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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朶小说:兰花儿香

 银川史记 2022-08-20 发布于宁夏

兰花的亲事草草地定下这件事,人们都在议论。

夕阳的余晖给村庄披上一层朦胧而又神秘的橘红,让一切看起来显得那么平静、美好,但又企图遮掩些什么。在这些看似美好的表象下,我们的主人公却迎来了人生第一次致命的打击。

北国四月,山野村落新绿初发,杏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一朵一簇像装扮大地的胭脂,涂在恰当好处的地方,姹紫嫣红、风姿绰约,宛若妙龄少女渐渐敞开心扉吐露美好的心事。马龙被禁足,但还是知道了兰花要嫁人的消息。

此时屋外屋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屋外阳光明媚、微风和煦,而屋内阴冷幽暗,了无生趣。马龙躺在炕上冷得打寒颤,让他发抖的不仅仅是屋里的冰冷,还源于他的内心。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实。

想到心爱的人将嫁他人,马龙一行清泪直挺挺地淌。那些山野畔说过的烧心窝子的话,那月亮底下悄悄拉过的手,那乌黑发亮撩动心弦的粗辫子,那笑起来明月般娇俏的大眼睛……再也不属于他,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想到这些马龙又悲又气,一脚踢飞旁边的凳子,瘫倒在地上。

骄阳似火,柠条的细杆在焦灼的热风里飞扬米黄色的花朵,引诱一群蜂儿蝶儿翩翩起舞。一个清丽的人儿舒展柠条般纤细的腰肢在花海里唱:

……女儿家的个心上呀起了波浪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

碰巧,马龙担水路过。听得如痴如醉、眼迷心跳。

兰花也看见了马龙,急忙捂住脸隐进柠条地不见了。

马龙认得她是瘸子张德军的女娃子,叫兰花。

北方的柠条是一种神奇的植物,耐寒、耐旱。寒冬冰霜摧毁不了它们,酷暑烈日奈何不了它们,就算几个月不下雨,它们依然在干涸的地面上顽强地开花结果,延续生命,周而复始。眼下已是八月,天上吝啬的只有太阳,没有云彩,甚至连鸟也懒得飞过,但柠条依然生发着新绿,繁枝缀花,开得十分热烈。

马龙放下扁担,走进柠条地,折下一大把抓在手里。真是奇了,以前咋没觉得这些花开得好看。

太阳炙烤,风已滚烫。兰花妈背着一捆草在空寂的山路艰辛跋涉,边走边腾出一只手晃动腰间的水壶。“咣”的回响,使空寂的山路更加空旷,水不多了。兰花妈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块凸起的地方,憋足一口气卸下草,瘫软在地上抬头往天上看。此时山顶送来一阵风,后背的汗液瞬间蒸发成汗渍,硬邦邦干成块黏在身上。兰花妈端起水壶往嘴里送,只润了润嗓子。回家的路还长着呢,水要节省着喝。拧紧壶盖她又往天上看:“快下点雨吧!再不下牲口都没得吃咧!”

兰花到后院挖葱做晚饭的时候,看见她妈背着一捆草,背弯成一张弓,脸几乎贴在地上。兰花急忙跑过去接过草背到羊圈,那里有几只小羊羔,兰花往石槽里撒下一些草,关上圈门继续挖葱。兰花妈坐在院子里,倒掉鞋子里的泥土,进屋舀了一瓢水一口气喝得净光,顿觉恢复一些力气。

太阳渐渐下山,风从山里吹往村庄,吹进千家万户。阵阵清凉如同薄纱轻软地抚摸在庄稼人乏力的双手和焦黑的脸颊,也吹散万家灶火里饭菜的香气。

饭熟了,兰花掀开门帘喊:“大,妈,吃饭啦!”

