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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就是痛快

 野蝴蝶的图书馆 2022-08-30 发布于吉林

巴子一走出家门,便被铺天盖地的热气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身体如同进了烤箱,刚灌下去的两大缸白开水倏然从体内蒸发了出去,在每个毛孔边缘留下了一圈白花花的盐晶。

“靠!”巴子暗骂了一声,迅捷地把头盔扣在头上,发动摩托一溜烟窜了出去。路上巴子运起丹田之气去给油门,把速度尽量打高,想让风吹走部分纠缠在身上的热气。可不论怎么在巷子里绕来绕去,经过人家门前的空调机时,总有一股更猛烈的热浪袭来,吹得他鼻头的皮肤发皱。

“人家能在屋里舒服,老子还得上街奔命,这世道!”巴子把摩托停在路边,摸出一根烟塞在嘴里,恨恨地想。

说奔命,的确不假。巴子做的是出租摩托生意,每天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跟汽车抢道,跟警察绕弯,用他母亲的话说那叫“拎着脑袋当钱袋”,赚的就是那些图方便却心疼差头费的主儿们的钞票。揽上这活儿,巴子冲的就是自在钱又多:没人管,不用上缴,价码自定,要多要少没个准数。巴子常琢磨着:碰上红灯和塞车,只要能略绕小道把主儿们迅速送到地方,价钱抬高不成问题;若遇到火烧眉毛六神无主的货色,没准还能狮子大开口。不过巴子至今还没痛宰过谁,顶多是要价高上一倍半。碰上旺季,一天下来,若没警察放血,能进帐百来块不止。

巴子驾驶的摩托是公认的精湛和刁钻,油门一响,方圆三百公里内竟无人能追得上。只有巴子和他的铁哥们黑头心里清楚,巴子的摩托技术是有武艺含量的,打四岁起巴子误打误撞跟着一个远房表叔学武,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扎马步,扎马步的地方从平地挪到木桩上;后来慢慢学招式,一直学到十四岁,学的什么拳法套路一概不记得,只知道打起群架来他一人能单挑一群。然而和平年代哪里容许动辄打打杀杀?于是巴子很守规矩地把一身内功变成了车技,并且和古代江湖卖艺儿女一样走街串巷,混口饭吃。

巴子的车技是一流的,他很自信,而且自信得有理。撇去会武功这个因素,巴子从小就和车有缘,自行车无师自通,摩托车学了一天,汽车学了两天,接下来就是自己修炼,一年后连老司机也开不过他。巴子一坐在课桌旁就打瞌睡,一摸书本练习册铅笔盒就昏昏沉沉;而一坐上驾驶座就浑身来劲,一摸车把手或者排档方向盘就精神抖擞。

“巴哥,才晃出来哟?”黑头驾着摩托突突地蹭了过来,他跟巴子是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里弄里打群架的时候他管偷袭,巴子管明殴,每每能配合默契满载而归,他俩是局子里常挂号串门的主儿,但也常被弄堂里大人们拿来当反面教材教育自家调皮孩子:“你再不好好读书就跟XX一样进局子!”俩人特齐心,一起从中专毕业,一起顶了父亲的位置进工厂,一起下岗,一起学会了摩托,一起跑起了摩的,一起开工一起收摊,也算出双入对。

巴子眯着眼睛望望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捏出一根烟连打火机一起扔给黑头,其实点不点烟都一样,没点着的烟吸一口也是烫的。

“最近开始抓摩托了。”黑头说,把烟抽得吱吱响。

“要抓多久?”

“到春节。”

“春节?”巴子蹦了起来,“现在才七月!”怨不得他蹦,一周不出车就得勒裤带,最长不能超过一月,眼下这专项整治要持续半年多,不是要活活取他性命么?

生意还是得做的,脑袋反正已经拎着了,和警察捉迷藏也习惯了,无非就再多长几个心眼。一根烟抽完,巴子和黑头分道扬镳,各自拉客去。

巴子的本名不叫巴子,巴子这名字是他老婆给他取的,说准确些是前妻。巴子前妻自称是上海人,当初因为历史原因不幸流落杭州,而巴子是杭州人。前妻打一开始就不怎么瞧得起他。也难怪,外地人在他前妻眼里一概都很“巴”,而且越远越巴,广巴、台巴、港巴。相比之下,巴子还不算巴得太离谱,但前妻觉得他很离谱,或者压根不靠谱,加上巴子本名姓牛,这个姓一眼看上去也很“巴”。前妻当初看上他是冲着他老实敦厚、人高马大以及国有企业的饭碗,那国有企业据说在上海要开分厂,前妻掐指算了算,似乎能有机会回上海,于是千娇百媚地把巴子迷得云里雾里,认识半年就领了结婚证。

巴子一度以自己是杭州人自豪,杭州多美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畔,断桥边,雷峰塔下,南屏山上,三潭印月,柳浪闻莺……如果此时巴子陶醉地闭上眼睛,搁在两年前,一定会被前妻极度不屑地啐一口:“你也算杭州人?明明是临安!”

