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 林杉 万事不如杯在手； 一年几见月当头。  今天聊的这副联几乎已经成为一句谚语，百度百科就是将之作谚语收录的。在令人失望这方面，百度百科从来不让人失望。“对月饮滔”是什么鬼，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对月饮酒”？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事实上，这应该是一句诗，奈何全诗不存，唯此句借助时人笔记流传下来，并生出各种异文，出现在不同人名下和不同的故事背景中。 此句真正的作者为明代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朱存理，字性甫，又字性之，号野航。其《野航诗稿》不载本句。但是关于其写出这句诗的过程，却颇有传奇性。 考诸典籍。最早记录此事的是明代俞弁的《逸老堂诗话》： 朱性甫存理，仲秋在王浚之池台赏月，座中诸客赋诗，先就，性父有一联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咸为击节称赏。余曾见僧仲璋一词云：“万事悠悠输一醉，花酒休教离手。”性父句得非此词脱胎换骨否？  依据其序言“嘉靖丁未五月望日戊申老人自叙”，可知该书成书于嘉靖丁未年即1547年，此时距朱野航去世只过去14年，且俞弁与朱野航同为长洲人，由其记录的文字是相对可信的。 但是《逸老堂诗话》刻本序言后有一行小字值得注意：“如此高致，惜名不传。丁酉三月二十五日东里□□□。”后世知道这句诗，大多不是从《逸老堂诗话》，而是后出的《四友斋丛说》。《楼居杂著》之野航附录所收这句诗即依据何氏之书。张均衡跋适园丛书本《珊瑚木难》大抵也是从何氏来。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诗三云： 吴中旧事，其风流有致足乐咏者。朱野航乃葑门一老儒也，颇攻诗，在篠匾王氏教书。王亦吴中旧族，野航与主人晚酌罢，主人入内。适月上，野航得句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喜极，发狂大叫。扣扉呼主人起，咏此二句。主人亦大加击节，取酒更酌，至兴尽而罢。明日遍请吴中善诗者赏之，大为张具，徵戏乐，留连数日。此亦一时盛事也。  依据书中序言“隆庆己巳九日东海何良俊书于香岩精舍”可知，该书成书于隆庆己巳年即1569年，此时距朱野航去世已过去56年之久。书中记载当取材于《逸老堂诗话》，但却大加润色，画面感如在目前，“喜极，发狂大叫”“扣扉呼主人”几处亦更加诙谐有趣，属于典型的同人二创了。其后明人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亦直接引用了何氏的记载。 这种解人颐的段子怎么会被段子手冯梦龙放过呢？其《古今谭概·痴绝部》（或为《古今笑史·痴绝部》，二书渊源及与《古今笑》之关系，名家多有论述，此不赘言）照搬了这个故事，名为“喜得句”： 葑门老儒朱野航，颇攻诗。馆于王氏，与主人晚酌罢，主人入内。适月上，朱得句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喜极发狂，大叫叩扉，呼主人起。举家皇骇，疑是火盗。及出问，始知，乃取酒更酌。 冯书大部分内容与何氏版本同，但是擅加“举家皇骇，疑是火盗。及出问，始知”的情节，愈增“笑果”，属于三创了。 此外，2007年发现的明代乔应甲著《半九亭集》亦收录了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一句，但未署作者，明人著书之不负责任可见一斑。 按理说，如此脉络清晰的传承，当不至于张冠李戴。但是看看从原创到三创都经历了什么，你就不会怀疑古人胡编乱造的能力了。 孔尚任的剧本《桃花扇》，将这一句的版权划给了明末清初的书画家王铎。王铎（1592—1652年），河南孟津人，南明弘光政权时出任东阁大学士。顺治元年（1644年），跟随钱谦益投降清朝。这种贰臣的身份，加上这句诗消极的及时行乐情绪，非常符合《桃花扇》的末世背景故事。 《桃花扇》卷三第二十五出——选优中提到王铎书此联。如下： 场上正中悬一匾，书“薰风殿”，两傍悬联，书“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款书“东阁大学士臣铎奉敕书”。你看阁学王铎书的对联道：“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一年宁有几个元宵，故此日夜踌蹰，饮膳俱减耳。 自此，这句诗的作者变成了王铎，从诗句变成对联，而且还出现了异文—— 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 也许王铎本人确曾书写过这句前人诗，但是剧中的意思很含混，模糊掉真正作者，似乎书者即是作者的意思。戏剧家言本不足信，况乎确实是写入剧本的情节。奈何《桃花扇》影响太大，以致清人多仍其说。 清徐鼒的《小腆纪年附考》卷八差不多是当做史实记载如下： 兴宁宫之落成也，楹联贴一联，大获奖赏，或进内殿观之，则“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王铎奉敕书”也。  中华书局2009年版的《明通鉴》附编卷一下中也引了这段故事。但是，读书人不是那么好骗的。梁章钜《楹联丛话》卷一·故事中载： 客有诵王衍宫词云：“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及明福王楹帖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以为“荒亡之言，如出一辙”是也。然福王楹帖是王孟津（铎）所书。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谓二语乃吴中老儒朱野航诗，孟津亦书旧句耳。  俞樾著《九九销夏录》卷八也记载： “万事无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二语明弘光时为王铎所书，传为口实。然其语实佳，至今犹脍炙人口。而其为何人诗句，往往熟而不能详矣。此二语见明人朱存理《野航诗稿》附录之中。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谓当时盛传此句，是野航本以此联得名，故传百余年而犹为王铎所书也。 至此，这句诗的传承脉络已经比较清楚了。目前搜韵网站上收录的这句对联，作者依旧还是王铎，在此替朱存理鸣个不平。 最后，再说说这句诗的其他异文。相信有小伙伴记得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不是“一年”而是“一生”。这个版本主要见于张怡的《玉光剑气集》、王之春的《椒生随笔》、李汝珍的《镜花缘》九十七回以及陶元藻的《全浙诗话》。其中《椒生随笔》不标作者；《镜花缘》伪托为醴泉侯偶题；《全浙诗话》最离谱，把版权给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缙云馆师，而故事则全抄《四友斋丛说》，殊为过分。 朱存理泉下有知，又要“发狂大叫”“扣扉呼”之了。陶元藻你怕不怕？（陶元藻：巧了，我也在泉下了……）  阁主曰 一个 认真文艺的 公众号    公众号ID：baicangg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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