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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威风凛凛的北燕虎形青铜器，学名叫虎子。虎子是溺器，通俗点说，就是尿壶。哎呀，用老虎来做尿壶，你们只管自己爽了，有考虑过“兽中之王”的感受吗？
估计这只老虎如果有灵，上翘的尾巴会瞬间耷拉下来，低下头——羞煞王矣。这件虎子是在北燕皇帝冯跋之弟冯素弗墓中出土。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有确切历史纪年的大墓。冯素弗当年和哥哥冯跋一起打天下，出生入死。天下打下来了，北燕建国，这个有勇有谋的弟弟，又辅佐哥哥六年，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扶上马，送一程。公元415年，冯素弗病故。他用自己一生的辛劳，殚精竭虑，成就哥哥冯跋的一世辉煌。他走了，留下哥哥一人，面对无限江山，面对风云再起，面对动乱的时代和无尽的日升与月华。史料记载，冯素弗病故，冯跋七临之，在弟弟的墓前，涕泪长流，哭之甚恸。这在历史上是非常少见的，也是破例。冯跋是想把弟弟唤醒吗？他的千里江山，他的无尽荣华，这个与他共度无数惊心动魄的夜，闯过无数激流险滩的人，都无缘再享了。最是生死不由人，纵是英雄也枉然。
这件威风凛凛的虎子，出自同样英雄的北燕冯素弗墓中，算是多少挽回了点面子。五胡乱华，十六国以当时北方民族政权为主。但北燕皇帝冯跋是汉人，或者确切地说，是鲜卑化汉人。以前，我们经常听说的是少数民族的“汉化”，但历史的真实是，“汉化”与“胡化”是同时上演的。南北朝时期的北齐，皇族是汉人高氏，也是高度“胡化”的。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更喜欢使用金属器，而不是汉地流行的瓷器。这与他们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在更具流动性的生活里，在颠沛流离的迁徙中，金属器的坚固耐用明显更有优势。瓷器易碎，且重，这些都让它在北方少数民族地区不受待见。
反观汉地，这件东汉越窑瓷器虎子，则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艺术特征。这只可爱的小老虎，它的头侧偏，不知看到了什么，咧开嘴大笑起来，笑得虎牙尽露。而我们，也被它天真纯净的笑容感染，不由莞尔。
虎子，一般都是用正面大开的虎嘴作器口，这件作品匠心独运，让这只呆萌的小老虎侧头一笑，充满了现代动漫气质，真是又呆又萌又美好。就像当时的汉地，相对稳定的农耕社会，四时更替，春作秋收，日子简单，没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与忧虑。在这样的背景下，制作一件精美的瓷器，它易碎，唯有岁月静好的生活，才能留存易逝的美。到了唐代，虎子继续使用。只是，它不能再叫“虎子”了，因为要避唐太祖李虎的名讳，“虎子”改叫“马子”。就像观世音，要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只能改名叫“观音”。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也救不了自己的名。在中国，世俗政权的君王，远比宗教世界的众神，更有权势。欧洲中世纪曾有过的皇权与教权之争，在这都不是个事。皇权说让观世音改名，观世音就得改。好在，观音菩萨不仅救苦救难，也大慈大悲，想必也不会在乎世间的名分吧。唐高祖李渊，唐朝开国皇帝，他追封自己的爷爷——西魏名将、柱国公李虎为唐太祖。“虎”是常用字，这下好了，为了避李虎的名讳，下面真是乱成一锅粥。古代帝王的名字，多用生僻字，倒不是故意为难我们，恰恰相反，是为了方便广大人民群众。当时要避帝王名讳，如果帝王的名字用一个常用字，就会给人民生活带来很大不便。像清代雍正帝叫胤禛，嘉庆帝叫颙琰，名字虽不好念，但懂事，不给人民群众添麻烦。唐太祖李虎也不是不懂事，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孙子，祖坟冒起了青烟，他一下从“公”为“帝”，估计他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这奔涌而出的巨大喜悦了。虎子，托李虎的福，再也不用和这不体面的溺器捆绑在一起了。记得讲北燕冯素弗墓出土的青铜虎子时，一个朋友问：怎么知道它是尿壶，有味吗？我说：是的，还是内儿味。一千多年了，出土的时候，当场就熏倒了两个年轻的考古工作者。唐代的虎子，改名叫马子，我们今天用的“马桶”一词，即源于此。因为是溺器，“马子”也常常用来暗指娼妓。曾经有一段时间，港台警匪片盛行，里面黑社会的人，常搂着一个妖野的女子说：这是我马子。看李零老师的书，他说，这是一个很脏的词，原因即在此。
唐代，不仅虎子不能叫虎子了，连老虎都改叫“大虫”了。洛阳东边门户和重要的关隘“虎牢关”改为“武牢关”；成语“管中窥虎”变成了“管中窥豹”；历史悠久的虎贲军也被废止了；虎符变成了鱼符······相比于爷爷李虎带来的混乱，李渊这个孙子（不是骂人）倒是好多了。只是，曾经以铸剑著称的龙渊，再也不能叫龙渊了。春秋战国时期，铸剑鼻祖陶冶子在此铸剑，忽然出现了“五色龙纹”，人们就将此地称为“龙渊”。龙渊这个地名叫了近千年，到了唐代，为避唐高祖李渊的名讳，此地改名“龙泉”，也就是今天浙江省西南部的龙泉市。这里，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龙泉青瓷烧造地。不管叫什么，虎子一直在沿用，只不过器形有变化。电视剧《人世间》里，六七十年代的东北，也有用到这类溺器。有人说，味太大了吧，可相比在寒冷的冬夜，出门上厕所，人们更倾向于这种简省。两害相权取其轻，人类总是这样理性。直到抽水马桶的普及，虎子才告别了它的广阔天地。博物馆中，不管是威风凛凛的青铜虎子，还是调皮可爱的陶瓷虎子，它们静卧于一隅，等你走近，再近，深吸一口气，叹然：还是内味儿啊——历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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