前妻说的没错,巴子的户口在临安,不过临安是隶属于杭州的县级市,巴子说的也没错。但前妻对户口所在地以及市区郊县的区分极为敏感,方圆相差一平方厘米也不行,于是可怜的巴子无情地被划分为杭州的乡下人,在出生于上海市区的前妻面前又矮了几截。

户口就是原罪,巴子决定洗心革面,婚后拼命干家务带孩子来将功赎罪。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买早餐,然后叫醒孩子起床穿衣洗脸,伺候母女俩吃饭,送她们出门,女儿去托儿所,前妻去上班。下班后再逐个接回来,伺候晚饭,包括饭后刷碗。虽然巴子每天勤勤恳恳,老天爷却是近视眼加散光,巴子的单位效益不好,巴子下岗了,关于在上海开分厂的传说和前妻回上海的梦想一起烟消云散,巴子罪不容赦,被前妻果断炒了鱿鱼。

签离婚协议的时候,巴子曾和前妻商量是否能把女儿留给他,前妻不屑地从鼻孔里出了一股气:“留给你?你拿什么养她?”巴子不吭声了。那时候他还没工作,经济来源不稳定,前妻说得也有道理,让女儿跟着他吃苦不如跟着前妻,前妻也就是泼辣一些功利一些,人倒是不坏的,而且毕竟是女儿的亲妈。

女儿叫圆圆,离婚那年才刚四岁。此后两年巴子常常直接去女儿的幼儿园或小学门口等她,为的就是看她一眼。女儿从小被他带大,跟他很亲,见到他总是乐颠颠的,抱着脖子不松手,直到前妻过来把他们拉开。每次女儿都在前妻自行车后座上哭着要爸爸,哭声到很远还能听到,巴子常愣愣站在原地片刻,然后驾起摩托远远跟着前面那娘儿俩,直到看着她们平安到家。

前妻离婚后不久就再次结婚,很快和新老公去了上海,把女儿也带走了。他们临走前一天,黑头飞车前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巴子,劝让他去做一次最后努力。当时巴子正在修车,听到后轻描淡写“哦”了一声,没别的话,也没别的行动,气定神闲得跟国家元首一样,黑头都看傻了。

当天晚上,巴子在阳台上抽了整整一宿的烟,次日冒着暴雨去了火车站,他错看了一张过期的时刻表,到的时候火车刚刚离开,他在往上海的国道上全速飞驰了很久,仿佛在雨幕中追着一个无形的火车,一直追到摩托车没了油,人和车都精疲力竭躺在泥泞的地上。

雨还在下。

前妻和女儿都走了,巴子只好把女儿的照片揣在身上,有空就拿出来看看。

 

专项整治已经开始了两周,巴子从未被警察瞄上过,因为巴子动了个心眼,把摩托擦得锃亮,不像其他黑摩的那样灰头土脸,又买了件印有“快递”字样的马甲,后座箱也像模像样罩上了印有“XX速递”字样的套子,待拉到客人后,将马甲反穿,把套子去掉,依旧是像模像样。如果不巧还是被警察怀疑,巴子就三十六计走为上,摩托开足马力奔逃,警察就算把油门给得进红线也追不上他。

虽然次次都能逃掉,但巴子也知道自己违法了,那段时间看到警察就头疼,看到穿反光警示背心的就哆嗦,甚至对反光指示条都有些过敏,直到他做出平生第一个壮举。

那天巴子正喜滋滋开车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刚送完客人去老家临安,客人感激他车技精湛,车费给了双倍还多——回程路上遇到熟悉的老街区,弄堂横七竖八,巴子正在弄堂里一边慢悠悠穿行一边回首往事,忽然从二楼平台跳下来一个人,直接扑上他摩托车后座,抱住他后腰声嘶力竭叫道:“大哥快走!有人要杀我!!”听声音是个小伙子。 

巴子被猝不及防吓一激灵,本能反应就是给油门,一下子窜出去好远。这时听到身后不远处的大门被“咣当”撞开,杂乱脚步声追了过来。

“大哥快走——快走——”小伙子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能被他们抓到!再被抓到就死定了!他们已经快把我老乡打死了!”

