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叶扬|桐城渊源:祖父叶玉麟散记

 泮溪别馆 2022-08-27 发布于江西

作者简介:叶扬(1948—),安徽桐城人,加州大学河滨校区比较文学荣休教授,哈佛大学博士。父叶葱奇著有《李商隐诗集疏注》《李贺诗集疏注》,兄叶治(主万)为《洛丽塔》首位全本译者。

从我能记事起,祖父就和我父亲(叶葱奇)这一房的一家九口,一起住在上海海格路(华山路)164弄8号(延安西路口)石库门老屋二楼的西厢房里。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快满十周岁,然而我童年时代对他的印象,却完全是零星片断的,可见我们这一对年龄相差七十二岁的祖孙,在生活中不曾有过太多的交集。

他似乎总是神情沉郁,我几乎没怎么记得看见他开口笑过。那时候他已届耄年,中等身材的他略显胖硕,行步蹒跚。夏天他总穿一身白布短褂,满头的白发剪得很短,还有长长的白寿眉;到了冬天,他总戴一顶瓜皮小帽,常穿一身翠蓝色缎面的大棉袍。他高度近视,平时常戴一副黑边眼镜,可是夏天却不常戴。

叶玉麟(1876—1958)

他挂了大蚊帐的床榻,安放在比较大的长方形“前房”里,靠着父母带我的小姐姐和我四人合住的较小的“后房”。他枕边总是放了好几本黄旧的线装书, 后来从父亲那里知道,那是祖父一生爱不释卷的《史记》。床旁有一张放了笔墨纸砚的书桌。他早上起来之后先是要轻声诵读佛经(好像是《金刚经》),然后成天坐着,很少起来走动。他也常常伏案写字,记得我曾凑近了去看过,他除了高度近视之外,还有老花,所以写字时不戴眼镜,鼻尖几乎要凑到桌面,用的是小楷毛笔,写的是一笔十分工整的蝇头小楷。写完后,他把洗好的毛笔在折叠好的毛边纸上转动着涂抹,然后含入口中,以唇舌理顺笔毛。

偶尔也有些朋友来看他,我大多不记得是谁了,只有一位叫“尹石公”的,也许因为来得比较频繁些,常听父亲说起这个名字,我倒是记住了。

我满八足岁那一年的冬天,朝夕相依的母亲(郑文渊)骤然因病去世,终年才五十五岁。接下来的两年,家里没有了原来的主心骨,生活不仅乱了套,而且充满了阴影。幸好当时叶家还有几房人同住在那栋老屋里,尤其是我的姑姑(叶长倩),不时过来帮着心情悲痛的父亲照看祖父。可是就在母亲去世不到两年之后的初夏,祖父终日昏卧,日见衰竭,随后与世长辞, 享寿八十有三。父亲送祖父的棺椁去杭州的龙驹公墓,与祖母安葬在一起。不久我们这一房全家搬走,离开了那栋老屋。

叶葱奇与妻郑文渊(父郑孝胥,外祖福建巡抚、庐江吴赞诚)

二十多年之后,我在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读研究生时,常常去用学校的燕京图书馆,在那里见到好几种祖父名下的著作,不过当时课业繁重,未能细读。大约八九年前,我有一次去华盛顿的美国国会图书馆查书。那是号称世界上藏书最多的图书馆。我一时好奇,查了查祖父名下的著作,竟然有十来种、二十多个不同的版本。

光阴荏苒,转眼自己也接近耳顺之年。近年来,越来越想从早年那零星的记忆中,扩展开去,编织出一幅比较完整的图像来。我开始仔细阅读与家族、祖先、父母有关的资料。所幸的是,尽管这方面的材料多少年来、尤其在在十年浩劫中,有不少散佚,却多多少少保存下来了一些,包括祖父和父亲的诗文集(两者均为手抄复印本,不全),还有外祖父(郑孝胥)的《海藏楼日记》和《海藏楼诗集》、以及陈三立的《散原精舍诗文集》等等。就从这些资料里,我渐渐觉得自己能够为祖父的一生勾勒出一幅画面来了。

