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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存金:老宅上那两株石榴树

 杏坛归客 2022-08-25 发布于山东

离开老家已经二十多年了,睡梦里总还记挂着老宅上那两株石榴树。每年清明节给母亲祭罢坟,我都特地拐到家里,拜访乡亲近邻之外,一个很大的心事,就是探望久违的石榴树。不这样,心里便觉得少点什么。

两株石榴树是祖父年轻时植下的,如今已是年过花甲,显出苍老之态。原来的老枝干早已斑驳枯萎,根部萌发的新生代,又成了苍劲的主干,枝繁叶茂,青葱翠绿,依然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石榴树给我留下了深长隽永的记忆。

我六岁时,两株石榴树正值盛年。花开时节,一株红,一株黄,相映生辉,灿若云霞,在我家庭院里不啻是一道诱人的风景。

晨曦初露的时候,擅长花鸟画的父亲,喜欢对着石榴树写生。晚霞夕照时分,精工针织刺绣的母亲,乐于比照着石榴花在纸上剪裁,做成各式花样。石榴荫下,可以赏花乘凉,自然成了我全天候玩耍嬉戏的乐园。

当我闹着要采摘石榴花时,母亲便告诉我,那些根部鼓圆的是果花,不能随便摘,留着将来结石榴。那些根部纤细的是谎花,光开花不结果的,可以摘下来赏玩。我急欲伸手摘花,母亲又突然阻止了我。她一边辨识花朵,一边指着榴枝上又尖又长的针刺对我说,这些刺都藏在叶子底下,不容易发现,是石榴树保护花果的秘密武器,小孩子摘花,很容易扎破手指的。听了母亲的话,我对石榴树便有了几分敬畏。那些日子,母亲自采摘的石榴花,成了我爱不释手的宝贝。就连襁褓中的弟弟哭闹时,一枝石榴花也常常逗得他破涕为笑呢。

皓月当空的夜晚,清辉洒满庭院。石榴树笼罩在朦胧的氤氲里。喜欢讲故事的母亲悄悄对我说,这两株石榴树是一对老夫妇。靠南的那株为阳,开红花,果实是甜的,靠北的这株为阴,开黄花,果实是酸的。树也和人一样有灵性,阴阳结合,才能开花结籽呢。母亲讲得一本正经,我也就信以为真,于是对石榴树又多了一层神秘和好奇。

到了秋天,花骨朵变成了又大又圆的果实,沉甸甸地挂满树枝,把梢儿都压弯了。熟透的石榴,就像小孩子红艳艳的脸蛋,可爱极了。有时候,一夜之间竟然绽开了皮儿,露出鲜红晶莹的石榴籽,馋得人能流出口水来。猛然崩裂的石榴,连籽儿都能迸出来,真的能吓飞树上的鸟儿呢。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剪摘下来,先拣一些分送给邻居的孩子们,然后挑出那些硕大色艳、个头匀称的,收藏在瓦罐里,等到过春节时再拿出来尝鲜。剩余的石榴自然大多让我饱了口福。石榴的籽儿晶莹透亮,个大汁多,嚼一粒,清洌爽口,神经末梢都透着香甜。

邻居们都说,这两株石榴树是难得的好品种。每到夏秋霪雨季节,好多人都来我家压枝条。细心的母亲帮他们一一做上记号,留待来年生根后,再移植到各家的庭院里。这对石榴妇还真繁衍了不少后代呢。

父亲和母亲天性爱美,我最早见到的艺术珍品,就是两人合作绣制的蚊帐沿儿。那是一幅长条的漂白布,父亲先用彩笔在上面勾画出四季花卉的轮廓,母亲再用七彩丝线,一针针绣出色彩斑斓的图案。牡丹娇艳,菊花芬芳,梅花冷俏,最见功夫的还是那枝绿叶映衬的石榴花,火红晶亮。点缀其间的蜜蜂、蝴蝶更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谁见了都赞不绝口。母亲却只是摇头,不无遗憾地说,要是绣在绸缎上,那才叫好看呢。

院里盛开的石榴花,母亲也常常整枝剪下来,插在屋内的水瓶里,虽是陋室寒舍,却弥漫一季馥郁的芳香。那些年,石榴树为家庭生活增添了融融乐趣,小院里天天充溢着欢声笑语。

20世纪50年代末,一场意外的灾祸打破了家庭的宁静。多才多艺的父亲,竟在一次水利工程中被残忍的工头和庸医误了年轻的生命。家里骤然失去了顶梁柱,简直塌了天。母亲就坐在那株石榴树下,呼天抢地,号啕大哭,闻者无不潸然泪下。出殡那天,细雨沥沥,送行的人挤满了院子。同情,惋惜,悲伤,祈祷,哀泣声连成一片。雨水顺着石榴树叶子滴落下来,就像忧伤的泪珠连绵不断。

为了生计,祖父被迫下了关东,母亲也带着我和弟弟转移到同村的外祖父家居住。祖辈聚居的宅院里下子人去室空,留守的只有那两株孤独的石榴树,兀立在惨淡斜阳中。秋风吹过,满树黄叶纷纷飘落,一片凋零。

离开了故宅,逐渐从死别的悲痛中缓过气来,对石榴树的想望便与日俱增。

真巧,我上学后,学校正好与老家宅院毗邻,实际上只隔着一堵土墙。那株酸石榴的枝条竟然越过城头伸到校园里来。课前课后,我就在墙根下垫上几块砖,站在上面,就可以与朝思暮想的石榴树隔墙相望了。

石榴树似乎认识我,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惊喜。柔软的枝条随风摆动,向主人频频招手致意。几颗刚坐果的石榴稀疏地挂在枝头上,花骨朵早已脱落,萋萋荒草间一片残红。

