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诗人的书店 | 钱小华

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小书店，常年照不见太阳，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店主是一位诗人，他给书店起名——太阳书库。他向往太阳，虽然只是地下的一点点微光，但他希望有一天能像诗人海子、画家梵高一样成为燃烧星辰。

太阳书库店主陈飞

书店开在小区楼下简陋的房子里，每天门口都是停放着各种电动车、自行车和摩托车，以及小汽车；特别引人注目的，书店山墙的拐角居然摆放着四只垃圾桶，这是小区里所有垃圾的存放点，我看到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大概也有六七十岁的年纪，他两手拖着垃圾桶，嘴上还抽着烟，穿着一身老式的中山装，他先是把垃圾装上车，然后又慢悠悠地把垃圾桶放回原处，我偷拍他照片的时候，他朝我瞄了一眼，发出善意的目光，给了我这个早晨很多的温暖。

这里的邻居都不知道自己每天经过的小区有一家小书店，我亲眼看到有一对住在他楼上的夫妇，他们才刚刚生完孩子，正准备出来带孩子放风。因为长时间的疫情，大家都被困在家里很久了，他原先听朋友讲起过自己的院里开有一家书店，当初来的时候，曾经把整个小区的边边角角都找过一遍，没有想到居然就是在自己的楼下，并且也是天天路过的地方。这好像有点荒诞派戏剧的感觉。实际上这家书店就是一间车库，现在成了一个杂乱的书房，没有门牌号码，没有店招，白天也几乎不开门，只是到了晚上，偶尔有几个读者来逛店，也都是熟悉的读者。我站在书店的门口，他把我当成老板，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告诉他老板刚刚出去，其实他是到附近找桌子帮我挑好的书打包。没过多久，老板搬着一张小桌子走了过来，他们彼此寒暄几句，相互就认识了。巧的是他们居然是同乡，我看到他怀里抱着刚出生才一个月天真活泼的男孩，想到他们生活中又多了一个小小的生命，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同时，我也在想，这也寓意着这家小书店新生的开始。

或许是偶然性，我认识了这家书店。我在武汉的第一天，又合书舍黄杰陪着我逛街头的旧书店。我们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要带我再去一家名叫“太阳书库”的二手书店，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对方老板的电话，我们算是有缘分吧，老板正好休息在家。如果不是黄杰推荐，我是根本找不着这家书店，它不在我武汉之行逛书店的名册之列。这也是一种偶然成为了必然。

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书店而去，车子在路上开了半小时后，我们就来到了小区门口。迎面有一位瘦削、矮小、优美、朦胧的男子身影，在暗夜的灯光下，嘴里冒出烟的火光，使他的脸更加轮廓分明。黄杰给我介绍这就是太阳书库的老板陈飞，他迅速带着我们穿过门卫，走了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就来到了他的书库。他的书库像样的门也没有，大门是自动白铁皮门，六个钢架并排的书架陈列着书籍，面积二十平米左右；最里面还有一张上下床，床上床下都堆满了书。他说床上的书是不卖的，是他自己留着要读的。他书店比较特别的地方就是门进的梁柱上都是张贴的诗人和文学家的肖像，给人以视觉感官上的享受。书店奇怪的就是书架之间连我这样清瘦的人都走不进去，我想这是按照店主的身材设计排列的，我是差点儿进去之后就出不来了。反正是看到好书，我也没有办法拿到手，这对于爱书的人来说，确实有点心存不甘，书是要自己淘的。

黄杰把整个的书架全部打扫了一遍，其实也就淘到十本书，我一看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挑的都是偏门和冷门书，这里面存有上万册书，黄杰可谓是沙里淘金，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力和品味，难怪他的又合书舍至今屹立不倒。没有想到这么小的书店，我们居然停留了二个小时左右，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们想找的不仅是书，我们要寻找生命的时光。

又合书舍黄杰

我跟陈飞第二天约好了来书店选书。他还叫上一位书友，现在华中科大读研的张瑞舒前来帮忙，我见到他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他的长相有点像三岛由纪夫，确实帅气英俊，他身上有种三岛由纪夫的那种反抗意识。虽然年纪轻轻，却才思敏捷，阅世老道，可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我看来，他是难得的奇才。陈飞另一位在《长江日报》工作的书友马先生，也听说我来书店，要赶过来为我拍照，陈飞介绍他是报社摄影记者，我就跟他说拍不要紧，但不准发到微信和报纸上去，陈飞走过来说留着书店纪念用的。