先从老叶家的祖上说起。从前常听父亲说起,我们家远祖是“南阳叶氏” 。他提醒我,“叶”字古音读作“摄”,所以成语里的“叶公好龙”应该念成“摄公好龙”。父亲甚至有一方镌刻有“南阳叶氏”字样的图章。照这个说法,我们的祖上就成了诸葛孔明的同乡了。然而根据我祖父的文集中对高祖、曾祖的记载,我们家上溯到十来代的祖先,都是安徽桐城人氏。想来所谓“南阳叶氏”,大概只是所谓的“族望”吧。

我的十二代先祖叶灿(字以冲,号曾城),是万历四十一年(1641)中的进士,后来官拜礼部尚书,算是叶氏直系祖先当中官做得最大的了;汤显祖的文集里,收有这位大剧作家写给他的尺牍。过了好几代,到了清朝中叶,我高祖的父亲、官至中宪大夫的叶渭,举家西迁到了四川华阳。所以从在光绪年间做湖北光化县知县的高祖叶树南(1822-1890或1891)起,有时也自称四川华阳人,看来旧时对于籍贯,也不是那样严格。树南的胞弟叶毓桐(1824-1888),字挺生,在咸丰年间中举,然后又中了进士,先后担任吏部主事、总理衙门军机章京,后来做到甘肃安肃兵备道,监督嘉峪关,成了一方大员。

高祖的长子、曾祖叶保庆(字笃臣,1857-1908),和高祖一样,仕途不甚显达,只先后做了一任江苏睢陵县和江宁县的县太爷。但是从他开始,我们老叶家的籍贯,又还原为安徽桐城人了。高祖有七个女儿,先后都嫁入书香门第,其中有六位夫婿做了官,官做得最大的是第六个女婿毛庆藩。这一位毛先生,是祖父的姑父,后来对于祖父的一生,起过不小的作用,下文还要提到。曾祖的官虽然做得不大,可是他那一任江宁县知县的经历,对祖父后来的一生也很有影响,因为江宁县不光是个“首县”,而且县治就在虎踞龙蟠的南京城里。

这就该说到我祖父叶玉麟(1876-1958)了。他字浦孙(一作浦荪),晚号“灵贶居士”。光绪丁酉年(1897),他二十二岁,在家乡桐城县考上了秀才,成为县里的“附生”。其后,在1902年、1903年他两度应乡试,都没有成功,再后来科举就废除了。二十世纪初叶,曾祖在江宁县知县任上时,祖父随侍在侧。遥想当年,尚未到而立之年的祖父,在金陵古都那一番经历,一方面是大厦将倾、危机四伏,另一方面则是一时俊杰、风云际会,颇为令人神往。祖父在南京,先后认识了两位前辈名宿,都是曾祖和祖父那位叫毛庆藩的姑父的朋友, 对他后来的一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这两位前辈,前一位是桐城名家马其昶(1855-1930),字通伯,晚号抱润翁,以《抱润轩文集》闻名于世。祖父敬通伯先生为父执辈,后来正式拜师入室,成了他的大弟子。当时像通伯先生这样的文章高手,常常要应人之请,写一些应酬的文字。现在收入祖父《灵贶轩文钞》的文章,有两篇传记、墓志铭,署明为“代通伯师”所作,可见通伯先生对祖父放心的程度。在祖父文集前面的“诸家评识”里,通伯先生的评语列在最前面。他一上来就说:“大文视前,进益殆不可量。欧公所言,'老夫当让此人出一头地’者也。” 此语引用了欧阳修的名言,字里行间,不无当师傅的自豪。又说:“性情笃挚,虽应酬之篇,亦无泛语,读之恻恻动人。叙琐事出以雅辞,风韵绝胜,佳处往往逼似欧归。感喟深至,幽光炯然,是学永叔有得者。”这些评语虽然着墨不多,但是一语道出祖父文章的特点,是致力于学习欧阳修(永叔)和归有光(熙甫)两家偏重阴柔的抒情风格。

