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芣苢》是《诗经·周南》中的一篇，其内容十分简单，即一群女子在采摘芣苢这种植物。芣苢，就是车前子，是一种非常普通的野菜，生长在田间地头，随手就能采到。从诗歌的篇幅和形式来看，《芣苢》或许是《诗经》中最为朴素单纯的篇章之一。首先，就表现手法而言，全诗既没有对自然景色的生动描写，也没有对歌唱者内心情感的细致刻画，毫无夸饰，又不铺张。我们所熟悉的《诗经》中的名篇，一般都会运用比兴手法，这样能使事物的特征更加鲜明突出，但《芣苢》通篇采用赋法，也就是直陈其事的手法。其次，全诗共三章，每章四句，短短十二句中，竟有一半是同一个句子——“采采芣苢”，这在文人作品中是极为罕见的，似乎显得有些“笨拙”。还有一点也很特别，“薄言”在古代汉语中是一个没有实在意义的语助词，应该说不上有什么艺术上的表现作用，但在这首诗中居然出现了六次。难怪清代著名文学评论家袁枚也对此表示不解甚至质疑：“如此重复言之，有何意味？” 其实，有上述疑问的人恰恰忽视了一点，这首诗并不是文人精心构思下的作品，而是一首产生于劳动之中，以劳动生活为歌唱内容的民歌。这样的民歌也是有意境、有情韵的，它是一首真正的诗歌。当然，与我们阅读古代诗词的一般体验不同，这首诗的意境和情韵，主要来自诗歌的节奏和韵律。读这样的诗，我们要打破一种习以为常的认知：文学作品的内容是最重要的，而形式只能服从于内容，与内容相比，形式只是次要的因素。我们要懂得，诗歌的韵律、节奏虽然属于形式因素，须服从内容表达的需要，但其自身也具有美感，也能表现人的情感，表现人活泼泼的生命力量。 《芣苢》这首诗中，人们采摘的芣苢看似平常，实则可以入药，据说古代人用其治疗妇女不孕或难产，反正跟女子生育有关联。生儿育女对于人类而言可是繁衍生命的大事，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在古代尤其如此。于是，采摘芣苢的劳动，就因为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气息而具有很神圣的意义了。 人对生命的感受，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表达方法。但在古代民歌中，作为歌唱者的劳动妇女对生命的歌咏却常常是非常感性的，甚至出于人的本能。《芣苢》这首诗就是以十分原始的形式，表达出了对生命活动的感受，闻一多先生称之为“母性本能的最赤裸最响亮的呼声”。简单来说，就是具有一种原生态的美。 在我看来，《芣苢》的妙处就在于叠字、叠句和叠章的综合运用所产生的优美旋律。“采”，这个表现劳动动作的字，本来平淡无奇，但汉字的奇妙就在这里——当它叠加而成为“采采”一词时，单音节的字就变成了二拍子节奏，当“采采”在诗中连续出现时，就形成了一种轻捷跳跃的节奏感；而贯穿全篇的“薄言”，则在一个个“采采”之间起到了调节和平衡的作用。再看“采采芣苢”一句，在每章中出现两次，在三章中多次重复，于是，“采采”所营造的节奏感便越来越鲜明，让我们仿佛看到芣苢极为茂盛、漫山遍野，以至触目皆是的景象；而且，由此构成的回环往复、萦纡荡漾的旋律，似乎不绝于耳。你看，歌唱者通过重章叠句，一唱三叹，不仅把轻松连贯的采摘动作和劳动场面渲染了出来，而且把情感流动的节律、劳动女性欢悦自得的心情传达了出来。 还不止于此，此诗每章的复叠表达的意思又并非简单重复。复叠是同中有异的，这“异”，就是唯一在更换变化的动词。这六个动词，虽然都表示采摘动作，但含义有所不同：“采”是打算采摘，“有”是动手采摘，“掇”是一棵一棵地采摘，“捋”是成把成把地采摘，“袺”是采得多了用衣襟兜起，“襭”是衣襟盛满了再掖起来。这种字义上的逐层递进，从表层看，描写出劳动成果由少到多的过程；从深层体味，则能感受到劳动妇女在劳动中越来越欢快的心情。重复中有错综，单纯中见变化，这是旋律表现与语言表现的巧妙结合，矢口成韵，纯出天籁，这才是古代民歌的典型风调。 古人对这首诗有很多评论，我以为清代文学家方玉润的一番话最得诗心。他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显然，他是凭借着民歌的声音旋律对自己感官的作用，在感受中将诗歌转化为具体可感的听觉和视觉形象。也就是说，这首诗的妙处主要不是靠语言解读分析出来的，而是靠反复诵读吟哦体味出来的。我们由此可以领悟，诗歌的节奏是情感的节奏、心理的节奏，其实就是生命活动的节奏。这种旋律之美，是形式之美，也是内容之美，其中蕴蓄着生命力量。人们常说简单就是美，民歌的可贵，往往就在于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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