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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去 的​

 平型关杂志 2022-08-24 发布于山西


远  去  的

侯付廷

在繁中读书时东面一墙之隔是一个部队营地,每天能听到他们的吹号和跑操声。他们唱歌时我们会爬上墙观看,而我们开运动会时他们也会在墙那面大喊助威,我高中一个关系密切的同班同学就是随他当营长的父亲从河北巨鹿过来借读的。
于是我常随他去营房转游,还去他部队家属院吃过几次饭,听他父母讲过他们巨鹿老家的一些事。他父亲对我们这伙同学也随和,常戏谑我们这帮人是狐朋狗友,那时正是自由放纵青春年少的叛逆期,不知天多高,海多深。
一天正上晚自习,我那同学鬼鬼祟祟叫了二三个平时走的近的同学逃课翻进部队家属院,去了他一人住的一个小屋。原来他中午回去时抓住一只落单的鸡,给炖了,又买了点零食,二瓶京都大曲,几个人狂欢一晚上喝的酩酊大醉。
八五年高考后我俩双双落榜,他随同转业父母回了邢台,我也在父母工作的印刷厂里谋了个校对的临时工,不准备复读了,社会那么大就是想走出去看看。
临近冬季,印刷厂里正忙着铅印繁峙县县志,我拿着稿子专心初审着里面有没有不恰当的文字,忽然接到他从河北打过来的电话,说他有件紧要事需要我去商量,再细问他说过来才能当面讲清楚,就把电话挂了。
从繁峙经太原过石家庄,车马劳顿赶到邢台,他笑盈盈在出站口等着我,第一次喝了他递过来的矿泉水,近半年不见他还是那个样子,见到了他的父母,除了怨怪我们不好好读书比以前显得更加热情。
晚上他才告诉我说,为了以后我们能常往来,他已经回巨鹿联系到他一叔伯姑姑,也是今年高考落选,告诉对方我的一些情况说同意见我一面,这一路奔来不是成了一场相亲了吗?
巨鹿,以前只是从历史书上知道,项羽在此以少胜多大败过秦军,从没想过有什么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俩人从邢台去巨鹿途中约定,他姑姑已在巨鹿一中上补习班,见面如果双方互有好感再说下一步。
十一月的河北沿途秋收已尽,田野上干枯的棉花杆上偶尔会有遗漏的棉花在风中摇曳,大地一片空旷无垠,偶尔有头上裹着白毛巾的农民在田里拾掇着柴禾。村庄一个接着一个,要比我老家密集得多,放眼四周一望无际,一直在大山间长大的我顿时觉得心胸开阔。
天近黄昏,他把一个女孩从教室叫出来,女孩个头不高,脸色白晢,略有憔悴,微带忧伤,就是戴望舒笔下《雨巷》那位姑娘,这种神色是高考下来挫败的统一表象,感同身受,我离山西录取分数线差十大几分,听同学告我她是距河北录取线只七分之差。
她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一下红润了许多,停顿了一下,好像嗔怪了同学一声:你把玩笑当真了。接着他俩拉开了我几步不知说了一阵什么,她快步转身返回教室。我同学笑嘻嘻过来对我说:有戏,她说如果我也对过眼明天就一起回她乡下老家去,反正补习生也不在乎误几天。
我们那届学生高中毕业时大多二十出头,有的补习了好几年,有的工作过,还有当兵回来又返回校园的,有的学生和老师年龄差不多,但男女之间一般是不说话的,我更是连女生手都没碰过一次,虽平时打闹,抽烟,喝酒,行为放纵,貌似成熟,但心里一直是想着学习的,现在让他怂恿着唱这场戏,似乎一下被推上舞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爸爸在巨鹿农机局上班,到了她父亲宿舍,正好他父亲回乡下老家了,她一下活跃起来,熬稀饭,热现成的河北硬面馒头,我从小就是留守儿童,有个女性专为我张罗,一下好像找到了家的感觉。
晚饭后同学在家避嫌。我俩出来,双方家庭都早从中间人口中知晓大半,那时巨鹿街上车稀人少,路灯把俩人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缩短,偶尔手臂相蹭一下,心里会一惊,她发现我的囧迫,说了句:咱都岁数不小了,这不是个什么说不过的事……我忙回应:就是,就是……
县城到她老家十几公里,第二天我们找了两个自行车,一米五几的她绝对没过百斤,同学知趣地前百米开路,我轻盈地载着她,冀中平原那路平坦,没有我们老家的冲坡,也没有我们老家路颠簸,一缕清风飘起,十多根秀发缠绕过我脖颈几回,心里奇痒无比。
回到村里她父母正在院里帮她哥哥做红薯粉条,巨鹿乡下的房一点也比不过繁峙的大瓦房,一个零乱的小院子,是砖土混合结构的小房,因为平原地基石头要从很远地方购买,过去田里犁地的农民要随身携带把斧头,敲打个农具连拳头大的块石头也不易找到,她家老屋石头地基上压一层麦秸,说是为防止盐碱上蚀砖坯,屋矮且窗户小,里面也不涂白,一进门是一个几代传下来的八仙桌,旁边配两把年久日长磨得发亮的太师椅,桌上面摆着铁丝箍着的大瓷茶壶,她父亲衣着精干,递上支玉兰烟招呼我们,我其实平时是不大沾烟酒的,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还是装着淡定抽了起来。母亲和她一样清瘦,笑着帮把椅上的浮尘掠去,和他们说普通话才能听懂,倒是我和同学听了几年巨鹿口音和他们交流顺畅,她母亲通过她女儿问我些老家的人和事,一脸爱怜惊奇,是淳朴的农村妇女。
院子里三五个壮汉把和好的红薯面注进一有眼的瓢葫芦里,另一人不停抖动,沸水中源源不绝的粉条被捞到另一凉水大锅里,然后一盘盘搭在院里绳子上晾晒。