马其昶(1855—1930),安徽桐城人,清史馆总纂。

后一位则是江西义宁人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他对祖父的文章,也批阅说,“雅洁不失先民矩矱,性情流逸处,特觉朴挚。”从我高祖叶树南和陈散原的父亲、湖南巡抚陈宝箴那一代起,陈、叶两家就是世交。戊戌政变之后,当时担任吏部主事的散原和他父亲同被清廷革职,退居南昌西山,一年之后,散原移家江宁,两家经常来往。陈散原是与我外祖父齐名的同光大诗人,但是实际上古文颇受桐城派的影响,写得也很好。马、陈二位,虽然和我曾祖叶保庆也是朋友,但是他们跟前面提到的毛庆藩先生,更是至交。

毛庆藩,号实君,江西丰城人,先世几代在四川为官,他1846年也是在四川出生的,光绪十五年(1889)考中进士,历任江南制造局总办、直隶按察使、江苏提学等职,最后在甘肃执掌一方行政。他先娶了一位刘夫人,很早过世;续弦继娶的夫人,就是我曾祖的胞妹、祖父的姑姑,两人白头偕老。1924年初秋,庆藩在苏州去世之后,应庆藩的家人所请,陈散原执笔撰写了《清故护理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毛公墓志铭》;我祖父则替庆藩作传,写了他的“行状”。散原的文章一上来就说,“公于三立之交,相摩以道义,相输以肝胆,规我之过,警我之顽,诱掖我、爱护我,终始数十年如一日,平生所兄事引为畏友,盖无以逾公云。”(见《散原精舍诗文集》卷十六)文章后面,还说到一段很有趣的往事,文笔十分生动,说是光绪初年,庆藩正当壮年时,到长沙去拜见陈宝箴,随后散原陪他同游南岳衡山。两人登上祝融峰之后,遇上了一场暴风雨,衣服全湿了,进佛寺借宿,“张灯就饮,倚几纵论”,谈起各家学派。散原说他当时特别欣赏王阳明,对朱熹略有微词,没想到这位笃信程朱的庆藩“怫然变色,责其谬误”,然后就离席先去睡觉了。半夜里散原听见庆藩在床上辗转叹息,连忙披上衣服去他床边跟他道歉说,“怎么还没睡着?我刚才说话实在不够检点,但是我自问还不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老兄何必如此呢?”庆藩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两人“一笑而解”。散原说庆藩后来先后师事太谷学派的李龙川、黄葆年之后,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固执己见了。

陈散原长我外祖父七岁,与外祖父诗酒唱和,完全是平辈之交。多年之后,祖父认识了外祖父,后来结为姻亲,也成了平辈。但是因为我曾祖和庆藩的关系,祖父对长他二十三岁的陈散原,一直视为长辈。不过祖父和散原的长公子、画家陈衡恪(字师曾,1876-1923)同岁,倒是经常来往。师曾去世时,得年才四十八岁,祖父写了一篇情意深挚的祭文,称赞师曾的才能,追叙两家的世交,悲叹师曾坎坷的一生,以及他的英年早逝。文章不长,抄录如下 (标点属我臆断):

嗟我与君,生皆丙子,

岂期君年,遽止于此。

翁与外舅,天下争知;

唯君所蓄,亦匪易窥:

序念殊诗,文特深美,

诗心破空,纵入画理,

世岂能知,疏放自喜。

我与君家,识祖子孙,

群季雅故,晋人清言。

辛亥避兵,江宁危城,

君偕彦通,过我趣行。

悲君生平,独抱深痛:

母艰再丁,炊臼再梦;

闻赴南奔,又伤雏凤。

彼苍忌才,酷于庸众;

名父笃老,归谋依恋。

鬼利人殂,构此奇变;

