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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会面

 介子平 2022-08-22 发布于山西
当年,林风眠是个著名又不著名的人物,美术界著名,社会上不著名。

1972年,林风眠被释放,旋即被告知有外宾要接见他。一无所知情况下,匆匆赶去,外宾竟是三十多年未曾见面的学生赵无极。在诸多首长的众目睽睽下,赵无极疾步趋前,竟长跪不起。悲至极,语哽咽,林风眠也老泪纵横,俯下身去,与之抱头痛哭。赵无极14岁时便进入杭州艺专学习,师从林风眠,少年日后成名,成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享誉国际的抽象画大师,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没有林校长,就没有我的今天”。

“文革”开始不久,挚交傅雷夫妇在家中双双自尽,得知消息后,林风眠派学生潜去证实。同时预感自己也在劫难逃,遂决定毁掉几十年来所有画作,以绝后患。门窗关紧,烧画的烟灰将之脸面熏得乌黑。复又改变办法,讲画撕碎,泡成纸浆,然后自马桶冲下。义女冯叶后来复述当时的情形,“我不要连累任何人,我不要留下任何一张可以作为证据的作品,我要亲手毁了它,我还会再画”。狱中,由于拒不认罪,其双手被反铐,吃饭时也不予解锁,他就把嘴凑到饭盆边艰难舔吃,以求生存。许多老友为此自杀,他则不以为然,“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一书如此叙述林风眠的去世:“九十二岁的八月十二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画家!’林风眠回答。”恶意横流,互害不已,丑状类鬼多矣。有些人活着,使命就是为了祸害别人,还有别人的下一代。

约好各自努力,顶峰相见,想不到竟是这般惨遇。会谈中,当着众人面,保持最小干预对方原则,万事藏于心,而不表于情,二人欲言又止,边界感十足。期待见面,伤感分别,只待后会有期,他日相呼。目击时艰,寸衷渐冷,这一场痛哭,含有对恩师的深情,也有对自己家事的愤懑,期间赵无极还得知了父亲悲愤至死的不幸。二人的痛哭,似控诉,似讨伐,一旁聪明的首长,可否能够领会其间的凄苦。

类似的会面,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访华后渐多。1974年,贝聿铭回到苏州老家,面对“100多位穿着破旧蓝黑衣服的亲戚”,一时间无言以对。后来他对同事说:“我在他们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一切都是历史的偶然。”张星烺1924年12月致信陈垣时说“天下大乱,救死不暇,遑论学术”。救死不暇时,莫说学术,礼义廉耻皆可抛。

却也有未获准许者。1972年,已是八十高龄的赛珍珠,“我要回镇江看看祖坟”,山挡不住云,树挡不住风,似箭归心,却被断然拒绝。5月,她收到中国政府转交的回信:“亲爱的赛珍珠女士:来信收悉。考虑到长期以来您在著作里采取歪曲、攻击、谩骂新中国及其领导人的态度的事实,我被授权告诉您我们无法答应您访问中国的请求。”失望之余,仍主动配合美国国家广播公司制作了专题节目“重新看中国”。翌年5月6日,赛珍珠因患肺癌医治无效去世,此动议终成人生永追不回的遗憾。

唐生明1954年自香港回北京定居,一时间为时代所重视。一日,其携夫人徐来招摇过市来到功德林监狱,探望昔日的国民党战俘老友,并一板一眼、人戏俱老地教育这批人放弃墨守陈例旧说的义务。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掌柜的还是掌柜的,可字号改了。一个战时附逆汪伪的世家纨绔,一个上海滩绯闻纷飞的交际花,一个不脱油滑,一个娇纵任性,这些抗日主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军们见状,侧目而视,重足而立,直觉生不逢时,备受侮辱。位置不同,少言为贵,众人皆沉默。难过先难过,以后再振作,可惜再无以后的机会。娇喘吁吁,香汗涔涔,眼里有光,击倒对方,不管怎样,美人的到来,大为监狱生色。

1959年12月,特赦了33名战犯,其中便有黄埔一期的杜聿明。其之所以能在首批名单中,意在统战其婿杨振宁。

往事如钩,痛而不语,一个时代的悲哀,思绪万千。风云人物,渐归销歇,他们都是为风尘所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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