几天后,马龙在担水的路上碰见兰花也来担水。见到兰花,马龙不由自主心跳加速。兰花自始至终低头不看马龙,仿佛她用脖子担着一桶水直不起来,俩人别别扭扭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地走,一直到井边无声地相让良久。空气简直凝固了,若不是周围有虫鸣聒噪,时间仿佛停止了。最先打破这份宁静的是马龙,他娴熟地给空桶打结,把打上来的水抢先倒进兰花的桶里。溢出的水像细小的蛇儿在枯竭的地面上匆匆爬行几步钻进去了。

兰花抿嘴偷笑,马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抢过兰花的扁担担起就走,兰花小碎步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翻过几道梁子要进村庄了,马龙放下扁担,也不看兰花,转身担自己的水去了。

看着马龙远去的背影,兰花心里喝了蜜一样,担水像担两朵云一样轻盈,不知不觉担到家了。

回到家后,兰花妈问兰花,今天咋担得这么快?

兰花不言传,眉眼间飞起两朵红云,钻进伙房做饭。

夕阳的余晖又一次映射在广袤的山川和村舍,孩童像欢乐的鸟儿从村庄的四面八方飞出来嬉戏。捉迷藏、踢沙包、跳皮筋,顽皮的男孩们扮演武侠剧里的角色拉帮结派,打杀一片。放羊归来的汉子扬起手里的长鞭把羊儿赶进圈,顺便解下腰间的水壶坐在墙根底下闲话。

兰花独自在伙房擀面,手里的擀杖灵活自如,案板上的面团几下就擀成一张圆润的明月。天完全黑下来了,兰花麻利地把一碗碗酸咸适当的洋芋面端上炕桌,掀开门帘喊:大、妈,吃饭喽!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年轻人像约好了一样准时准点担水。回家路上走得极慢,步子碎了还碎,放着大路不走,故意绕着走小路,直到太阳收走西边最后一丝红,青烟在村庄的上空彻底消散,大地陷入寂静,村庄亮起灯光,群山交织缠绵,夜像巨大的兽骨罩在村落的上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兰花又一次很晚回家,遭到兰花妈一顿呵斥:“你又死到哪去了,担水担到黑。”

兰花没敢言传,往伙房去。

兰花妈又骂:“等你做饭,家里人饿死算了!”

兰花哭了,兰花大瘸着腿走出来,呵斥:“嚎啥呢?你妈又没把你头上的花骂掉!”

兰花背过身边抹泪边收拾碗筷。

次日,缸里照例没水了,兰花怯怯地往屋里喊:“妈,没水了。”

兰花妈沉着脸走出来说:“没水了给我说,我能给你变出水来呢?”

兰花不接话,担上两个空桶往外走。

兰花妈说,你别去了。

兰花不肯放下扁担,感觉有千金秤压着她,抬不动手。

兰花妈一把推开兰花,兰花只觉天旋地转,但没办法。

马龙像往常一样坐在井口沿等兰花,竟没想来人是兰花妈,心里“咯噔”一下像水桶掉进井里充满失落和悲伤。但他还是主动帮兰花妈打了两桶水。兰花妈高兴地担着水走了。

兰花没有见到马龙,心绪十分低落。夜里睡不着,黑找到屋檐下静默的扁担,抚摸马龙肩膀扛过的地方,想象马龙帮她担水的情景。兰花不禁轻声唱起来:世上的那个好花朵万呀万万千,只有这枝个迎春花,等呀等你怜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

月光同样照在马龙家那根扁担两端的铁钩上,闪烁着迷离的碎光。马龙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最后干脆起来,掀开水缸舀一碗水猛吞下。

新一天的太阳,以昂扬的姿态从东方冉冉升起,微凉的气息还没有完全褪去,宁静的村庄渐渐苏醒,新生一般重新观察眼前的世界。太阳的金芒照在羊群上,羊身点燃了,它们有的站立,有的卧倒,对这种“燃烧”表现出习以为常的态度,或闭目养神或慢悠悠反刍隔夜的草。羊把式备足干粮和水,挽起裤脚舞动手里的长鞭在地面上甩出炸破天空的鞭响……村庄上空青烟缭绕,从锅台下呼呼的火苗开始,日子又被激活了。

缸里又没水了,兰花照例问兰花妈,兰花妈说她身体不适让兰花担水去。兰花高兴地担起扁担,脚底生风,飞出了院子,飞出了村庄。马龙坐在井口沿继续等兰花,看到兰花匆忙赶来,一激动失手把一只水桶推进井里。不等兰花走近,马龙飞奔过去跑到兰花跟前喘着粗气兴奋地喊:“你来了。”

