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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潭（短篇小说） 文/光盘 六年生不出一个娃，钟利颖被夫家休回娘家。娘家顿时感到泰山压顶。村里人表面上将此事看得淡，内心却在得意取笑。这么些年来，钟利颖比村里任何一个姑娘都嫁得好，男方家是沱巴镇上三大富人之一，有一家大型的木器加工厂，一个野生灵芝基地，还有上千亩红心猕猴桃。村里人羡慕到嫉恨，希望钟利颖出点事。她六年生不出一个娃，村里人终于遂愿。钟利颖离婚回到娘家那天，村里人排着队来看望钟利颖，有人为她提供外出打工的信息。钟利颖暂时想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她脸上满是笑容，没有村里人以为的那种愁容和内心苦痛。 正是夏天，最热的季节。留守在村里的人抢种抢收，忙碌不停。钟利颖不会干农活，帮不上父母的忙，最多做做饭。母亲心疼她，后来所有家务都不让她做，希望她好好养身体，反思反思自己，寻找到生不出娃的原因。钟利颖身体一向好，用不着养。至于为什么生不出娃，她真弄不明白。大小医院都检查过，她身体没问题，前夫身体也没问题。医生还说，他们怀孕的方法也没问题。可是，就是怀不上啊。 回到镇上没几天，有消息说，前夫即将讨老婆，日子就在明天。都说明天日子并不好，她前夫也太着急了。能这么快办婚姻大事，前夫一家一定早就背着她物色新媳妇了。钟利颖听后，不生气，也不吃惊。第二天，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不请自来，到镇子上参加前夫的婚礼。前夫的妻子年轻漂亮，人也很可爱，还戴着近视眼镜，估计上过大学。她上来叫了钟利颖姐姐，钟利颖祝她早生贵子。前夫家对钟利颖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这家人有钱，倒不算坏，他们就是想要一个亲生的儿子孙子。他们提出休掉钟利颖时，附加了许多优惠条件。比如提供镇上一套商品房，一个铺面，一大笔现金。钟利颖只要了少量现金，别的都没要。告别热闹的婚礼现场回到村上，便显出村里的清闲与寂寥。 下午四点多，西移的太阳给许多地方带来阴凉。 青龙潭是沱巴河支流中的一个深潭，身处深山之中，离村子不远，小时候钟利颖常跟同伴去游泳。今天，她想起了它。通往青龙潭的山道因人迹少至开始湮没，此时，太阳已照射不到山道。而太阳的光辉，又恰能给青龙潭带来鲜亮的光。青龙潭的水从一个深深的岩洞流出来，形成长长的落差很大的瀑布后，注入宽阔的池子中。传说，潭里住着青龙。因潭水深得发黑，没有一个人见过青龙，说见过的人都在传说中。青龙潭深浅分布尽如人意，是天然的泳场。青龙潭溢出的水，流成小河，注入著名的沱巴河。青龙潭风光虽好，但对处处有风光的沱巴山区而言，还轮不到它被开发。 青龙潭四周无人，只有大自然自己的声音。钟利颖伸展四肢活动开后，脱光衣服，蹲在潭边，手浸入水中取来潭水，拍拍双手腕内外，拍胸膛，使身子迅速适应潭水。然后入水。水稍有些凉，但是很快就感觉到舒适。她由浅入深，慢慢漂去。潭水表面平静，无须担心水急。那时候，每天来青龙潭游泳的附近村庄的人很多，男女分开时间段，男的在天黑前，女的天黑后。都是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人都认真执行。这边村的以岸这边为主，那边村的以岸那边为主，潭中心位置为界，一般情况下不过界，以免发生纠纷。这好比各村间的山林地界，不可侵犯。这些都是小孩间的约定，大人呢，大都只是偶尔来洗澡，无时间和更多兴趣游泳，因而就绝少游过中心线的。