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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格尼:门外(中篇小说)

 储氏藏书 2022-08-28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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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中篇小说)

文/格尼

1

凌克是个软男人,这是前妻同他生活十多年后做的总结。说他性子温,喜欢将就,在哪都受欺负,没男人味,没上进心,缺乏主动,不然也不会一直当小职员,一直是工人身份,比别人少拿多少钱啊,早点想办法,哪有解决不了的。凌克想的是,过日子急什么,顺其自然,只要火没上房,吃得起、穿得暖,就走慢点。架不住妻子多次抱怨,凌克身体的重要零件真正软了,婚姻也结束了。那个软字深植体内,以至于很多年只要走出门,凌克都能感到外界的硬。比如,白花花的太阳是硬的,鲜艳的霓虹灯是硬的,穿高跟鞋的女人是硬的。比如,汽车喇叭声、发廊的音乐、广场舞的音乐、忽然炸响的手机铃声等都是硬的。所以,不是不得已,他很少出门,这个不得已绝大部分代表上班,儿子同前妻生活,父母已过世,他一人用不着花什么时间购物,也谢绝了同事和亲朋邀请的饭局,随便凑合一顿了事。

直到马丽娅出现。

马丽娅最初是以声音形式出现的。凌克住母亲单位分的老房子,小区最里边五单元的底楼,不向阳,加之树木参天,进楼道时如果不喊亮声控灯,大白天也如同黑夜。每个人喊灯的方式不同,有的跺脚,有的拍手,有的“嗨”一声,有的“呔”一声,马丽娅发出的是“啊”。许多人喜欢“啊”的一声,但马丽娅的不同,凌克听到这声音后,找了许多词来形容——清澈、透明、清亮、稚嫩、纯粹,最后归为干净。听着这样的声音,凌克想到叮咚的泉水,想到蜻蜓的翅膀,想到纤柔的花瓣,以及荷叶上的露珠。而一直萦绕脑海的,是双黝黑的大眼睛,肉嘟嘟的脸,丝绸般柔软的小嘴。马丽娅的声音经常在晚饭后从楼上远远下来,次第清晰着到门边,大约两小时后再从外面进入楼道。凌克不想和外界多接触,仿佛高楼大厦里总有隐藏的危险。但那声音太美妙了,终于有天,后来凌克反复回忆那天,是周五的晚上,这声音下来时,凌克忍不住推开门,所有事情的起因都因他推开了门,认识了马丽娅。

凌克看见了马丽娅,和想象的一样,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所不同的是,马丽娅眼睛并不大,脸也不圆,嘴有点扁,整张脸也有点扁,只那皮肤白,嫩得仿佛内酯豆腐,让人看着想伸手去摸。那一瞬,凌克找到了声音的最佳形容词:柔软。软与软如此奇妙相遇了。

凌克尽量贴门站立,激动地说:“这孩子的声音太好听了,歌唱家的嗓子。”

马丽娅的爷爷抱着马丽娅,哈哈笑着拾起马丽娅的小手摇动:“谢谢叔叔,要得,我们马丽娅当歌唱家。”

从那以后,凌克听着这美妙的声音,生活重新丰富起来。

凌克开始参加同事聚餐,亲朋邀约,后来加入了之前一直拒绝加入的五单元微信群,和马丽娅的爷爷成了要好的朋友,两人时不时小聚,聊些时事家常。马丽娅的爷爷喜欢钓鱼,退休后常和钓友跑乡镇的野河或水库垂钓,很晚才回来。马丽娅的奶奶,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年岁并没在她身上过多留下痕迹,喜欢唱歌跳坝坝舞,周日要到教堂做礼拜,马丽娅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孩子父母不同意,她振振有词:“不姓马倒也罢了,既然姓着马,当然要叫马丽娅,和耶稣的母亲名字同音,这是上帝赐予的。”她同时认定马丽娅遗传了她的好嗓子,她退休后组织了坝子歌舞队,天晴的下午拖着音箱、麦克风到公园轮流唱歌,不少人驻足围观。马丽娅的父母不会带孩子,平时工作忙,有老人依靠,孩子只管放这,偶尔过来接回去住几天,弄得哭兮兮回来。马丽娅的幼儿园在凌克下班经过的地方,只要马丽娅的家人打招呼,凌克恰好也空闲,会顺便接马丽娅到家,等他们有人回来再接去楼上。从马丽娅三岁读幼儿园开始,两年来一直这样。

马丽娅喜欢在凌克家外阳台玩,凌克干脆把里边堆放的书弄到储藏室,买了块防潮垫铺上,小区来来往往的人常见马丽娅趴在那玩玩具。小区有好几个和马丽娅同样大的孩子,顺路经过,隔着不锈钢栏杆和马丽娅玩,如果孩子家长愿意,凌克会直接从栏杆上抱过来。最常去的是豆豆和小威两个男孩。这样,凌克的阳台经常聚集三五个孩子,有时孩子们缠着凌克一起玩,骑大马,过家家,马丽娅细细的手腕常吊住凌克的脖子不放,软绸子似的打了死结。有时,那阳台空着,屋里传出叽喳嬉闹声。小区里的人感激凌克,同时笑称他可以收托管费了。私下里互相嘀咕,这么好的男人,怎么能没人喜欢,定是他眼光太高。他前妻,好泼辣弯酸的女人,哪个男人遇见都收拾不住。

马丽娅的奶奶有天一早约了凌克,让周末到家吃晚饭。凌克和他们夫妻相差十来岁,马丽娅的奶奶姓周,他称她周姐,称孩子爷爷马哥,而马丽娅的奶奶执意让马丽娅称凌克为叔叔,尴尬的年龄段,只能乱辈分。

凌克傍晚来到六楼,门开着,马丽娅在客厅玩一堆小玩具。马丽娅不喜欢大布娃娃毛毛熊之类的布偶,只喜欢小玩具,小马小牛小鸡小鸭,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各种动物和动画里的小人儿。马丽娅见到叔叔,跑到门边,喊声控灯那样喊了声“啊”,继而是脆脆的笑声,凌克也笑着“啊”一声回应,这是他们每次见面的招呼方式。马丽娅喜欢用那些小玩具给人设障碍,凌克在门口穿鞋套,马丽娅已在他脚前置放了喜羊羊玩具小人儿,凌克刚迈过去,她又放了个美羊羊,他走一步,她放一个,声称这些都是炸弹,千万不能挨着。玩具越来越密集,凌克的脚尖不小心碰到一匹小马的前蹄,马丽娅大叫:“轰,中弹,你挂了。”马丽娅的爸爸爱玩游戏,“挂了”是从爸爸那学来的。凌克朝旁边一仰,顺势倒向沙发,伸舌翻眼做死亡状。马丽娅不准凌克活过来,骑他身上看着,发现动弹,马上用小玩具扎。凌克隐约听见厨房有人窃语,马丽娅折腾一阵,厨房门打开了。

“马丽娅,不准没礼貌,快下来。”

马丽娅扭动身体不下来。奶奶把马丽娅的手像解绳子那样从凌克脖子上解下来,马丽娅蹬腿嚷:“不,不,我要和凌叔叔玩。”

“乖孙女,忘了吗,还有海燕阿姨。”

凌克发现马丽娅的奶奶说“海燕阿姨”时,双眼含笑,眯成缝看着他。凌克想起,马丽娅的奶奶曾经说过要给他再介绍对象,这个保证会相中。是位教师,丈夫车祸去世五六年,家有个女儿,任性了些,她总担心再找人对女儿不好,一直没找。这些年不少人给凌克介绍,马丽娅的奶奶也介绍了几次,不知没心思还是怎么,遇不到合适的。没想到,这次马丽娅的奶奶没提前打招呼,直接让见面。