魂不去亲,入地呜咽。

熙甫作记,念方思曾,

见君幼子,悲来如症,

秋坟鬼唱,断雨蛩应。

尚飨。

陈师曾先后娶过两任妻子,均早卒,前任妻子是陈散原的好友、著名诗人范当世(字肯堂,1854-1904)之女。这里文中的“翁与外舅”即指散原、肯堂二人。除师曾外,祖父与陈家其他兄弟也都认识。近年师曾的二弟陈隆恪(1888-1956)的遗作《同照阁诗集》整理出版,其中第一卷的部分诗作,曾经祖父和陈家的姻亲范罕(肯堂之子)点评、眉批、夹注、题词。但在祖父自己写的与陈家有关的几篇文章、例如1932年写的《陈散原先生八十寿序》、1937年写的《陈散原先生诔词》以及上面这篇祭文里,除师曾之外,提到最多的就是散原翁的四子、大排行老七的方恪(字彦通,1891-1966),而从未单独提及日后大名鼎鼎的三子寅恪。散原的几位公子里,除多才多艺的师曾之外,要以彦通最擅旧体诗词,后来又曾长期住在上海(霞飞路葆仁里),所以跟祖父来往比较多一些。

与祖父交情甚笃的另一位老辈,是江苏兴化人、自学成才、著作等身的李详(字审言,1859-1931)。宣统元年(1909年),张人骏继端方任两江总督,改“江楚编译官书局”为“江苏通志局”,李审言和我祖父同被聘为分篡,成为同事,可惜时间极短。几年之后,两人都到了上海,重叙旧交。1916年,审言在读了祖父的文集后,欣然题词,提到他们当年相交的这段往事,说“坐席未暖,时世变更”。这段题词,收入《灵贶轩诗文钞》的“诸家评识”之内。审言对祖父十分欣赏,话说得颇为夸张:“详流浪江湖,授徒自给;而君居海上,挫廉养晦,摛文自娱。夫海上腥臊之地,着君一物,天地崎岖,得以不坠,固赖有君辈耳。”正是这位交游甚广的审言先生,首先介绍祖父与我外祖父认识,细说起来,该算是我父母的大媒人。外祖父日记中,1917年4月19日那一天,记载说“李审言及其友叶浦荪、洪述之来访”。这一年,外祖父五十八岁,祖父四十二,而我的父母当时还分别只有十四、十六岁。后来叶、郑两家联姻的事,我当在另文详叙,这里暂且略过不提。

祖父通过李审言认识了外祖父之后,又在外祖父海藏楼的座上结识了画家、词人夏敬观(字剑丞,1875-1953)。剑丞先生是江西新建人,长我祖父一岁,后来长期住在上海,与祖父成为通家好友。他的哲嗣、工程师夏幼达(名承诗),后来成为我父亲的莫逆之交。在我们家,因为与夏家两代相交,总是称剑丞先生为“老夏”,以示区别。剑丞在祖父文集的“诸家评识”里写道,“朴澹隽永,不矜才、不使气,通伯先生文章所以高于流辈也,君能有之。”确实是一语中的,道出了祖父文章与马其昶一脉相承的风格。1934年,我叔叔叶百丰准备刊行祖父的文集时,就是请“老夏”写的序言。

祖父的另一位好友,是江苏丹徒人、知名藏书家丁传靖(字秀甫,号闇公)。1913年,丁氏从北京南归奉亲,在南京与祖父成为邻居,两家连院,书声相闻,成为至交。军阀混战,战火烧到了南京城,两家也同遭劫难,先后逃离南京。叶家就在那一年,由祖母(嘉兴钱纫秋,字君宁,1878-1939)变卖了自己的金首饰,换成路费,初次搬到上海。丁先生在祖父文集的评识里说,“伏读大著,韵致婉约,神味渊永,写至性情深挚处,每使读者凄然掩卷,信乎文之能移人情矣。”丁先生早在三十年代中期去世,祖父在1946年追忆亡友,为他写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小传。

