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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彭玉平:我这样走进唐宋词的世界

 老鄧子 2022-08-26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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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导

来源:《报日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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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201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唐宋词举要》中,我写了一篇自序说:“余于填词一道,沉潜数十载,每一灯荧然,清茗在旁,展读宋词,以为人生乐事莫过于此。”这种读词确实是我的生活常态。我一直觉得作为经典的唐宋词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她从历史深处、笑意盈盈的走来,带着优雅和灵性,用一种纯美的方式温润着我们的情感和生活。

但如果要为当代的读者撰写一本《唐宋词举要》,这种但求心契、不求甚解的方式显然就有问题了。只有把读词的直接感悟与学术史上的评判相结合,才能提升研读唐宋词的境界,所以找准词的本色定位应是首要问题。我想起了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的话。所谓“要眇宜修”,结合屈原《湘君》的语境和王国维的词体观念,应该是指词体在整体上呈现出来的一种精微细致、表达适宜合度、饶有远韵的一种女性化的美。我的解析便以此为本,特别注重分析词的体性之美。

关于词的弱德之美、阴柔之美,除了与唐宋时期的流行音乐特质有关外,也与宋代“独重女音”的审美偏嗜有关,这基本上决定了词体的风格会偏重女性的阴柔方面。宋代词人虽然以男性为主体,但他们非常呵护词体的女性特质,所以我们才可以看到宋代那么多“铁汉”在填词的时候都会变得温柔起来,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辛弃疾等都是如此。如范仲淹在政治上、军事上就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当时甚至有“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的俗谚。但他的词又是怎样的呢?我们可以看他写“黯乡魂,追旅思”的那首《苏幕遮》词,把思乡与离愁思夹杂在一起写,写得那么缠绵,那么感人。哪里有一点点硬汉的形象在里面呢?所以,我们似乎可以做一个不大妥帖的比喻,在唐宋词成熟以后,传统体式的诗歌总体上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社会性的顶天立地的男人,而词总体上让我们看到了私密爱情中温柔缠绵的男人。诗词美学风貌的分野由此形成。

那么关于词的精微细致,应该怎么引导读者去体会呢?我觉得王国维的一段话可以给我们以启示,他在《人间词话》中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真是点穴之论,但王国维没有展开,我便需要在这些地方细致辨析。我觉得“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就好在描写的精微细致方面。他从上到下写了云、花、影三个层次,而且这三者之间有着直接联动的关系,这种联动根源于一种现象,就是风,三者因为风而具有动感特征,如果没有这风,这一切就都不可能了。更重要的是,原本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也很美,但因为有风,云动带着月动,月动带着花动,花动带着影动,这画面一下子就流动了起来。这种精微细致,真是不容易表达,难怪张先也很自得他这一句。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个“闹”字不仅写出了浓浓春意,而且把视觉与听觉结合在一起写出了场面感,其妙处在此。又如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也是极其精微的心理描写,这种情感的有形的一下、无形的一上,一般人可能都经历过,但只有像李清照这样的高手才能传神地描写出来。

词体的主要功能是言情,而唐宋词所表现的情感明显侧重在悲情方面。像秦观的“无边丝雨细如愁”就是描摹愁情的名句。王国维更评论他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二句在凄婉之外更有一种凄厉的韵致。但如何契入到词的情感之中呢?这就必须细致考量秦观的生平经历了。秦观的这首《踏莎行》词写于初到郴州之时,此前因为受到新旧党争的牵连,从京城被贬为杭州通判,不久又被贬为监处州酒税,接着又因为在寺庙里行为放浪而被人举报而再度贬至郴州,秦观的“此恨无重数”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形成的,加上秦观性格柔弱,这种种因素就合成了他“古之伤心人”的身份定位。我们梳理了这一背景,当然就对王国维所说的“凄厉”二字有了更多的体会了。

有时考量词史发展,也要兼顾到与诗歌的文体对比。按照钱钟书《宋诗选注》的说法,宋人比较正规的志向主要表现在诗歌和散文里面,而私人化的感情集中在词里面。这当然是就北宋中期之前的情况而言。北宋中期之后,特别是南宋时期,诗词中的士大夫的情感其实已经比较一致了。如因为特殊的家国之变,南宋词里面的爱国情感与诗歌就非常相似,把陆游的诗和辛弃疾的词一作对比,就能看出这种内容上的趋同了。陆游自己说“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他的志向就是恢复中原,一统九州。我们看陆游的《关山月》《示儿》等诗,就能明白这两首诗歌时间跨度虽有三十多年,但其志向一点也没有变,甚至越老越强烈。而辛弃疾的《摸鱼儿》词也一样对朝廷不满,一样对现实痛心,一样对未来担心,但他写得那么婉转,那么郁结。陆游直接说“三十从军今白发”,辛弃疾说“匆匆春又归去”,他们都是感叹时光虚度,但他们的志向又是一样的。南宋词在同一主题下与诗歌的表达差异,确可以看出诗词的文体体性之不同。

当然,在词史内部的比较,更能彰显不同词人之间的差异性。如同样表达人生短暂与宇宙永恒的关系,李煜、晏殊和苏轼三个人就各不相同。李煜的《虞美人》作于被囚禁之后,所以起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就已经表达了生不如死的心情,所以才会那么厌倦甚至抗拒人间的美景。当他发现这种人生短暂与自然的永恒,他无法克服时,就把自己淹没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中,这可以说是沉潜式的表达法。晏殊虽然当了四十年太平宰相,生活优裕,但也会时不时泛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人生忧患感。但他与李煜不同,他一开始不是将人生的苦难像李煜一样沉重地抛出来,而是从人生的美丽自得说起:“一曲新词酒一杯。”然后才转到自然永恒、人生短暂的话题。但晏殊不愿意把自己淹没在巨大的痛苦中,而是以一句“小园香径独徘徊”来结尾,他只告诉你一种思索的状态,这应该属于思索式的表达法。而苏轼跟李煜、晏殊又不同了。他《念奴娇》开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确实很有气势,但其中所蕴含的人类的悲哀也是脉息可闻,苏轼面对的矛盾跟大家是一样的。但了解苏轼的人一定可以读出另外的意思来,那就是苏轼因此将个人现世的功名利禄放在一边,他一下子就从人类的悲哀中超越出来,这就是苏轼的慧根所在。所以在词最后,他要“一尊还酹江月”,他祭奠这种永恒的宗旨就是要安享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我们可以把苏轼的这一类称为超越式的表达。

时常出没在唐宋词中,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词人与常人终究不同。冯延巳会写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样与常情不合拍的句子,辛弃疾也可以陶醉在“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两相娱乐的词境中。但这种“过度”的诗情也未尝不可引申为常人的一种神往之境。当代人的生活节奏快,压力大,容易造成精神上的紧张和躁动。但当你捧起一本词集,沉沉地读下去,你可能很快会忘了生活中的烦恼、苦闷,你的情绪也在这种读词的过程中得到了调整。这就是词的魅力。她能给你带来一阵清风、一地花香,让你的眼前变得单一而纯净,让你的心里瞬间安静而从容,让你的人生因为优雅而美丽万方。这就是经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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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叶先生已是高龄,为了让诗词走入更多孩子和年轻人的生命,她仍然在坚持辛勤工作。叶先生如今最大的心愿,一是把自己对于诗歌中之生命的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一是接续中国吟诵的传统,把真正的吟诵传给后世。
 
“我想在我离开世界以前,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世界,留给那些真正的诗歌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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