“啥?!”巴子震惊。好在飙车是小脑记忆,跟大脑震不震惊没关系,饶是他在弄堂里七拐八绕,摩托速度还能不下六十,因为听到后面追赶的居然也有“突突突”的声音,指不定也是个摩托。

小伙子声音抖得像破自行车上的铃铛,语速快得像铁锅里的爆豆,几乎句句惊叹号,不知道是自己太害怕还是巴子车速太快了。

“是真的!他们是传销组织!比黑道还狠!我们都是被骗过去的!手机身份证都被没收!在小黑屋关了三个月!天天给我们上课洗脑!他们让我们两两一组,两个人互相盯着,不管谁逃跑或想逃,俩人都抓过来毒打!我两个老乡就差点被他们打死!大哥——小心旁边!他们追过来了!”

“这这这……得报警啊!”巴子脑子一片混乱,驾着摩托兀自不停,还在左冲右突突破重围。心里咒骂这传销组织的人怎么这么多?看架势至少派出了小二十个人兵分四路来堵截!这片老街区自己打小就成天窜来窜去,咋愣是不知道里面还藏着传销黑窟?

街角闪过一道红蓝光,对反光指示条过敏的巴子敏锐察觉了过敏原。一秒犹豫之后,巴子箭一样冲着警车而去——自己大不了被罚款扣车,身后的小伙子还有那黑窟里的受害人,可都是活生生的命哪!

身后那群人见巴子冲着警车奔,竟追得更凶,试图在巴子到警车之前拦截。

“传销现在都这么猖狂的吗?!”巴子忍不住把脑子里转的问号吼了出来。小伙子紧紧抱着巴子后腰抖抖索索地回:“真的,是真的,他们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群人终究还是折在警察手里。巴子的车技让他毫无悬念地把小伙子安全送到警察身边,那群追过来的人有两三个收不住脚,直接被警察和热心群众摁住。等激动得涕泗横流的小伙子跟警察说起救命恩人巴子的时候,一扭头发现巴子已经不见了。

“他可真是活雷锋啊!”人群中一个老人感叹道,“一个英雄!”

如果不是怕被警察发现自己开的是黑摩的,巴子真的很不情愿就这么做好事不留名,他从没体会过被众星捧月当英雄的滋味,九年义务教育期间唯一被老师表扬过的一次是主动打扫班级卫生——其实那次是值日生黑头溜号,他为了哥们不被发现才来这么一出。

就在小伙子和警察四下张望寻找巴子的时候,他正躲在旁边小巷子里偷瞄着,内心挣扎了很久,寻思要不要咬牙回去认领一下这个英雄——“算了,吃饭的家伙重要!”

巴子最后还是决定做活雷锋,推着他那辆用英雄称号和鲜花掌声换来的摩托车悄悄离开了现场。

后来警察地毯式搜索了那个老街区,端掉了好几个传销窝点,救了几十个受害者。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巴子刚刚跟警察捉着迷藏跑完一单。

常在河边走,不得不湿鞋。活雷锋巴子终于还是栽了。那是一个狂风大作的下午,巴子照常假扮成快递员拉客,远远瞧见两个男人在冲他挥手,年轻的扶着年老的,年老的几乎完全倚靠在年轻的身上,在狂风中颤颤巍巍。巴子几乎毫不犹豫就冲上去,车停稳后,和年轻的一起把年老的扶到后座坐稳。年轻的坐在年老的后面——两人都很瘦,一同坐在后座没问题。

老先生感激地看着他,问:“到医院多少钱?”

巴子本来想说不要钱,话到嘴边却不好意思开口,吭哧半天说:“到医院再说,你看着给吧。”

“你一般都收多少钱?”在路上那年轻人不住地问。

这世上毕竟还是好人多,有到这个时候也不想占便宜的。巴子想。

“一般么……九块钱吧。”医院在四公里之外,巴子有意说低了一块钱。

医院门口,年轻人给巴子钱,巴子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这世上有些人不喜欢被人怜悯,怜悯在他们看来近乎施舍,只有叫花子才乐于被施舍,所以怜悯等于把他们当成叫花子,那怎么行?巴子很理解他们,并且与他们同病相怜。

就在巴子接过钞票的那一刹那,两个辅警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巴子愣愣地看看他们,又看看那一老一少,那俩人躲在一旁看热闹,那老先生脸上神采奕奕,毫无病容。巴子中套了。

非法营运,铁证如山,巴子的摩托被扣,还交了一笔不小的罚金,整整一个月的菜钱。

“妈了个X!”走出路管处,巴子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些钱就当是给那四个家伙买药了。巴子想。

巴子委屈得有理——交警大队虽及时察觉钓鱼执法,返还了被扣的摩托车,但他还是失业了。巴子拖着步子走进经常光顾的那个小饭馆,服务员和他很熟,用不着招呼就已经把啤酒小菜端了上来。

巴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看着杯子里翻腾的泡沫出神。人在愉快不愉快的时候一般都喜欢吃饭,吃饭的时候一般都要喝酒。酒是个好东西,诗人写诗作赋和侠客行侠仗义都靠它,一瓶啤酒下肚,醺醺然,飘飘然,周围一切在眼前都渺小飘忽,陡然发现自己原来如此高大,呼吸吐纳不管深浅,肺泡里充满的都是万丈豪情,尚武的让巴子想起了儿时看的武侠——酒真的是个好东西。

