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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江诗潮・第288期】沈钧山:诗韵辨伪略谈(总675期)

 申江诗潮 2022-08-29 发布于上海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沈钧山,男,1948年3月生。上海市浦东人,常住洋泾社区。曾插队市郊,上调集企。自学考试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毕业。自少爱好诗词,时常读赏,偶尔写作。退休后先后加入洋泾诗词社、铁沙诗社、枫林诗词社、上海诗词学会、上海楹联学会和中华诗词学会等诗联社团组织。

诗 韵 辨 伪 略 谈

沈钧山

守护诗词之美,主要指的是守护千余年来通行的诗词格律之美,守护诗词的特色美。以通行成型的诗词格律为准,对于某些貌似诗法理论的所谓“术语”,加以剖析是本文要旨。

玆就诗韵一题展开。目下诗界于律绝诗一门或明或暗套行多项戒忌,寓目大致有十三项,一并开列于此。

一、单韵。首句入韵不计,一般韵宜成双。若用单韵,则最后两句就会给人诗意未完、诗律不协,有脱离上文的感觉。

二、出韵。又称落韵、窜韵或走韵。

三、凑韵。又称趁韵或挂脚韵。指与全句意义不相连属而勉强凑合的韵。

四、重韵。指在同一首诗的韵脚上重复使用同一个韵字

五、倒韵。指为迁就韵脚,将组成联绵词、复音词的两个字强行颠倒使用。

六、别韵。指误押了一个音义皆异的韵字。

七、僻韵。又称险韵、涩韵或难韵。指以生僻字押韵。

八、窄韵。又称狭韵。指用同一韵部中旣不多、又非常用的字押韵。

九、哑韵。指所押韵的字,是个既声调不响亮,又意义不明显的字。

十、复韵。指凡意义相同的字,在一首诗中双押即为复韵。如花、葩、华,如芳、香,如忧、愁等。

十一、挤韵。又称犯韵、冒韵或夺韵等。指在句中非韵脚处用了与韵脚同韵的字。尤以每句之第三字以下,更应注意。

十二、连韵。指在相邻的韵脚用了同音的字。

十三、撞韵。指在与韵脚相对的白脚,用了与韵脚同韵的字。

以上凡诗韵十三戒忌。尚有其余,未悉其详;是故不提。这里乃就十三戒忌依次逐一辨析。

戒忌单韵,合乎诗律。戒忌出韵,合乎诗律。戒忌凑韵,合乎修辞。戒忌重韵,合乎修辞。戒忌倒韵,合乎修辞。戒忌别韵,合乎格律与修辞。戒忌僻韵、窄韵及哑韵,实为修辞一径行文免受不良束缚的智举。至此,率先辨识之九项戒忌未见明显有违格律与语规,大体可行。

接着,对照名家诗作实例与诗论评议,辨识余下四项。

首先看“戒忌复韵”。

唐刘禹锡有《台城》一绝: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此诗中,华与奢同义,两字都有奢侈一义。若将华作花解,则华与花同义。在忌讳者看来,此诗难免已犯“复韵”。且让我们来看沈祖棻的评议。沈祖棻说,这是《金陵五题》中“艺术水平较低的一首,因为它抽象的议论较多,议论又很一般,不够深刻......但在整个组诗的结构之中,又有其地位与作用,少它不得。我们知道,任何艺术创作,都存在着多样与统一的对立这个规律,特别是较为宏大和复杂的作品,更是如此……将《金陵五题》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它是不可少的……”沈祖棻对此诗的点评,谈到了“艺术水平较低”,却只字未提所谓“复韵”。

其次看“戒忌挤韵”

胡云翼说:苏舜钦“近体诗的描写也很不坏”,例如《初晴游沧浪亭》。此诗起句“夜雨连明春水生。”其中“明”与韵脚“生”同韵。提到黄庭坚,胡云翼说:“被许多人忽视的山谷的绝句,或者竟是山谷的代表作,还要高出于古诗、律诗一筹,也未可知。”例如《奉答李和甫代简》。黄庭坚此诗的起句“山色江声相与清。”其中,“声”与韵脚“清”同韵。转而讲朱熹,胡云翼说“虽是著名的理学家,他的诗却不像那些理学家诗的酸腐。《贞一斋诗话》说南宋陆范齐名,范石湖均配不上陆游,唯紫阳朱子可以当之。”“紫阳雅正明洁,断推南宋一大家”。他的《武夷擢歌》十首之一,其起句是“一曲溪边上钓船”。其中,“边”与韵脚“船”同韵。对于以上三例所谓“挤韵”,胡云翼一概未予提及。