江苏金山人高吹万(名燮,以字行,1878-1958),早年参加南社,后来专治毛诗,晚年住在海格路177号,与我们家隔街相望,祖父和他结交后,时常往来,并为他的《吹万楼文集》作序。我祖母去世时,祖父已六十四岁,后来终老独身一人,每次去高府“可读斋”作客,见到高氏老夫老妻,相敬如宾,回家后想起祖母,总是很感伤。祖父于1958年6月26日去世,不到一个月之后(7月23日),吹万也与世长辞。短短一个月之内,小小一条海格路上,接连走了两位一代名宿,却阒无人知,但在那个所谓 “大跃近” 的年代,实在不足为奇。

关于祖父的生平,现存最为详细的资料,就是我父亲写的《先府君行述》和奉化人袁惠常(字孟纯,一作孟醇)写的《桐城叶先生别传》。从这些资料以及祖父文集的“诸家评识”里,可以看得出,祖父为人,有时不无他那位姑父毛庆藩的戆直,但总的说来属于温柔敦厚的类型。

记得父亲说起过祖父的两件小事,颇能说明祖父的性格。一是祖父在1903年第二次去应乡试,半道而回。父亲在他写的 《先府君行状》 里提到此事,为尊者讳,写成 “道病还” 。实际上父亲听祖父自己说过,他当年中道折回,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忽然想念母亲,不能自已,于是打道回衙,也许因为怕父母责怪,托辞生病。祖父是个孝子。父亲文章中写到,1929年我曾祖母去世,享年七十三岁,当年祖父自己也已经五十四岁,头发已经花白,曾祖母的灵柩出殡时,祖父跟在后面,一路上痛哭流涕,引起路人的惊叹。祖父在他写的《先妣事略》里说自己活到五十四岁,和曾祖母从来没有分开过三个月之上。所谓 “父母在,不远游” ,祖父真是身体力行了。

父亲说起的另一件小事,想来大概也是祖父自己讲给他听的。那是曾祖父在江苏睢陵县知县任上时,有一次官府抓到了江洋大盗,曾祖父在审讯中动了怒,吩咐动刑。前堂在打板子,祖父在后堂动了恻隐之心,连忙写了个小条子,出去递给曾祖父,请他慈悲为怀。曾祖父平时最恨家人干涉他的政事,回到后堂大发雷霆,把祖父狠狠骂了一顿。

如前所述,祖父的文章,与他的老师马通伯先生一脉相承,走的是欧阳修、归有光那种偏重阴柔哀婉的路子。在《灵贶轩诗文钞》里,我最欣赏的一篇,却是他的《复夏生书》,这是他一生打的唯一一场笔仗,所以与他向来的风格不尽相同。

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号潜庐,是后来名满天下的钱钟书先生的父亲,1923年后,曾历任上海圣约翰大学、北京清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光华大学的中国文学教授。1932年,他写了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长编》,颇受读者欢迎,四年内再版四次,1933年再版时改名为《现代中国文学史》。1936年在这部书的第四版中,钱氏作了较大的增订,其中在散文的部分,在“马其昶”条目后面增加了“叶玉麟”一段,对祖父的文章作了批评。祖父本来没有读过此书,并不知情。过了一年,有位相识的浙江青田青年,名叫夏沂的,把这本书中批评祖父的这一段抄来给祖父看了,于是祖父就写了这封信,回应钱氏的批评,夏沂送到报刊上发表了,后来也曾经刊登在四十年代初父亲、叔叔他们兄弟一起办的文言文杂志《群雅》上。文章不是很长,抄录如下(标点符号和段落是我臆加):

麟白:辱示钱基博先生著《中国近代文学史》评吾文,读竟愧俯滋感。自先师殁,又苦离索,久不闻过也。年事就衰,荒冗废学,诚苦不自知。何幸钱君见厚,抉择其疵累,将毋以为可教而诱之使进欤?