“来吧,海燕,快过来。”马丽娅的奶奶招呼。

海燕在马丽娅的奶奶带领下,已在厨房从玻璃门缝悄悄看了一阵。此前马丽娅的奶奶一再说凌克人好,喜欢孩子,有耐心带孩子的人错不了,绝不会对女儿不好。眼见为实,海燕听到凌克浑厚的声音时已喜欢,再一见人,面相不俗,身材颀长匀称,头发茂盛(她不喜欢秃顶男人),干净文雅,心下更是满意。海燕从厨房出来,快速瞄一眼凌克,即刻低下头去。

凌克站起来,马丽娅抱住他的腿。

“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凌老师,文化人,爱看书会写字,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海燕你也了解。这呢,是赵老师,赵海燕,我歌舞队老赵的女儿,在中心小学当老师,今年本命年,你们俩相差两岁。”

凌克和海燕握手,发现海燕的脸红了。在凌克看来,现在的人难得见到脸红,女人们仿佛刀枪不入,坚硬强悍。脸红的女人让人感到柔软,凌克为之一动。马丽娅的爷爷外面有饭局,只他们几人用餐。聊过一阵后,凌克见海燕落落大方,尤其是笑容,明媚温情,暖暖的让人舒心。并且两人并不生疏,有种相识多年的亲切感。当晚,他们就去江边散步,聊得欢畅自在。凌克只叹相见恨晚,这才是他要找的人生伴侣。

月余时间,凌克和海燕仿佛已是相处多年的夫妻,不分彼此。有了海燕,凌克发现自己并不是个软男人。有时海燕住凌克这边,有时凌克住海燕那边。凌克工作相对清闲,可以提前下班,这时候他会到学校陪海燕。海燕这学期教的幼儿园,晚上放学总有家长迟迟不来接孩子,之前遇到这种情况,海燕要发脾气,自从凌克来,跟那些等待家长的孩子们打成一片,海燕也变化了。许多家长都知道海燕老师找了个喜欢孩子的男朋友,他们都和孩子一样称他凌老师。

海燕的女儿叫晞月,刚大学毕业,举止行为像七八岁的小女孩,总往母亲怀里钻,这摸摸,那捏捏,撒娇调皮。凌克见几次后,晞月喜欢这个准继父,两人之间有时像哥们那样调侃,有时像父女那样亲切。网上买衣服,晞月在乎凌克的眼光。夏末时,晞月说:“你们赶紧举行婚礼吧。”

这样一桩好姻缘,马丽娅的爷爷奶奶催促,那些凌克给带过孩子的人也都催问什么时候吃喜糖。儿子凌辛哲大学毕业两年了,之前一直闷家里玩网络游戏,多次报名参加各种应聘考试,因没努力复习,都落了空。孩子性格像父亲,不喜惹是生非,凡事不争,过得去就行,这样难免缺乏动力少了上进心。认识晞月后,忽然开始认真对待,报了信用社招考,天天在家复习。辛哲母亲因工作要外出几月,让辛哲暂时搬到凌克那住。辛哲九月中旬笔试,凌克和海燕商量,等辛哲考完试,十月国庆节,他们举办婚礼。

2

辛哲需要安静的环境学习,孩子们不能再到凌克家阳台玩,凌克要给儿子做饭,要筹备婚礼,拍婚纱照,写请柬,订宴席,虽是二路夫妻,但他想体面轰烈地娶海燕,共同走完后半生。马丽娅的爷爷奶奶订了去贵州的旅行团,担心国庆拥挤,更重要的是国庆参加婚礼,凌克和海燕结婚,没谁也不能没有他们。所以准备提前出行,马丽娅则哭哭啼啼地跟着父母。

马丽娅的爷爷奶奶临行前,凌克准备请他们全家吃饭。一来,和海燕交往后,两人还没正式谢过媒。二来,算给二位送行,预祝旅途顺利。

一大早凌克和海燕开始忙这事,马丽娅的奶奶喜欢吃大闸蟹,他们现场考察了很多家卖大闸蟹的酒店,最终订在丽都酒店,那的蟹饱满新鲜。到傍晚,凌克和儿子,海燕和女儿早早候着了,冷菜上齐的时候人还没来。出门时,凌克发微信邀约一起过去,没人回应,打电话也没接,到六楼去叫,发现没人在家。凌克以为老两口去买明天带的东西,听不见手机。又没有马丽娅父母的电话,只好坐等。凌克见辛哲在晞月的带动下,人变得活泼些了,两人在打闹,心想这俩孩子不会喜上加喜吧,若真那样,就太好了,看海燕一脸欣喜,也有那想法。不过,凌克不会贸然提,这样的事要孩子们自己提出。等了约一小时还不见来,服务员催问几次要不要上热菜,凌克这才急了,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正要想办法联系,忽见马丽娅的爸爸怒气冲冲闯进包间。凌克正纳闷,马丽娅的爸爸揪住凌克的衣领,挥拳猛打。一时,谁都搞不清楚状况呆愣在那,待发现凌克满嘴是血,才想起去拉。同时,酒店保安进来拽住马丽娅的爸爸,他不停向前冲撞,像要把凌克吃了。

“你个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龟儿子,呸!告诉你,要是马丽娅有什么,我非杀了你!”

凌克彻底懵了,脑子里是轰隆隆的噪音。

这时,海燕的手机响了,她瞪大眼睛听了一会儿,对凌克说:“我先去看看,辛哲,快带你爸爸去诊所。”又冷冷对马丽娅的爸爸说:“你妈让我带你回去,走吧,先不要冲动。”马丽娅的爸爸出门时朝凌克吐了口唾沫。

包间静下来,辛哲不停摇动凌克肩膀,问要不要去诊所,晞月用纸巾擦凌克嘴角的血,凌克才醒悟是被打了,活到五十岁第一次挨打,马丽娅的爸爸打的,不仅打,还说了那些难听而奇怪的话,马丽娅有什么,能有什么?他对她那么好。当想到这场面一定吓坏了辛哲,凌克偏头看去,辛哲果真煞白着脸。

“没事,没事。”凌克拍拍儿子肩膀,只是腮帮里出血了。

“爸,眼睛,你眼睛肿了。”

“没事,没事。”凌克故作镇定,眼眶火辣辣的,一股股射痛。他让服务员上热菜,他自己去诊所看看,然后先回家,这顿饭就留俩孩子吃吧。临走时,他安慰俩孩子:“什么事都没有,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们好好吃。”

马丽娅的爸爸带海燕到了医院,医生正给马丽娅做检查,海燕心里轰隆隆的。不过,每当她想到不堪的场面,心里就有个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事情的起因是马丽娅和父母在家,缠着爸爸陪她做游戏,爸爸虽满口答应,双手仍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妈妈在手机上处理业务。马丽娅哼唧着缠了一会儿,忽然嘻嘻笑着朝爸爸裤裆抓一把就跑。爸爸说:“马丽娅,羞人,女孩子是不可以这样做的。”马丽娅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这是游戏,凌叔叔和我们玩的游戏。”爸爸继续玩着游戏,就觉得不那么对劲,叫来妻子,讲了马丽娅的行为,两人对视片刻,惊愣着。

“马丽娅,你过来。”妈妈颤声说。

“我不去,你们不陪我玩。”

“过来,妈妈问你话,你认真回答,爸爸妈妈都陪你玩。”

马丽娅从客厅跑过来,妈妈抱起她。“来,告诉妈妈,和凌叔叔的游戏是怎么玩的?”

“豆豆,小威我们一起和凌叔叔玩的。”

“嗯,怎么玩?”

“凌叔叔说豆豆和小威有小弟弟,他有大弟弟,我有小妹妹。”

马丽娅的爸爸和妈妈又互相看了看,眼睛瞪得老大。

“游戏呢,怎么玩?”

“谁摸到凌叔叔的大弟弟谁赢。”

马丽娅的爸爸妈妈又是一惊。

“那凌叔叔有没有摸你的小妹妹?”