除了青龙潭，各村都有近处良好的洗澡游泳处，用不着舍近求远到青龙潭来。因而很多时候，青龙潭只是孩子们的乐园。 一个人身处青龙潭，真就是跟大自然融为一体了。钟利颖以四种泳姿轮换的方式游过了界限，再一口气游到对岸。站在对岸，她有种占领敌人山头的骄傲和快慰。岸边开着野花，以野菊花为多。她采了两大把抛进潭里。青龙潭水面因有了鲜花而变得妩媚。 游回到自己的岸边，回望对岸高处，她突然发现有一个男人。那人在茂盛的枝叶背后支着画夹，投入地画画。她赶快穿上衣服，呼喊着向他挥手，他回应了她。她往高处走，越往高，他的身子就越暴露。他是坐着画画的，因为距离远，她不能完全看清他的面容。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钟利颖又来到青龙潭。她先在高处看了看，昨天画家坐着的地方，没有人。她试着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她竟然感到有些落寞失意。不过，她还是下水游泳了。一玩水，她就忘记了画家。她在此岸彼岸间游了两个来回。她游泳功力仍在。在浅水区，她一个人打水仗，想象了多个对手。一个人将浅水区闹得沸沸扬扬。 玩够后，她穿上衣服，认真看对面时，看到了画家。画家没有画画，他斜靠在一棵树上，手中拿着画笔和画板。她感觉到画家早来了，他参观了她游泳打水仗的全过程。 第三天时，画家早早在对岸了。他把绘画工具搁在岸边一块灰色石头上。他裸着身子泡在浅水区，像一只嬉水的野兔。钟利颖脱衣入水后，挑战画家，双手向远远的对岸泼水。画家见状，立马应战。双方远距离打水仗，分不出胜负，又默契地同时向中心线游去，看谁先到达。画家中途尽管让她三分，还是先到达中线；接着又游回自己的岸边。两三个来回，他们成为老熟人。当他们再次在中心线相遇时，身子纠缠在一起。他们绞缠一体的身子从此岸漂到彼岸，再从彼岸漂到此岸…… 如期地，从镇上传来消息，钟利颖前夫的妻子怀孕了。大户人家所有的新闻都能成为大新闻，因而全镇人都在议论。前夫家欢天喜地，摆下三十桌酒席，大宴宾朋。至此，不能怀孕的责任就落在钟利颖身上，她前夫家休她，就有了更加坚实的“法理”支撑。钟利颖前去祝贺，前夫家人表面上客气，心里对她便有了一种鄙视。席间，钟利颖突然一阵恶心涌上喉咙，呕吐了一阵。 “你感冒了，快去镇医院。”有人提醒她。 恶心过去后，她身子无异样感觉。她回到饭桌上继续跟人吃喝，桌上那两碟酸菜她一个人吃掉了。“这么喜欢吃酸菜，难道你也怀孕了？”这人说，于是引来全桌人大笑。别桌上的客人听闻，也跟着大笑。 午后，新一阵恶心袭来时，钟利颖听了人的劝，走进镇医院。结果，她怀孕了。钟利颖拿着检查结果告诉她认识的镇上人，“我怀孕了。”负责为她检查的妇产科蒋医生也逢人便说：“钟利颖怀孕了。”她前夫家人证实了她怀孕后，便低调得多了，不再将媳妇怀孕的事挂在嘴上。 “让你怀孕的人是谁？快点嫁给他。”钟利颖家人反复对她说。 “神仙让我怀了孕。我能嫁给神仙吗？”钟利颖回答说。 “能让你怀孕的神仙，当然可以嫁啊。” 村里人猜不出钟利颖的男人是谁，他们分析了许多附近的单身男人，又一一排除。钟利颖能怀孕，前夫也能使妻子怀孕，双方都没问题，问题是双方在一起就有问题。以后碰上类似事情，千万要冷静，村里人说。只是，根本不见她跟别的男人接触，她却怀了孕，太有意思了。 家人重点保护钟利颖，给她最好的营养和休息环境。按时到医院检查时，胎儿一切良好。前夫家差人来村里看望钟利颖，她父母轰走了“使者”。前夫父母亲自登门，她父母正欲驱赶时，钟利颖拦住了。对方对钟利颖说了一通关心的话，吃了半碗茶，就离开了。对方来看了自己，自己是不是也要去看看前夫的妻子呢？钟利颖来到前夫家。