陈飞的书友张瑞舒

我一天下来，没有想到挑了三千多册书，挑完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我跟陈飞商量，想趁热打铁一口气把活干完，结果中途出了一个小插曲，包书用的打包纸用光了，陈飞又打电话给书店的同事，骑着他那辆黑色的电动车，终于找来了几十张，不知不觉干到晚上九点才收工。说句真心话，我的屁股累得都蹲不下来，腰也直不起来，全身冻僵了一般，因为屋子里施展不开，我们只好在门口打包，正好昨天来时，武汉下了一场大雪，我本身衣服就穿得单薄，外面寒风凛冽，我的右手大拇指冻得撕裂开来，就像小孩子的嘴巴一样，里面都看得见血痕，指甲也开裂得揪心地痛。我只好咬着牙对自己鼓劲和打气：“坚持，坚持，再坚持！”手背上也都积了一层像面粉一样的风霜，常人是不会理解我这样的行为，这是我开书店以来又一次不寻常的经历。

另外一个插曲是他买回来的打包绳细得像刀子一样锋利，无数次在我手上滑过去，疼得我手心呱呱叫。对常人来说，打几个包可以勉强忍受，但要打上六十件，并且连续战斗四个小时，没有一分钟休息过，那是一般人无法坚持下来的。从每本书的挑选，到来来回回打好的每个包，这当中需要很多的技术活，也得看打包打得是否有模有样。我想陈飞也是在考验我，看我这个书店前辈的技艺如何，他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他还怪我把他的书架淘空了，其实我还是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他的书店清理一遍，这样进出自如，书店也会变得清爽起来；还有书店靠读者来买书有点不太现实，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有家书店。

 打包完毕后的张瑞舒、马晓和陈飞

特别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在门口给书打包的时候又遇到一个小插曲，门口的保安和他的房东都赶过来了，他们当成陈飞不打招呼偷着搬家，房东一天当中居然来过三次，她担心房租的尾款没付，趁着晚上一起把书拖空了。还有捡垃圾的一位老大妈，她就等在门口，可能觉得书店搬空里面会有很多物件等待处理给她，也或多或少给自己赚点钱。和我一起搬书的小张也累坏了，我们打完包之后，小张说要回学校休息，我们还是留他一起吃过晚饭再回去。他还挑了十本自己喜欢的文学和诗歌书籍，都是作者的签名本，我就买了送给他，留着一种纪念吧。这是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天，我的身体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每个书店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经历。陈飞当初开书店就是从又合书舍开始的。他从2015年12月25日研究生考场出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公交车去了又合，这家书舍曾经给予他很多的养料，他读书期间经常到访书舍淘书，有时也会买到自己想要的书，这开启了他要做家独立书店的梦想。

陈飞理想中的书店是想做成工作室，像莎士比亚书店最早的样子，他规划书店在五十平米左右，尽量把他自己喜欢的书放在里面，摆上各种植物，经常举办诗歌沙龙，并且像莎士比亚书店那样对作家有长期的创作和出版计划。

陈飞和前同事穆威威

陈飞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经由一位朋友推荐，来到时见鹿书店上班，那是2018年10月份，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他一边在书店上班，一边就开起所谓的“二手书店”，他的书刚开始都是从一些二手市场淘书，然后又从一些别人手里买过来，还有就是学生毕业的时候扔下来不要的书；书店里面的新书都是从电商平台购买，他书店的主要读者对象都是华科大的学生，时不时晚上过来买书。因为他平常白天在时见鹿打另一份工，他对时见鹿满怀感恩之心，觉得自己如果失去这份工作，书店就难以生存下去，他靠这份工作的工资来补贴书店和养活自己；书店的同事和领导对他的行为不但不予制止，还给予他更多的宽容和帮助。比如写作者歌手钟立风，他2018年被邀请到时见鹿书店开业举办活动，书店的杨总还主动介绍他认识陈飞，推荐去他书店参观。钟立风还真的来到书店淘书，他每到一个城市，书店都留下他的足迹，在很多人的眼里，钟立风是个真正的书迷。他在书店里看到大海和星辰，也感受到田野的树林中小鸟飞过的寂静，他想捕捉属于自己的灵感，他是音乐世界里自由灵魂的射手。