马丽娅沉吟片刻,脆生生笑起来:“有啊,有啊。”

“噢,有啊。他……他怎样摸的?”马丽娅的妈妈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我不知道,哈哈,不知道。”

“好好说,不然爸妈没法陪你玩这个游戏。”

“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摸到凌叔叔的……大弟弟?”

“有啊,有啊。”

“你给妈妈形容一下,大……大弟弟像什么?”

“像什么,像个大乌棒鱼,哈哈,大乌棒鱼。”

马丽娅的爸爸妈妈再也坐不住了,给父母打了电话,一家人伤心愤怒痛哭,而后立即带马丽娅到医院做检查。

海燕听到这,大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凌克不是那种人,你们该比我清楚。”海燕的声音在走廊回荡,嗡嗡作响。

马丽娅的奶奶流着泪说 :“海燕啊,对不住你了,给你介绍这么个流氓败类,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相处几天,我们这几年都没看出来,藏得深啊。”

“我不信。等检查结果出来,你们就知道了,我保证她没事。”

“结果明摆着,我们只想看看孩子受到的伤害到底有多深,但愿……但愿那个畜生还没那胆……”马丽娅的奶奶泣不成声。

海燕不知说什么好。

马丽娅的妈妈抱着马丽娅从检查室出来,带出的报告显示处女膜完好。

海燕说:“我就说没事嘛。”

马丽娅的奶奶说:“幸好还没敢下手。”

马丽娅的奶奶联系了豆豆和小威的家长,让他们好好问问孩子,有没有受到那畜生的骚扰。那个变态,幸好还没有下手。

海燕说:“绝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信。”

马丽娅的奶奶说:“小孩子还能撒谎吗?”

海燕不知说什么,给凌克打电话,让他到江边。凌克赶到时,见海燕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们并肩走在江岸,海燕把事情经过讲给凌克。

凌克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类事情。他记得有次在厕所小便,豆豆和小威同时尿急,厕所不大,他顺手开门让他们进来挨着他赶紧尿。尿完后,小威说:“凌叔叔的小弟弟好大。”凌克笑着说:“你长大了也会长成大弟弟。”还有一次,豆豆和小威在他身上骑大马时,小威坐在他下身用力蹾,那时他正憋着一泡尿,小威说是什么这么硌,用手去摸,他捂着不让,但孩子调皮,扳他的手要看看到底是啥,马丽娅也跟着扳。他怕弄疼了孩子们,又急着上厕所,就说这个游戏等会儿再做。等从厕所出来,孩子们追他,他和他们嬉闹了一阵。应该是孩子们自己商量的,谁先摸到谁赢。他从没告诉过马丽娅什么小妹妹,至于怎么会说到乌棒鱼,他真的不明白。“乌棒鱼,哈哈。”他笑起来。

“小孩子们想象力丰富,你说呢?”凌克看着海燕。

“是啊,我教幼儿园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

“咳,我也不知道。”

“海燕,你相信我吗?”过了许久,凌克问。

“相信,我当然相信,你得去跟他们谈谈,讲清楚。”

“那就好,放心吧,没事。”凌克拥住海燕。

3

凌克原本打算等马丽娅的爷爷奶奶静静心,再去给他们解释,说不定一夜之后,什么都化了,根本不用解释。结果当夜被五单元的微信群踢了出来。给他们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发微信也发不过去,看来是把他加入黑名单了。第二天他们要去旅行,如果带着这些不快,哪怕莫须有的,也是他带来的,有必要去解释清楚。

夜里九点多,凌克和海燕一起来到六楼,敲开了门。马丽娅的奶奶看见海燕,正要让她进屋,发现后面跟着凌克,直接把海燕推出门外,嘭一声关上。

“我们不想再见到那个混蛋。”隔着门,马丽娅的奶奶厉声说,“海燕,你趁早离开他,我会给你爸爸讲这件事的。”

凌克说:“周姐,你们误会了。”

“谁是你周姐?”

“马哥,你听我说。”

门里传来马哥的吼声:“滚,赶紧滚。”

“你们想多了,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我真的……”

“小孩子的话都不信,信你这种阴险人的话吗?马丽娅从不撒谎,我们没报警算仁至义尽了。”

“马丽娅是不撒谎……”

“闭嘴,再不准叫马丽娅的名字。海燕,你快回家吧,你爸爸马上要叫你回家了。”

海燕的爸爸果真打来电话,催海燕马上回去。老人有高血压,凡事得顺着,不敢逆来。

凌克来了气,想大吼自己没做那种脏事,担心惊动楼下的辛哲。他们出门前,辛哲深深看着凌克,那是大学毕业生面对社会的迷茫,不知如今这世界给他们准备了什么。他不想给辛哲带来这些阴霾,希望他阳光地生活。凌克拉海燕下楼,让海燕先回去安抚父亲,老人家身体得引起重视。

回家后,凌克朝辛哲笑笑说:“他们总会明白的,迟早的事。等着吧,那时他们该不好意思了。我保证,他们肯定会不好意思。”这么说的时候,凌克仿佛看见马丽娅的爷爷奶奶一脸的歉意,尤其是马丽娅的奶奶,又要像每次他送马丽娅上楼那样点头哈腰,一张脸笑得稀烂了。

两天后的早晨,凌克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以为隔壁一楼的小院又用粪水灌溉蔬菜。那小院和凌克的小院隔道两米高的石墙,凌克只在院里种了棵银杏树,本没有多少空间,再摆个小矮桌、几张小石凳,已满登登了。隔壁李大姐喜欢种菜,沤些烂菜叶子之类的肥水,大家反映厉害,李大姐已换了肥料,说不定又悄悄弄上了。起床后,发现气味不是从小后院传出的,而是前阳台。凌克打开卧室阳台门,发现一摊黑乎乎的东西泼在孩子们曾玩过的防潮垫上,臭气直扑鼻孔。凌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明白是令人恶心的秽物。同时,也明白,此事和马丽娅的事有关联。凌克没有作声,趁辛哲还没起床,捂着口鼻将防潮垫拿到厕所冲洗。尽管冲刷数次,气味始终冲不掉,只好拿到小院去晾,弄得里里外外臭气熏天。而且,冲洗过程中,左手不小心碰到了秽物,无论怎样用肥皂搓洗还是发臭。凌克不服气,难不成渗进了肉里,就用小刀刮,刮得渗出红血丝来,也没有刮净。

凌克每天出门,见到熟人要打招呼,他们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冷眼掠过。门卫有两个保安,一胖一瘦,平时都喜欢和他打招呼,现在他们见他经过,直瞪他。尤其瘦的,眼窝本就深,瞪过来时,力度十足,像要挖走他身上的某个器官。他只好低头不看他们。好多天,他都低头进出。

马丽娅的爷爷奶奶旅游回来后,马丽娅也没送到这边。凌克许久没听到马丽娅脆脆的“啊”,却听见马丽娅的爷爷奶奶上下楼时,经过门前,发出几声明确的“呸”。有时,凌克从外面回来,看见门上清晰黏着的几口痰。还有几次,锁孔塞了泡泡糖。再有,他的阳台总有奇奇怪怪的秽物出现,死老鼠、臭袜子、臭鸡蛋、烂鱼肠子。这些并非都是马丽娅的家人所为,有时他透过阳台门,看见马丽娅的爷爷奶奶已走出五单元,但仍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对他的门轰了几拳。他几次要发火都忍下来,仍然想,没事的,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为躲开这些尴尬,其实只他尴尬,别人是明目张胆的对抗,他只得避开出行高峰,早晨早点去单位上班,提前或延后下班。

