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据《文房四谱》，鼠须笔始于汉代，书家张芝、锺繇皆用过鼠须笔。王羲之用鼠须笔写下了绝世佳品《兰亭序》。自古以来，关于鼠须笔，见仁见智，似乎没有定论。今人则多误以为鼠须笔是纯用老鼠胡须制作而成的毛笔。如《辞源》中“鼠须笔”条：“一、用老鼠胡须做成的毛笔。二、以松鼠之胡须制作的笔。”初国卿称鼠须笔大约是老鼠的贡献。崔义忠认为鼠须笔应该是黄鼠狼的须毛。而胡问遂说：“兔一名曰鼠，鼠须笔实乃兔毫所成也。”可见，人们对于鼠须笔的理解分歧很大。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分歧，主要缘于对“鼠”与“须”的理解差异。鼠须笔的记载最早大约见于《法书要录》。唐人何延之《兰亭记》载：“修祓禊之礼，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文中称《兰亭序》用蚕茧纸、鼠须笔所书，这一提法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也未见有人对此表示过怀疑。
《兰亭序》局部 就优于其他摹本的冯承素本而言，用笔尖端锐利，俯仰反复，左右映带，体现出了道媚多姿、神清骨秀的风神。由此可以推测不是硬劲的紫毫，更非粗秃、刚劲的老鼠胡须所书，而应该是刚柔相济的毛料所书。那么，何延之所谓的鼠须笔究竟是什么笔？鼠须笔原本为何种材料制作而成？这都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对于鼠须笔的不同理解主要缘于鼠的理解。《本草纲目》称老鼠又名首鼠，岭南一带称为家鹿。鼠的种类丰富，不可简单把鼠理解为家鼠。《本草纲目》列举了鼨鼠、水鼠、火鼠、牡鼠、田鼠、隐鼠、鼫鼠（硕鼠）、鼬鼠······礼鼠、鼷鼠等。由此可知，鼠须笔的“鼠”不一定是家鼠。（传）王羲之《笔经》：“世传锺繇、张芝皆用鼠须笔，锋端劲强，有锋芒。余未之信。夫秋兔为用，从心任手。鼠须甚难得，且为用未必能佳。盖好事者之说耳。”此文认为锺繇、张芝皆用老鼠须笔不可相信。“未之信”的理由是老鼠须甚为难得，即使有也未必好用。这清楚地告诉我们鼠须笔不是老鼠胡须制作的笔。那么，鼠须笔的原意是什么？宋代诸葛高所制的鼠须笔为黄鼠狼尾毛加兔毫制作而成。欧阳修称之为鼠须栗尾笔。蔡襄为欧阳修书《集古录跋》序文，其字尤精劲，为世所珍，今已不存。当时，欧阳修以鼠须栗尾笔、铜绿笔格为润笔赠送给蔡襄。蔡襄非常满意这份清雅而不俗的礼物。既然鼠须笔为栗鼠尾毛所制，那么何为栗鼠呢？据宋学者陆佃载，栗鼠俗称黄鼠狼。
《寒切帖》 鼬鼠健于捕鼠，似貂，赤黄色大尾，今俗谓之鼠狼。《广雅》曰“鼠狼，鼬是也。······”今栗鼠似之，苍黑而小，取其毫于尾，可以制笔，世所谓鼠须栗尾者也。《埤雅》是宋代训诂学经典力作，内容相当可靠。文中清楚地告诉我们所谓鼠须栗尾就是用黄鼠狼尾毛制作的，而非家鼠须。对此，李时珍也称：“鼬处处有之，状似鼠，而身长尾大，黄色带赤，其气极臊臭。许慎所谓似貂而大，色黄而赤者是也。其毫与尾可作笔，严冬用之不折。世所谓“鼠须栗尾”者是也。”由此可以充分证明鼠须栗尾就是黄鼠狼尾。可见，鼬鼠、鼪、栗鼠等皆为黄鼠狼的称谓，由于各个时代、各个地方对于黄鼠狼的称谓差异很大，因而容易导致对鼠须笔的误读。南宋书论家陈槱也称：“古人或用狸毛、鼠须，今都下亦有制此笔者，大抵只是于兔毫中入数茎同束。