巴子即将把两瓶啤酒灌下肚的时候,离他不远处的角落里爆发了一场围殴,一群壮汉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巴子眯着迷离的醉眼看去,那群壮汉的动作很协调,好像在跳一场阳刚粗犷的非洲舞蹈。巴子肺泡里的豪情开始膨胀,脑子里涌现出一大堆武侠小说里的桥段,这些桥段巴子熟悉得可以信手拈来,连叫板都呼之欲出:

“呔!手下留人!何人敢在我巴爷面前撒野!快快闪开!哇呀呀呀呀——”

不对,这是侠客么?分明是手舞两把板斧的黑旋风李逵,侠客应该更冷静,更镇定,应该淡淡地说一句:

“打够了么?快散开罢!”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白衣飘飘,说这句话的时候最好是能给个侧面特写,同时手抚古琴,半闭着眼睛谁都不看,细长的手指兀自动个不停。巴子看着自己猪肉卷一样粗的指头,自知之明地叹了口气。人间正道是沧桑,正规的侠客应该是出身劳苦大众才对。把金老爷子的十四天书挨个数,哪个主角不是跟他一样的无业游民?还有一些比无业游民还糟,是叫花子或者妓院出身的小混混,只不过后来运气好,混成了国家干部。巴子最喜欢的是郭靖,喜欢他是因为他也很笨,老师布置的功课也一样不及格,但不妨碍另辟蹊径做大侠。郭靖的叫板一向是敦厚朴实的:

“哎,各位大哥,你们为什么打他啊?别打啦!”

啊哟!

哎呀!

哇啊!

巴子还没为自己选好叫板的方式,却已经从冥想中醒了过来,把他叫醒的是被殴者的叫声,很耳熟。巴子霍地跳起来冲过去,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黑头正好仰起脸,俩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巴子手里的啤酒瓶毫不犹豫举了起来,朝正在恶狠狠踢着黑头的壮汉的脑袋上拍去。

“啪!”

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不油不涩,分寸适中,力度正好,血正好顺脑门下来遮住眼睛,却绝不流多,到医院验伤顶多是轻微伤,这是巴子练了多年才有的准头。那群人愣了一下,操起板砖板凳涌了上来,却立刻被巴子左右开弓踹倒一片。趁那群人躺在地上继续愣神的工夫,巴子从地上拽起黑头就跑。

飞奔出小饭馆的巴子步履轻盈,疾步如飞,今天不但救了哥们,酒菜钱也省了,还有一个发现:原来行侠仗义之前是不需要叫板的。

 

黑头的名字自然也不叫黑头,黑头这个称呼是巴子给他起的。黑头是和巴子从小是穿开裆裤长大的朋友,打会走路起,黑头就屁颠屁颠跟在巴子后面跑,因为巴子比他强壮,打架不吃亏。黑头的面孔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的,身架子也很秀气,从小就被弄堂里的调皮孩子当作女孩子欺负,每到这时,黑塔似的巴子往他旁边一站,气势上就足以退兵,加上货真价实的武把式,自然所向披靡。于是黑头和巴子成了好哥们,而且是越来越好的哥们,巴子每挂一回彩,俩人关系就好一层。

那时巴子和黑头挤在一起看电视,看到一则去痘去黑头的洗面奶广告,黑头盯着电视里那两个脸蛋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姑娘,咽着唾沫,说:“我真想做她们脸上的痘痘。”

巴子嗤嗤笑了起来:“你那块头也能做痘痘?顶多是黑头!”

从此黑头这个响当当的名号诞生了。

后来,黑头和巴子渐渐长大了,各自成了家,成家归成家,好哥们是不能分开的,于是工作、下岗和再就业仍旧在一起。黑头媳妇是个老实人,矮矮瘦瘦,其貌不扬,话也不多,按黑头的话说是“狗肉不上桌”,在人前常常窘得手都不知道怎么摆。巴子离婚前,黑头常来巴子家串门,夸巴子前妻身材好长相好,言语里常有些酸酸的味道,每次都酸得巴子心花怒放。后来遭遇婚变,巴子痛定思痛,觉得还是黑头幸运得多;那句古话真的不假,“丑妻薄地家中宝”,娶媳妇回家是要用的,不是摆着看的,黑头媳妇出不了台面,持家可是一把好手。丑点怕啥?日子久了就习惯了,费尽心思娶个美若天仙的,到了说不定还落个鸡飞蛋打,就算鸡不飞蛋不打,成天担惊受怕惦记着,这精神损失费找谁报销去?