凌克最牵挂的是和海燕的婚礼。海燕的父亲每天看着海燕,午饭、晚饭都要求海燕回家,坚决不允许两人再交往。海燕过不来,凌克也去不了,只好到学校短暂见面。海燕的意思,婚礼这么大事,不能不通过父亲,怎么也得把父亲说通才行。况且,父亲高血压,不能让他着急上火。海燕让凌克放心,她给父亲做工作已做得差不多了,父亲只是有点担心,还碍着马丽娅奶奶的情面。他们每次去公园唱歌,马丽娅的奶奶都要唠叨这事。现在马丽娅不能交给爷爷奶奶,马丽娅到楼梯口就想往凌克家钻,哭着闹着要去,尽管用各种方法哄骗,说凌叔叔家有大老鼠蟑螂,那是马丽娅最害怕的,仍不起作用。即使哄得住,也不想让马丽娅再见到那个变态狗日的,只好让父母带。孩子父母带不好,总生病,爷爷奶奶不愿住儿子家,弄得一家子人整天叽叽歪歪。最后,奶奶只得中午晚上跑两趟把孩子接到儿子家,晚饭后才回家,平添了许多不便。奶奶常顾不上最热爱的坝坝歌舞,只能更恨凌克。海燕央求父亲做一下马丽娅奶奶的工作,希望她能到婚礼现场为他们证婚。马丽娅的奶奶当场回绝,说海燕如果一定要和凌克结婚,从此断交。海燕的意思,实在不行,只有不管马丽娅的奶奶到场与否,时间能证明一切,矛盾会自然化解。不过,婚礼要推迟,慢慢来。凌克想,也只好如此。

总算有了高兴事。辛哲的招考结果出来,共招三人,他的笔试成绩排名第二,只等月底面试。辛哲虽然性子也温,但恰恰因为如此,更显谦和沉稳,有亲和力,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正常发挥的话,不敢百分百保证,百分之九十几的把握是有了。凌克不想太早给亲戚们说这些,准备面试通过后给大家一个惊喜。海燕请了年休,带父亲和女儿出去旅游,主要想通过外出散心,做父亲的工作。凌克告诉海燕这个好消息,海燕和晞月都很高兴,发祝贺视频给辛哲。

当天下午,凌克买了酒菜回来庆祝。五点钟,父子俩已在餐桌前落座。辛哲小脸腻白,身材瘦弱,又不爱说话,像个女娃娃。近期,家里受到各类骚扰,两人的沉默加重了室内的阴郁气,听到一点响动,辛哲那近视镜下的双眼就惊恐地瞪着,眼白和镜片的反光聚一起,白得刺眼。凌克也惊恐。这种惊恐并不是惧怕打架,虽说性子温和没打过架,骨头却是硬的,莽夫才用拳头解决问题。这种惊恐是惧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忽然破裂,各自必然孤独一大截,伤的是心。但显然邻里的过分举动已让人难以忍受,无端的羞辱是隐性的暴力。凌克希望儿子能明白做父亲的并非软弱,也希望儿子的惊恐不要来自软弱。

凌克喝白酒,给辛哲买的啤酒,递了一罐过去,还递了支烟。凌克说:“要参加工作了,也该有个男人样,男人哪能不抽烟不喝酒。还有,以后谁再乱来,就不客气了。”

辛哲不胜酒力,半罐啤酒下肚,脸已泛红。同时,受酒精刺激,话多起来,声音也大。“他们凭什么?”这是他咬牙瞪眼反复重复的一句。

之前,只要凌克一回家,阳台门、后院门全部敞开,认识马丽娅后,外门也一并敞开,方便来接孩子的人。一楼凉爽,盛夏时也只开吊扇,空调还是前妻在时安装的,凌克不喜欢,认为影响人对环境的自我调节能力,离婚后,再也没开过空调。出了这些事,每次回家后,这些门都关着。十月的天还有些热,酒后更燥热,凌克觉得儿子说得对,他们凭什么,自己清清白白,这样窝在家,倒像做了亏心事,就去将几扇门一一打开。

“今天是好日子,敞开喝。”凌克说这话时正打开外门,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想起那次推门见到马丽娅。啊,马丽娅。假如,那天他没有推开门,一直也没有,那么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六点半光景,屋里忽然钻进一条棕毛泰迪犬,它狂奔而入,进屋后身体站不稳,直接扑倒在凌克腿边。那时,凌克和辛哲都有些醉了,又惊恐于各种声响,打开门后他们都变得更加敏感,且互相隐藏着这种敏感,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凌克惊得一抖,下意识扬起手臂准备抵挡什么,好像又有谁会忽然挥来一拳。当发现只是小狗,就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摊开手臂耸耸肩,对已惊眼站起的辛哲说:“没事,没事,一条小狗而已,它叫璐璐。”随即发现这话也多余,谁认为有事呢。父子俩顿时陷入沉默。

狗是小威家的,以前小威母亲来接小威回家,这条狗就跟着,凌克经常喂它吃的。他们住三单元,每次来,先听见小威母亲粗粝的大嗓门喊小威,喊第二声时,狗就进门了。门大敞开着,狗一定是闻到凌克家的气味冲进来的。

小威母亲站在四单元楼道外跟人聊天,凌克抱着狗送出来时,听见她正对另一人说:“那个变态还有脸喝酒,闹那么大声,整个小区都能听见,他应该滚出这个小区。”

凌克站在距离小威母亲十几米远的地方,脸涨红,酒意鼓胀着他去跟这个嫌弃别人声音大的蛮横的大嗓门女人理论一番,他连大声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却见小威母亲已叫嚷着跑来,指着凌克说:“别碰我家璐璐,你那脏手。”小威母亲来抢狗,凌克来了气,偏不给。小威母亲硬抢,凌克也硬不给,高高举起。小威母亲个矮,两人一个抬脚拽狗腿,一个高举狗头,各自用力,狗受到惊吓,咬了凌克胳膊,疼得他一甩手,恰好小威母亲也松手,狗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而后狗腿抽动几下,不动了。任小威的母亲摇动呼喊,狗都软塌塌的,仿佛只剩一张皮毛。小威母亲跪下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天哪,我的璐璐!”

凌克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活蹦乱跳的狗掉下来怎么就会摔死了?他后退几步,回头看见外阳台吃惊站立的辛哲。“我……不是我……”话音未落,被冲上来的小威母亲抓住衣领。

“不是你是谁?你摔死了我的璐璐,还我璐璐,你个该死的。”

之后的事凌克第二天一早惊醒时想起的,耳边回响着小威母亲粗粝的怒吼和哭喊,以及人们不绝于耳的指责谩骂。但是,他怎样都想不起他们的脸,大都是小区熟人,他们陌生得仿佛从未见过。

其实,事情解决很顺利,最初小威母亲不要赔偿,只要狗,多少钱也买不来的损失,那是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相当于她的女儿。后来在大家劝说下,才答应了。大家的意思是,凌克这样的污损之人,对孩子都要下手的变态,心肝肺都烂掉了,哪里有道德观念,狗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假如不当场拿钱走人,这种无赖,事后难办。他们就那样当着他的面评论他、批判他,而后全部对准他:“给钱,赶快给钱,不然报警。”

买狗的费用和精神损失费,一并赔偿五千元,他们要求他当场拿出手机,面对面支付。狗的死,双方都有责任,他们全部归咎于他,他愿意掏钱谢罪,来送小狗一程,如果钱能办到的话。但这种不合理是因为另一个不合理,而那另一个,才是他最在乎的。他真想揍他们一顿,但辛哲已攀上阳台跳出来,他看见儿子怒目而视,满脸通红,攥着拳头。如果不是辛哲还要面试,他真想跟他一起好好释放一下淤积的怒气,打个鼻青脸肿也碍不着什么,别以为他们父子是软蛋、是病猫。他立即掏出裤包里的手机说:“我没有,告诉你们,我没有。”他原本想说他没有碰那些小孩子,但觉得这样的话连说出口都是极其费力的,只反复强调:“我没有。”他低下头,不敢看他们的脸,就像不敢看杀人犯的脸,那不是惧怕,是一种羞怯,为他们而羞怯,而自惭形秽。