兰花娇羞地转过身,幸福地红晕在两条黑辫子间漾起甜蜜的曲线。马龙提议帮兰花担水,兰花说算了,马龙硬要担,兰花不给,马龙就抢,兰花一闪,马龙再抢,兰花又躲,马龙再抢,兰花没站稳倒在马龙怀里……这一次,互诉衷肠,表明心意,一草一木都是见证。

十月,秋高气爽,天蓝云淡,山阔风清,大地孕育了一整个春夏,终于在秋天奉献完最后的果实,要好好地休息了。

兰花扭动腰肢担着两桶水,担回去的还有天上的云彩。云彩下凡在兰花的水桶里,像恩爱的人儿交织缠绵在一起不愿分开。兰花将扁担放下,把两条辫子交叉咬在嘴里,避免倒水的时候掉进缸里去,桶里的水随着兰花白皙的手腕缓缓地流出去,那些交织在一起的云最后变成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

兰花倒完水,她妈还在炕上睡着,熬了一碗清粥端过去:“妈,你好些了没?”兰花妈不言传,继续背对着兰花睡觉。兰花爬上炕说:“妈,你多少吃点睡。”兰花妈猛然转过身,两眼直愣愣地看兰花,兰花见势不妙丢下碗往外跑,兰花妈闪电般伸出鹰爪一样的手,把兰花绊倒在炕上……

马龙爷孙俩在院子阴凉处拾掇芨芨草捆扫帚,先除去芨芨草多余的外衣,只留茎干和顶头垂穗,然后依次捋顺,顺得像女人的头发丝一样齐整,滑得像妩媚的月光一样光洁,芨芨草穗飘飘盈盈垂在地上,马龙想象兰花披散头发的样子也是这般美丽。不由地向他爷吐露心底的秘密:“爷,有个事我只告诉你。”

他爷手里的动作稍微慢了一下,搭话:“成呢,我给你保密。”

马龙的脸从下红到顶:“我看上了一个女子。”

他爷放下手里的芨芨草,就像放下一片汪洋的梦,问:“谁家的女子这么有福气,让我的龙龙看上了?”

马龙见爷爷很欢喜,继续说:“兰花。”

“哪个兰花?”他爷问。

“还有哪个兰花,张德军的……”

“不中!”他爷立马打断马龙的话“你看上谁都行,张家的兰花娶不得!”

“咋了吗!”马龙一把甩开手里的芨芨草,芨芨草撞击在地上闪了腰,横七竖八倒成一张网。

他爷说:“他妈有勺病呢,咋了!”他爷气得不轻,稀疏的山羊小须随着褶皱的下巴剧烈抖动。他爷也无心捋芨芨草,踩着一地垂落的乱穗出门去了。

马龙听到他爷的话,像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一连几天担水不见兰花,马龙心急如焚。他急切地想和兰花见面,一起商量办法让家里人同意他们的事。

这日马龙又垂头丧气地等到天黑还不见兰花,只好担水往回走,突然夜色中一个人裹着头巾担着两个水桶往他这个方向来,马龙见来人身形妙曼,脱口叫了一声兰花,那身形停顿了几秒往相反的方向跑去,马龙急忙丢下水桶追过去,但她像穿了隐身衣与黑夜融为一体,马龙绝望地几乎要嚎啕大哭。

接下来一个多月依然不见兰花担水,马龙失魂落魄地常在井口沿一坐就是一整天。黄土大地上的冬天来势汹汹,狂风凶猛的嘶吼、咆哮,他们的铁骑无情地掠夺山野和村庄,使贫瘠的大地更加清苦,乞丐身上还留件御寒的单衣呢!马龙裹紧并不厚实的棉衣,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村口就看见一群人提着绳子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围追堵截,马龙见凌乱又壮观的阵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冲他下令:前面的人,拦住她!马龙顾不得太多,一把抱住逃跑的女人,但对方力大无穷,一个过肩摔把他种在地上,马龙顿觉五脏俱裂,两眼发黑,天旋地转。等他稍缓过来,那女人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像待宰的羔羊,土脸土嘴冲人群怪叫。随后几个壮汉用碗口粗的横木抬着勺女人往村里去了。婆姨和女子们远远地跟着看着,娃娃们挤在队伍的两旁又跳又唱,像谁家娶媳妇一样热闹。壮汉一直把勺女人抬进兰花家,她一路都做出要吃人的恐怖样子,马龙痛苦地挤在人群后面,一个头裹围巾的女子给兰花妈擦脸,兰花妈突然安静下来任由她拾掇。

