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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外面走走吧！” 吴武陵望着柳宗元日渐枯黄的面孔，走到好友的身边，用手用力地按了一下他瘦骨嶙峋的肩头。 “是啊，出去走走吧！从游西山以来已经过去好多天了，钴鉧潭的水也更清冽了吧。”龚古站在窗前，眼望着西山青青的树木好像自言自语，将手中的杯酒一饮而尽。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盯着眼前的雕花窗格，慢慢地说，“子厚兄，当初你这间房子只有北窗，看不到西山的美丽景色，是你特意叫人在这西墙上开的这扇窗。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就是想在房间也可以领略到西山和潇水的胜景。你看，这扇窗子的外面真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呀！” 柳宗元似有所心动，把满杯的酒放回到桌面，慢慢走到西窗边，抬起他忧郁的眼睛。一刹那，仿佛有一道闪电刺中了他的心，他被眼前的秋景深深震撼了——远处，火红的枫树叶像是绿色海洋中燃烧的点点火焰，在湛蓝的苍穹下格外醒目；近处，潇水淙淙流淌，几艘帆船像点缀在缎带上的花朵，在风的鼓动下诗意而恬静。 “前年冬天就在这窗前，我还写了一首《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是多么隆重的冬天啊！寒气彻骨啊！前几天山上的树叶还没有这么艳丽啊，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母亲大人离开我已经三年了，我可怜的母亲陪我颠沛到这个离长安两千多里的荒僻之地，没半年就去世了，不能让她安享晚年还被我牵连，我真是不孝啊！何时才能回到她老人家的墓前祭奠啊！”柳宗元说到这里，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是啊，世道真如铁！如今，柳宗元的官衔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官阶虽是六品上，但属于编外人员，就是一个闲职。对于13岁就因为文章而受到皇帝赏识的他来说，不能为国家效力是何等的郁闷的事，“许国不复为身谋”的豪情是一直在他内心流淌着的啊！ “不能做事，那就看看风景，写写文章吧，总有一天皇上会知道你是一心为国的。”吴武陵像是看透了柳宗元的心思，“梦得兄也十分担心你的身体，前几天来信还特意交代寺里的重巽大师和我们要好好照顾你呢？子厚兄，不要想太多了，既然外面的景色如此之好，我们就出去吧，不要辜负大好时光才是啊！” “恕己，奉壹，给先生拿件外衣，再带上两把镰刀吧，我们出发！”龚古看出柳宗元有些动心，连忙吩咐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俩高兴地一蹦一蹦地去了。 告别住持重巽大师后，他们一行五人出了龙兴寺的山门。十月的和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衫，也吹活了他们的心思。一路上他们谈论着秋天，谈论着西山，谈论着钴鉧潭，特别谈到前些天刚买下的小丘，那奇峭的怪石真是一个赏景的妙处啊。对，他们今天的目标就是那座小丘！ 不一会就来到潇水边上，早已等候的船夫知道司马大人又来了，格外殷勤与卖力。沿着染溪而上，一路景色秀美，更增添了众人的兴致。上岸后，顺着以前开辟的道路，登西山过钴鉧潭，来到小丘。 大家不约而同坐在石头上，看远处风光。远山高峙，云气飘浮，溪水流淌，鸟兽在自由游玩。平躺在丘石上，清凉明爽的景状自来与双目相亲，淙淙的流水之声又传入耳际，悠远的天空与心灵相合。多么惬意的享受！ “我们再往西边看看吧！”柳宗元好像意犹未尽，大家也纷纷赞同。 刚走出一百二十步，就听见更加悦耳的水声，好像是佩环撞击的乐音。眼前密密麻麻的竹丛阻挡了大家的视线，反而更撩拨起来众人的好奇。还没等先生说话，两个小后生就拔出身上的镰刀，挥舞着开辟出一条小道来。 果然，景物没让柳宗元失望，那是一汪碧绿的潭水，像是上天特意安放在这里的一只眼睛，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到来。水是那样的清澈，石是那样的有趣，树是那样的摇曳。这个隐秘的小石潭躲藏在茂密的竹林之后，没有路，没有足迹，无人欣赏。“养在深闺无人识”，柳宗元好像找到了知己，是啊，自己空有才华和抱负，却弃置在这潇湘之地的小县城里，小石潭和自己多么相像啊！想到此，他将之前的一切忧思全部抛至脑后，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这小石潭和他自己了。 “看，谭中还要鱼！这么多的鱼啊！”恕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七、八、九……”奉壹手指着谭中的小鱼情不自禁地数了起来。 