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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尖挑破伤口

 词语寄居者 2022-08-26 发布于浙江

针尖挑破伤口

有两次,我被抛入完全陌生的世界。

第一次是我的降生,完全没有任何通知或预兆,我赤裸裸来到了世间,茫茫然一无所知。那时的我是白痴,只知道白吃,好在有父母兄姊,一路搀扶协助,我终于可以站立在人世。另一次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把自己抛远,扔在离故乡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失去亲人的支撑,只和妻儿相依为命。

每一次我都是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如何融进他们,如何成为他们,是我至今也没有解决的问题。所以,一直以来,自卑如蛇缠住我,时不时张嘴咬我一口,新旧伤口遍布全身。哲学家说,正反本是一体,你有强烈的自卑意味着你有强烈的自尊。他们总是对的,自尊的外显是对现实的反抗。反抗至少有两种,一种是消极的颓废,即放弃抵抗,以摆烂的姿势趴在阴暗的角落,口里不说什么,心里循环着一个字——不;一种是积极的奋进,一路踩着主流价值观里所谓的“成功”台阶,一步步向上去,呈现出一种“斗牛”的姿态。

我应该是属于前者,采取极力逃避的方式应对人生。小时候,不敢见陌生人,不管男女亲疏老少,一见则心跳加速。除非是不得不见的人,否则宁愿躲在自我的空间里咀嚼孤独的苦闷,也不愿意抛头露面。所以,即使是大热天,我也必定要穿上长衣长裤,以免露出被自卑所咬噬的伤口。初高中读书时,在夏蝉高唱的背景下,连老师都看不过意,每每问,这么热的天还穿那么多?我总是低头不语,捂住狂乱的心逃离。有时为了摆脱孤寂的无聊,就去找那些年龄比我小很多的孩子玩,和他们在一起我没有任何压力,可以心情舒畅地说笑。当然,依我的个性,我也做不成他们的老大,我只是参与其中,甘愿做听他们的指挥,甚至有时要讨好他们,只求获得与他们一起游戏的机会。因此,我从父亲好友老王叔叔那里得来的几十本小人书,就不知不觉中流进了他们的口袋里。

“从小到大,我一直过着充满耻辱的生活。”

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这一句话犹如一根银针一下子就挑破了我经过几十年努力掩盖好的伤口。也是这样的体会,也是这样的心态,读着读着,仿佛我就是主人公大庭叶藏。懦弱而自卑,恐惧而屈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的异类,日日不安与心惊。小说中的他想出来一个极好的办法,就是扮演小丑,娱乐他人。表面上对别人笑脸相迎,实际上在心里拼尽全力抵抗。

这写的不就是我吗?连与人争执和自我辩解的能力我都不具备,天然以为,如果别人说我什么,一定是对方说得对,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这样一味承受着他人有意无意的伤害,伤口一天比一天加深。我竭力将忧郁和敏感隐蔽起来,装出天真无邪的乐天个性,企图在人间蒙混过关。

可是太宰治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刺中我内心,我躲无处躲,逃无处逃。好像刚写了一首诗就马上被人当众揭穿是抄袭来的一样,我的无助是赤裸裸的。越读下去我越是毛骨悚然,有这么厉害的作家,有这么厉害的文字!为什么能将人隐秘的内心摆上桌面任人观摩?

我想到自己就是他人眼中这样戴着面具的小丑,或者是马戏团里供人取乐的猴子,不禁悲从中来。卓别林在《致乌娜》中曾这样写道:“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马戏团,它让你兴奋,却让我惶恐。因为我知道,散场之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辛酸。”读得我泪眼朦胧,是的,无限辛酸。这种如蚂蚁啃噬内心般的苦痛,无从排挤,终会化成毒脓,郁结在体内,剥夺生命的美好,卸载带有快乐因子的所有程序。

小说中的大庭叶藏在现实的困境面前自我沉沦、自我糟蹋,自觉完全不配做一个人,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而我呢,也会走这条路吗?

沉思良久。我想,我是不会的。我有家庭有孩子,有事业有追求,可以试一试另一种反抗的方式,坚强应对的方式。三毛的话说出了我此刻更深一层的内心:“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是的,人生在世,必须找寻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在,安顿灵魂之所在,心灵家园之所在。

既然伤口已经扎破,又何必刻意遮挡,索性放开双手,让伤口暴露在阳光之下,借助紫外线的杀菌作用,或许会让伤口结出疤痕,就像缝补毛衣后留下的一朵小花。那是生活颁发的勋章,见证内心曾鏖战过的战场。

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人生之道亦无他,只要心安,所有波澜皆可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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