他现在的书店声名远扬，就连一位老家在武汉，长期定居台湾的读者，2018年暑假回大陆的时候，还特地找到他的书店。后来才了解到，他是在知乎网页上面打听到陈飞的书店，他想找到有关大陆人写的诗集，陈飞当时把北岛翻译的《索德格朗诗集》送给了他。陈飞还请他帮忙找一本王蓝《蓝与黑》小说集，结果他回到台湾之后，跑遍了台湾所有的旧书店终于寻觅到这本书。《蓝与黑》是二十世纪中文小说百强书系的书目，陈飞正好需要这本书来研究，他也正好将这套书系凑齐全了。

陈飞当初开书店的时候，他通过印发传单在新生开学之际渗透到华中科技大学和文华学院里面的社团，所有的诗社、文学社、国学社等都被他尽收囊中，只要他们一举办活动，他就摇身一变成了地下工作者，他的影子就出现在那里。他的长相穿着都很像卓别林，特别地擅长随机应变。陈飞那时候经常被社团赶出来，好多次都被除名。陈飞后来通过改变战术，趁着去帮忙写点东西，慢慢打进他们的内部。夏雨诗社在华科很有名气，他主动请诗友们来书店举办诗歌朗诵会，这下门给打了开来，他自己从那时候起也开始学着写诗。他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眉飞色舞，感到自己很得意的样子，毕竟在那些日子里，他流过很多的汗水，受到过许多的委屈，但为了书店活下来，他自己都默默忍受住泰山一样的重压。只有经历重压的人才能重新站立起来，抑扬前行。

陈飞受到海子的诗歌影响很大。他将西川的《海子诗全编》全部读完，海子从安徽农村到北大上学，以及他在一个村子里住的一段时间写出的诗歌，他觉得自己的经历跟海子有点相似。他还对国外垮掉派诗人柯索、西班牙诗人洛尔迦、中国诗人吕德安极为推崇。短短的五年里，他凭着自己的鬼才，在经营书店之余，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诗歌的创作，先后写出了五百多首诗歌。

阿麦、张瑞舒、太阳书库陈飞和百草园王掌柜

陈飞在开书店之前自学了三年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课程，结果没有考上。他涉及的领域有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文学理论；基本上作家作品的地位，反映了什么东西他都要认真专心致志地阅读和研究，那些中文系的教材他都是自己去旧书店去淘，空闲之余就往书店跑，他当时还淘到广西师大出版的夏志清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通过他的著作，延伸出来一些相关作家的作品，他都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阅读。他比较欣赏“华语文学批评界并称的三杰”夏志清、王德威、许子东三位先生。他们其广博学识，批评视野和机敏思想几乎都非同寻常、无可与之比肩。他们著作颇丰，在海内外享有声誉。夏志清都说王德威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读书很猛。王德威的批评视野上升到了作者的所有创作里面，放到国际上去比较，可以说是出类拔萃，所有用中文写作的作品都会进入他的批评视野，比如严歌苓、哈金、刘宇昆、李永平、黄锦树等；他们这些小说用的海外的视野，这比莫言、余华身上展现的视野不太一样，眼光要更加的宽广。李永平的《吉陵春秋》写的是想像中的中国，也是在追寻他理想中的马来西亚故乡。郁达夫曾在武大待过，但后来就去了南洋，对马华现代文学有一定影响。黄锦树的南洋叙事脱胎于郁达夫，有华丽奇诡的椰风蕉雨，也有阴魂不散的华夏乡愁。陈飞后来读了一些马来西亚作家的小说，基本上都能捕捉到郁达夫写作的影子在里面。陈飞也供认不讳，他几乎都是从夏志清、王德威、许子东三先生的书籍里拓宽了自己的阅读范围和视野，这对他后来开办书店储备了更多的知识结构，他觉得自己对书籍的认知都是从三年考研的阅读中而来的。他对每个作家有自己不一样的独到见解，他是一个真正把他们的作品读进去的人。

