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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故事 | 刘年辉:南洋的秋天

 向度文化 2022-08-25 发布于山东

人间故事

南洋的秋天,仿佛也随着橡胶园一块儿消失了。


南洋的秋天

文 | 刘年辉

在我的记忆里,南洋也是有秋天的。

我一直记得五、六岁时,农历新年即将到来前的那段日子,父亲开着老旧的车子带着一家人去外婆家,一路上会经过一大片又一大片的树林,放眼望去尽是一大片火红的叶子。

尤其是当车子经过树林之间的昏黄小路,我最喜欢趴在后座椅背上,从车后镜看着车子驶过时扬起一地的落叶,漫天又是缓缓飘落的泛红叶片,这不就是秋天的风景吗?

那时我五、六岁,其实并不懂秋天的样子。

那些每年二月份都会落下殷红叶子的树林,且是落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原来就是马来西亚随处可见的橡胶园。

橡胶树落叶那时,风也是不停地在吹,很凉快。印象中的父亲总是说吹北风了,快要过年喽。父亲说的时候也总是有几分忧愁的样子。

后来长大些便懂了,因为过年总是得准备些年货,还要为我们四个姐弟买些新衣服。即使农作物收成再怎么不好,似乎还是得挤出些额外的开支来应付过节。

那时我父母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只能四处向当地的马来友族租用临时耕地。

至于外婆家距离我们家有多远呢?关于这个问题我实在也是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父母从菜园回来已是临近黄昏,匆匆梳洗用餐后便开车说去外婆家坐坐。每次都感觉车子开了好久好久,车窗外的天色也看着从昏黄渐渐黯淡无光,一路上的树木也变成张牙舞爪的黑影。

外婆家当时就建在一片橡胶园里,当车子停下时,月亮已爬上光秃秃的树梢头,外婆迎上前也多半是嗔怪父母干嘛这么奔波劳累。外婆脸上更多的却是由皱纹堆砌起来的慈祥笑容,并且频频问我们吃饱了没,还说阴公啰( 客家话 ),家里都没有准备吃的。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在家里吃饱了再出发。

在七十年代,通讯设备尚算落后,而那个时代的生活也很简单。天黑以后,家家戶戶一般上都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即使没有事先通知,每次去到外婆家,她总是如约定似的在家等着。

父母和外婆都聊些什么在记忆里是一片空白的,因为我们都围坐在电视前,在娱乐节目稀缺的年代,只要是节目都能牢牢抓住我们这些小孩的眼睛,哪怕根本不明白黑白电视里都在演些什么。

如果小舅空闲在家,我们倒是可以放弃那台电视机。

小舅是个很有趣的人,当年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小伙子,他的偶像是李小龙,所以他跑去学空手道,而且小舅也很爱显摆,总喜欢拉着我们看他表演踢腿功夫。

我是后来才有疑问,李小龙不是练咏春拳的吗?自创的也是截拳道啊。也许,在那个叫拉央拉央( 马来语燕子的意思 )的小镇当时也只有空手道教练吧?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所以我也没放在心里。

每次去外婆家的时间也不长,外婆一直很注意时间,尽管她很留恋相聚的时光,每一次总是先开囗说很夜了,明天还要做工,回去吧。

外婆也总是站在大门外目送我们离去,虽然在漆黑的夜里只能看见车尾灯像两只愈飞愈远的萤火虫,她还是迟迟不回到屋内。我每次都感觉那身影似乎有些寂寞。

上了小学以后,放长假时我们都会去外婆家住上一个星期,除了给外婆作伴,也帮小舅摘辣椒或胡椒子。

那时候的橡胶园一片青葱翠绿,丝毫没有了秋天的感觉。然而,橡胶树落叶时并不适宜割胶,而且割胶也看时辰,胶汁量最多的时间是在太阳出来之前。外婆虽然上了年纪,身子骨倒是还很硬朗,天色黑漆漆时已点上煤油灯,前去橡胶园收割胶汁了。