兰花给她妈擦完脸往出走的时候看见了马龙,一双大眼睛立刻泪汪汪直往马龙心里钻。马龙拨开人群往兰花身边去,被人一把拽住。

马龙一路反抗,他大一路猛拽。他爷蹲在门槛上捋着芨芨草不说话。马龙在屋里摔东西,能踢能摔的都不放过。半晌,他爷忙完手里的活计,起身背手进屋把倒在地上杂乱的桌凳码齐整,长叹一口气说:“娃,咱爷孙俩说说话。”

马龙直接跪下:“爷,你就吐个话吧,让我娶了兰花。”

他爷的山羊小须又开始发颤:“瓜娃,你今天也看见那个阵仗了,你让我咋吐话?”

“爷,兰花很可怜。”马龙在他爷面前流出了眼泪:“我心里难受呀!”

他爷抱住马龙,孱弱的手臂轻拍马龙强壮有力的后背,就像一根枯藤缠绕到巨石,攀岩到高山。他爷胆怯地收回手详述了兰花妈得勺病的事。

先前村外有堵围墙,分不清是哪朝哪代的遗迹,挡住过往人的视线变成拉屎撒尿的地方。

后来有一年发大水,冲垮围墙露出一截人骨,兰花奶回去偷偷告诉了兰花爷,兰花爷带着兰花奶连夜去挖,果真挖出一罐银元。

但自打那开始兰花妈不停地生病,银元花完病也好了,可惜落下勺病。勺病一犯,唇乌齿黑,嚎哭咬人。据说后来来了一位游士说他们冒犯了死者。死者前世因夫婿虐待上吊自杀后怨气十足。被这种怨鬼缠住,几世也脱不了干系。

有人听了不信,夜里借撒尿往围墙去,果真看见以前先人住过的窑洞口,一个女人围着一堆火上蹿下跳,走过去跟女人搭话,问她半夜里在那里做什么。女人说她是路过,晚上没地方去。那人说你到我家里歇息,天明再赶路。女人说,你前面走,我后头就跟过来。次日那人醒来细思发觉不妙,过去一看哪有生过火的痕迹,原来是鬼耍火呀!于是赶紧回家,宰下一只大公鸡在屋前屋后洒上血。夜里传来敲门声,那人在屋里呵斥,只听女鬼骂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从此杳无音讯。

天气一天寒过一天,放在外面的脸盆一碰就脆脆响。兰花妈躺在炕上,前几日那一次折腾,得大半个月往过缓。

家里没盐吃了,兰花准备到别家借点盐。在路过田福成家门口时闻到一阵肉香,心想这家人不年不节咋还吃上肉了,干脆就到他们家借盐去。闻着香味一直来到伙房,兰花一条腿还没迈进门槛就被里面的景象吓得花容失色。直见满地鸟的断头、肚肠和血毛,腥臭难闻,惨不忍睹。屋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田福成养到三十几岁还没娶上媳妇的小儿子西西,灶上正沸腾着一锅鸟肉。兰花急忙掉头就走,不料西西一闪身堵住兰花的去路,嬉皮笑脸地问:“做我的女人给你肉吃,咋样?”兰花听到这句话恐惧瞬间变成怒火,一记耳光扇在西西那张垂涎欲滴又丑陋十足的脸上。

从未被女人触碰过的西西,挨了兰花一巴掌竟像吃了仙果似的通体舒爽——女人哇!多么香甜的小手!多么绵软的感觉!西西觉得全身上下像过电酥麻难耐,一把抱住兰花胡乱亲起来,兰花拼命反抗,但那是兽性大发的西西的对手!

