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然后十万支金喇叭又一次齐鸣。有一柄有弹性的长剑从我胸中穿过,带来了剧痛似的巨大感。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我站在那一个门坎上,从此我将和永恒连结起。……因为确确实实地知道我已经胜利,所以那些燃烧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现,在我耳中轰鸣。我摸着水湿过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划玻璃的那片硬质合金。于是我用有力的笔迹把我的诗刻在石壁上,这是我的胜利纪念碑。在这孤零零的石岛上到处是风化石,只有这一片坚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诗把它刻满,又把字迹加深,为了使它在这人迹罕到的地方永久存在。我小的时候,常有一种冰凉的恐怖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久久地凝视着黑夜。到我死时,一切感觉都会停止,我会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害怕毫无感觉,宁愿有一种感觉会永久存在。我知道宇宙和永恒是无限的,而我自己和一切人一样都是有限的。于是我开始思考是否有一种比人和人类都更伟大的意义。想明白了从人的角度看来这种意义是不存在的以后,我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寂寞的大海。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些死前的游戏……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我希望自已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但是我好久好久没有动笔写,我不敢拿那么重大的希望去冒险。旱季里,那儿的天空是蓝湛湛的,站在小竹楼里往四下看,四外的竹林翠绿而又苗条。开始时候像初恋一样神秘,我想避开别人来试试我自己。午夜时分,我从床上溜下来,听着别人的鼻息,悄悄地走到窗前去,在皎洁的月光下坐着想。似乎有一些感受、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不知写下来是什么样的。写出的字句幼稚得可怕。我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把镜子涂成暗蓝色,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蓝色才罢手。后来我在痛苦中写下去,写了很久很久,我的本子上出很多歪诗、臭诗,这很能刺激我写下去。到写满了三十个笔记时,我得了一场大病,出院以后弱得像一只瘦猫。在北京借到很多书,我读了很多文艺理论,从亚利士多德到苏联比西莫夫,试着从理性分析中找到一条通向目标的道路,结果一无所成。我站在垃圾堆上却弯不下来。这也许需要从小受熏陶,或者饿得更厉害些。她把我写过的东西看了一遍之后,指出有三首无可争议的好诗。我还不是一个源泉,一个发光体,那么什么也安慰不了我。后来她常到我这儿来,我把写的都给她看,因为她独具慧眼,很能分出好坏来。她聪明又漂亮。后来我们把这些都放下,开始谈起恋爱来,晚上在路灯的暗影里接吻。这儿是公社的所在地,她在公社当广播员,把我安排在公社中学代课。 她有三间大瓦房,盖在村外的小山坡上,背朝着大海,四面不靠人家,连院墙都没有,从陆上吹来的风毫无阻碍地吹着门窗。她很需要有人做伴,于是我也住进那座房子,对外说我是她的表哥,盖这座房子用了我家的钱。我住在东边屋里,晚上常常睡不着觉在门口坐着,她也常来陪我坐。看来写诗对我是一个不堪的重负,可是这已经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情了。我必须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我必须追求这种能力,必须永远努力下去。她喜欢的就是人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的一切希望就系之于此。偶尔也写过几个美好的句子,但是没有使她真正满意的一篇。我找过各种各样的客观与主观原因,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有时挎着她的手到海边去散步时我想:“算了吧!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是多么好的伴侣。也许满足了就会幸福。”可是我安静不下来。我们分两批到大海中间的沙滩上去挖牡蛎,准备拿回去卖给供销社,给学校增加一点收入。下午第一批学生上船以后,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风是从陆上吹来的。这时潮水已经涨到平了沙滩,浪花逐渐大起来,把沙洲上的沙子全掀了起来。如果把我们打到海里,学生们会淹死,我也可能淹死,淹不死也要进监狱。我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十斤,如果浪卷不走我,学生们也会安全。小船来接我们时,浪高得几乎要把我浮起来,一浮起来我们就完了。小船不敢靠近,怕在沙滩上搁浅,就绕到下风处,我把学生一个一个从浪峰上推出去,让他们漂到船上去。最后一个学生会一点水,我和他一起浮起来时,他一个狗刨动作正刨在我下巴上,打得我晕了几秒钟,醒过来时几乎灌饱了。我一个劲地往海底沉,因为我比重太大,很不容易浮起来。在这个荒岛上,我写出了一生中第一首从源泉涌出来的诗,我把它刻在了石上。在我的四周都是海,闪着金光,然后闪着银光,天空从浅红变作天蓝。也许人们不会来救我,我还要回到海里,试着自己游回岸上去,但是我并不害怕。我感到自豪,因为我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我毫不怀疑胜利是会接踵而至的。我喜欢我的诗,因为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无可争辩的光辉。有一只小船在天边出现,一个白色的小点,然后又像一只白天鹅。是她,独自划着一条白色的救生艇,是从海军炮校的游泳场搞来的。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向我要那片硬质合金,要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可是我不让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
名字对我无关紧要。 我不希望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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