是生命,每一个生命都在成长,都得到关怀。“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无论真心如何,薛蟠第一问,富二代的爹娘都该听听,成长是孩子自己长,摇篮太大太温暖舒适才生长巨婴。这一顿打没白挨,薛蟠像是被唤醒了。“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第二问,潜文本是“我这样呆在家里,闷也闷死了”,为人父母的读者听到的,应该有其他内容,你老把孩子紧紧抓在手掌心,何日是个尽头。薛蟠是有男子汉意识的,薛蟠的这种意识也被唤醒了,“薛家的男子汉”呼之欲出,似乎快要站起来了,可以期待了。“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薛蟠的第三问特别合逻辑,历练确实需要跟对人。跟好人行好事,跟坏人学不良,这是家长挂在嘴边也刻在心底的话。“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第四问,跟随德高望重交情深的人,他会教我做人、做事,放心好了。薛蟠亮出最后的底牌,我拎腿就走你又如何?薛蟠四问,曹雪芹语重心长写出,天下不放手的父母,天下在成长的孩子,都需要听听。如果说主角,谁都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在《红楼梦》里,谁又不是主角呢?
 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05.做女儿,宝钗是薛姨妈贴心的小棉袄;做妹妹,宝钗当得起薛蟠那般疼爱。在薛家,宝钗是主心骨;《红楼梦》里,宝钗是最有见识的女子。在人生里,遇到有见识的人是一种福分,遇到的人未必这么以为。读《红楼》时,我每每想问,谁是红楼里最幸福的人呢?贾宝玉是,他很多时候,可以把时间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他有那么多的关怀照护,但他自己不觉得。大概,人们大多是用羡慕的眼光看别人,只看别人的好;用贪求的态度对生活,最觉得自己最不幸。幸福是那些看得开有见识的人,不是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沉稳、贤德有见识有才能,宝钗是个优秀的人,在什么样的时代都是。
 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06.薛蟠游艺,是值得品味的一节;就像富二代的成长,是最值得富一代关注和思考的问题一样。如果从薛蟠看贾宝玉,从薛姨妈待薛蟠看贾政王夫人,从宝钗待薛蟠看元春待宝玉、探春待贾环:人情世界,特别动人。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
 
 
07.“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这里的细节,见母子兄妹深情。《好了歌》看得那么通透,人还不能潇洒自如的活,是因为人情世界有真情实意在。人生里,与长寿富贵美色可以抗争的,唯有一个“情”字。《红楼》,是人情小说;大观园,是美好世界,它比外面的世界精彩得多。捧书在手,它就是一本书;置身其中,它就是一个园子:虽然它们是经典著作、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园子。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红楼梦》:曹雪芹著 无名氏续 程伟元 高鹗整理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
附原文
薛蟠游艺
且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帐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捱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选自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