正在兰花抵挡不住的时候,亲爱的马龙高大的身躯从天而降,像拎只兔子一样拎起西西甩出很远,并麻利地又送上一拳。西西倒在地上鼻血横流,缩成一团鬼哭狼嚎。

田福成听到风声,飞也似地从外面跑回来,拿拴牲口的缰绳把西西吊起来一顿猛抽。老汉羞愧地用拳头狠命砸击不生寸草的光脑壳,仰天哭嚎:“我的死大大呀!你羞的我要跳井呀!你的先人上辈子造了啥孽!你可把咱田家人的脸打完喽!看谁还会把女子嫁给你啊,哎嗨嗨……叫花子也看不上你喽!我的死大啊……”

西西身上被抽得皮开肉绽,疼得不停地喊叫,听到他老子后面的话,后悔地不想活了:哎嗨嗨……再也没有女子会跟我咧!这叫我往后的日子多么煎熬呀!

这件事无疑给马龙和兰花艰难的情感之路又一次寒霜冰冻。擅长闲话的婆姨们发挥她们的不烂之舌四处讨论兰花和西西的事,说俩人在炕上做不耻之事被马龙抓住现行,还说兰花肚子都搞大了,刮过好几个娃娃。对于这样的传言,还是鼻青脸肿的西西一一“承认”,并加以详细地解说:“嘿嘿,她跟我好几年啦!”

婆姨们听了西西的大实话,“啊呀呀”大声叫着拍大腿,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一面又想让西西把他们苟且的过程说得再详细一些,另一面又表现出十分害羞的表情,真正“为难”死了她们。她们听完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去再次宣扬和说教她们的女儿。

男人们听到西西那些“实话”,蹲在地上嬉笑着却神情失落,因为这样的好事没落在他们头上。谁不想跟兰花睡一觉啊,那个女子美得很!红唇大眼白脸细腿!不像他们的女人,脸比锅底还黑,屁股比磨盘还大,腿又粗又短,走起路像半截木头墩子移动。

这件事无疑把兰花的名声彻底败坏光了,兰花妈气得整宿不合眼。她相信女子的为人,但是闲话能杀死人。她有勺病,兰花又闹出这样的闲话,以后去哪里寻婆家?

兰花不敢出门去,那些明里暗里投向她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刃直刺她,她知道外面的人在背后怎样议论她。那些女人恨不得用目光刺穿围墙刺到她家里来刺穿她的肚,看看肚里究竟怀过几个娃。夜里兰花躺在院子里,两眼无神,微张着嘴轻声哼唱起来:世上的那个好花朵万呀万万千,只有这枝个迎春花,等呀等你怜呀,小呀哥哥,小呀哥哥呀,小呀哥哥呀,替我来把花簪……

渐渐兰花冻僵过去,气息消了,两条辫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像枯灰一样洒在地上。就在这时,马龙高大的身躯又一次奇迹般地出现在兰花面前,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兰花,恨不得塞进他的身体。终于兰花又一次看见这张日思夜想的脸,一瞬间,悲的、怨的、恨的岸堤浑然坍塌,猛地腾起一股激流,激动、惊讶、委屈……一起把她推进他的怀里。

他们搂在一起,紧紧抱在一起轻声地哭起来。

又一年柠条花开了,黄灿灿地布遍山野。麦子也熟了,麦黄接天连地铺展开来,风吹到哪里哪里就有麦香!麦子引来最后一批食客,在这之前,麦粒儿发青的时候,馋嘴的孩子们已经下过手了。

那些大点的孩子牵引着他们穿开裆裤的弟弟妹妹,在青黄相间的麦海里散开,抢摘最鲜嫩饱满的麦头。他们都是些贪吃鬼,两只小手攥不住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麦地,聚在一起剥麦叶捆麦头,麦秆分股辫成辫烤在火上。

麦头碰着火苗,守卫麦粒的勇士——麦芒,最先化作一股青烟壮烈牺牲,留下光秃秃的麦头。火苗像饥渴的婴儿继续舔舐麦头,麦头飘散浓郁而诱人的香味。心急的小家伙们等不及麦头均匀地烤过一遍,就从火堆里扒出麦子,放在手里揉搓几下塞进嘴里。

闲不下几日,麦子熟了要收麦子啦!