巴子离婚后,黑头也被嚇住了一样,对自己媳妇体贴了许多,在巴子面前一度谨言慎语,绞尽脑汁讲笑话,生怕触动他哪根脆弱的弦,巴子反倒比他坦然许多,偶尔还抽着烟调侃一下。不过黑头这小子近期有些反常,白天到外面开工,晚上也基本见不着面,偶尔见到也匆匆忙忙,推着摩托往外走,一溜烟就没了。

“你小子是怎么了?那帮人为啥打你?”从小饭馆奔出一两里地,越过若干条马路,钻进一个小弄堂,确认没有追兵后,巴子呼哧呼哧地问黑头。

黑头看看周围,喘着气在巴子耳边说了一句,巴子一下蹦了起来:“你不要命了?居然敢非法赛车!”最后四个字他是压低嗓音的,因为看见黑头急得摆手跺脚连带竖指头到嘴边示意小声。

“没办法啊,赛赢的话,我半个月都不用出车了。”黑头舔舔嘴唇,一副人为财死的欠抽表情,巴子真想狠扇他两个耳光,把他从钱眼里拔出来。

“巴哥,不是我贪财,是真的没法子啊,老妈要治病……”

“我那臭水平你知道的,本来想赚钱,但跑不过人家,只好欠债了。欠债还不出钱,只好挨打了……”

“巴哥,我不是吹牛,你这车技,稍微发挥一下,就能横扫一大片,要不……”

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然而在缺钱的情形下,钱就变成万能的了。巴子没有把黑头给拔出来,反倒被他拖下了水,直到与一群亡命摩托车手站在一起,巴子还没弄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这是一条普通的公路,在白天一定是守规矩的,跟良家妇女一样,半夜三更的时候就不好说了,路灯暧昧地发出黄色的灯光,远处一个灯泡接触不良,眨巴眨巴的,好像在抛媚眼。巴子的胯下是黑头的摩托车,手心里都是汗,这摩托车的每个零件他原本都很熟悉,此时好像坐在一个连着汽油桶的炸药包上,紧张得都半身不遂了。

“各就位——预备——”一个矮胖男人举着一个简易喇叭,让巴子想起了初中时候的运动会。

“发车——!”一群摩托车炸了窝的马蜂一样嗡地飞出去,有几辆摩托车笨拙地倒地,巴子本能地左奔右突,东躲西闪,渐渐把其他车甩在身后,黑头在一旁扯破了喉咙助威,兴奋得要骂娘。

而巴子此时的脑子却顽固地盘旋着一个问题:黑头究竟欠了多少钱?

巴子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丝毫不影响飙车,而且他的手脚永远比脑子更敏捷。所以当他的车冲过终点时,等了片刻,才有第二辆车气喘吁吁跟上来。

巴子没觉得喜悦,只用两腿夹着摩托车立在终点呆望着清冷的路灯,之前在脑子里顽固盘旋的那个问题化作另一句说不清是豪气还是小家子气的话:

“哥飙的不是车,是寂寞。”

“新来的?车技不错。”说话的是个粗壮黝黑的中年男子,一看就像黑老大;而黑头这样的,再扮酷也只是像小弟,巴子这才注意到正在对黑老大点头哈腰的黑头的打扮,小样居然戴了个墨镜——黑灯瞎火的戴墨镜,在电影上叫做黑社会,在现实里叫做神经病。

“我朋友欠你的钱,可以一笔勾销了吧?”巴子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可以。你肯不肯再来一场?”黑老大问

再来一场?算了吧。黑头自己掂量着斤两,刚才这一场都快紧张得尿裤子了,再来一场,还活不活了?巴子尽力装作若无其事,挤出一个微笑,说:“算了,我对赛车没兴趣,来这里只是帮朋友的忙。”

“看不出,你还挺仗义。”黑老大嘿嘿一笑,从人群中扯出一个姑娘,推到巴子面前,“这妞儿是送来抵债的,如果能赛赢我,她就归你了。”

抵抵抵抵……抵债?巴子傻乎乎地看着黑老大,又看了看这个姑娘,什么时代了,竟然还有白毛女和黄世仁?那姑娘面无表情看着巴子,这神色巴子太熟悉了,每次被前妻劈头盖脸臭骂的时候,自己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唉,都是苦命人。

巴子吸了口气,酝酿着拒绝,黑老大此时掏出打火机点了烟,火光照亮了这姑娘的脸,巴子看了一眼,刚刚深吸进去的气立刻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想把两片肺给吐出来。

这姑娘,严格意义上说,他不认得,是个陌生人,但她的面孔的某个部分让巴子觉得很亲切很熟悉而且很心酸——她的嘴角很可爱,最可爱的是一粒若隐若现的酒窝,像极了女儿圆圆。

豁出去了,比就比吧!