那时节,校园里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绿色。一墙之隔的石榴树,自然成了同学们心弛神往的风景线。特别是花开季节,下课铃一响,一群孩子便蜂拥上墙,竞相伸头观望。有的径自翻过墙去,摘些花回来,插到女孩子的发辫上。上课铃响过,一缕缕火红便随着嬉笑声飘进了教室。

石榴树俨然成为一种挡不住的诱惑,为枯燥的校园生活带来了欢乐和憧憬,为天真无邪的童心注入了生机和活力。许多同学竟把这瞬时的乐趣作为美的向往写进了作文。

随着我和弟弟年岁的增长,母亲就筹划着搬回老家居住。由于房屋长期闲置,年久失修,早已顶破墙颓,岌岌可危,要住人必须重新翻修。可是,孤儿寡母,生活窘迫,衣食尚靠政府救济,翻盖新房谈何容易?明摆着的困难就是无力备土。生性刚强的母亲横下一条心,宁可从自家院里掘土,也要把房建起来。

施工开始了,院里的土坑越挖越大,眼看就要危及石榴树了。已被切断的树根裸露在崭新的土层里,伤口沥出浓浓的津液,仿佛在流血。枝条慵懒松散地耷拉着,一副惊恐求助的样子。我坐立不安,心里刀割般疼痛,便试图哀告母亲,力求保全石榴树的性命。可是,一见到老人心力交瘁、忧愁疲惫的神态,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正在进退两难、忧心如焚的当口,政府和乡邻再次伸出救援之手,选派精壮劳力义务送土。众人相帮,不仅建起了新房,也填平了院子。我和全家又返回了改造一新的旧居,幸免于难的石榴树重新焕发了精神,高兴地伸展开了腰肢。

我有幸获得上大学的机会,正是“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的季节。临走时那个晴朗的早晨,绚烂的朝霞映照着晶莹带露的榴花,红的似火,黄的如锦。我就站在石榴树下向母亲道别。

老母亲紧紧攥住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时喜时泣。我看着老人家早生的白发,多皱的脸庞,自然是百感交集。人世间最真诚最无私的是母爱,最值得珍惜的是母爱,最难以报偿的也是母爱,何况在苦水里浸泡过的母爱,更有其特殊的含量。我忽然感觉到,这种伟大的母爱,不正像朝霞映照的榴花一样辉煌灿烂吗?

在省城求学的日子里,老母亲节衣缩食,勤勉持家,全力供我读书。就连收获的石榴,母亲也从来舍不得尝一口,总是小心翼翼的存放好,让我寒假回家过年时再吃。大雪纷扬、万木萧条的寒冬腊月,手捧活鲜的榴果,口尝酸甜的美味,我愈发感受到母爱的浸润。

正是因为这份对高堂老母的挚爱和牵挂,大学毕业后,我才放弃大城市的优越环境,毅然回到了故乡工作。

我是在“石榴香老庭枝低”的日子结的婚,简单的婚礼就安排在老家的庭院里。石榴的芳香融合着喜庆的气氛,小院里一片浓郁芬芳。饱经沧桑的老母亲,分享着儿子成家立业的快乐,笑呵呵地迎来送往,不时拿糖块和石榴分送给闹喜的人们。从来没见老人家这般高兴过。

春往秋来,花开花落。后来,榴树荫下,又成了我的儿子纵横驰骋的乐园。老母亲把过去讲过的故事,依旧不厌其烦地讲给孙子听。上了年岁的石榴树,也还像当年那样,一如既往地给新的一代带来神秘、好奇、憧憬和希望。

那是一个朔风萧悬、榴叶凋零的秋季。我已准备好把老母接到县城颐养天年,殊料,老人却因长期辛苦积劳成疾,多方延医不得其治,遽然离开了她所挚爱的这个世界。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懵然失措,不敢相信会是真的。及至触摸到那双曾经创造生活、调理生活、抚慰生活、美化生活的手,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温暖,我才真切地意识到,世界上最疼我爱我护我的那个人永远地去了。

日渐苍老的石榴树又经历了一次人生的死别。

送葬那天,凛冽的北风刮得石榴枝条“呜呜”悲号,旋起的黄叶漫天飘荡,伴随着片片纸钱洒落在母亲的灵柩上。悲伤痛惜的气氛在村里弥漫了许久许久。

光阴茌苒,日月如梭。母亲辞世十七年来,子欲孝亲不待的无奈一直是我心中的缺憾,有孝无亲欲孝不能的歉疚也始终是我胸中的块垒。

如今,我的儿女都已上了大学。假期里,我时常带着他们到老家给母亲祭坟,自然也带着他们去探寻石榴树的踪迹。作为从石榴树下成长起来的第四代人,也许他们已经记不清老祖母的音容笑貌,也许他们已经淡忘了苦难生活的原汁原味,但是,必须让他们记住,老宅上有两株生命顽强的石榴树!

因为这两株石榴树,与我全家人一起,感受了世态的炎凉,经历了人生的忧患,品尝了生活的甘苦,是这个家庭悲欢离合的历史见证。

两株树上的石榴一酸一甜,不正是人生况味的浓缩吗?民间常把怜惜苍生、伸张正义的钟馗,奉为石榴花神,因何缘故,我至今不得而知。

然而,我常常想,慈祥坚强的母亲是不会死的,善良者应该有美好的归宿。浩茫宇宙深处一定有一座祥和温馨的天堂,慈母或许就住在那里。

我相信,天堂里也一定会有独具丰采的石榴树。

                                                                           2002年4月18日

作者简介

张存金,笔名金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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