再次看“戒忌连韵”

李白有诗: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艾治平评道,王昌龄过荒凉的五溪而到更荒凉的龙标。当时,龙标县在夜郎县南,说“西”是因押韵而实泛指附近。李白对王昌龄“关怀之情,力透纸背,而又飘逸、洒脱,格调高迥,非复'缠绵悱恻’了。”  李白此诗,其承合两句相邻韵脚“溪” “西”同音,用得好!

闻一多说唐诗:“请观义山之《隋师东》乃益喻:'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能须鸑鷟巢阿阁,岂假鸱鸮在畔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刘勰曰:'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此之谓也。”李商隐此诗首颔两联相邻韵脚“心”“歆”同音。戒乎?忌乎?偏不戒忌!

最后看 “戒忌撞韵”

有些古诗,我们在诵读的时候觉得特别顺口。这里聊举四首:

唐朱庆馀       

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宋吕本中       

兵乱后杂诗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

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

明王鏊         

送张学士廷祥之南京     

除书一纸墨淋漓,同向彤廷舞蹈时。

实录两朝无字愧,高名四海是人知。

东山强为君恩起,南国多因母老移。门对钟峰无一事,日高睡起好题诗。

清许正绶         

同舟泊邵伯驿微雪     

返照清江一叶孤,晓寒天水望模糊。

层层云压广陵树,点点花飞邵伯湖。

方拟撒盐连斥卤,忽停戏玉冷菰蒲。

诗情雪景俱无著,何处黄公问酒垆。

上举律体四诗本无恙。“撞韵”说者称:撞韵,是指在不用韵的那句尾字(白脚)用了与韵脚同韵的仄声字。律绝诗无论平仄,一旦白脚与韵脚两字韵母相同,即成“撞韵”。诗中出现这种情况,整首诗的字韵就缺少了丰富的变化,读起来使人涩口。此即所谓“撞韵”的定义。依此检视上举四首古诗,不外首首都是“犯忌”最烈的“撞韵”诗。且慢!世间不乏精明人士。在头脑精明者看来,此话赫然存有严重瑕玷。大家知道,律绝诗创作,传统以平水韵为基本元素。在平水韵面前,律绝诗的白脚与韵脚,一平一仄,永远不属同韵。这就是说,“撞韵”的定义中设置的“同韵”这一要件,遇平水韵全然无效。当然,由于现实中被指认为“撞韵”的情形的存在,因此,有必要追它的踪迹。以有平仄同部韵的《词林正韵》对照上举四首古诗,发觉除后三首外,第一首还不能算“撞韵”。要认定第一首“撞韵”,只能借助现代汉语音韵了。由此明白,要判定诗句的“撞韵”与否,必须强拉硬扯《词林正韵》,以至现代汉语音韵。这么一来,上举四首古诗便全都足见“撞韵”了。第四首许诗“糊”“湖”更有“连韵”之嫌。

针对“撞韵”一说,现用逻辑思维予以梳理。众所周知,律绝诗创作传统恪遵平水韵原则。平水韵凡106韵,分别为平声30韵、仄声76韵。不论平声仄声,106韵各自独立,韵韵不同。就平声韵诗作而言,其一东、二冬两韵,尽管是紧邻,也不能视为同韵。除了飞雁入群格,律绝诗首句入韵第一韵脚,可以邻韵字相押外,其余各韵均不能随意相押;即使东、冬两韵也不能相押。缘由是东、冬两韵各自为部,并非同一。“撞韵”说者强调,韵脚白脚,一平一仄,两字一旦同韵,即为“撞韵”。平水韵原则告诉你,一平一仄两字各守其部,永无同韵之意。“撞韵”说的定义显然与此不合。

谨遵既定通行格律,平位上的字只要是个平声字,仄位上的字只要是个仄声字,即可。在没有规定韵脚的情况下,无所谓韵不韵。律绝诗格律并无明细要求在平位上必须安排上平声或下平声字,在仄位上必须安排上声、去声或入声字。在早期的词是否有这类安排尚且存疑,何况此后所见词林也确信并不讲究。可见,诗词格律全都实现了四声的二元化。律绝诗格律的平仄安排除韵脚外,从无声韵的细化规定,自是不存在白脚的韵不韵问题。声调重在平或仄,押韵重在同韵部,是为常识。