仆往时好规抚熙甫,或不免“琐碎伤洁”。先师尝论拙文,谓有真味。陈丈伯严谓雅洁不失先民矩矱,而性真流逸处特觉朴挚。今钱君谓“意尽于文故少味,语不免絮斯伤洁”,亦仁智所见不同也。又谓:“ 喜为闲性眇状,摇曳其声,以取姿媚,而乏高识远韵,又控御纵送未极伸缩转换之妙,此诚桐城之支与流裔,而独抱逸响以没齿不贰者矣。” 钱君持论至高,举凡文家通病,某几尽有之,文家至高极诣,求备一人。惜乎曩从先师二十余年,未尝闻此;即早岁瞻瞩诸老辈,亦不获督责。岂阿私所好,责人不欲其尽邪?人生不幸不闻过,美疢不若恶石,吾于钱君,滋感佩焉。

抑又有难言者。李越缦论古文之法,非坏于八家,坏于茅鹿门以后之评八家者:“虽方望溪之文有义法,姚姬传之学有本原,而尚陋习相沿,惑于挑剔吞吐、开合照应,以摇曳为神致,以断续为离奇;数字之文,必有针线脉络,一行之简,亦须起伏映带,此学究之蛊毒中人最深者也。” 循是说也,岂第方姚不足言文,即八家亦无能免焉已。且使衡量古人之文,必尽废除起伏映带、照应开合,吾不知将从何处品第其高下也。要知越缦所论,亦不为无见,盖非桐城老辈笃守义法之过,乃摹拟声调未能脱化者之过也。致诋为“蛊毒中人”,亦太甚矣。试为是论者,其所作果能直追先秦两汉而方轨马班乎?

仆素不欲与人争名,亦不欲以空言矜示后觉,平生习气恨未能除,时复孤吟自赏,聊以卒岁。尝慨先辈息心蹈晦,穷毕生之力,乃能专精一艺,竭数十年之劳,仅成一书,远不若今世诸大师,旬月半岁之间,裒然著述巨帙,巧拙顿殊。岂前贤精力皆不若后人邪?以此自度薄劣,万不敢言著述,恐愧负钱君教诫之盛心矣。

同学诸君,并烦以此意相告,各自奋勉以循名寡实自励,非鸿通卓识如钱君以昭示学者迷误为职志,固不容轻肆评议也。

苦寒风雪,岁暮增怀。不儩 。

我的祖母去世之后,父亲在丧母之痛中用朱子语录体写了一篇《慈庭纪闻》(后来在《群雅》杂志连载),记载祖母的言行,其中提到,父亲有时喜欢嘲弄人,祖母就不高兴,说:“我总不说人,亲戚朋友,好的,多来往,不好的,少来往,汝观即我平时不喜之人,我总客客气气底。”又说:“我最不喜面诋人丑,使人难堪。”父亲有时好与旁人争辩,祖母又训斥说:“汝同人争辩时,说起话来,唯恐不利害,专拣顶狠顶重的说,此最是坏性气。”(祖母语均引父亲原文)祖父一生,与祖母一样,秉承“君子成人之美”的儒家原则,不喜欢说三道四、批评旁人。可是这次写《复夏生书》,情况不太一样。一是别人指名道姓,批评到头上来了,总不能不回应,实在是情非得已;二是钱氏所云,牵涉到桐城正宗某些写文章的基本原则,必须予以维护。

祖父这篇文章的妙处,在于尽管是处处针锋相对,到快结尾的地方甚至反唇相讥,但是从头至尾,话却又说得非常谦逊、婉转、客气,绵里裹针,真像英文成语里所谓“天鹅绒手套”(velvet glove)。文末一笔荡开,余音袅袅,确是桐城家法。据说祖父写文章,每次总要打上很多回草稿,往往要端起稿纸,再三吟哦,常说:“文章自有音响,一字未可轻掉。”想来当年写这篇回应的短文,一定也花了不少工夫。

五十年代初,当时已经五十岁的袁孟纯,通过高吹万的介绍,拿着自己写的《雪野堂文集》来向祖父请教,祖父读后很喜欢,亲自为其作序,奖掖有嘉,孟纯从此对祖父执弟子礼。(顺便提及,除袁孟纯之外,江苏扬州人、南京大学的卞孝萱教授,在受采访时曾说起祖父是他早年的古文老师。)根据袁孟纯的回忆,祖父的著作,有曾经在1934年刊行的《灵贶轩文钞》一卷,其中收有祖父早年的三十篇文章。祖父未公开发表的四百多篇文章,孟纯曾经抄成两大册,另外还有几百首诗,文话札记若干卷,记载1913年军阀围攻南京城的《癸丑围城记》一卷,全部都放在我的大伯叶慧晓那里,可惜在文革之中,未能保存下来。

