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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丨父亲与斗笠

 教坛 2022-08-26 发布于湖南

父亲与斗笠

文/阿山


父亲劳作时,总是戴着一顶斗笠,无论晴天还是雨天。 

每年开春,父亲都要从集市上买一顶斗笠回来,那是他精心选购的,上尖,下圆,用竹篾编织的,白底透青,精巧而厚实。买回之后就放在家里的桌子上,然后就找来一支毛笔,蘸上墨汁,一笔一划地在斗笠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那种庄严认真的神情,好像是一位老板在签订一份合同,又像一位元帅在签署一项命令。写毕,还要左观看,右端详,然后微笑着将斗笠放到太阳底下,晒上三天。三天之后再用布条蘸上桐油揉擦两次,再让它在太阳下晒上五六天,以便更加牢实经得起日晒雨淋……

以后的日子,父亲就戴着斗笠走向山野走向田垄,走到风雨之中或者烈日之下,连同自己和头顶上的名字一并交给寒冷或者炎热,把智慧和汗水交给土地和庄稼……

斗笠上,朝晖夕阳走过,春风秋雨走过,雷电霜雪走过,到了年底,那斗笠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灰里透黑,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黑洞,那写着的工工整整的父亲的名字也没有一点光泽,变得模糊而无法辨认了。

父亲并不因此而感到悲凉。他会毫不犹豫的将这一顶斗笠丢掉,第二年开春,他又会买回一顶,然后写上名字,揉擦桐油,然后在太阳底下晒上三天又三天。

父亲自然是一把劳动的好手,记得搞集体时,常常被上头评为劳动模范,得过奖励。而那时的奖品竟然大多是一顶斗笠,上面用红漆写着“劳动模范”或“劳动光荣”的字样。父亲戴着那样的斗笠耕种,心里面一定充满了自豪和荣耀。

一顶顶斗笠破烂了,然后与田垄里与泥土融为一体,而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也变得如同土地一样沟壑纵横……

明年,父亲就80岁了。可是他还在土地上劳作。我们兄弟给他生活费,他总是舍不得用,总要存起来。我们总是劝他别种田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他哪里肯放下手中那把锄头?他种了三四亩田,种的粮食吃不完,还去卖了换钱。

他常常对我说,解放前,田地是地主家的,后来毛主席来了,土地又属于集体的,想种田都没有地方种。现在托了国家的福,有了土地,不但不要缴税,还给补助,多好的朝代啊。可年轻人却不种地了,都往城里跑,留下我们老年人种,哪里种得了?好多土地荒芜了,多可惜啊……每说到这里,他总是叹息又叹息。

我理解父亲的心情,理解一个传统农民对土地那份深深的依恋。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也当过农民,在泥水里泡过。可别人理解父亲那份沉甸甸的情感么?

我总是故作淡然地安慰父亲,说他想得太多太远,说土地荒芜那是政府想的事,是国务院总理考虑的问题,不是你一个普通农民想的事,你想也白想。你不种田了,国家也不缺你三顿饭。至于没有年轻人来接老农民的班,是他们干别的事的收入比当农民收入高,等农民的收入提高了,他们自然会回归山村……

父亲自然不听我们的,依然我行我素的在田野里耕耘,风雨中, 烈日下,头顶上的斗笠新了又旧,旧了又新…… 

父亲在土地上

越磨越矮 

多少蓑衣在背上腐烂

多少斗笠在头顶上千孔百疮

多少朴素的愿望

被废弃

在道路两旁

唯有

鲜红的血液

通过手指

注入土地的深层

变成了青色的稻子与火红的高粱

养育城市和村庄

这是我写父亲的一首小诗,很朴素的诗。我觉得,只有朴素的诗才配得上父亲和他的斗笠。

其实,并不是我的父亲才戴着斗笠劳作,也并不是只有我的父亲才喜欢在斗笠上工工整整写上自己的名字。在湘南,在故乡,在苍穹之下、黄土之上,这儿那儿,翩翩抖动着一顶顶圆圆的斗笠, 浅黄或者灰暗,上面都一丝不苟写着一个庄稼汉的名字,黑黑的,闪着光。倘若你照着那字呼唤一声,底下就会有一只手脱下那斗笠,露出一张流着汗、带着笑的脸来。那绝不是一张年轻的脸,而是一张布满沧桑、刻着沉重与厚实的脸。

那脸,那斗笠,以及足下的土地都将成为一个时代最顽强、最古朴,也是最后的风景。它将离我们愈来愈远,最后消失在岁月的幽暗里。而对土地怀有深情的新一代农民还没有从地平线冒出来。

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沉重。

阿山

作者简介

阿山,本名王若柏,衡阳县长乐人,乡村中学退休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疼痛》《王船山》,亦有散文发表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美文》《文化时报》《湖南日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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