黑老大不愧是黑老大,车技堪称一流。前半截车程,巴子在他后面,中段之后开始加速,公路不是笔直大道,有不少拐弯,还要避让往来的车辆。每次过弯,巴子都感觉自己要把自己连车带人甩出去。

夜里本来是有些微风,吹在身上挺凉爽的,此时在巴子这里却变成了比飓风还猛烈的东西,耳边轰鸣着风声,皮肤被刮得生疼,平板寸头被吹得根根向后倒伏,只恨不得从头皮上被揪下来;如果此时风里夹杂几片落叶,能把巴子的脸划成西瓜皮。

巴子就这么飙着,直飙得丹田发烫发胀,太阳穴像装了两个马达一样突突乱跳,嗓子眼里像是吞了一百条死鱼,噎得透不过气,满是咸腥味道,两条滚热的细线缓缓从肚脐眼蔓延至双手的小指尖。有若干次巴子都闻到了公路两旁野草的气息。一旦摔倒,除死没有第二个归宿。死就死吧,比活着痛快。巴子想,原来亡命之徒当起来也挺容易,牙一咬心一横,头可断血可流,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然而巴子没想到自己居然赢了,他的赢是建立在黑老大的失误上,最后那个过弯的时候,黑老大的摩托车明显打滑,逼得他减速才能稳住人和车。黑头的摩托刚换了新胎,抓地力还挺强,不错!黑头真够兄弟!冲过终点的时候,巴子心里还在为黑头的义举而感动着。

黑老大也够君子,输了比赛,爽快地兑现承诺,巴子没下摩托车,直接让那姑娘和黑头一起坐在后座,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回旋,摩托车低吼着离开赛场。看得黑老大旁边一个小跟班挑起大拇哥:“酷!”

巴子自己心里清楚,没下摩托车是因为不敢下,从他的裤裆到裤腿内侧再到袜底,一径的湿漉漉。

 

巴子自从帮黑头还债后,黑头仿佛成功接受了教育,一下子变成了个老实人,老实得巴子都有些不习惯。黑头把摩托车卖了,托关系进了出租车公司,每天穿着制服上下班。没过多久,和他搭班的司机跳槽,黑头借机把巴子也劝进了出租车公司,两个好兄弟搭班,你开半天,我开半天。巴子也很高兴,他本来就喜欢开车,只是没机会摸方向盘,现在既能延续兴趣,还能养家糊口,何乐不为?更重要的是工作稳定而且合法。曾有人劝巴子去送快递或者外卖,他总一笑置之,相比两个轮子,他更喜欢玩四个轮子,在风驰电掣时多少还有几分安全感,巴子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特别怕死。再说快递和外卖骑的都是电动自行车,电动自行车跟摩托车的差别,在他眼里就跟游乐场碰碰车跟真汽车的差别一样,实在是碰都不想碰。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巴子不愿多想,想起来就叹气。

“你要去哪里?”

“你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归你了。”

巴子每次殷勤地问客人目的地的时候,脑子里总抽风似的蹦出这两句对话。

那天晚上,当那女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懒洋洋的眼神令他不敢逼视,仿佛天塌下来都不关她的事,巴子爱怎么着她都行,她什么都无所谓,对她自己也无所谓。

“你家住哪里?”

“我没家。”女孩答得很干脆。

巴子在公路上兜了好几圈,在做决定以前先把黑头送回了家,黑头慷慨地把摩托车借给他,临别前诡谲地冲巴子笑,又用眼睛瞟瞟那个女孩,巴子知道这小子啥意思,狠狠给了他两个栗凿。

巴子没带那女孩到别处,就在附近一个还算正规的旅馆要了个单间,这里还比较安全,适合单身女孩子暂住。办理入住时服务员有事没事总冲巴子笑,还往他口袋里塞了张卡片,让他有空多来照顾生意,一个电话过来房间就能先开好等着云云。

不过巴子没空去多琢磨服务员这暧昧的笑和见多不怪的眼神,那女孩也没给他时间去琢磨,一进房间就开始脱衣服,动作协调且麻利,让巴子目瞪口呆。

“你……”

“我什么我?要来就快点,这可是钟点房!”女孩斜睨他一眼,忽然笑道:“怎么?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不会还没和女人上过床吧?”

客观地说,女孩的面孔很美丽,身材也很匀称,然而那酷似女儿圆圆的酒窝让巴子觉得很刺眼。巴子的脸憋得通红,突然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的手是劳动人民的手,又经过中华武术的操练,粗糙有力,骨节膨大,女孩的半边脸顷刻肿了起来。

女孩愣了。巴子也僵了。

巴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的门,只知道出门前把身上所有钱都留在了桌子上,还留下了平生第一句刻薄话:“会上床有什么可炫耀的?做婊子很光荣是不是?”