文革之后,大伯、四伯叶参(字曼多)、父亲和叔叔在庆幸劫后余生的同时,也商量着要重新继续收集祖父的诗文。大伯取出他唯一保存下来的二十来首祖父的诗,父亲拿出他写的《先府君行述》, 叔叔从他执教的华东师范大学的图书馆借出了《灵贶轩文钞》,加以复印。随后的十年之内,他们继续多方求索,可是一共只收集到四十六篇文章,六十多首诗。大伯、父亲、叔叔先后去世,最后由四伯总其成,加上袁孟纯在1983年以八十四岁高龄特地撰写的《桐城叶先生别传》、父亲的《先府君行述》、在附录中又加上近人沈瘦东(字其光)的《瓶粟斋诗话》中评论祖父的两则诗话,合为一集。四伯写了一篇后记,由我的堂姐叶照抄录一过, 在1986年夏天复印后装订成册,分给各房,这就是我手边的《灵贶轩诗文钞》了,收入的诗文比起袁孟纯所作的统计来,还不到十分之一。

至于在外面流行的的以祖父名义发表的著作,比如《白话句解老子道德经》、《白话译解庄子》、《白话译解韩非子》、《白话译解墨子》、《白话译解战国策》、《白话译解国语》、《白话译解孙子兵法》等等,大多由广益书局出版,其实大多是父亲和我叔伯等一班子弟兵的作品,其中还包括叶家的“长房长孙”、我的大堂哥叶群 ,当年完全是为了应付生计,真正是英文所谓的potboilers(“为了糊口而写成的作品”)而已,当然凡是碰到疑难之处,他们随时可以请教祖父。其中的《白话译解孙子兵法》据说是同类书中的滥觞之作,颇受好评。另外祖父还有《书经选注》、《荀子新释》、《三苏文选注》、《历代闺秀文选》等几种,很可能倒是他自己做的。

祖父一生专注于古文的撰著,很少写诗。五十年代中叶,青浦人沈其光通过袁孟纯的介绍,带着自己写的诗文来我家向祖父请益,祖父读后很快给他去信,并写了一首五律送给他。沈氏后来写成的《瓶粟斋诗话》中,有关于祖父的两则,前一则一上来引用陈衍的《石遗室诗话》所说,“古人诗文合一,真理相通,断无真能文而不能诗,真能诗而不能文者。”然后说祖父“诗亦颇工”,并全篇抄录了祖父写给他的信和五律。后面一则,引了祖父1933年五十八岁时写的系列七绝四首,题作《徐师竹表兄别三十有五年,以诗存问,依韵奉和》,读来颇有韵味:

晚岁亲知影渐零,短檠留得旧时青;

年光消尽归吟卷,付与江湖一夜听。

秣下西风丁酉秋,帘波长挂隔生愁;

晓钟残月平生侣,坐想清吟到白头。

桑江易改落风烟,老忆明时各惘然;

记得开元种杨柳,似闻双鹤语尧年。

老树花难掩丑枝,忏除哀乐更无诗;

谁知淮海矜年少,剩有苍茫独立时。

祖父现存的诗,有一首七绝很有趣,题作《印度诗人泰戈尔》。1924年泰戈尔访问中国,由徐志摩、林徽音陪同,轰动一时。当时叶家住在北京春树胡同,祖父此诗,当为那时所作:

口耳喧虺印度诗,文言未达费奔驰;

