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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散文 | 荒灯

 河滨散人 2022-08-25 发布于安徽

     同题

散文

荒灯

清溪文苑 


本期同题散文作者:许俊文  王征桦

1



荒灯/许俊文



许多过往,就像湮灭于尘埃的灯,其中的一两盏,偶尔或被点亮。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重新捧起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这本书,很多年前读过。那时我约莫三十多岁,不清不楚喜欢上了文学,见书就买。至于读或没读,鬼知道。

伍尔夫在写作《到灯塔去》时,或许有太多想要表达的东西,却无法完整和准确表达出来,她选择了意识流。这与我的阅读习惯不大合辙,因而读得索然寡味,看到一半便将其置于书架。

这一放,如许岁月流逝,当它再次来到我的手上,人与书俱老矣。书纸自不必说,泛黄、变形、憔悴,书脊的胶水也已失去粘性,稍微翻动,书页便像散脱的竹简。

这一回,我总算断断续续地把它读完。

《到灯塔去》给我的感觉,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萝卜青菜,各有喜爱。但它却点亮了另一盏灯。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连那座村庄的名字都忘了。这里,我借用伍尔夫的“灯塔”,姑且就称其为“灯塔村”吧。

它配这个名字。

那日,医生兼作家的征桦开车来找我,说是闷得慌,身体里的光出不来,约我去山中看古灯塔。我好生纳闷,灯塔不是大海和江河的眼睛么,怎么会跑到山中去呢?

征桦说是有古灯塔,我们找找看。

就我们二人,入山后沿着一条崎岖小路,拐弯抹角地且走且看。好像是暮春,山下的杜鹃已经开残,高山上的杜鹃却轰轰烈烈。这个时候,一条荒寂的古徽道在纷披的草木中若隐若现。当时我们未作多想,便拐了上去。

皖南的古徽道我曾走过几条,极难走,上山,膝盖顶着下巴;下山,腿肚子打颤,眼睛不敢斜视。实话说,没有一条我是走完全程的。

这条古徽道开辟于何年,答案只能根据徽商发迹的历史推测,想必应在明清之际。它是什么时候被废弃的呢?说不清。一条穿山越岭的羊场小道,一旦人和骡马消失了,毁坏的速度可想而知。形象点说,就像一根被遗弃在山中的烂草绳。

最先觊觎的是草木,它们仿佛记仇。当初的修路者,刈草、斫木、凿石,必要的损毁可以想见。现在倒好,草木、荆棘的后代从路的两边挤过来,隔着一条缝隙握手言欢。雨水的破坏力更强,一些路段被山洪冲毁,给人一种骨骼散架的印象。

征桦在前面探路,我则捡了一根枯枝作拐杖,尾随于后。我们走走,歇歇,看看路边的闲花,间或瞭一眼白云。

路越来越难走,忽上忽下,时左时右,逼仄的地方只容一人侧身而过。恐高的征桦不敢侧目陡峭的悬崖,眼睛只盯着脚尖,用“蚁行”再恰当不过了。我呢,借助于“拐杖”也走得胆战心惊。

灯塔,就在这时出现了。

它立在山道的一个急弯处,主体是一根两米多高的石柱,柱顶上有只类似马灯的玻璃罩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一只粗瓷大碗,那想必就是盛放灯油与灯芯的灯盏了。立柱上的字迹已漶漫不清,我一次又一次踮起脚辨认,方认出“乾隆三年”四字。算算,距今已有二百五十多年了。

这是一盏名副其实的“荒灯”——荒芜之灯。

灯塔的周围布满荆棘与高过人头的野草。坚硬的花岗岩石柱,也抵挡不住经年风霜雨雪的剥蚀,该脱落还是脱落。我看见一只鸟落在蒙尘的灯盏上,鸣声有几分嘶哑、哀切。附近一位砍柴老人告诉我们,那是“叫魂鸟”。

空山寂寂,它为谁叫魂呢?

灯塔旁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土堆之上,生长着灌木和杂草。若不是老人指点,我们看不出它是一座坟墓。那一抔黄土之下,竟埋葬着一个凄恻的故事。

逝者没留下姓名。灯塔村人都管她叫“灯塔女人”。就这么叫了二百多年。叫着叫着,一座曾经兴旺的山村,空了,只留下这位孤独的老人。

“灯塔女人”命运多舛,她的男人是一个赶脚的,在一个黑夜失足掉下悬崖摔死了,她的两个儿子又以同样的方式殒命。然而,死亡并未能吓阻那些谋生与谋财的脚步,结对而行的商旅,仍然在这条充满危险的山道上继续着他们的营生。

失孤的“灯塔女人”,每当夜幕降临,便站在后来竖立灯塔的地方,等待自己的男人和儿子的归来,她那悠长、凄婉的呼唤声,犹如一滴冷雨滴落无际的枯草上。

她委实成了一只叫魂鸟。

她所有的呼唤都是徒劳的。

她整整呼唤了三年。

村里人都以为这个女人疯了。

第四年,这个女人变卖了家当,捐了一座灯塔,立在她天天伫立的悬崖边。又种植了一亩地蓖麻,用作灯油。她把自己对男人和儿子的牵挂与思念,通过一盏油灯,传递给山道上那些往来的陌生人。

从此,她似乎找到了心灵的寄托与皈依,人变得沉默,不再锥心地呼唤自己的亲人,而是每天爬上一架木梯,给灯盏添油……

其实,她添的不止是油,是焚膏继晷的坚守,直至成为灯塔旁的一堆黄土。

我们不可能进入“灯塔女人”的时空,但是,面对沧桑的灯塔,似乎能够触及她柔软的内心深处那束光。

黑沉沉的大山深处,油灯的光虽然微弱、渺小,但它却给夜行人送去一份温暖的提醒与叮咛。寒来暑往,那些从这条山道上走过的人,挑担的,牵马的,背篓的,想必都会记住这盏稀世之灯。我揣测,那些曾被这盏油灯之光照拂的人,是幸福和幸运的,无论他们走向何方,也无论贵贱,在他们的记忆深处,总会有一盏灯散发着莹洁的光。

