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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心中的外婆

 mzluochr 2022-08-25 发布于广东

这张照片是母亲去世后,父亲与岳母(母亲的母亲)的唯一合照,拍照时间大约于1960年春。大抵是父亲怀念母亲的一种精神寄托,以抚慰岳母丧女、白头送黑发的心灵伤痛,也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救赎。

生于1923年的父亲,彼时才37岁,仪表端庄的他,命途却波折不断,许是天意弄人。母亲应该比父亲小一些,双方虽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但父亲高小毕业后曾有至少2年的辍学经历。以此推测,此时的外婆应该不满花甲。相片中的外婆仍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她喜欢的发型——发髻留在后脑勺下沿的流行装,发髻装在黑色网兜里。然而,面容却异常憔悴,与实际年龄形成强烈反差,显出一脸无奈的样子。守了近20年活寡的外婆,可以想象心情是多么的抑郁,眼下又要承受白头送黑发的打击,精神世界中大概已经一片漆黑。古训云:有诸于内,行诸于外;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可知。

这照片一直由父亲珍藏保管,即使在文革时期,受到抄家的严重冲击依旧安然无恙;还经历过几次搬家的考验,在搬迁的动荡中毫发无损。直至现在,这张照片仍安静地珍存在原处——老爸用过的那张书桌的玻璃镜框内,依然完好如初。能感受父亲与外婆体温的照片,是血脉相连的物质存在,是无价宝。感慨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相片质量,传统技艺与老匠人的精神功不可没。

我外婆陈惠珍。当年,左邻右舍均尊称其为陈阿伯。老一辈的客家人称母亲为“阿伯”。在一声“陈阿伯”中感受到外婆的人品,可见外婆在为人处世方面值得子侄邻里的尊敬。外婆的娘家在新铺塘屋岭,与三圳上九岭村的钟喜连结为夫妻,育有三男一女。后来随夫远涉南洋侨居印尼椰城(是椰城还是棉兰已记不太清了),次子壬盛留国内托付给堂叔公抚养(即学盛的阿公)。

外公外婆在南洋经营生意小有成就。老一代的华侨情系故土,身居异邦却时刻不忘叶落归根。外公外婆克勤克俭,在稍有积蓄的情况下,即陆续汇款回国,委托堂叔打理,在“容膝轩”屋后建起三间楼房。三间老式结构的楼房经历几十年风雨洗礼巍然屹立,除了当年的架造质量有保证外,与大表哥兄弟们的用心维护也密不可分。如今,闲置的楼房默默地向世人诉说着当年的荣耀,她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外公外婆的家国情怀。

在那期间,据说留在唐山的次子曾多次写信 诉说想念父母的迫切心情。骨肉之情难以割舍,慈母爱子心切。于是,在1941年间,外婆毅然踏上回国征程,携一子德盛一女顺秀荣归故里,专程返乡探视次子壬盛(我的二舅),原定小住数月后即重返印尼。岂料世事多变,同年12月,自珍珠港事件后爆发太平洋战争。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太平洋上空风声鹤唳,海上通道被硝烟封锁,重返计划就此落空,随着时局的瞬息万变,重返计划在漫长的等待中消亡,外公外婆从此天隔一方,茫茫大海上烟波浩渺,从此上苍再也没有安排他们聚首的机会。一别云山千里隔,再聚爱妻百年身。

跟随母亲一起回国的少女顺秀,随后就读晋中,再从晋中到蕉中,一气呵成修完中学阶段的六年学业。在重男轻女、女子无才便是福的旧社会,能取得高中毕业文凭的女生少之又少。学生时代的母亲能歌善舞,与才华出众的父亲是同班同学。既是机缘巧合,也是志趣相投,正值芳华的一对青年男女,在上天的安排下相识相知相爱。

高中毕业后,这对恋人并未沉迷于卿卿我我,而是胸怀志向各奔前程。老爸踏上继续求学深造的征程 辗转前往广州,凭着自己雄厚的知储备,荣获中山大学录取新生中名列前茅的榜上题名。老妈则受聘于本县油坑小学当老师,也算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两位恋人虽然云山远隔,他们的恋情不因时空距离而淡漠。直到老爸认为自己拥有经济能力时,即动员老妈辞去教书的工作前往广州,老妈也毫不犹豫。他们的婚礼在繁华的大都市 在不夜的老广州城见证下、在众多同学朋友的祝福声中隆重举行。他们的婚礼没有花家里的一分钱,而且办得体体面面,作为儿子的我们为老爸老妈感到骄傲。可以豪不谦虚地说,那个年代,在老家的众乡亲中,爸妈是唯一拍过婚纱照的一对新人。