辛哲冲众人大吼:“你们凭什么污蔑我爸爸?凭什么往我家扔脏东西?”这是辛哲从校园踏入社会后,初次与人交锋,仅两句话,他已泣不成声。他委屈得像个小男孩。

凌克拥住辛哲往屋里走。他觉得再也无法解释什么了,那些在他低头瞬间看见的密密麻麻的丛林般的腿脚,是一道道屏障,阻隔了他。这些仿佛从土里生长出来的腿脚的上部,连接了一个个伸展着的奇异装置。一时间,他感到人类是奇异生物,好像跟人脱离了关系。

他对辛哲说:“讲不清楚的,我们回去,没事,没事的。”

进屋后,他把敞开的门一一关上。父子俩继续喝酒,辛哲很快醉了,凌克将他安顿上床,自己独饮至深夜,才晃悠悠倒床去睡。若还有半点清醒,就会失眠。

4

凌克生长在江城,眼见城市日益蓬勃繁盛,曾经的荒地长出了高楼大厦,曾经的小丘陵有一天忽然消失,被现代建筑物替代,一些新开发片区,新增街道纵横交错,像进入陌生城市。楼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好,脚越来越飘,人越来越捉摸不定。凌克怀念一些旧岁月,那时的生活慢,车少人少,骑自行车走通城也要不了多少时间。现在交通发达,路宽,想走通城反倒费劲,拥堵扰乱了固有的时间概念。谈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所需要的时间,人们惯常的回答是,那要看堵不堵车哦。凌克一直没学开车,也不想买车,买还是勉强买得起,只是不喜欢。智能手机是后来周围人逼他买的。互联网时代,没有智能手机等同于睁眼瞎。唯一不变的是嘉陵江。这条川北的江,无论江岸如何变化,水还是那道水。自从发生了那些事,凌克晚上总要在江边走走。只有如此,才能控制自己的心,否则,他真有些难以把控,乱了方寸。看见辛哲打游戏,他甚至还冒出厮杀一条血路的念头。当他将一粒石子抛入江中,波纹扩散,眼前竟呈现影视中原子弹爆炸的画面。而他,也正置身爆炸之中。他总是给辛哲说没事的,没事的,这话越来越苍白。

摔狗事件发生第二天,凌克看见小威母亲带着它,也不避讳,大摇大摆从窗前走过。璐璐一定是当时摔晕厥,回去醒过来了,这倒让人舒心。

小威母亲说:“看什么看,多亏我家璐璐命大,你那钱算精神损失费。”

五千块不是小数目,凌克不想再纠缠,一狠心忍回去了。

这天深夜,凌克睡得正熟,只听一声巨响,伴随碎裂声,有什么重物坠落枕边。凌克受到惊吓,战栗着开灯,见是一块巴掌大的三角石,距离头部仅三公分。石头是从顶窗砸进来的,那没安装防护栏。伴随玻璃碎裂声,有人大喊:“没人性的东西,让你摔死狗。”

辛哲开门进来,惨白着脸。

“没事的,没事。”凌克擦擦额头惊出的汗。

“还说没事,你被'人肉’了。”辛哲嘴唇哆嗦着。

凌克隐约听过“人肉”这个词,对类似的网络语言不感兴趣,此时一脸懵懂。辛哲几天前就在网上看到摔狗视频,应该是当时小区里不知谁录下来的。视频里断章取义的画面对一脸酒态怒不可遏的父亲不利,加上小威母亲的哭嚎,评论区一边倒。这段时间辛哲见父亲快抵抗不住,焦虑失眠,一下苍老了许多,担心父亲再上火,没告诉父亲网上传开了。没想到愈演愈烈,不得不跟父亲讲,几千万人都看见那个摔狗视频,小区里人录下的,评论区一片讨伐声,一些爱狗人士声称要将摔狗男人从楼上推下去。

“报警吧,爸爸。”辛哲说。

“没必要,你好好睡觉,过几天面试,养好精神。”凌克强作镇定,小心收拾四处散落的碎玻璃。

辛哲扭身回房。凌克不放心,轻轻推开房门,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辛哲用大被蒙着头,身子一抖一抖的。

“嗨,晞月要笑你哟,没什么大不了,凡事总会过去的。”凌克不知这话对儿子管不管用,对自己更管用,轻松多了。他吹着口哨收拾完碎玻璃就重新回床上,望着窗户上的窟窿,自言自语:“省事,不用开窗了。”

距离辛哲面试还有两天,凌克带辛哲一早到西山公园放松,为看日出,天没亮就出发了。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两人出了透汗,边吸烟边看着薄雾朦胧的城市,车辆如同卡通玩具默默蠕动。凌克让辛哲找家的方位,辛哲正看着那,那座“口红”式建筑旁就是。这建筑是城市中心,最早修建的最高的楼,曾经许多人在那留影,周边是运动体育场和繁华商业街。凌克说:“城市再扩,我们还在市中心,值钱的地方。”凌克真实感受并非如此,许久没到西山顶,虽然明白城市不断飞速扩大,没想到扩大到这地步,周边高楼林立,不是一般的高,是群体性的高,形成环形挤压,“口红”建筑变得矮小老旧,站在山顶需要努力聚焦才能辨识。凌克有些伤感,加上近期发生的事,就像给那些高楼欺负了。

好在辛哲高兴,脸上有了这段时间以来缺失的红润。

“爸爸,那是我的小学,那是中学,高中在那。还有那,我要面试的地方。”辛哲指点着。

“爸爸,发现没有,阶梯状分布,一个比一个高。”

看到阳光的辛哲,凌克来了精神。“好事情,往高处走,加油吧。”凌克拍拍辛哲肩头。

凌克要上班,看过日出,父子俩下山回家。到单位后,领导让凌克过半小时去他办公室,有事谈。凌克认为多半要谈年终奖作品评选的事。半小时后,按时去,领导不在,等许久没回,不好打电话问,同事说领导临时有事走了。同事说这话时,有些怪异,具体哪不对劲儿一时说不清楚,似乎是目光躲闪导致面部肌肉震颤。下午领导仍没回。虽然心里嘀咕,凌克还是买了卤肉啤酒和辛哲爱吃的零食回家。明天面试,今晚好好放松,辛哲打游戏,凌克坐一旁看,辛哲吃零食,凌克喝啤酒。不需过早睡觉,早睡容易中途醒反而影响休息,十二点之前睡合适。到十二点,辛哲准时关闭电脑,对凌克说:“爸爸,放心吧,明天看我的。”

凌克整夜乱梦,梦里许多人,大人、小孩、老人、小婴儿,一律看不清脸面,只看见密密麻麻的腿脚拥挤着,挤得他不断退让,让开一点,就有一条腿插进来,直到无处可退,大喊别再挤了,就醒了。

再睡不着,挨到早上七点,凌克出门买了两大碗牛肉米粉回来。辛哲像父亲一样,早餐最喜欢吃粉,外加两个油干。吃着粉,凌克问辛哲睡好没有。看状态,凌克就知道辛哲睡好了。

距离不远,按计划,凌克陪辛哲步行到面试地点再去上班,绕点路无妨,陪辛哲活动一下腿脚利于头脑。辛哲头发略显深棕,穿了卡其色西装、白衬衣,戴了条纹领带,看起来很精神。凌克夸赞一番,辛哲摆了几个酷造型,两人高高兴兴出门。

胖保安值班,小区门口正有一辆车驶出。小区门窄,只够一辆轿车出入,无法更换自动门,若更换,人和车会有冲突,一直用铁门,车辆出入需保安打开插销。多半时候,只要车在门口,人就没法通行。胖保安没有瘦保安灵活,当他慢吞吞走出保安室,因车离门太近,迟迟挤不进去,他挤在那,车主不方便倒车,他埋怨车主心急,车主笑他胖,顶那么大个肚子,怀的是男还是女,什么时候才生。好不容易挤过去,要蹲下去拔门闩,气喘吁吁弄一阵,车子总算能动了。