晚上住在同学四叔家,一个三十大几的胖后生。我上高中时他就去过繁峙他哥家,我们见过几次,后来娶了个本地媳妇他不待见人家,老对着我们吹胡瞪眼。同学说村里放电影只有他四叔媳妇的板凳会把戏场院压下深深的大坑,女人脸上五观单挑没毛病,但搭配一起就有点不怎顺眼,肥臀丰乳,个也高,他四叔一年贩羊绒、收羊皮在山西、内蒙各地乱跑,田里活全靠她打理,河北农村养不住人,不像山西有矿,一年他四叔也赚不回几个钱。不过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一家在阳泉靠批发山西醋,酱油,河北咸菜有了千万资产,他四叔外面也沾花惹草,但老婆一直在。
山西来了个相亲的,这消息不几天就传开了。姐姐,姐夫,七大姑八大姨都陆续过来,我们俩也村里村外转了个遍,才知她平时用的水都是苦水,只有做饭饮用的水是从远处深井拉来的,耗时又费力。我心里暗想,等以后发迹了一定帮她们村打口深井。
她讲她们小时候如何用木杆头粘上小麦粒面团,把树上知了粘下来,可以卖钱,也油炸后自己吃。多少年后我全国各地都见过油炸的这东西,从不敢下口。
她还告诉我说,她到现在还没见过火车呢。我笑着说: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你们的河北大平原,她又问我,她貌不艳美为什么我会中意?我说我们都是上过几天学的,内在的才是最重要的,她似乎一下子开心了许多,她说她大我一岁愿意当我姐,可当时我傻,宁是没晓得叫一声。
几天后她告诉我说,家人们从地图上找到了我老家的地方,亲友们坐下来在认真讨论这事,并且告诉我这里讨个媳妇只需给娘家二三百元就行了,说到未来,她说如果一起了,或一起补习,或一起打工,我说:听你的。反正都坚信在一起未来就是美好的。
第七天本来说好她父母第二天和我一起去山西,我那时一月才六十元工资,正纠结向同学借多少钱才够回去,结果同学傍晚又传来消息,说亲友商谈觉得我那里太陌生,太遥远,行程取消。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于是再无留意,本想回去显摆一下的这场轰轰烈烈跨省恋情一下成了泡影,我的心情一下沉到谷底,她也又回到初见时那种哀怨的神态,毕竟只是几天之交,一切都才是萌芽状态,离健硕,壮大,开花结果远着呢!几十年风雨后,等经历过大半生的寻寻觅觅,更是笃信情感才是最奢糜,最无价的东西。那东西耗时耗力得用心培养,速成木质不结实,易断。
第二天我们三人返回巨鹿,一路无语,我给不了她太多承诺,她也不敢违背父母意愿,同学也有点反感。把他姑姑留在她爸单位,我俩郁郁寡欢登上了汽车,车子缓缓起动,同学发现他姑姑赶来,我奔下车见凌乱风中泪眼婆娑的她,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我双手搭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第一次面对女人为自己流泪,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司机不住按着喇叭催行,浑慌中我抽身上车,望着寒风中越来越模糊的她,心底一下升起无尽的凄凉。
回到邢台与同学俩人对饮无味,他也把余酒一扔,黯然神伤。
孑然一身返回时,我在石家庄大石桥纪念碑前拍了个照,悼念这来去匆匆的初恋。火车过了井陉,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冀中大平原,想起这些天的暂短温情,这注定是最后分别,经太原过忻州时我归心似箭,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多年后翻看起那张照片,那一脸悲伤远大过高考落榜时的打击,那时虽不懂什么是爱情,但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爱情的苦。
再后来,她考入石家庄警校,我也辞了那份乏味的工作,生性向往不羁的生活,于是买了部货车,几次深夜在石家庄落脚,想起此时在这城市求学的她。后来几次高速路过邢台,想起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她,几次看到通往巨鹿的路标就想起那个村庄,一别两宽余下漫漫光阴里各自寻求属于各自的人生,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在她补习期间,我看过她寄来的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文字《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文中是以再次落榜的假设写的:求职没文凭,创业没资金,情感无寄托,前路无知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而她文中所有的命题正是我一一亲历并且一路趟过来的。也许她的生活轨迹中没有了半点当初设想的影子,而所有她想到的波折我却如影随形,这就是所说的命运。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也应该退休了,正享受安逸的生活吧,我在这纷杂尘世依然东奔西跑为生计所累,网上看过那个熟悉的村落现在面目一新,乡亲们早已饮用上自家院里的甜水了吧?
今夜矿山无星亦无月,网上读了胡适先生的 《秘魔崖月夜》: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我独自月下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
又想起了陈年往事,想起了那个叫巨鹿的地方,人生纷扰,总有一些情愫值得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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