当我们醒来时,外婆已经烧热了炉灶,咖啡也已泡好并盛入保温瓶。小舅也在小镇买了猪肠粉、九层糕和油条之类的糕点回来当早餐。

我们一直期待着学校放长假,外婆也不忘适时教导我们说会吃就要会做,会做就要敢吃。

我们并不是光会吃。外婆天没亮割取的胶汁在吃完早餐后也滴满了收集胶汁的大杯子,个子小小的我们提着铝制的桶子,在一行一行的橡胶树穿行,将挂在树上盛满胶汁的胶杯取下倒入桶内。

如何将胶汁固化并碾压成乳白色的橡胶片,这过程在记忆里近乎为零,只记得需要大量的水,因此在胶汁加工制成胶片的小木寮旁就挖了一口井。

那囗井平日都用木板钉成的盖子盖着,移开盖子往下望去,井壁四周都长满了蕨类植物,青蛙自然是常见的,这也意味着偶尔会碰上前来觅食的黑蛇。

黑蛇也就是含剧毒的眼镜蛇,外婆也是害怕的,经常再三告诫我们遇上一定要躲开,还说被咬一囗就会马上去见阎罗王。

我们都很相信外婆说的,只要一看见眼镜蛇便莫名的手脚发麻。但是遇上体积较小的眼镜蛇还是忍不住拿着长树枝去逗弄,当它鼓起“腮帮子”时又尖叫四散逃蹿,幸运的是我们从来没尝过蛇吻。

打水也是一门学问,小舅亲自示范如何甩动手中的绳索,而绳索那端的小桶随着巧劲很轻易便装满了水,然后被小舅从井中缓缓拉了上来。

在那个充满好奇心的年纪,任何劳动活都是新鲜好玩的,打水于我们而言更是一种刺激又好玩的游戏,幸运的话还能捞上一些小蝌蚪,甚至是小鱼。

八十年代初期,橡胶的行情还是一直很看俏,从外婆家到我们山里的菜园一带都有不少的橡胶园。

橡胶园有时又是一个让人畏惧的地方,尤其是在开发初期的甘榜,经常会听村里人说在橡胶园发现老虎的足迹,又或者说发现一条已长出鳞片的巨大蟒蛇。

究竟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已不得而知,不过经常亲眼看见野猪倒是千真万确,偶尔还是已长出獠牙的大型野猪。

在记忆里最可怕的并非这些野兽。

记得有一次经过一片橡胶园,天色很阴沉,一场雨将下未下的时刻遇见甘榜的一群马来人正在列队默默前行,他们当中有几人抬着担架,担架上竟然有一白布包裹的人形。

后来父母说那是马来人的出殡仪式,我当时挺受惊吓一一印象中过世的亲人都是置入棺木之后再下葬。他们却仅仅用白布包裹着直接埋入土里。

与那座与马来人坟场毗邻的橡胶园顿时蒙上一层恐怖的色彩。当橡胶树结果落下后,为了捡拾光滑好看的橡胶种子,我们又会选择性失忆暂时忘了令人害怕的马来坟场。

  

很多年过去以后,我外婆也离开了,那片橡胶园也卖了。然后油棕开始崛起,原来到处可见的橡胶园逐渐消失了。

南洋的秋天,仿佛也随着橡胶园一块儿消失了。

可我一直记得外婆说“很夜了,明天还要做工,回去吧”时落寞的神情。

几十年过去了,我父亲也离开了。如今带着孩子回婆婆家或他们外婆家,稍夜些同样也听见说很夜了,明天还要做工,回去吧。

也许,未来,希望我们能换个说法,例如很夜了,今晚就留下吧,明天请个假好了。如果真能这样,那时的生活应该很不一样了。

也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七、八十年代盛极一时的橡胶种植业已让油棕、榴莲等更具经济效益的农作物完全取代而步入历史。

那时,南洋的秋天也就彻底消失了。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刘年辉,马来西亚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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