兰花身着一件红底碎花小衫勾出苗条身段在地畔打鸟。麦子熟了,不光引来馋嘴的小孩,还有贪吃的麻雀、鸽子、乌鸦等鸟雀,它们都对饱熟的麦粒垂涎良久。

冬天里发生的事,兰花至今没有从悲伤和压抑中走出来。就是在那个冬夜她和马龙断绝了关系。

“唉!”兰花蹲下身沉重地叹息着,把自己沉进密密麻麻的麦海里,也把心头的巨大悲伤强力地压下去。

她想到那天夜里,当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说:“马龙哥,咱俩就到这吧,悄悄地结束吧。”马龙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抱头痛哭。纵然她也有万般不舍,但依然做出绝情的样子抛下马龙回屋去了。

马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兰花妈出来方便,不得已才离去。听说他病了很多天,连炕也下不来。

兰花不想见人,待在地里头正遂了她的愿。打鸟虽然无聊,但没有人过来打扰,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独自待个够。

天地微蒙,暮色青麻,鸡还未叫,一切都在梦里。清风停止,空气凝固,虫不聒噪,一切都在酣睡。兰花是世间唯一醒着的活物,她半夜起来背上干粮提着手电筒赶路,在麦地白水加黑馍添饱肚,蹲在地头打量麦地。麦地和麦子还在酣睡,浑然不知兰花已经伸出双手快速地从它们中间拔出两股麦子,麦地惊醒了,软绵的细土急切地往兰花鞋子里钻,麦子惊醒了,齐刷刷地摇头呼救。兰花在夜色里抹黑拔麦,一直拔到太阳出来,金黄的麦子大面积平铺在地上,像一张柔软的炕铺散发黄亮喜人的光芒。

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烤得脸痛,光脚在地面上烫得受不了,穿鞋又很不舒服,脚包在鞋里出了汗塞满土,又闷又挤!加上拔麦扬起的土混合汗水粘在身上,奇痒无比!但是不管地里的劳动多么繁重、多么难耐,在兰花眼里比起她千斤重的悲伤事可要轻上几百倍!

在地里劳作完,回家担水做饭的活照例是兰花。有时候兰花在担水的路上碰见马龙急忙抄小路去,远远躲开他。但有一次担水时,桶掉进井里去了,马龙也来担水,帮她把桶捞上来。兰花自始至终低着头不看马龙,但她的心却狂跳不止,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唤:亲爱的人啊,面对你时我克制着自己想要拥抱你,想你宽厚的大手掌像从前一样抚摸我蒙泪的眼,想你有力的双臂抚慰我日夜滴血的心啊。

兰花没抬头接过水桶时闻到了马龙散发着忧伤气息的男子汉体味,她差点破防了,急忙转过身没说半句感谢之类的礼貌话,逃也似地回村了。原谅我吧,亲爱的人,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姑娘。

兰花离开后,马龙用那双盛满忧郁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脚步,追随到村庄的入口。那里曾经是最可爱的家,但却扼杀了他的爱人,扼杀了他们的爱情。那些曾经快乐的日子,像眼前美好的余晖,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了。

麦收终于完了,家家户户新麦的气息充斥着院场,充斥着村庄,充斥着人们的味蕾,人们喜气洋洋地尽情享用新麦制作成的各种美味面食。马龙妈用新麦蒸出又香又大的馒头,马龙一口气吃了八个还往锅里看。

兰花用新磨的面团擀出一张晶莹的满月,切成又白又细的面条,兰花大一口气咽下三碗,夜里肚子胀起了三次夜。

可爱的土地向人们无私地奉献出珍贵的粮食,吃过新麦的汉子们懂得回报土地,连夜套上牲口一遍遍翻犁疲倦的土地,给它们松松筋骨解解乏。马龙光脚吆喝着牲口翻犁那些不规整的地,结果踩到尖锐的枯草脚掌捅出窟窿,疼痛直钻心。不穿鞋是有原因的:穿上鞋劳动起来不方便,因为铁犁翻起来的泥土灌进鞋占据了脚的空间,灌进去的泥土又被脚掌踩实垫得脚不舒服影响犁地!所以枯草尖扎脚的几率是微小的,自然脱了鞋图个利索。

等所有的土地都被翻犁过,大地又萧条起来,柠条的果实和枯叶被寒风卷向天南地北,等来年春天的某个角落,一定长出新生的绿。

兰花妈冬天托自家妹妹给兰花寻婆家,这两天来信了,兰花妈欢喜地准备用新麦张罗兰花的婚事。

兰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她坐在炕上静静地回忆和马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又到了做饭的时间,兰花妈喊兰花做饭,兰花才从回忆中跌回现实。从炕上下来挽起袖管去和面,回忆终归要败给现实。