车子开动,慢慢向前滑行,车尾两旁同时涌进人来,吵吵嚷嚷地问胖保安:“凌克出去了吗?”胖保安吓一跳,怎么这么多人,正要回身指给他们看,有人已经发现了凌克。这是市内“爱犬行”人员,一个宠物店老板发起的公益组织,帮助流浪狗找家,搜救被偷或被杀的狗,谴责弃狗虐狗人士。冲在前面发现凌克的就是宠物店女老板爱莎莎。爱莎莎得知传得沸沸扬扬的恶劣摔狗事件竟发生在自己生活的城市,早已无法容忍,在群里发起号召,一定要让这样的人得到教训。

“喂,你就是凌克?”爱莎莎目光凛冽。

凌克见清一色的女人们堵住他,愤怒地看着他,虽明白跟近期发生的事有关,还是吃了一惊。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来警告你,教你怎样做人,怎样爱动物,看你文质彬彬的,怎么下得了手的?”爱莎莎开了头,人群中传来持续不断的讨伐声,指指点点,有人还吐了口水。

一位四十出头的女士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凌克面前:“你怎么能这样呢,摸摸良心,那是一条小生命,那么乖的小狗狗,要爱护动物知道不?告诉你,再有下次,我们就没这么客气了,像你这样道貌岸然的人渣,就是要受到惩罚。”

“有什么话后面说,我要送儿子面试,快迟到了。”凌克拉起辛哲朝外走,看着辛哲惨白的小脸,凌克的心抽紧了。不过,辛哲的拳头捏得咕咕响。

“不准走!”

“心疼儿子了?当初心疼一下璐璐也不至于摔死啊,天呐,真正把人心痛落了!”

“这种人就是要给他点教训!”

“对,不准走,狗也是生命,要付出代价。”

“你们无理取闹!”凌克大声喊。

“都给我滚开,滚开!”辛哲挣脱凌克,拳打脚踢,踢出一条路,随即又给人围住。

“犯浑的人哦,看看吧,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那位四十出头的女士大喊:“天呐,这是我的学生!”

辛哲早就发现人群中有位他的小学教师,这让他伤心,也更为恼怒。

“你不配当我的老师,你就是骂街的泼妇!”辛哲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凌克心发紧,面对一群女人围攻,完全没有对策,更急迫的是儿子要面试,即便不迟到,情绪也受到极大影响。他拉起儿子挥舞手臂硬往外挤,那位小学老师一把揪住辛哲。

“凌辛哲,本来我还想看师生情面放你们一马,没想到你这么忤逆,现在我才知道你有这样一个父亲,难怪要成单亲家庭,哪个女人嫁了都会离了他……”

这位教师像训小学生那样滔滔不绝,辛哲满脸通红,浑身发抖,凌克直冒冷汗,浑身阵阵发凉,心不断下沉,活大半辈子,从没想过遇见这样棘手的事,文不成,武不得,关键时刻竟毫无办法。看来真像前妻说的那样,自己是个软男人、软蛋。时间眼看来不及了,凌克用尽全身力气大吼:“我没有,没有,没有!”

“做下的事自己不晓得吗?流氓!”

顾不得那么多了,谁说女人不能打,凌克怒气直往头顶冲,正要挥拳过去,一个熟悉的女高音传来。

“这是干什么?面试一辈子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你们只爱狗,不爱人?亏得还有教师!”

这人是马丽娅的奶奶。

马丽娅的奶奶说着仰头吆喝小威母亲快点带璐璐下楼,小威母亲带璐璐下来,那群女人就围去看璐璐,凌克拉起辛哲冲到街上拦了出租。到面试地点,凌克正想安慰辛哲,辛哲整理了领带说:“爸爸,放心吧。”

凌克走在去单位的路上,耳边还响着一群女人乱糟糟的谩骂,心里却异常温暖,没什么比马丽娅的奶奶那番话更暖了,虽然马丽娅的奶奶始终没看凌克一眼。胖保安也出来说话,轰那些女人,凌克和辛哲时间紧迫,胖保安还跑到路边帮忙拦车。这些都让凌克感动,眼眶发潮。

到单位,领导正等凌克,其他同事还没来。

凌克是文字编辑,这领导已是领导的领导。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凌克,近来一些事对单位造成了负面影响,无论是不是事实,影响已存在。原本按上级指示,做停职处分。他不甘心,毕竟大家共事多年,在他周旋下,上级同意让凌克回家调整,停职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来上班,对外则宣称已做停职处分。领导们已做到仁至义尽了,都为大家好。

“我什么也没做啊?”凌克说。

“我们只看影响,别争辩了,要互相体谅。”

凌克看出领导为难,也正像领导说的那样,都为大家好。凌克收拾了东西往回走,一路想着这些事,委屈归委屈,想来想去,仍感温暖,毕竟还会再回去上班。

5

面试结果出来了,排名第四,综合成绩排名第三,意味着辛哲会被录用。辛哲并没发挥好,出门遇到的事产生影响,精力不够集中。不过,总算入围了。凌克将这消息发到好几个亲友群里,海燕和晞月旅游刚回家,直接赶来。晞月进门先在辛哲背上擂一拳,然后拍拍凌克肩膀,像男孩子似的粗声粗气说:“两爷子很可以嘛,看给你们买了什么?”就从海燕手里夺走大包小包的扔沙发上拆。

海燕说:“太棒了,辛哲!”

四人试衣服照镜子忙活一阵,准备去聚餐庆祝。临走前,海燕上楼到马丽娅奶奶那送礼物,家里没人,拿回来告诉凌克晚上送去。这顿饭吃不清静,凌克和辛哲的手机响不停,是亲戚们发来的祝福以及红包。辛哲问爸爸收不收红包,凌克笑着说:“收,收吧。”凌克想,亲人到底是亲人,网上那些事没谁说什么。不过,为什么谁也没说,问也没问呢?凌克心里咯噔一声。海燕和晞月就不同,虽在外旅游,每天问候,晞月还到网上跟攻击凌克的人对峙。

海燕告诉凌克,父亲的工作已做通,晞月费了不少心,到底是年青一代,对付祖辈有办法。这才叫开心事,其他的见鬼去吧,凌克一高兴跟海燕商量,家有喜事,干脆举办婚礼,双喜临门,冲一下近期的晦气。晞月和辛哲拍手叫好,海燕同意了。按海燕要求,不必大肆操办,不需婚车,不收礼,不请太多客人,叫些平时要好的亲友,主要见见双方亲属热闹热闹。婚礼定在半月后的周末,凌克和海燕忙着去民政局登记、订宴席、发请帖。晞月和辛哲坚持找婚庆公司,怎么都要有个主持人,婚纱照之前已照好,还是要有仪式感。又忙着收拾屋子,新房还是要有新房的样子,凌克每晚回家都看见家里有变化,大红喜字和对联也贴上了,心下感动遇到了好儿子好女儿。

凌克还是想试试请马丽娅的奶奶到场。自从马丽娅的奶奶帮助门口解围,凌克就想去拜访,几次走到门口都犹豫,始终没踏上通往楼上的台阶。婚礼前一天,凌克早早起床提了海燕旅游带的礼物,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出门,马丽娅的奶奶每个周日都在这个时间做礼拜回来,会经过凌克家门口。这时候已经进了小区,胖保安不懂马丽娅的奶奶究竟信的什么,故意像往常那样喊:“老天保佑,阿门!”马丽娅的奶奶纠正:“啥子老天,你个龟儿子,咋个都教不会。”马丽娅的奶奶脚步声越来越近,凌克脸热心跳,还在犹豫该不该出门,害怕再遭遇冷硬。马丽娅的奶奶走到门口了,凌克屏住呼吸犹豫着,就听见脚步声停下来。他们彼此倾听着,过一阵儿,马丽娅的奶奶“啊”的一声喊亮灯,凌克就推开了门。

“周姐,这是海燕在广州买的。”凌克涨红着脸。

“哦,谢谢。”马丽娅的奶奶接过礼物。

凌克心下高兴,又喊了声周姐。

侧身站立片刻,马丽娅的奶奶递给凌克两个真空包装的小面包。以前凌克听马丽娅的奶奶说过,这是主耶稣赐予的食物,谁吃谁好,坏人吃了变好,好人吃了更好。凌克虽不信,眼前管不了那么多,激动地接过面包。

“一定要吃。”马丽娅的奶奶说。

“好的,我吃,我一定吃。”

“明天我和海燕结婚,还请周姐捧场。”

“我知道这事,海燕说了。”

“周姐同意了?太好了,海燕也不告诉我。”

马丽娅的奶奶顿了顿,从挎包掏出厚厚的《圣经》,忽然抬起那双一直耷拉的双眼盯住凌克。“你敢对《圣经》发誓吗?”