思维概念的内涵、外延是不能任意扩大或缩小的。平,就是平;仄,就是仄。平仄,强调的只是字的声调,是四声的二元化。至于声母、韵母,则丝毫不曾涉及。逻辑思维要求在必须遵守矛盾律的同时,也必须遵守同一律。讲平水韵,就必须遵照平水韵原则;就不能以现代汉语音韵来加以考量。

对于“撞韵”一说,我们还可以从艺术审美角度加以考察。试看以下几句被认作“撞韵”的诗句。毋庸置疑,其作者是高明的;其论评者同样是高明的。

王维《酌酒与裴迪》颔联:“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金圣叹有评:“三四,正极写翻覆波澜也。”

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尾联:“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金圣叹有评:“……今日只是暂时分手也。呜呼!如此诗,于《三百篇》,又何让焉!”

岑参《和祠部王员外雪后早朝即事》颔联:“色借玉珂迷晓骑,光添银烛晃朝衣。”金圣叹有评:“如下三四之所极写,雪得早朝而借色,早朝又得雪而添光;色旣既因光而剑佩愈华,光又映色而素恣转耀。”

李商隐《即日》尾联:“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金圣叹有评:“倏忽马嘶人去,漏动更传,则不知后会之在何家也。哀哉!哀哉!”

陈宝琛《落花诗》其四颔联:“燕衔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叶嘉莹有评:“燕子多情,要把你衔到它的巢上去;鱼也要用它的嘴巴和你唼喋,表示那种亲密,好像它们跟你的那种感情很亲厚。可是有些落花的遭遇是'泥污苔遮’,落花落到不同的地方,就会有不同的遭遇。”

被称为“撞韵”的诗句,除前所举引外,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甫(盘餐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陆游(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等等诗家,尽皆有之。历代好诗毕竟众著煌煌。

中华诗词学会前副会长、现顾问晨崧就“四平头”与“撞韵”两说忠告诗界:“什么'四平头’、什么'撞韵’的说法,这是现在某些人新臆想出来的所谓'诗病’!历史上从古到今,格律诗就没有这两个'说法’!”

汉字之间,各个字音都是平等的。不管如何排列,其中任何一个字都不会影响或压住其它字的读音。何况诗文句子最为不容忽略的是切合表意的排列。“撞韵”,连同前述“复韵”“挤韵”“连韵”一类所谓应予戒忌之“病”,纯属无稽之言、伪劣之论。比起偶见死灰复燃的“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今“挤韵”与此雷同)“小韵”“旁纽”“正纽”等古有“八病”,更是等而下之。彼“八病”,日本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有所记述,相传为南朝梁代沈约所主张应予避免;因过于苛细,故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做到。不过,在格律诗体尚未形成之际,在推动诗之格律化进程中确曾起过一定的积极作用。一俟精美格律体诗问世,所谓“八病”遂遭扬弃。郭绍虞说:“'盛谈四声,争吐病犯,黄卷溢箧,缃帙满车。’在形式主义文风泛滥的时代,有此现象,是不足为奇的。时过境迁,这些言论已成为刍狗,溢箧满车的材料亦归于淘汰,更是历史演进的必然趋势。”卢盛江说:“从《文镜秘府论》的材料,我们清楚地知道,平头、上尾等病自身有一个怎样的演变过程,平头病怎样由原来的前两字同声为病,变为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第二字同声无问平上去入皆是巨病,又怎样有了双换头、单换头,有了正律势尖头,而逐渐发展为成熟的诗律。”宋严羽《沧浪诗话》对于“八病”特别指出:“作诗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拘也。”以上诸家评述说明,汉语四声二元化逐渐发展为成熟的诗律后,“八病”什么的,一概成了刍狗,成了弊法。南朝齐刘勰《文心雕龙》、梁钟嵘《诗品》及元虞集(旧说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对此“八病”之言,悉皆无一推重。钟嵘一语警世:“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他认为一味拘忌于声律而忽视内容,是诗风不振的病根。

(说明:本文因原文较长,本刊采用时略作删节)


END

主编:范立峰

制作:张雪梅  励雨婷

组稿:贺正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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