蜗牛篆壁南通范,老屋昏灯世未知。

我四伯为此诗作了注释,说诗中的“南通范”就是范罕,字彦殊,是陈师曾的老泰山、著名诗人范当世之子,亦能诗。(上文提到,祖父曾和他一起,点评陈隆恪的诗作。)当时范罕供职于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独身一人住在宣外的南通试馆,十分简陋。范罕自嘲,把自己的住处叫作“卧牛精舍”,四伯曾随祖父去拜访他。祖父见他一位世家公子,冷落京曹,与泰戈尔在中国受欢迎的境遇大相径庭,颇为不平,因有此诗,将中外诗人的境遇作强烈的对比,颇为发噱。

我很喜欢祖父一首题作《夏日晨起》的五古,也是1924年写的,颇富哲理,句法亦活泼可喜,让我看到祖父壮年时达观的一面:

晨光润新绿,飞鸣意交快;

盎然生趣中,虚空本无界;

万汇乘天机,少见乃多怪;

天意厚良苗,何曾尽稊稗;

一洗平生胸,胡为生蒂芥。

祖父一生,勤练各体书法,小篆常临摹安徽怀宁先贤邓石如(1743-1805),隶书常临摹《礼器碑》和《曹全碑》,行书宗师李北海(李邕),草书取法董香光(其昌)。祖父的老友丁传靖曾经称赞祖父的细楷书“冠绝一时”。祖父暇时也喜欢画山水。安徽庐江名士吴博泉,有一次见到祖父的山水,说是放在清代画家戴醇士(戴熙,1801-1860)的作品中,可以乱真。然而祖父对自己的书画,却不怎么当一回事,说自己的字“功力未深”,画则是小时候自娱的“结习”罢了。2005年12月26日,安徽省桐城派研究会成立大会上,被聘为顾问的卞孝萱,在致词中说起当年祖父曾向他传授桐城文法,并且把祖父七十二岁时(当为1947年)画了送给他的一幅《论文图》郑重其事地转赠给了研究会。祖父地下有知,不知当作如何想。以我今天看来,祖父的字融合各体特色,确实别具一格;他的山水笔法清腴,风致潇洒,确实颇得几分戴醇士的神韵。

走笔至此,我觉得对自己童年时代何以与祖父极少交集颇能理解了。祖父尚未届冠年时,先娶丹徒赵氏夫人。她生下我大伯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1899年祖父继娶我的祖母,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祖父和前后两位夫人都是情深意笃,感情极好,在诗文中多有抒发。我小时候,祖父已鳏居十余年,而且渐渐地故交零落,越来越觉得冷清。

1953年那一年,祖父的老友夏敬观去世。当时我大姐正在安徽黄陆师范执教,母亲在给她的家书中写到此事,说父亲陪祖父去老夏家吊丧,夏幼达见到他们,痛哭失声。后来老夏安葬在闸北宝兴路的联义山庄公墓。祖父应幼达之请,以七十八岁的高龄, “精思结撰” ,写下了为老夏作传的《新建夏公墓志铭》,这是祖父文集中最后的作品之一。文章将近结尾处,祖父不胜感慨:“自公殁而中原耆老几空,余游旧亦无人矣。”

老夏去世之后,常来看望祖父的,除袁孟纯之外,还有一位江苏丹徒人、收藏家尹石公(1888-1971)。我母亲去世前后,国内政治气候丕变,知识界噤若寒蝉,到祖父生前最后两年,几乎没有人再来看望他了。正像我外祖父诗中有云,“老如待决囚,死期固必至,” 一位孤独的老人,一生历经动乱,到了暮年,笼罩在日见浓郁的死亡的阴影里,面对像我这样与他相隔着广阔的“代沟”的孙儿辈,又能有多少话说?

最后顺便提一下,祖父出生于前清光绪的丙子年(1876)。他四十八足岁时,民国的甲子年(1924),我大哥叶治出生。我在民国戊子年(1948)出生,比大哥小二十四岁。我四十八足岁那年冬天,又是一个丙子年的岁尾,我儿子叶襄在美国出生。我们家这四个人都属鼠。祖父和他这一位曾孙, 年龄相差两度丙子,整整一百二十岁,从未觌面。大哥三年前也走了。逝者已矣,而悠悠天地间,依然是生生不息......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于美国加州华山市寓庐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