凌克一惊,身子后仰。

“哦,敢啊,有什么不敢?发什么誓?”

马丽娅的奶奶“啊”的一声喊亮楼道的灯,让凌克面对《圣经》发誓,没做过对不起孩子们的事。凌克一只手放在《圣经》上庄严地说:“我凌克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马丽娅的奶奶收好《圣经》,仍不放心。

“吃,你把面包吃了。”

马丽娅的奶奶守着凌克吃了那两个面包,不断在胸前划着十字,让凌克要感谢主的帮助,上楼时还在比划,嘴里念叨着什么。楼道重新回到黑暗,凌克在黑暗里站着,有那么一会儿后悔走出门口。

婚礼定在凯宇大酒店,一早起来不见辛哲,等凌克和海燕到酒店门口,看见辛哲和晞月正站在婚纱照旁跟工作人员吵。晞月指着另一对婚纱照说:“凭什么他们就要放台阶上,我们要在台阶下?两个都放上面不行吗?”

“不行,上面窄,人都没法进了。”

“那他们放下边,我们放上面。”

“不行。”

“为啥不行?”

那位穿黑西装白衬衣打领带的小伙子虎着脸顿了顿:“为啥你们不晓得吗?”

“你倒是好好说清楚,究竟为啥?”晞月嚷。

小伙子这时一回头看见凌克,狠狠剜一眼,又朝婚纱照上的凌克剜一眼。

“我就说是他嘛。哼,没得商量。”

凌克正要上前劝晞月,放下边就放下边吧,没什么大不了,今天要顺顺利利地过。就见辛哲朝小伙子挥拳过去,不知是不禁打还是辛哲劲大,小伙子倒在台阶上。

“你们打人?”

海燕拉住辛哲,凌克扶起小伙子直说对不起,小伙子挣脱凌克,捂脸离开。走到大厅回头说:“不会让你白打的。”

凌克批评辛哲冲动,辛哲瞪着眼,没说话。海燕让晞月带辛哲在附近走走。

共七桌客人,凌克和海燕摆好酒水就到门口迎客。凌克穿新买的西装,海燕穿酒红色连衣裙,也是新买的,买时就为以后也要穿,不想浪费,又不是初次结婚,都奔五十的人了,不穿婚纱,也不穿大红的,朴素自然就好。两场婚礼,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来的人先看看台阶下的婚纱照,如果不是,就往左边台阶上的婚纱照走去。另一对新人就站在台阶上的婚纱照前迎客。凌克和海燕原本也想站在婚纱照下,但那里空间小,还有一大盆绿植蓬松,再站两人,难免局促,就到大厅门口等候。陆续有人涌入,凌克靠右站立,透过橱窗,看见来人纷纷在他们的婚纱照前停留,指指点点的。当他们进门,原本该往左,却要从右边走,再绕过去,为看究竟什么人嫁给了叫凌克的混蛋。

“看看是哪家不要的傻婆娘,哦哟,长得人模狗样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凌克好几次听见这样的声音,海燕当然也听见了。凌克握紧海燕的手,海燕在颤抖,凌克用力握住,最后海燕用力挣脱了。

两边的客人不免在台阶下的婚纱照前相遇,听见难听的,脸上现出尴尬。实际上,并没几个客人往右边走。凌克和海燕手机不停响,发红包送贺礼,不是有事来不了,就是人在外旅游,双方家属不约而同忙得要命,到十二点另一边的婚礼已轰轰烈烈开始,这边七桌客只坐了半桌。到十二点半,主持人不停催问什么时候开始,凌克说,再等等,再等等。实际还等什么,客人来齐了,都在手机里,凌克满头大汗。显然主持人问的是废话,一场婚礼能在半桌客人面前举行吗?连个圆都没围成。这半桌客人是海燕的父亲、辛哲、晞月、马丽娅的爷爷奶奶以及凌克单位的一个代表和海燕单位的一个代表。有几个客人硬塞了红包,称还有其他婚礼要参加急着走了。凌克看见有个平时不爱说话的表弟原本已落座,见桌上没人,受不住尴尬,趁上卫生间悄悄走了。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凌克手心发凉,不断自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只能尽力稳住情绪,面带微笑,他见辛哲的脸又变得煞白。

另一侧参加婚礼的人很快发现这边问题,也难掩人耳目,空落落的酒席谁看不见?大堂经理、服务员、传菜生,看着这场面发笑,个个举起手机拍那些空桌子。尤其是门口挨打的那小伙子,故意大声笑。不时有类似于活该、报应等难听的话传来。另一侧的婚礼因此更加热闹,虽隔着走廊看不见主持台,能看见一大半参加婚礼的人,人们鼓掌叫好,打口哨,做这些时不忘看看这边,尽显得意,也不忘拍摄。

凌克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尽管如此,发出的声音仍在颤抖。

“既然这样,来吧,大家开席。”

话音刚落,海燕的父亲就晕了过去。

6

好些天过去,凌克脑里还响着纷乱的嘈杂声,救护车的呼啸,婚礼进行曲,海燕的哭喊,晞月的尖叫,马丽娅奶奶的祷告。更多的是那四个字,恶有恶报。恶有恶报,究竟谁恶?或者谁更恶?凌克怒眼盯着天花板,眼前不断闪现一些可怕场面,爆炸、杀人、撞车。真希望用某种惨烈方式了结这一切。

海燕的父亲情况不好,虽出了重症监护室,一条腿不听使唤,走路需要借助拐杖,颤巍巍的,很可能终身这样,或者继续恶化,偏瘫卧床,失去行动能力。更麻烦的是,老人瞟见凌克就脸红气喘,急得又要发病似的。凌克只好守在病房外伺候。也没守两天,海燕不让。出事后海燕的眼睛一直红肿,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凌克已感到某种潜在的危机随时会爆发,却毫无办法,只能在医院徘徊。即使这样,该来的还是来了。海燕再见到凌克,约到医院花园的休闲椅处落座。

“我挺不住了,我们离婚吧。”海燕的眼泪成串往下掉。

凌克明白海燕一定经过深思熟虑下的决心,换作许多女人都会这样选择。海燕确实承受太多,单位、家庭、亲友,没人理解,学生家长纷纷要求孩子换班,之前带流氓男友到学校还没找她算账,这还成婚了。校长也找她谈话,不能不在乎舆论,要她慎重考虑终身大事。医院的医生护士以及病房的病人和家属都对她没什么好气。竟还有些陌生电话打来,质问她为什么要嫁给凌克,这样的老师能教好学生吗?是不是前夫车祸是她动了手脚,不然刹车怎么会说失灵就失灵。

“我感觉我们都给剥光了,给毁了。”海燕哭得直耸肩膀。

凌克心疼海燕,又不知能做什么,无处下手,只能拥住海燕。海燕挣脱了。

凌克原本想说再坚持一下,事情一定会过去的,见不远处有人朝他们指点私语,就像有某种烙印烙他身上了,整座城市都熟识这印记,这将会无休无止,那么不能让海燕再继续承受了。

