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个人财产 文_弗吉尼娅·伍尔夫 你们是否知道,在一年之中,人们写了多少本关于妇女的书?你们是否知道,其中有多少本书是男人写的?你们是否意识到,你们妇女或许是宇宙中被讨论得最多的动物? 真的,如果女人仅仅存在于男人所写的虚构作品之中,人家就会把她想象为最最重要的人物;她千姿百态变化无穷:英勇盖世而又卑鄙下贱;光彩照人而又下流无耻;美艳绝伦而又奇丑无比;她像男人一样伟大,有人甚至认为她比男人还要伟大。然而这是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女人。 实际上,正如特里威廉教授所指出的,她被关了禁闭,挨了鞭打,在房间里被人残暴地推搡掷摔。一个非常奇特复杂的人就这样产生。 在想象之中她至关重要;实际上她却完全无足轻重。她遍布于诗集的从头至尾每一页中;但在历史中她几乎不见踪影。 在小说里,她主宰着君王和统治者的生活;实际上,她却会成为任何一个男孩的奴婢,只要他的父母把结婚戒指硬套在她手指上。 在文学中,最富灵感的话语、最深刻的思想从她唇间吐出;在现实生活中,她几乎不会阅读拼写,而且是她丈夫的个人财产。 先读历史后读诗歌而构想出来的女人,必然是个奇异怪物,是一条蠕虫,却长着雄鹰一般的翅膀;是生命和美的精灵,却在厨房里剁切板油。然而这些怪物不论在想象中多么有趣,在实际上却并不存在…… 当你对伊丽莎白时代妇女试用这种方法之时,现实和想象双重照明体系中的一个分支失效了,你的思路由于缺乏事实而陷于停顿。你对于她并无详细的、完全真实的、实质性的了解。历史几乎没有提到她。 整个世界松弛地摇晃 这是有趣的秋日的上午,当你目睹树叶颤巍巍的下落,在地上撒下一片红色。这样的时候,或坐或行都没有什么大碍。 这时耳边响起了音乐声,前面正在举办某种宗教仪式或庆祝活动,我经过教堂,听见风琴发出庄严的控诉,宁静的空气中响彻了基督教的忧伤。这种忧伤比起忧伤本身更像一段对忧伤的回忆。 猫儿实际上进不了天堂 我在此询问为何伊丽莎白时代妇女不写诗歌,而我并不清楚:她们受过什么教育;是否有人教会她们书写;她们是否有自己的起居室;有多少女人在二十一岁之前就生儿育女;总之,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她们都在干些什么?她们显然没有钱;按照特里威廉教授的说法,不管她们是否愿意,在她们离开育儿室之前就结婚了,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光景。 甚至根据上述这种情况,我所推断的结论就是,如果她们之中突然有人写出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岂非不可思议?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位老先生,现在他已逝世,但是当年是位主教大人,我想,他曾经说过,不论过去、现在或将来的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拥有莎士比亚的天才。他给报纸撰写文章,阐述这种观点。他又告诉一位向他请教的女士,猫儿实际上进不了天堂,尽管在某种意义上,他补充道,它们也有灵魂。 那些老先生们花了多少心思来拯救别人!他们一走近我们,愚昧无知的想法即无地自容!猫儿进不了天堂。女人写不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在莎士比亚时代,任何女子都写不出莎剧来,完完全全无此可能。 莎士比亚的妹妹 由于当时情况很难得知,因此我不妨来设想一下:如果莎士比亚有一位天资颖慧的妹妹,名字可以叫朱迪斯,事情会是怎样。莎士比亚的母亲继承了大笔遗产,所以他很有可能上了文法学校,学了拉丁语,读了维吉尔、贺拉斯的作品,并学了语法、逻辑学基础知识。 众所周知,莎士比亚年轻时候无法无天,生活放荡,他曾偷猎过兔子,可能还射杀过一头鹿,而且与他家附近一个女人过早结婚,那女人婚后过早地生下孩子。事情过于出格,他只得前往伦敦找寻机会发迹。 莎士比亚似乎对戏剧有所爱好,因此先在剧场后门帮人看马,但是很快他便进入剧场工作,成了一名出色的演员,如同生活在宇宙中心,结识各色人等,了解其生活,在舞台上排练剧作,在大街上展现才智,甚至得以进入了女王王宫。 与此同时,假设他那才华横溢的妹妹却只能呆在家中。其实她和哥哥一样,热爱冒险,富于想象,迫切地想了解这个世界。但是她没能上学,没有机会学习语法、逻辑,更接触不到什么贺拉斯、维吉尔。 她偶尔会拿起一本书来读读,或许是她哥哥的,但没读几页,父母便来叫她补袜子、看炉灶,叫她不要手拿书本纸片胡乱晃悠。他们语气严厉,却也亲切慈爱,因为他们是殷实人家,清楚女人该怎么过日子,而且也疼爱女儿,很可能她还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或许她曾躲在放苹果的阁楼上,偷偷地写过点东西,但却小心地藏了起来,或者早已付之一炬。 时间过得很快,才十几岁,她就被许配给了邻近羊毛商的儿子。她哭喊她厌恶婚姻,结果被父亲狠打一顿。后来他不再责备她,而是恳求她不要伤他的心,不要在这桩婚事上让他蒙羞。只要她答应,他许诺给她买一串珍珠项链,或者做一条上好的裙子。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怎能违背父亲的意愿呢?她又怎能惹他心碎呢?可她的天分驱使着她。 一个夏夜,她把随身物品装在一个小包裹里,顺着一条绳子爬出窗外,踏上了去伦敦之路,那时她还不满十七。她的歌声婉转动听,比起林中歌唱的鸟儿毫不逊色。她具有她哥哥那样的天赋,对文字的音乐旋律表现出敏捷超群的想象力,并同样钟情于剧院的演出。 她伫候在舞台的入口,她说她想演戏。男人们哄堂大笑。剧院经理——一个身材臃肿、爱说闲话的男人——听后捧腹大笑。他在那里大声嚷嚷,满嘴净是什么狮子狗跳舞、小女人演戏之类的话——世上的娘们哪有会演戏的,他说。言外之意——大家可以猜得到。她没有受到专业训练,她可能去酒馆乞讨或半夜还流落街头。然而,她有很高的文学天赋,总是如饥似渴地从世间男女的生活中汲取丰富的养分,品味人生百态。 最终——因为她很年轻,说来也怪,长得很像大诗人莎士比亚一样灰色的眼睛,弯弯的眉毛——最终剧院的演员兼经理尼克·格林收留了她。后来她发现自己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而此刻,生长在一个女人胸中的诗人心灵所包含的激愤狂怒则无人能够体会,因此她在一个冬夜愤而自杀,被埋在某个十字路口,那里正是现在“大象和城堡酒馆”外公共汽车的车站。 倘若莎士比亚那个年代哪个女人具有莎翁那样的天分,我想,她的结局也就大致如此吧。
配图拍摄于欧洲 审 | 潘黎冰 排 | 彭运康 图 | 潘黎冰 2022年/第78期∣2022/8月刊 发现教育价值 记录教育改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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