我和征桦站在低处,久久仰望着灯塔。在我的心里,有一个恒念,只要这尘世还有黑暗和不幸,灯塔的光就不会熄灭。

作者简介

许俊文,皖东豆村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多部散文集,已出版长篇儿童文学作品多部。

2



荒灯/王征桦



沿着石径小路,穿行于参天的古木和竹林之间,我小心翼翼又不失兴奋地在黛岭古道上行走着。黛岭古道是一条离城最近的、保存完好的古徽道,开车的话,只要十几分钟的工夫,就可以来到这里。

我和许俊文老师来黛岭古道,就是为了看看这段凝固的历史。石阶、古树和凉亭,是构成古徽道的重要元素。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人们的步履都是靠块块麻石来连接的,别小看这些被磨得光滑的石块,它们一直匍匐在人们的脚底之下,这些卑微的石头,阅尽了世间沧桑,无言地指引着人们的前程。

在黛岭,有一棵巨大的古树,初见时,它刚刚抽出翠绿的叶子。这数人合抱的树,虽然没有到皮骨分离的地步,但也苍老得令人唏嘘。我抚摸着它,想起了生命的古老和坚韧。后来,我们又遇见了一座古凉亭,它以残缺和陈旧,孤独和单调,在我的眼里表达了它的凝重。

我多次在不同的古道上行走,石阶、古树和凉亭,包括古桥,我都非常熟悉,见得多了,甚至会产生一点审美疲劳。但这一次,当我来到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枫树下时,眼睛突然一亮。

一根两米多高的、六边菱形的石柱,静静地伫立在路边。它顶部的石块是镂空的部分,用毛玻璃四面罩住,菱形石柱上刻着立柱的年份。我立即省悟到,这是一盏路灯,是一盏古徽道上用以照明的路灯。这盏灯,无论从形态和质地,都体现了前朝工匠的精湛技艺,以至于几百年后,还以峥嵘的姿态独立于世。

古时商品的流通主要依赖于肩挑手提,人们在坚实的大地上奔走,不管路途有多么遥远,只要有古道在,即使是瘦马夕阳,断桥昏鸦,人们也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对于想走夜路的人来说,大地就显得不是那么踏实了,摔一跤、撞一回是常事,甚至会有掉下悬崖的可能。

在古人的眼里,一盏为人照亮路途的灯是何等重要!我们可以想象,这盏路灯立柱之时,一定有着非常讲究和隆重的仪轨,香烛、牺牲和鞭炮是少不了的,人们的神情是庄重的,周围的气氛是肃穆的,许多美好的祈盼,就在这种氛围中被埋进土里,成为悠长古道上的一个发光的节点。

许多露水打湿了裤脚,许多草鞋在一天之内就会被磨穿。生存的艰辛,驱使着人们一次又一次行履。虽然人的双足都具有抵达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在茫茫黑夜的面前,是有限而无力的,因为它带有对未知的恐惧。惯于走夜路的男人们,包括他们的马匹和一起行走的动物,都享受过灯的恩惠,特别是那些静静站立在路旁的灯。

我问当地的老乡,这种路灯叫什么名字?他们的回答很干脆:天灯啊。天灯,从字面上解释就是天上的灯,过去只有寺庙前的路灯才可以被称为天灯,可见,人们对这古徽道旁的路灯是多么地敬重和感恩。渐渐地,它成了如同信仰般的东西——背井离乡的父亲和儿子,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亮着这一盏天灯。

女人总是被动的,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站在天灯的影子里等待。在预定的日子里归乡的男人,会给她们带来喜悦和欢笑,不能按期回还的则带给她们以焦虑和惶恐,她们站在路边,不断地向行人叩询着男人的一切,冀望从中得到他的一丝音信。

尤其是在夜晚,她们被天灯投射的单薄影子,在牵挂和忐忑不安中瑟瑟发抖。一旦有不祥的消息传来,哭喊声会让路边的树木颤动。女人们会沿着古道奔跑,越过一盏又一盏天灯,为亲人喊魂。

“喏,看呀,那是一只叫魂鸟!”我顺着许俊文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只灰色的小鸟落在灯柱上,抖动着翅膀,嘶哑地叫着。它是不是古时望夫归乡的哀怨女子所化,不然,又是在为谁而凄切地鸣叫呢?

为油灯添油的,一般是村里的长者。整个添油的过程洋溢着古朴的生气,添油者洗净双手,满怀虔诚地登上长凳,把油倒入立柱的顶部。火苗升起来了,照亮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光流露出来,也流露出灯柱的古典的韵致;火苗升起来了,它怎么看都像一支跳动的软毫,记下了百年的风雨晴晦。

在高速纵横的今天,曾经繁华的古道早已走向清寂,这盏天灯业已是百无一用的东西。我们在黛岭古道上待了一个上午,只看见有一、二个人从身边走过。许俊文老师说,如今,这条古道就像一根被遗弃在山中的烂草绳,烂草绳上的天灯也自然成了荒灯。

荒灯,在废弃的古道边缄默不语,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倾听着远逝时光中走动的脚步声、马嘶声和虫鸣声,不知道它内心也是否会有隐藏的失落和深深的隐痛?

荒灯如我。






作者简介


王征桦,中国作协会员,池州市作协副主席,贵池区作协主席,共在三百多家报刊杂志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故事1000多篇。获各类文学奖项6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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