柳宗元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不禁呵呵地笑了。潭水太清澈了，鱼儿好像在空气中游动。日光下它们的影子映布在水底的石面上，如丹青妙手的杰作。可是鱼儿又突然启动，如一道闪电，一眨眼游到了远处。鱼在清澈的水中游动，它们在纯净的世界里多么的自在，多么的快乐！“它们是在和我逗乐吗？”柳宗元又开始走神了，“古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可这清澈的潭水中居然有着百十条活灵活现的鱼，岂不怪哉？难道是因为这里远离世俗吗？——远离世俗，荒僻之地，看来鱼的处境和我差不多啊，难道，是它们特意来劝慰我的吗？多么有趣的鱼儿！”
和他同来的几个人看见柳宗元舒展了眉头，都一扫心头的不快，谈起了前些天在寺里开辟荒地种菜的劳动乐趣，苦是苦了点，但有好友在一起共渡难关，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高兴的呢？两个年轻人甚至脱下来鞋子，把自己的脚丫伸到了水中，溅起的水花和笑声一起飞向大家的脸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顽皮的恕己哼唱起了歌声，声音随着水声飞向远处的树林。 这时，柳宗元朝西南的方向望去。就是这不经意地一望，坏了，那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快乐就又消失了。这西南方向是溪流的源头所在，溪水曲曲折折，迷茫不知所由。柳宗元又沉思起了：溪水找不到源头，这可是意味着自己的人生前途也是一片迷茫？是啊，我的前途何在，想当年，年少得志，才20岁就金榜题名，得中进士，“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是何等的风光啊！可是今天却落得了这步田地，郁闷啊，伴随自己的只有一潭泉水，几条游鱼而已——那毕竟是幻境！我自己也就是这一潭水，这里面的一条鱼啊！无人识，还是无人识！何处才是出路，怎样才能看清事物的本源？更何况溪岸的形状像“犬牙”，是的，就像一条狗呲牙咧嘴，其阴森之状让人难以释怀。 心情跌落，柳宗元无心再游览了，累了，只好坐潭边休息。可是坐下后心情还是静不下了，感觉被竹林和树木围了个严严实实，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尽管身边有同来者叽叽喳喳的谈话，可在他心中依旧是孤独的。“我的出路在哪里啊？梦得啊，你劝我的那首诗我读了，也了解了你的心思，你说'我言秋日胜春朝’，可是你也被贬谪到荒蛮之地啊！秋天就是秋天怎能比得上春日繁花似锦？唉，秋天过后就又是隆冬啊！”柳宗元想到这里，好像有一种透彻骨髓的寒冷和凄凉让他不寒而栗，仿佛浩瀚的天宇下只有他柳宗元一个孤独的身影！ 忧伤的心境跌至谷底，无望的前途，严酷的环境，悲惨的朋友一齐涌上心头，凄清到了极点。“还是离开吧，这个勾起人无限伤感的地方。” “奉壹，好像起风了，有点冷，给我披上外衣吧。”柳宗元裹紧递过来的外衣，“我们走吧，这里太冷清了！”众人的欢笑声一下子被他冰冷的语气冻结，大家急忙收起脸上的喜悦，想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一下子变了心情。 这那是离开啊，这分明就是逃啊！他多么想改变朝廷的现状啊！好不容易老皇帝启动改革，王叔文、刘禹锡多么年轻有为的改革干将啊！可惜啊可惜！眼见百姓受苦，徒增悲哀，干坐在这潇水边什么也做不了。 吴武陵快步向前，赶上柳宗元，慢慢地说：“子厚，子厚兄！慢点，虽说朝廷目前不重用你，可是你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你过去总说没有时间，现在你拥有大把的时间，正是你沉淀下来思考国家未来的时候，你可以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和治国策略写下来，总有人会看到。况且，等有一天你重新复出，你就可以用今天的思考运用于实践了，多好啊！你那篇《封建论》不是还没有完稿吗？” 柳宗元看着好友的脸，好像不再认识他似的。武陵说得道理啊，何不利用现在的悠闲在文字中寻找精神的突围？只怪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了！柳宗元的嘴角扯起了一丝笑容。仲尼、屈原、司马迁……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呢？身体可以摧残，但精神不可以磨灭！ 在夕阳下，柳宗元的脸色肃穆而沉静。此刻，永州的山水也沉浸在庄严的暮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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