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维米尔常会在绘画中，用吉他（或琉特琴）来象征人物之间的亲密关系。这一艺术隐喻，细细想来是十分贴切的。     匡俊宏演奏中，有这样一种诚挚倾谈的特质。与之对话的可以是一支柔音双簧管，一座残破古堡的历史余韵，也可以是幻想中的舞者与鼓手，亦或是南美森林中的花鸟鱼虫。 当然，还有内心深处的自我对话。在声部的探索中，反观自己对光暗、静躁、冷暖的偏好。他精湛的技巧，为这些维度的对话提供了坚实保障。  01 同样是一台钢琴，在肖邦眼中可以是美声，在李斯特眼中是乐队，在阿尔贝尼斯眼中是吉他，在巴托克眼中是打击乐....音乐家们对同一件乐器，往往有不同的感性认知。那么，古典吉他于你而言是什么呢？ A 你刚才举的一个例子很典型，阿尔贝尼斯创作的钢琴曲，深受西班牙吉他影响，他会在钢琴上模仿吉他的奏法和声效。其实反过来看，吉他也很擅长模仿其他乐器。 我眼中的古典吉他更像是一支小型交响乐团，倒不是说它音量有多恢弘，而是说它的音色够丰富，层次够细腻。它可以模拟多种乐器的特点，有十分宽裕的音乐表现力。 比如泛音奏法听起来空灵剔透，军鼓奏法有一种热闹的庆典氛围，闷音奏法听上去很像吹巴松管。左手揉弦一定程度上也能够丰富音色，但最主要还是靠右手。 右手弹拨位置可以调节声音的质感，比如弹高音旋律时靠近弦枕，会有近似小号的嘹亮金属光泽，演奏低音旋律时靠近指板，能发出大提琴般温暖醇厚的歌唱感。 02 古典吉他这件乐器，在表现力上又有哪些局限之处呢？ A 古典吉他有两个较为明显的劣势。首先是延音能力。一个音拨响后不能持续太久，在演奏歌唱性的乐句时，不容易勾勒出一条平滑延绵的旋律线条。 其次是音量不够大，这就导致了吉他在与乐队合作时，与铜管乐器合作时，或在较大空间内演奏时，需要加设扩音器。如此一来，声音传播的自然美感会有一定折损。 此外，左手在低音弦上移动时，会不可避免地发出摩擦声。大卫·罗素认为吉他演奏家应像提琴家一样，尽量去克服这一点。但更多前辈认为，过于关注摩擦声会影响演奏的流畅性，得不偿失。  罗德里戈「阿兰胡埃斯协奏曲」第二乐章 Concierto de Aranjuez 03 吉他其实是一件较为大众的乐器，但在古典音乐会上却又略显小众，这是什么缘由呢？ A 我认为主要是曲目的缘故。在十九世纪初，吉他并没有发展到一个最理想的器乐状态，因此像莫扎特、贝多芬这一批顶流名家，极少有考虑过为之谱写重要作品。 除了一些脍炙人口的浪漫小曲外，古典吉他曲库中的绝大多数佳作，对于普通听众来说还是比较陌生的，这就直接导致了吉他不及钢琴、小提琴、大提琴那般热门。 虽然在海顿、舒伯特、博凯里尼等大师的室内乐作品中，也有一些编配吉他声部的重奏，但大多还是处在伴奏地位，而且这些曲目也相对比较冷门。 我很感激帕格尼尼，他为吉他作有大量独奏和重奏作品。他很早觉察到吉他这件乐器，不仅具备精湛的独奏能力，而且可以在室内乐中支撑起小乐团的功能。 04 古典吉他演奏家常会在下一首曲子开始前，向观众简短介绍几句，这种互动在钢琴小提琴独奏会上很少见，其背后有什么渊源么？ A 古典吉他作品更多是以西班牙、意大利和拉丁美洲的民族音乐为主，相较于古典音乐最主流的德奥、北欧、俄罗斯等脉络有一定的差异，因此曲目也相对小众。 我认为有必要在演奏前，向观众简短介绍一下作品的背景故事、创作手法，以及作曲家的风格和构思，来引导大家更好地体会这首音乐。这样去欣赏艺术，也会更立体、更全面。 虽然古典音乐是一种抽象的艺术，但声音传递到观众脑中，多少会触发一些对画面、场景和故事的联想。简介能帮助观众建立对作品的初步印象，在聆听时能更好地调动想象，去融入音乐。 索尔「魔笛主题变奏曲」 Introduction and Variations on a Theme by Mozart 05 常规的古典吉他6根弦，但也有一些名家会采用非常规的吉他，何种情况下会有这种需求？ A 就耶佩斯而言，他常用十弦吉他演奏，因为他会弹奏很多琉特琴改编作品。为了尽量以原调演奏这些曲子，他需要增加低音弦来拓宽吉他的音域。 也有一些人会用七弦吉他，多加了一根不常弹奏的低音弦作为共鸣弦，用以弥补吉他在延音能力方面的不足，泛音也会显得更明亮一些。 06 琉特琴在巴赫时代是主流弹拨乐器，如今已为吉他所取代，两件乐器在表现力上有何差异？ A 琉特琴的音色比较固定，不像吉他可以奏出丰富鲜明的音色变化。但琉特琴音色十分具有时代标签意味，琴弦一拨响，立刻有一股古朴的巴洛克气息扑面而来。 和那个时代的提琴一样，琉特琴也使用羊肠弦，所以在音量上会比古典吉他更小。用古典吉他演奏巴洛克作品，无论是音量幅度变化上，还是音色丰满程度上，都会更具表现力。 用琉特琴演奏巴赫作品，当然会更有复古和本真的风味。但就我个人看来，古典吉他的表现力更能传递出巴赫的本意，展现出他潜藏在谱面中的草灰蛇线，令声部层次更立体。    匡俊宏14岁时录制的《恰空》 J·S Bach Chaconne 07 有一种论调：若巴赫能活到现代，他一定会更倾向钢琴而非羽管键琴。