春回大地,万物更新,柠条又顽强地装扮大地。新抽发的柔软细条在风中快活地招展,翠绿的小叶像绿色的蝴蝶鲜活地舞动。

兰花的婚事定在柠条花开的季节。马龙还不知道兰花妈给兰花寻下婆家,他从地里回来,见村里人对他指指点点。回家他爷就把马龙哄进屋锁起来,在屋外隔着窗户喊了一句:“这段时间你就啥也别干家里缓着。”

马龙猛力踢门:“爷,锁我干啥。”

他爷不搭话,给马龙大和马龙妈下达命令:“吃喝拉撒全在屋,不许放出来。”

他爷知道马龙的驴脾气,兰花嫁出去,这愣头青就安生了。

沟里的小河干了,地上不落半星雨,天地间只有持续升温的热浪。天上有云必起风,风都是扫把星,坏透了。

人畜吃水成了非常严峻的问题,一些体弱的生畜走在路上蹄子一软倒下去再没爬起来。除了柠条还顽强地生长,除了柠条勉强填充牲口的肚皮,大地上再没有绿,可供它们果腹。

水紧缺极了,洗脸也成了奢侈的事,往毛巾上倒一点水全家人轮换着擦脸,做饭的时候不敢接锅盖,一接锅盖水蒸气就跑出来了。那点水多珍贵啊,逃到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可惜。

小孩子们渴得耷拉着脑袋,光哭不见眼泪,眼泪也是水,不敢流出来。树木大部分死了,活着的几乎不长叶子,虫声也息了,一切生命都在旱季里忍耐着,不敢有动作,尽量延长各自的生命。

就在大地上的一切即将灭亡的时候,总算来了一场雨。雨下地又猛又急,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人们找出各种盛水的器皿摆在屋檐下接水。男人和孩子们在雨里张开嘴巴滋润枯裂的唇喉并尽情地嬉戏打闹,婆姨和女子们矜持地端着一盆水,躲在屋里解带脱衣,洗出白花花的身子。

雨后的村庄像穿着喜装的新妇显得羞涩和娇媚。兰花换上新娘的嫁衣盖一对火红鸳鸯戏水的盖头骑上披红毡的毛驴离村了。兰花在盖头下酸楚,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喜红的新衣上。

路旁的柠条花开的极盛,毛驴贪吃了几口。兰花在盖头里看见它们开得血红血红和往日大不同。

过沟的时候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地动山摇。送亲的队伍立刻往高地跑。兰花还在盖头底下哭,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受惊的毛驴嘶鸣着,弃下兰花甩掉红毡奔向高地,山水迅速夺走兰花鲜艳的红衣和火红鸳鸯戏水的盖头。

他爷在高地干活,听到响动暗叫不妙,跑回家果然屋门大开,折身往回赶。回到高地的人们互相拥抱庆贺,惊觉新娘不见又痛惜惊呼,突然有人指向山水中挺进的两个泥人,击掌大呼:“新娘子有救了!”人群又陷入惊险的期待中。

山水像凶猛的怪兽,从上游携带石头、木头,甚至倒霉的牛羊,在里面荡秋千一样升升降降。艰难移动的两个泥人拼劲全力把新娘推向岸边,但一个浪头打来,其中一个泥人瞬间沉下去,离沟岸越来越远,很快和那些死牛羊卷在一起,他喊了一声:“大,我没给田家人丢脸!”便没有踪迹,成为山水的一部分。

高地上频频呜咽,人群自觉分成两股,一股追着山水往下游去,一股往沟底下跑去。

兰花妈没有跟着任何一股队伍去。因为她看见一双白色的蝴蝶在她眼前飞过,便拍着手叫着笑着追上去,鞋子跑掉了也浑然不知。


      作者瑶朶,本名田静,现居中宁,中宁县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黄河文学》《固原日报》《中卫日报》《通天河》《定边报》《红枸杞》等报刊发表作品,现供职于中宁县某行政单位,现为中宁县大战场镇宁原村驻村第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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