几次的交往，我发现陈飞对书店有一种“痴气”，他这种“痴气”表现在他个人强盛的对书的阅读量，他是成体系地在读，中国有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国外有马来西亚、新加坡、拉美等。凡是涉及到小说和诗歌领域重量级人物大家的作品，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找来认真阅读；除此之外，他从2014年开始还认真做每年每月的读书计划，我亲眼看到他书架上挂着的本子，上面用红线圈起来的都是他已经读完的书。他告诉我，从2014年到现在八年，他已经读完了450多本小说、诗歌和文学批评等书籍，他特别对拉美作家科塔萨尔的作品赞叹不已。他的书店都是经营这方面门类的书籍为多，他还谦虚地称自己别的门类不懂，他不爱推荐那些大家都在推的书籍，他关注的是有价值和冷门的书籍，希望把这些书推出去。如作家李永平、黄锦树、黄国峻、袁哲生、张贵兴，还有香港作家刘以鬯。在他看来，地域的遥远并不意味着文化的隔膜，他们承袭着共同的传统中国文化精神，并且通过他们的作品表达给世界。

他的另外一个“痴气”是他到过任何一家书店，他看到有好书都要把书买回来，这让我亲眼所见，我和百草园王掌柜，又合书舍肖南约好一起去孝感市的卡西莫多书店，我们赶到书店时，只见他已经买好了两大包书，而且买的都是文史哲的新书，这是我见过他第一次这么疯狂地买书，书店老板都很目瞪口呆；另一个爱书的读者，也受陈飞的影响，只要我们向他推荐的书，他都买得一本不剩，两个人好像要搞买书竞赛，他们一共买了四千多元的书，我没有想到武汉的学术书市场空间如此巨大。第二天，我们又和陈飞、张瑞舒、穆威威一起去了红楼、集成，以及集成边上的二楼旧书店，他们也是见到好书就买，不但将身上的背包装满，手上还拎上三大包书。他买书就跟买到给自己治病的药一样迫切。对他来说，这是比药更好的灵丹妙药。

穆威威、陈飞和张瑞舒在淘书路上

陈飞对诗歌的“痴气”，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的朋友都称他为“真正的诗人”，我们暂不谈论他的诗人形象，从他书店里陈列的诗集能够看出，里面都是中外最新版本的各类诗集，十分齐全，当时我打开一本本翻阅时，发现里面都被他画上红线，空白处还有他灵光乍现降临的言语片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有很多诗集都是作者签送给他的，可以看出他跟这么多诗人都有着彼此交往。他至今还创作了五百多首诗歌，他还将刚刚印刷出来的个人诗集赠送给我，从他墙上张贴的博尔赫斯、里尔克、顾城、海子、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等照片，不难看出这家书店对诗歌的重要性及存在的意义。

陈飞最浪漫的“痴气”是对猫的喜爱。他前后曾养过三只猫，他给每个猫还起了个绰号。早期的一只叫小白，第二只叫五花肉，最后一只叫黄酒。我在他书店挑书的时候，那只黄酒还特别喜欢我，见我搬书累了，就主动爬到我身上来安慰我，好像有个美人躺在我的怀里一样幸福。但我看到很多书被她锐利的爪子抓得像是马蜂窝，我心里对她又生恨意，她把我想要的书都给破坏掉了。还令我担忧的是猫在他的床上爬上爬下，还有晚上要是睡着了，书倒下来砸伤他怎么办，我的这份顾虑是多余的，我责怪自己。其实，猫喜欢人的时候，她是全心全意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有灵性的动物！猫身上有种诗歌的优雅。难怪陈飞把猫看成是他的诗歌女神。不过我这次来他书店的猫却不见了，陈飞说前一阵子被人拐走了。我这次来看到陈飞明显比上次日渐消瘦，一身憔悴，原来都是因为诗歌女神走跑了，这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看来他真是为她受伤不少。她有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神奇的眼睛，快如野鹿一般的脚步，还有女人一样的胸脯！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背叛主人！她的眼睛凝视着我的面庞，我被她特有的狐媚迷住，看到她的美丽、她的自信，我感到陈飞是个幸福的人。

钱喻帆、陈飞、穆威威和张瑞舒在和物咖啡

陈飞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家纯粹的诗歌书店，经常举办小型的诗歌沙龙。他现在的诗歌活动都放在和物咖啡馆举办，主理人钱喻帆敞开胸怀给予他们大力的支持。那天我们在他书店边上饭店吃过晚饭之后，他和所谓的书友死党张瑞舒、穆威威要送我去酒店，我们经过一条叫玉兰路的巷子，眼前突然冒出二座高塔，塔身五十米高度，高塔在夜空的映照下，格外亮眼。尤其在左边那只顶端有一个像伞的形状，我指着塔对陈飞说：“这不就是你想要开的诗歌书店，把书店开到塔顶上去，开到云端上去。”他听我这么一说，当场愣了一下，觉得我的想法不可思议。第二天一早，我又约上陈飞来到塔的周边，我想以塔为背景给他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他配合默契，像风一样顺其自然。我就想，如果他真的将诗歌书店开到塔顶上面去，那不但是个奇迹，诗歌的奇迹，那也是世界书店史上的一个历史奇迹。诗之塔，这是他梦想的高度，他想离太阳靠得更近，不过，一切也都因他是一位诗人，仅此而已。