就吉他和琉特琴而言，你觉得也是同样如此吗？ A 我认为的确是这样的。因为时代在变化，人们的审美品味也在变化，用现代乐器可以更好地去表达巴赫，何乐而不为。具体的审美取向，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也和演奏家所采用的改编版本有关。比如我弹的《恰空》更贴近巴赫的原版，思路上也更尊重巴赫的风格。有些改编是参考了布索尼的钢琴版，会更倾向浪漫抒情的风格。 08 人们常用宇宙律动、人生跌宕等宏大且抽象的字眼，去描述《恰空》的深邃意蕴，作为演奏者又是怎么看待的呢？ A 巴赫的这首《恰空》蕴含了无尽的情感，并且以极为真诚自然的方式流露出来。它和巴赫其他的许多杰作一样，非常虔诚，非常自然。 当我们谈及一些作曲家时，脑中会不由自主地跳出一些标签，以至于在尚未聆听其音乐之前，就会浮想出一些特定的性格与画面。但我认为巴赫并非如此。 我们总能在巴赫的音乐中找到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念，找到自己内心深处对世间万物的感知理解，就像我们在茫茫宇宙中，总能找到令我们为之着迷的事物一样。所以把《恰空》喻为微观宇宙，不失为一种恰当的说法。 每次学习和演奏巴赫，都是一次内心的求索，一次次让我重新发现那些隐藏在身心深处，尚未自我觉察的审美观和世界观，让我更深刻地认识自己和世界。 巴赫的音乐总令人望洋兴叹，就像夜晚仰望星空时，会感到人类的渺小一样。演奏家们都会有自己的一套保留曲目，倾向某种特定的曲风、流派或题材，其中或多或少有巴赫的一席之地。 巴里奥斯「森林之梦」 Un sueño en la floresta 09 在拉丁美洲最杰出的一批作曲家身上，总能看到巴赫的巨大影响力，你觉得呢？ A 巴拉圭有一位伟大的古典吉他作曲家，奥古斯丁·巴里奥斯，他曾创作过一首脍炙人口的吉他名曲《大教堂》。他本人就曾坦言，这首曲子是深受巴赫音乐启发而作。 巴西著名作曲家维拉·罗伯斯，也创作过大量古典吉他作品，当然，他为室内乐队而作的九套《巴西的巴赫风格》更直观展现出了来自巴赫的影响。 10 古典吉他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三个地域，意大利、西班牙、拉丁美洲，在音乐风格上各有什么特点？ A 意大利有一位著名的古典时期的作曲家，名叫朱利亚尼，他谱写了世界上首部古典吉他协奏曲。他生前跟贝多芬关系很好，他的音乐创作受到了贝多芬的亲手指点，因此他的三部吉他协奏曲，听起来会有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的影子。 西班牙作为古典吉他之乡，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很多弗拉门戈舞的元素，比如在阿尔贝尼斯的《西班牙组曲》中，可以听到不少弗拉门戈舞的节奏、击鼓的声音，以及动人的民谣。 拉美的作品，比如巴里奥斯、维拉·罗伯斯、庞塞等人的创作中，会更突出当地音乐的旋律感，有一种在欧洲音乐中不常听到的异域风味。 巴鲁埃科演奏「Here There and Everywhere」 11 古典吉他既有严肃乐器的一面，也广泛运用在通俗和流行音乐中，你对跨界演绎持怎样的态度？ A 我觉得许多流行音乐也挺有深度和内涵的，比方说我就很喜欢披头士的歌曲。有些老一辈的艺术家也很崇拜披头士，比如我的老师曾录制过一张披头士作品专辑。 还有日本作曲大师武满彻，他曾为吉他改编过许多流行歌曲，其中就包括披头士的「Hey Jude」、「Yesterday」和「Last Waltz」。我觉得音乐是相通的，只要言之有物，都值得被尊敬。 12 网上看到你和梅第扬、陈亦柏、毛俊澔、曾韵等一批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演奏家们，有不少互动合作，你怎么看待这种年轻音乐家生态圈？ A 近几年，大家能看到我们年轻一代音乐家，时常在线上发起的「云合作」，这种形式大大拉近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们这些演奏者之间的交流，很多时候并不局限于语言文字，更多的是音乐上的交流协作，心灵上的深层碰撞，这样让我们能够互相了解和学习。 「云合作」能够让我们随时随地，不受传统意义上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一拍即合地完成一些有趣的室内乐。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保持紧密联系，同时也带给网络听众们以美好的音乐。 庞塞「南方协奏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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