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冷风中的夜色,轻轻掩着落叶的脚步,北风一别,琉璃的灯盏里,疏影暗香。回眸三世,终究,我正沐浴其中的,只能被叫做今生匆匆擦肩的岁月。又一载春秋,一纸被晾晒的光阴,于白云之间,掠过山头或水边,瞭望岁末的寒意和荒凉,一些走远后渐渐生疏的目光,那片留白的深处,终是我无法读懂的一句告白。小时候,每年一放寒假,我就只能闷在姥姥家里。无聊时,就半躺在灶房门后的柴堆上看书。姥姥帮我扒拉出家里所有能拿出来看的书书本本,从舅舅的《养蜂手册》、小姨的《裁缝技巧》,再到她保管多年的《圣经》......但凡印有文字的,都被我装模作样的摞起来,用以打发时间。年还没到。我每天都依偎着一盏零星的炭火,掰着手指头盼望大年初一早早起来,好穿上新衣服挨家挨户去讨吃的。那年寒假,刚做完绝育手术的“花脸儿”被姥姥用一层小小的被单布包裹着,像是给它穿上了病号服。我百无聊赖斜倚着墙根烤火的时候,它就像小朋友一样依偎在我身边。“花脸儿”是标准的家猫,黏人又听话。唯一烦人的是,每年到了发情期,这个“不检点”的家伙彻夜围着院子嘶鸣,惹得人恨不得隔着院墙把它给扔出去。我年纪小,自然不懂“花脸儿”那般拼命嚎叫是怎么一回事,仅感觉它是因为捉不到老鼠,又找不到吃食,一到夜里就饿得发疯。隔壁彭婶家的母猪产了一窝小猪崽,小猪一满月就要行接扎手术。那时候,游庄串户的“宰猪匠”隔三差五地来到庄子里吆喝:“宰猪娃儿咯......”一个“宰”字被匠人拉长调子,着实不好听。幼小的我虽然能理解这个“宰”字并非是“杀死”的意思,但一想起光溜溜的小猪被挨个揪起,朝着屁股底下刺啦一刀下去,惊悚的血腥,让人不寒而栗。匠人扯着嗓子吆喝,我只要一听到这叫声,心里都会生出难以言状的恐惧。因为亲眼目睹过小猪被按在脚底下取走身体零部件的镜头,时至今日,一提起“绝育手术”这几个字仍心有余悸。一窝小猪崽的蛋丸丸被摘下后,姥姥便想着法子跟东家说家里君娃子咳嗽落了根儿,只有吃这个才有效果。于是,姥姥跟人家说尽好话,把这东西讨回来,于滚水锅里使劲焯水,然后兑入葱姜蒜,精制成止咳的良方,一团团、一颗颗,成了我碗中的下饭菜。事实上,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我究竟吃过多少那样的肉团团,还真没个准数。长大后,回忆起这些,才终于明白,那玩意儿哪有什么“止咳奇效”,姥姥不过是以这个说辞为由,想让我能多吃一顿肉而已。姥姥把我喂得跟“花脸儿”一样,敦实又强壮,浑身上下,铁蛋一样的结实。对于“结扎”这个词汇,我似乎从小就经常耳闻,除了庄子上的那些小猪崽们,队长家的梁婶,前院的四妗子、二表嫂们也都经历过。时代的隐喻,就像一场电影,放映一遍后,令人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年腊月间,三姥爷家的那窝猪崽被挨个割完屁股根儿,姥姥凑事也把“花脸儿”抱给了匠人。可怜的猫被那匠人割过一刀后,终于消停许多,似乎乖乖的焉了下去。“花脸儿”行完手术的那段时间里,每到晚上,姥姥对她格外照顾,临睡前总是把她用绒绒的棉絮包好,放在枕边,跟床头的那串佛珠放在一起。我跟姥姥一起度过的艰难岁月里,我没有看到过她任何一次求助于佛祖和观音,更没有听她念过佛经。但我能感觉到姥姥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始终信奉有二:一是那位叫做“东方红”的伟人,一是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叩拜的观世音菩萨。姥姥是一个务实的人,虽然烧了一辈子香火做供奉,但她并不真的祈求神灵能够代替静脉注射。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才是最了解姥姥的人。在我童年的绝大部分时光里,我的生活都跟姥姥家的老屋、灶房、菜园、门前的河水、午后的山坡联系在一起。在她渐渐老去的日子里,我知道她越来越需要人倾听她的表达——她对邻里四方的想法,她对猪肉价格的看法,还有她对老屋漏雨的无奈......在儿女们各自离散的日子里,小小的我就是姥姥最好的陪伴。猫狗这东西只要得以厚待就格外缠人。“花脸儿”、我和姥姥相依为命的年月,每天都被闹腾得分外有趣。她虽不识字,但却知道那本书里所写的都是教人向善的话。初始文字后,我自告奋勇地给姥姥做起读经、诵经的工作。亚当、夏娃、耶和华、哈利路亚等等,这些文字被我囫囵吞枣般读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求甚解,姥姥似乎也没有真正了解其中的意思。于她,诵读的感觉可能更加接近声音,而并不是文字的意义。那是一段安静而又缓慢的岁月,就跟门前堰塘里闪动的水光,没有阴冷暴酷,只是朦胧的水汽弥漫着缓缓存在。前几天,母亲无意间又说起姥姥,说到她之前还有两个孩子,但都不幸夭折。我这才知道,我对姥姥知之甚少,对她的过去居然一无所知。我跟随姥姥长成了大孩子,她从不主动说起自己的过去。我只听说过姥姥还有一个哥哥,人高马大的,因为当年拉壮丁而失散,后来又打探到人已落根广西,其他再多的细节我就无从知晓了。所以,我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了解姥姥,起码没有到她了解我的程度——她知道自己的外孙始终对小猪崽身上的那些零部件持排斥态度,索性就圆了一个瞒天大谎,最终让我拧着鼻子配合她去治疗无中生有的咳嗽顽疾。姥姥如此普通,在我眼里不单和蔼、任性、干练,还极度睿智,以至于让我一直都认为天下所有的老人都是可爱的、善良的、无私的、智慧的。当我突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的时候,我更为姥姥对我的影响而感到庆幸。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灵护佑,以使修德之人庇荫于后人。无限悲怆的是,属于我的老人,她不得不遵从大自然的规律,如此真实地舍我而去。姥姥每年的周年祭日,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手头上的工作,那么认真的回忆半天。青天白日下的细节,被一一放大后,又小心翼翼地归隐下去。今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让姥姥看到我娶妻生子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