闻之工者云：“但可以助力，且作美观。然不可多用，多用则太粗涩。＇”据此条记载，笔工曾经用加入几根鼠须试作笔，可以增加弹力。这说明鼠须虽然可以入笔，但只能掺入极少量，否则就会粗涩不堪。元代，黄鼠狼毫依旧被称为鼠毫或黄鼠须，并且狼毫笔的使用得到极大的推广，对此笔工张进中功不可没。张进中所制的狼毫笔不但受到赵孟頫、王恽等书家的喜爱，而且也受到皇帝的推崇。赵孟頫《赠张进中笔生》：“平生翰墨空余习，喜见张生缚鼠毫。”元人王士熙《张进中墓表》记载皇帝如有所需，“非进中所为者不用也，进中自持笔以入，必赐以酒”又元黄玠《赠制笔沈生》：“后来雪庵松雪俱善书，始爱都人张生黄鼠须。”“其为笔也，管以坚竹，毫以鼬鼠，极精锐宜书。”可知，鼬鼠毫即为黄鼠狼毫笔，可能是北方的黄鼠狼。他所制的鼠毫笔在当时影响极大，四方皆知。这必然对当时的制笔行业产生影响，从而使得狼毫笔在元代以后大行其道，成为毛笔的一种主要类型。必须强调的是，上文中黄鼠须的“须”为黄鼠狼的尾毛，而不是胡须。明清时期，鼠须笔仍然是狼毫笔的代称。明代学者谢肇制对于鼠须笔的来龙去脉作了中肯的分析：“鼠须苦劲，何以中书。······然则实尾而名以须耳。栗鼠······亦非家鼠也。”此段分析最恰当。谢肇制大约有三层意思：其一，老鼠须过于硬且秃，毛形前后端粗细反差过大，不能单独制笔；其三，鼠是栗鼠即黄鼠狼，不是家鼠。可见，大多数情况下老鼠须并不用来制笔。接着，谢肇制又大胆推测锺、王所用鼠须笔或为兔毫加貂鼠毛所制。谢肇制称：“臧晋叔与余议取貂鼠毛为之，而辅以兔毫，甚快人意。晋叔常谓锺、王所用鼠须者必此也。未知信否，以俟识者。”这段文章颇有意思，几位文人在讨论并试制锺、王所用的鼠须笔，使用貂鼠毛加兔毫做出了非常满意的毛笔，并且晋叔确信即锺、王所用的鼠须笔。谢肇制则持保留态度。其中透露出两条信息：一、因文生意导致鼠须笔没有定论由来已久。二、纯的老鼠胡须不能制笔在书家中已成为常识。
《衰老帖》 从朝鲜引进的狼毫笔也称为“鼠须笔”。董其昌曾经用过朝鲜的狼毫笔，他称：“今日写此四行，亦唐摹冷金旧迹。余见之檇李项氏遂师其意。试朝鲜鼠须笔。”可见，到了明代狼毫笔依旧被称为鼠须笔，这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称谓。当时刘必通善制硬尖狼毫笔，颇有声誉，董其昌还给他题写了招牌。其实朝鲜的黄鼠狼毫笔在宋代已经传入中国。不过，据载，当时被黄山谷误以为猩猩毛笔。到了清代，鼠须笔的称谓略有变化。清代书家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中将狼毫笔称为狼毫鼠须。“鼬鼠，馥案，鼬即鼠狼或称黄鼬或称狼猫，取其豪制笔谓之狼豪鼠须。”此时，狼毫笔的名字已经隐约可见。大约到十九世纪，在文献中已经出现了“狼毫笔”的称谓，于是人们不再称狼毫笔为鼠须笔了。嘉道年间学者胡承珙《云汀前辈惠高丽狼豪笔并引》称：“今名狼豪者，则以鼬，善啖鼠，俗有鼠狼之名耳。“狼毫笔”这个新的称谓出现以后，曾经的代名词鼠须笔日渐被人们淡忘，以致被后人所误读。上文已经确证不能纯用老鼠须制作毛笔，而且鼠须笔多指狼毫笔。下面再解释鼠须笔的另一种可能的含义。唐学者段公路称均州出产鼠须，均州即湖北省丹江口市。但是由于资料不足，无法得知鼠须具体所指。诸葛家族历来以紫毫笔而闻名，在梅尧臣的建议下，诸葛高在紫毫中加入了少量的苍鼠须，改变了紫毫笔的性能。