她跟前夫妻子怀孕才三个多点月，肚子还不明显，两人走在街上，别人看不出她俩是孕妇。 “还有六个月就生了。”她俩分别回答熟人的问候。一些妇女长辈还摸摸她俩的肚子，打赌预测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天气凉了，不能再下水游泳，而且她身怀六甲更不能下水。钟利颖带着怀孕证明来到青龙潭时，画家并没在那里画画。但她向想象中的他露出已经凸起的肚皮，扬扬手中的怀孕证明。虚幻的他用手势向她表示了祝贺，嘱托她好好保养身体，生一个健壮的娃。她坐在几乎与“他”平齐的这边岸上高处看“他”作画，隔得远，她看不清细节。“他”的面容也是模糊的。但她喜欢，看“他”作画，她心安静。他有权知道她怀着他的娃，今天算是给了他一个“交代”。 村里人关注使钟利颖怀孕的男人，期望在某一个时间看到神秘的他走进村，走进她的家。钟利颖家人也是这么盼望的。男人不上门，钟利颖不难过，她成天快快乐乐的，越发引起别人的猜疑和不安。“让他来吧，不管他是谁，我们随时欢迎，随时为你准备一场风光的婚礼。”她父母这样说。钟利颖捂嘴笑，她叫父母别操心了，她不嫁人，也不招郎，就在娘家安静地生活着。 临产前，她来到镇医院。妇产科住院部里只住着她跟前夫的妻子。沱巴山区里，生产的妇女大多习惯在家，不习惯在家生产的年轻人都在大城市打工，她们不回沱巴镇医院生产。前夫妻子由前夫照料，钟利颖这边无男人照料，前夫就换成岳母来。这样，照顾产妇的都是自己的母亲。两个产妇热情地聊着时，都有了临盆反应，护士送她俩到不同的手术室，两个产科医生分别在手术室里等着了。 都很顺利。前夫妻子生育女儿，钟利颖生下男孩。那时国家还没放开二胎。前夫家不高兴，他们希望生个男孩。前夫妻子就受到冷眼。没人的时候，前夫妻子跟钟利颖商量：“我们能换吗？”钟利颖不同意。前夫妻子说：“我有个方案，两个孩子都交给我，当我的儿女。你正儿八经再嫁一次，你一定能再生个儿子。”钟利颖不同意。前夫妻子说：“要不你住进我家，当他们的奶妈。对外是奶妈，其实也是他俩的母亲。”钟利颖笑着不同意。 “你这不答应那不答应，以后我们不要来往了。”前夫妻子变脸说。 “我没想过跟你们家来往。”钟利颖仍然笑着说。 “我们家有用不完的钱，不信你不动心。今天不动心，明天后天也会动心。”前夫妻子说。 “我不羡慕，不嫉恨。钱是你家的，跟我没关系。”钟利颖说，这回她比较严肃。 钟利颖带着儿子回到村里，村里人都来祝贺，他们带来鸡、猪蹄和鸡蛋，还有催奶的中药配方。钟利颖有充足的奶水，她不需要催奶。但是她很感激送药方的那个妇女。催奶配方是她家祖传，对别人她都是收费的，免费送给钟利颖，证明了她极大的关心。 儿子半岁时，镇上有传闻，钟利颖儿子是前夫的。因为他们刚离婚，她就怀上了。以前镇上人没注意到这个时间节点，才过去一年，他们就开始模糊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他们基本相信。钟利颖家人听到传闻，将信将疑。钟利颖告诉家人，儿子不是前夫的。“那是谁的？”家人问。钟利颖说，我不告诉你们。 “那便是你前夫的了。”家人推断。 “是你前夫的，你便有权力获取他家财产，他家有养育你儿子的责任。”家人说。 “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钟利颖说。她精心养育儿子，别人的闲言碎语她不听，不理会。 前夫和他家里人上村里来，好言相劝。他们提出条件，给她享受做母亲的所有权利。钟利颖说不是你的儿子孙子，你们就不要费心了。前夫一家已经信以为真，她儿子就是他家的儿子孙子。 过不多久，前夫带来一个医生，说是省城来的，能够做亲子鉴定。钟利颖同意。医生取了样返回省城。不到一周，鉴定结果出来，钟利颖儿子不是前夫的。