正如陈飞在自己的自印《巫术诗选》的后记里写道：

六年，它暗自生长，静静开放，在太阳书库这个二十平米的小花园里。如今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它来得刚刚好。

比诗更重要的是生活。六年前，从生产线上退下之后，我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淘书、读书、写书、推书，便是我当时梦想的“四书计划”。于是，就有了一天逛八家书店的疯狂旅途，就有了草坪诗会、山顶诗会、通宵诗会，就结识了天南地北的读者、诗人、作家、评论家、媒体、文艺爱好者、书业前辈和同行……这些人，是多么地可爱啊。这一切，都只因为书的缘故。书，就是我的生活。我曾遭遇暴雨、烈日、寒冬和疫情，孤独、失落、失恋和自闭。但我不负书，书也不曾放弃我。六年过往，点滴都在诗里。

张瑞舒算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不是在书店就在诗会上相遇；他们既是诗友，又是书友，他还一直梦想着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书店；我两次来到武汉探访书店，他都放下一切手中的活，徜徉在书店里淘金，他已经不折不扣地打上了“痴书狂人”的印记。

他对陈飞有这样的印象：

陈飞是个非常理想主义，性格非常开朗，见到每个人都很随和的人。过去看古诗和古文比较多，对现代诗和新出版的书知道得少，原先只知道北岛、食指、顾城和海子；后来认识了他，他给我讲了张枣的《现代性的追寻》，才知道了卞之琳、冯至；接着又接触到国外的诗人里尔克、保罗·策兰、特拉克尔、兰波还有吴兴华；国外诗融合比较大，这是西方的宗教传统，跟中国古典诗意境不同。我自己也写过几首诗，作为一种尝试，把西方的表达方式融合进来。我希望陈飞未来开个诗歌书店，因为陈飞的诗歌系列较为齐全，他的诗歌做得要比小说好！

如书店同事穆威威所言：

飞哥是我认识到很喜欢文学的人，书店里的选品都是经过他挑选。他诗歌做得确实比小说好，社科哲学类是比较零散，诗歌在他这里是成体系的。老版的诗歌都是他到处淘过来，新的诗集是在网上买；平时他的诗集都是自己先读为快，然后再放到店里面，我想让陈飞以后专做一个铁的柜子，专门用来存放诗集，最好带点古色古香老旧的感觉。

陈飞的脸型就像一座冰山，这是个既美丽又恐怖的景象，却透露出它所代表横溢的才华——对诗的才华、对美的才华。他的穿着打扮都是嬉皮士的怪异，给人的感觉是被注射了麻醉剂的状态，他无论从侧面或者是正面看过去都有点不太顺眼，他的脸上宽下窄，鼻梁高大，他的头发是朝后梳着，扎着小短辫儿，他的一双手有着女人的柔软和细腻，尤其他抽烟时的状态，就像是一头堕落的野兽，漂亮又骄傲的眼神和动作，被定格在电影画面一样震撼。他的微笑是一种淡淡的蓝，略带雨后天空娇嫩的颜色。他不是夸夸其谈的人，有时沉思、有时忧郁、有时彷徨、有时天真。我无论怎样描述他，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一个神秘莫测又饥饿恐惧的人，阴沉深邃的眼睛里射出神圣的光。他的太阳书库可以说是一家看不见的书店，每天关得严严实实，但实际上是一道耀眼的曙光！太阳书库——就是他找寻光的一把钥匙。他要将诗的太阳和钢铁的洪流，在这里涌溢……

太阳书库——本身就是一首诗——诗在他心里是第一位的——他身上流淌着诗的血液——他一生的黄金时代——唯有诗歌——别的一无所求——诗是真理——诗是太阳——对于诗——他病了——没救了。

2022年6月8日于民防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