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不动如山》

未结集新作：《不动如山》

我喜欢与西山默默对视。

虽然北京人都自孩提时就知道它，虽然我在文革后期率领一帮初中小孩也爬过这道山脉的若干山峰，但在住进山麓之前，我不懂西山。

就像只有在两度羊肠坂、踏入了合涧陉之后我才对太行山产生了感性一样——如今我渴望了解西山，哪怕多一分一毫。我爱上了这道山脉的原因是私人的，因为它将与我共命运直到最终。

这是一张自己拍摄的照片。

不是因为照的好，也不是因为它雄壮。只因为视野突然受到了打击，举起手机拍摄时我觉察到了自己的异样：它像一个暗示，它像一个引诱，它矗立的断岩深壑，不是掠夺而是收容。

风景是主观的：当人真与包括大自然在内的一块土地结缘，人就渐渐加入了它的风景。它即是你，你难离它。我全神凝视着。眼中的它，是一个坚实的家，甚至窗棂门扉，逐一可辨。胸中感动涌起，我甚至写道：惟你最美！

至于为什么天下它最美——今天我才悟到了7一点。

事不临头，人的感悟不会开启。我哪里知道，今天，在木枯风急的隆冬大寒日，它才向我显示。我顶着刺骨的风，一霎眸子不能移动。它蹲踞在萧杀残破的黄草梁正中，全然不提盛夏季节里，自己满身迸发的新枝，遮蔽一方的浓绿。那股自信，那种胜算，望着我微笑一般，不形于色，一丝不动。

望着它我好像明白了：勇者色不变。它就这么真实地潜伏蹲踞，给未来以准备，为今生作基础。

 

匪夷所思地联想到兵法谭“风林火山”：疾如风，徐如林，掠如火，不动如山。没错，它就是“不动如山”。

这是太行北端西山深处的黄草梁。只剩下残垣颓壁的天津关，就在离这道山不远的地方。但那一天我没有去爬城墙，确实人工的城不敌大自然的山，它横挡前方，像一个警号，止住了迷乱的脚步。就在那一刻，心中一直渴望的引导，静默着，缓缓浮现了。

回首一生，任性走过。两千里跋涉常投奔一座毡房，四十年奔突爱结交几个农夫。如今年龄既然抵临了七十四岁，我用这张照片教育自己，也用它启发今后的方式：

远远眺望着，暗自把白居易的“五架三间新草堂”思索一番，古人的抒发与缄默，或许大致类似。若对比东邻的《方丈记》，一旦人敢于叛离体制，不惜构居山野营造“广阔仅方丈”的阵地——他就从生存的边缘，触碰了真实的信仰。

呀，静心顺命的滋味，真是特别的神秘！

既然生逢此世，便不作肤浅的跳梁。静静沉没于莽莽大山的素朴，同时俯瞰蝇营狗苟的世间。廉颇萤雪，新集自刻，描摹来世，天助给养。随时推开书本出门去，散步呼吸于山麓河边。一旦胸中不平激荡，推窗又见大山如师长，语言不改，美感如旧。

是的，《不动如山》。它便是我的书题。

2022年-三月百拉提-古尔邦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