巴子憋着一口气驾着摩托往家里冲,在半路被另外几辆摩托夹击,一看架势就知道是黑老大的人。巴子索性停下车,瞪着那几个不速之客。

“这么快就完事啦?看你人高马大的,原来也不怎么行嘛!”一个操着带点东北口音的京片子话的壮汉下了摩托,抱着肩膀站在巴子面前,目测比他足足高出半头多。

“你想做啥?”巴子问。

“没啥别的。就是问一下你把那妞给藏哪儿了,老大要找她。”壮汉答。

“不是说好比赛赢了就归我的么?”巴子的后脑勺竖起了几根头发。

“没错,是归你一晚上啊。怎么?嫌时间短?”

巴子气得说不出话。事实证明从古到今,跟地痞流氓都没什么道理可讲;或者说那些道理不能用嘴巴来讲,而是用拳头。

接下来是一通混战,巴子用上了浑身解数,扯开如百花般绽放的拳脚,揍得那壮汉哇哇乱叫;另外几个跟班也吃了巴子不少窝心老拳——十年武功不是白练的。

就在武林高手巴子即将大获全胜凯旋时,一张卡片从他口袋里不合时宜飘落——那是酒店的介绍卡片,如果落到那群人手里,那姑娘藏身之处就暴露了。巴子触电般从地上弹起奋力去抓,把身体要害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结果是巴子成功抓到卡片并用单手把它在指间碾成碎屑,而壮汉成功抡起一块厚厚的板砖砸中巴子腹部。

巴子重重摔在地上,头磕到了街沿,血涌了出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一片红光中,看到黑老大那群喽啰们吆喝着冲上来,他觉得自己这次恐怕要折在这里。心里暗自惋惜这浑身武功——不过谁说武林高手不能死?金蛇郎君、江南七怪、乔峰……不对,乔峰是自杀的,不能算。巴子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点背,怕什么来什么,喜欢什么走什么。看球的时候喜欢哪个队,哪个队必输,天生一对乌鸦眼,长使英雄泪满襟。

可惜这次巴子没押中结局,就在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逐渐陷入昏迷时,夜间巡逻警察路过,火速打120把他送医急救,顺便把那群人一网打尽。

黑头连滚带爬赶到医院时,巴子正好在病床上醒来。腹部倒是没事,头上缝了十几针,轻度脑震荡,正在挂水。巴子睁开眼看到黑头快哭了的脸,乐了:

“你小子是没见过我缝针还是怎么?小时候不哭,合着憋到这会儿哭?”

出院康复后,巴子继续每天白天跑出租,晚上伺候老娘,一切如常,但也不能说完全如常,有一个变化不可逆发生在巴子身上,就是他发现他只要看电子屏幕超过三秒钟就会头疼欲裂,电子屏幕包括但不限于电视、电子广告牌、LED屏和网吧里的电脑。起初巴子只当是脑震荡后遗症,看不了电子屏幕就不看了呗,反正他不喜欢看电视,也不喜欢打游戏。

然而此时智能手机已经普及,周围人的手机屏幕越来越大,黑头有事没事就喜欢掏出手机刷微博,还时不时喊巴子来看,人也变得八卦多了。

“巴哥,来看我偶像!刚发了条微博,说她炖了一锅红烧肉!”

“炖红烧肉怎么了,你是能吃到还是能闻到?”

“巴哥!XXX和XX居然离婚了!看不出啊他俩可是娱乐圈的模范夫妻哎!理解不了,真理解不了!”

“有啥理解不了?再是腕儿也得跟咱一样,柴米油盐,搁谁不烦?吃喝拉睡,换谁不累?”

“巴哥!嫂子发了篇微博,你闺女唱歌比赛得奖啦!”

黑头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已经被巴子夺去,巴子愣愣看着屏幕上女儿圆圆笑成花一样的获奖照片,忽然丢下手机抱住头,显得痛苦不堪。黑头吓坏了,连忙安慰:“巴哥?巴哥巴哥!别难过,圆圆再怎么也是你亲生女儿,她会记得你这个老爸的,肯定会来看你的!你也可以去看她啊?离你又不远,高铁一小时就到了。”

巴子仍然抱着头,紧闭双眼,直到那阵猛烈的眩晕逐渐平息才睁开,站起身。“没啥,就是想她,想她了。”巴子拿出圆圆的照片,仔细端详着。“还是看这个吧,踏实,看得长久。”他喃喃说,“只是她现在大得多啦,六岁了,上小学了……”

巴子不想让黑头知道他从此必须跟电子屏绝缘,他手机只用最简单的老人机,对黑头执拗地说不喜欢智能手机,多好玩都不喜欢。黑头只好不管他,自己乐颠颠玩微博微信以及后来的快手抖音,这些也都和巴子无缘。