外婆是我们不能不感恩的挚亲,是无私无畏地关爱女儿、关爱一众外孙的外婆。我妈是外婆的独女,是外婆的心头肉。据明英表哥回忆说:“姑姑横床侧卧看书的镜头,永远停留在记忆之中。”表哥口中的姑姑是我老妈。每当妈子回娘家时,是她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光。她有喜欢看书的癖好,而且喜欢侧卧在外婆的四栏花床上看。外婆的卧室的前后都有门窗,通风凉爽且光线好,挂着门帘的宅室鲜少有人来打扰,悠哉游哉地徜徉书海中,舒心愜意流连忘返。家务由外婆一手包办,连照看“跟屁虫”的我的任务都交给外婆。从这件小事中,可以感受到外婆对我妈爱得多么深沉。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镇反运动中,老爸因学生时代曾担任三青团区队长职,新政权以“反动党团骨干”的罪名科刑,老爸因此锒铛入狱(此历史沉冤于30多年后的1986年11月24日收到蕉岭县人民法院关于“撤销原裁决”的判决书。一纸公文毕生努力,历史公正的裁决还老爸一份清白。)在一鸡落地百鸡啄的人文环境中,经历劫数的父亲殃及整个大家庭,直接后果是政治上泰山压顶、经济上家徒四壁。

在远亲近邻唯恐避之不及、求借无门的危难时刻,是外婆硬着头皮、顶着压力无私无畏的援助,从经济、粮食到物资方面,尽最大的努力给以接济,让我们全家熬过那段横遭灭顶灾殃的非常岁月。家中的老八卦钟(德国货)是外婆送的,为纪念外婆 现在仍珍藏着挂在老屋;一张父亲使用了几十年的“太平洋”毛毡,是外婆给的,至今仍诉说着那段历史;老爸复出当老师时,带去学校装衣物的铁箱,是向外婆要来的,雅致的铁箱中仍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曾听母亲诉说过的一段辛酸事,至今仍刻骨铭心:当年,耕牛是农家不可替代的生产资料,那时家里的耕牛没了,全家茫然不知所措。时值农忙时节,是母亲徒步到十多里路外的娘家,如释重负地牵着外婆家养的水牛牯进山。那时进出磜背要穿山过涧,其间要经过数座石桥,按进山的顺序分别是“转水角、尚公潭、矿隆岃……”,其中前面的两座桥均为有桥栏的拱桥,而矿隆岃的那座是由三块粗石条组成的没有桥栏的桥。这头牛有严重的恐高症,由三根长方体石条拼凑而成的石桥竟然成为牠的拦路虎,母亲使尽浑身解数,水牛死活不敢过桥。过不了桥就回不了家,瞎子点灯白费蜡,满心欢喜换来的是无所适从。

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往回赶。外婆愕然,问明原委后,外婆二话没说,亲自出面问她堂叔借牛。堂叔怜惜自己的耕牛已经躬耕了一个夏天,确实疲惫不堪,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好推却。母亲赶着堂叔的母水牛再次上路,好在堂叔家的是一头敢于过桥的母牛,回到家中已是灯火阑珊了。

关于母亲赶着水牛入山的事,寨仔坑村的佛印哥还清楚地记得。几年前曾去钟佛印哥府上聊天,他还饶有兴趣地说起此事。靓女赶水牛入山的镜头一直停留在他脑海中。

在这头母水牛身上,还发生一起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此事发生在离家七八里路远“大塘尾”,那里有几亩属于家里的山坑田。为赶季节,那天,一家人早出晚归在大塘尾劳作了一天,已是人困牛乏,耕牛负重耙田更加辛苦。眼看太阳已归家好久了,这时再把牛从七八里地外赶回家,已不太现实,老爸便把水牛拴在大塘尾的山寮中,并放足了草料。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水牛被野兽掏肛了,裸露在外的一大坨肛肠非常狼狈,惨不忍睹。传说是“豺狗”所为,连拴牛的绳子都被挣断了,那天晚上水牛经受的痛苦程度难以想象。

我从未见过豺狗的狰狞面目,却让我咬牙切齿的痛恨它。……屋漏更遭连夜雨,请来土医生医牛的过程我还清楚地记得……

时光匆匆,转眼已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已是87岁高龄的外公,在儿媳和两位孙女 以及曾孙女的陪伴下衣锦还乡,游历了五个国家(地区)后,于1981年春回到阔别近一个甲子的故乡,故乡的老屋老房子老天街变化不大,可是让人感伤的是物似人非,“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受让外公老泪纵横。结发妻子没了,儿子和女儿也分别先他而去,即便铁石心肠也不免潸然泪下。

记得外公的曾孙女叫燕妮,比我的长女略大一些。在“容膝轩”后的围屋天街上,我们的全家福记录下历史瞬间(图2),留着一头短发的俏女孩是燕妮。据说燕妮在香港发展,祝晚辈们幸福安康!

外婆十分疼爱我们兄弟,她曾对我自我解嘲地说:“昂鸡麻部鸭子,昂阿婆锡外孙。(用客话读)”外婆明明知道,过多地关爱外孙的做法是不明智的,甚至有点傻,但她还要一直那么做。外婆,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外婆!如果有来生,还做您的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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