前夫家人动歪脑子，想用重金买通医生，给假结论。医生为人正直，不答应。再说了，就算做假，将来也纸包不住火。 钟利颖儿子归属问题，由科学给出了答案。钟利颖从此不再有前夫一家骚扰的烦恼。 三年五年过去，人们对她男人是谁的问题仍然关注。钟利颖儿子一晃就长到五岁，是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钟利颖成天快乐，她一点没有变化，还像姑娘那样年轻漂亮。相隔不远的党村有个离婚的单身男子，托人说媒。这男子各方面不错，钟利颖家人满意，但钟利颖不答应，好言将媒人打发走。此后，又来了三个说媒人，钟利颖态度前后一致，她说谁也不嫁。那些来沱巴旅游的人听说她是个无男人的单身女人，除了慨叹，还积极主动为她做媒。有个城里的优秀单身男人直接向她表白，大家满以为她会答应，可是她仍然不同意。 怀孕三个月那时到现在，好几年了，钟利颖再没去过青龙潭，她怕遇见画家。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一切。 沱巴是个风景秀丽的山区，前来采风创作的画家摄影家一拨接一拨，钟利颖听到“画家”两个字，心头会发紧。她要避开所有画家。但是有一天，一位打听去青龙潭路线的画家走进她家。对于儿子父亲那个画家，钟利颖印象已经模糊，尽管如此，眼前这个画家绝不是他。他们聊着，主要是来的画家提问她回答。 来的画家突然说：“你的气质真像周老师跟我描述过的画中的那个女子。像那个在青龙潭奔放不羁的女子，快乐无比的女子。” “你讲笑了，我不是。不可能是。”她说，然后在心里说，“不能是。” “有一次在动车上，我与周老师结识。因为都爱好美术，我们聊了一路。他说，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他驻扎在沱巴，创作了许多作品。其中最满意的是一组四幅《青龙潭大浴女》。他希望我到沱巴写生，画画青龙潭。他说，他还会再来沱巴。可他一直未能成行。现在，他来不了了。他寄给我两张青龙潭风光画，叮嘱我找到那个女子，并把两幅画送给她，作为永久纪念。”来的画家说。 “周老师去哪儿了？” “去了很远的国外，再也回不来了。周老师身体出了问题，他完成不了遥远的回国之旅。”来的画家说，“我跟他也几乎失去联系。” 来的画家带来画家消息，像一股幸福的暖流注入钟利颖身体。她转身流泪。他永远回不来了，她高兴又悲伤。在她借故转身抹泪时，来的画家离开她家，按她指点的路线走向青龙潭。随着来的画家身影的消失，她想迅速忘记画家，像从前岁月一样，画家不要存在。 又是多年过去。如今，她儿子已长大成人，是桂城大学金融专业大一学生。儿子遗传他父亲的美术天分，业余时间喜欢写写画画。但是，儿子从来没问过母亲父亲是谁，他知道母亲不告诉他，是有原因的。母亲一生过得幸福，他没理由打破这个平衡。
盘文波，笔名光盘，1964年10月生，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生文化。有作品获桂林市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金桂奖、《广西文学》首届青年文学奖、广西区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另获得广西区、全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以上30余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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