宋人梅尧臣称：“吾乡素夸紫毫笔，因我又加苍鼠须。最先赏爱杜丞相，中间喜用蔡君谟。尔后仿传无限数，州符县板仍抹涂。”诗中明白告诉我们在紫毫笔中掺入苍鼠须，但是仍然以紫毫为主。梅尧臣将这种笔赠送给欧阳修和蔡襄等人。梅尧臣《依韵和石昌言学士求鼠须笔之什，鼠须鼠尾者，前遗君谟，今以松管代赠》：“江南飞鼠拔长尾，劲健颇胜中山毫。其间又有苍鼠须，入用不数南鸡毛。二物缓急岂常获，捕刺徒尔操蛮刀。旧藏已赠蔡夫子，报君松管何萧骚。”可见，梅尧臣所称的鼠须笔可能包含狼毫笔以及紫毫掺入苍鼠须所制的笔两种类型。苏轼认为鼠须笔是在兔毫中掺入鼠须制作而成。其《鼠须笔》诗称：太仓失陈红，狡穴得余腐。既兴丞相叹，又发廷尉怒。磔肉饲饥猫，分髯杂霜兔。插架刀槊健，落纸龙蛇鹜。物理未易诘，时来即所遇。穿墉何卑微，托此得佳誉。“分髯杂霜兔”，很明显就是鼠须兼兔毫制作成鼠须笔。至于两种毫料的比例却不得而知。关于这首诗的作者在历史上有争论。据《四库全书总目》，则为苏过。宋人陈槱误将《鼠须笔》定为邵道像所作。但是，南宋熊禾称：“东坡咏鼠须，山谷歌猩猩。”这表明《鼠须笔》的作者当为苏轼。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卷四十八收有此诗，作者亦定为苏轼。又《东坡外集》第七卷亦载此诗。因此，本文认为《鼠须笔》的作者当是苏轼。
《平安帖》 苏轼的理解，对后人的影响非常大。宋代以后，以鼠须笔为题的诗不下于五首。南宋诗人李纲：“中山毛颖久中书，鼠辈胡为亦可俱。寝庙穴居真得计，畏人端恐擢其须。”[203]寝庙穴居指老鼠的生活处所，最后一句是说老鼠担心被人把胡须拔了去做笔。又宋人林希逸《鼠须笔》曰：安得如椽笔，晴窗弄鼠须。知渠来某氏，为我作尖奴。熏窒搜罗尽，精粗简拔殊。香沾窗下墨，腥带瓮中腴。食肉非无相，挥毫且共娱。生因斯恨汝，莫把篆临模。“熏窒搜罗尽，精粗简拔殊。”描述了笔工捕捉老鼠及拔鼠须的艰辛过程。作者甚至还想象鼠须笔所带的腥味与墨香形成的强烈反差。宋人谢薖《戏咏鼠须笔》称：“谁言鼠辈不足齿，也复论功翰墨场。”鼠辈也有在翰墨场立功的时候，指的即是制作鼠须笔的功用。元人谢宗可《鼠须笔》：“莫笑砚池濡醉墨，绝胜仓廪饱陈红。平生啮尽诗书字，散作龙蛇落纸中。”[206]这首诗很明显仍然受苏轼的影响，“绝胜仓廪饱陈红”源于苏轼“太仓失陈红，狡穴得余腐”的句意。顾兔猩猩两秃翁，时来鼠辈亦成功。临池脱颖偏宜我，凭社为妖且贯戎。觅伴好依居默氏，册勋应作管城公。太仓纵是无忧地，争似流芳汗简中。凭社为妖的老鼠也有建功的机会，语言诙谐。“太仓纵是无忧地”句也是由苏轼诗意延伸而来。但是越到后来，理解的偏差越大，鼠须笔俨然就成了专由鼠须制作而成的毛笔。明人张旭《鼠须笔》：“曾啮诗书字，期收翰苑功。掀髯来草诏，名重管城中。”
《逸民帖》 可见，在兔毫中掺入少量老鼠须制笔的方法还是存在，不过并不常见；上文提到的大多数议论及描述或许只是文人的一种调侃而已。梁同书《笔史》也没有把鼠须笔解释清楚。综上所述，由于重道轻器，唐代以后文人对于毛笔制作一类的手工技术及相关材料并无透彻的了解，以致历来人们对于鼠须笔的解读差异颇大。但是，纯鼠须不能制笔已经成为一种共识。不管是老鼠须，还是黄鼠狼须，都不适合制作毛笔。兔毫中掺入极少量老鼠须制作成鼠须笔，这种解读尚有一定依据。然而，鼠须笔大多数情况下应当理解为狼毫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