“海燕,对不起,如果你决定了,那就离吧。”凌克说。

海燕哭着跑开了。

海燕父亲出院后,约凌克去民政局,语气平静,情绪稳定。

这座城市下了初冬第一场雾,雾天往往会遇到好太阳,两人从民政局出来,雾还没散。确实办理过于顺利,结婚证诞生后还不足月,崭新的,这岁数干当下年轻人干的事,闪婚闪离,倒也新鲜。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像一直等待这一刻似的,这一刻来临,他们紧紧抓住,没浪费丝毫时间,两人从进民政局到出民政局,仅用短短一小时,不到半上午。

“海燕,多保重。”凌克说完,心一阵抽痛。

“你也是。”海燕过于平静,凌克感到吃惊。再看海燕,就有些陌生,像换了个人,神态气息全变了,像他们从没相识。凌克盯住海燕,想看看究竟什么地方变了,触碰到海燕凛冽的眼神,忽然明白,海燕的暖从身上剥离了。

海燕扭身离去,一点点消失在雾里。凌克站在原地默默抽烟,摆弄着手机,就看见海燕发了离婚证图片在朋友圈,心里又是一惊,接着那朋友圈不见了,仔细翻看,海燕的其他朋友圈也不见了。海燕要么删除了他要么屏蔽了他。也好,海燕该好好去飞。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雾中,不知不觉来到江边,雾气更浓,什么也看不见。实际想看还是能看见江面和大桥,是眼里什么也没有,像睁眼瞎那样胡乱走、胡乱想。想那些空桌子,究竟是亲戚们商量好了还是不约而同,他们私下开了会吗?是不愿见他还是担心受牵连,或者真当他是流氓?看来他们没来是对的,海燕受到的牵连就是例证。他恍惚走在人群中,脚底发飘,感到迷茫,人究竟是怎样复杂的物种?

回到家,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脑子里还是这些。辛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凌克出门时没告诉辛哲是去办离婚手续。可想而知,辛哲和晞月也不可能了,海燕不会同意他们交往,否则仍然产生瓜葛,婚就白离了。面试过后每天等录取消息,一直没来,辛哲有些着急,凌克安慰,没必要急,都有程序的,安心等就是。

外面很刺眼,太阳出来了。这屋子,外面再刺眼,也照不进来,真像蝙蝠住的洞,这些年来怎么没发现,早该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凌克越发觉得阴冷,心里暗暗打算卖掉房子换个环境,哪怕住偏远一点的郊区,也许什么事都平静下来了。该到午饭时间了,没心情做饭,正想打电话让辛哲在外面随便吃点,辛哲就打来了。

“喂。”凌克嗓子哑了。

“爸爸。”辛哲哽咽着。

凌克头皮发麻,以为辛哲在外受牵连挨欺负。

“怎么了?”

“爸爸。”辛哲带着哭腔。

辛哲哭着讲,工作没了。辛哲讲得断断续续,凌克大致听明白了,因为家庭背景和社会影响过于负面,并有人举报辛哲动手打人,有暴力倾向,信用社录用了比辛哲少一分的第四名。辛哲讲到后面,抽泣已变成怒吼,拳头猛砸着什么。

凌克的头嗡的一声,眼前闪现各种爆炸现场的画面,这段时间他总是不自觉想到这些。

“放心吧。”凌克想告诉辛哲他会去信用社或人事局了解情况,话没说完,听筒传来辛哲的吼叫:“别说了,别说了……”辛哲挂了电话。

没错,还让谁放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凌克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自己一下子成了祸害。

凌克感到头脑发出金属撞击的嗡鸣,一阵紧一阵,只好下床来回走,心跳气紧,不知该怎么办。晃来晃去,一眼看见那块三角石。这石头自打轰然砸进家门,凌克整理时随手放在床头柜,几次想扔,又没扔,后来干脆不扔了,当成生活插曲,代表着纪念和宽容。此时,三角石的坚硬加重了头部嗡鸣,太阳穴突突跳痛,像要长出锋利的尖角。凌克抓起三角石,愤怒沿着手臂攀爬,全身肌肉绷紧。凌克从未感到自己像此刻这般坚硬。

凌克穿好鞋,准备拿着这块三角石走出门去,去砸碎什么,随便什么,如果不这样,他绷紧的身体就要爆炸了。他想到了宠物店老板爱莎莎,想到辛哲的小学老师,还有信用社或者人事局。

凌克走出门,正打算关门,一眼看见楼道外站着个小女孩,小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马丽娅,马丽娅站在楼道外的阳光中,白得刺眼。虽相隔几月,却恍若隔世。马丽娅也发现了凌克,一脸惊喜,像往常见面那样“啊”了一声,咯咯笑了。马丽娅期待凌克回应,凌克怒火中发生耳鸣,并没听见那声“啊”,但清楚马丽娅在等待回应,只是嗓子疼痛嘶哑,张张嘴,声没出来。马丽娅跑过来,攀上几梯台阶,凌克的脚下就有了一匹小马。凌克避开小马贴墙走,脚下又出现一头小羊,伴随咯咯的笑声,凌克左躲右闪,磕磕绊绊走到楼道边,脚下已布满一排小狗小猪小鸡小鸭各种小玩具。阳光下,墙壁的阴影齐刷刷切割着地面,凌克站在一线之间的阴影里,像站在起跑线上。马丽娅忽然笑着跑上台阶,站在凌克家门口朝下看布好的阵。

“凌叔叔,你无处可逃了,你在雷区。”马丽娅的语言更丰富了。

凌克不知马丽娅这个时间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是她爸爸妈妈去停车了还是她爷爷奶奶带她来的?满腔怒火直冲头顶,凌克只想去砸碎什么,于是抬起握石头的那只手臂。

这时,楼道的灯灭了,马丽娅像往常那样喊亮了,凌克这次听见了久违的那声“啊”。马丽娅笑着喊的,小眼睛眯得更小,扁扁的小鼻子像鱼的小嘴一张一翕。

“啊。”灯再次熄灭,马丽娅又喊了一声。

马丽娅的声音太好听了,清澈、透明、清亮、稚嫩,比起以往又多了调皮,凌克眼前闪现着叮咚的泉水,想到蜻蜓的翅膀,想到纤柔的花瓣,以及荷叶上的露珠。

“嗨,马丽娅。”凌克放下举起的手臂,努力发出声音。

“啊,凌叔叔,你出不去了。”马丽娅咯咯笑。

“你怎么来了?”

马丽娅跑过来拾起凌克的手。马丽娅汗津津的小手软得仿佛正在融化,凌克一震。

“我爸爸妈妈带我来的。”

“爸爸妈妈呢?”凌克俯身蹲下。

“他们在大门口买东西,让我先上楼。凌叔叔,你要到哪去?陪我到奶奶家玩好吗?”

“我要……对,我正要去扔掉这块石头。”凌克给马丽娅看三角石。

“为什么要扔掉它?”

凌克不知如何回答。

“哦我明白了,这块石头长得实在太丑了,太丑了,又脏又丑。”马丽娅笑得露出白白的有点稀疏的小牙。

“是啊,是啊,马丽娅真聪明,我们去扔掉它。”凌克牵着马丽娅跨过那排小动物,朝不远处那棵硕大的黄葛树走去,披了一身冬日暖阳。

扔掉石头,凌克准备送马丽娅上楼,他们一起捡那些小玩具往背包里装,马丽娅不时喊亮楼道的灯,凌克听得舒坦,那膨胀的怒火不知不觉熄灭了,心想辛哲的事可以找马丽娅的奶奶商量一下,也许还可以想想办法。

捡了玩具,凌克牵着马丽娅的小手上楼,一步步向上攀登,柔软动听的马丽娅在身边,凌克顿时感到生活仍是美好的,一切总会过去的。

敲了门,马丽娅的奶奶欢声应着。

“马丽娅,我的马丽娅来了呀,你怎么才来,奶奶正急着给你爸爸打电话。”

马丽娅的奶奶打开门,凌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手里的马丽娅已被抢了去。马丽娅的奶奶将马丽娅藏在身后,凌克看见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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