巴子只能强迫自己止步于智能手机之前的时代。他固然讨厌电动自行车,但如果生计需要,也不介意去送快递送外卖,可惜这俩活儿离开电子屏寸步难行。开出租究竟好一些,路上总有人扬招,不在滴滴上抢单也没关系。黑头做了两个付款二维码贴到车里,巴子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载客到目的地收钱就好。

 

成为出租车司机一年后,巴子受到了第一个处分。

巴子喜欢开车,热爱这份工作,本来是皆大欢喜,然而深入下去之后,才发现个中滋味并不怎么好。开车是很美妙的事情,饿着肚子开车可就不那么令人愉快,饿着肚子并且憋着内急开车更让人苦不堪言。一天开车十二个小时,中间两顿饭基本只能在车上啃干粮,这倒还能忍受,不能忍的是如厕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最怕的是到人口密集的市中心,那里不能随便停车,车都要停到停车场,上公厕还要掏钱,这么一趟下来,等于白拉了一个客人;如果不停到停车场,路边随便停停,运气好的话能省掉停车费,运气不好就得吃一张罚单。一张罚单等于巴子平均一天的营业额,为了不损失一天的营业额,巴子宁肯白拉一个客人。巴子也怕去鸟不拉屎的地方,那里基本找不到公厕,很多司机到这里都下车直接方便,就站在车旁边,背对着大路,其它一切照旧。而巴子做不到,他不清楚为什么做不到,总之就是做不到,他宁肯憋着然后四处转悠去找到一间茅厕,哪怕是最简陋的那种。黑头知道之后瞪着巴子上下打量,足足三分钟说不出话,仿佛看到一个从臭水沟里蹦出的樟脑球。而巴子依然我行我素,终于有一天没摒牢。

这天很热,巴子不知不觉消耗了满满一大缸白开水,车又开了空调,没出多少汗,等客人到达目的地后,返回途中,巴子实在憋不住了,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迹罕至,自然也没有人造的公厕。活人难道能让尿憋死?巴子心一横,决定就地解决,当即把车一锁,捧着肚子跑到路基下的一处断墙后面,瞻前顾后地解决了要害问题,然而等回到车旁,巴子傻了眼:锁车的时候他忘记把窗户摇起来,靠近窗口的零钱盒被扫荡一空,步话机的话筒也被拔走了。零钱没了顶多自认倒霉,话筒可是公家的设备,于是巴子的第一个处分就这么来了,除了记过,还扣了两百块钱。

巴子看得很开,处分就处分吧,只要钱不扣光,人不开除,随便怎么都行。反正档案本来也不怎么好看,无非是更不好看而已。黑头见巴子看得这么开,也比较放松,兄弟俩在路边酒馆狠狠吃喝了一顿,酒菜把肚子撑大了,肚量也相应大了很多,这次的处分,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巴子喜欢开车的潜在心理因素是觉得只要开车上路,就基本人人平等,在路上活跃,拼的完全是车技,管你开宝马还是奔驰,就算开的是保时捷和阿斯顿马丁,倘若车技不灵,照样被旁车欺负。在路上,巴子最讨厌突然变道的车子,变道不是不可以,你好歹给后车一点准备的时间啊?不由分说地插将(了)进来,不是欺负人是什么?每碰到这样的车子,巴子的正义感就急剧膨胀,加足马力冲上去压住对方前进的方向,非迫得对方不得不减速避让为止,然后巴子会得意半晌,大有惩恶扬善之感。

除此之外,巴子还见不得在路上横冲直闯的,那些车的行进路线跟桌面撞球一样,眨眼连变从左到右三根道,接着再从右到左变回来,见空就钻,见队就插,如出入无车之境,那怎么行?呀呔!有巴爷在此,岂容尔等胡来?巴子于是义不容辞去教训这些愣头青,驱车紧跟,然后超车,或挡住他们的路,或借助其他车的走势摆围棋,把这些车包饺子一样给困住,总之就是不要他们那么随心所欲。巴子觉得除了交通执法,在马路上还有必要有一批像他们这样的民间侠士,江湖无处不在,道路也是江湖,江湖秩序维持,仅靠官府怎么能行?

民间侠士巴子的这个想法不久便打消了,那时他正载一位客人上高架路,这条高架路巴子以前没走过,全速冲上匝道后,发现自己走的这条道在入口处忽然并向相邻的那根道,如果直开,就只好撞向护栏。巴子车速不低,急刹车的话一定会被乘客骂,于是不得不向相邻那根道变道,可那根道上也有一辆车,因为巴子的紧急变道而不得不减速,变道后巴子偷偷擦了把汗,心里暗暗感激那辆车的驾驶员。那辆车倒也不客气,接下来的数公里,无论巴子在哪根道上开,那辆车总在前方,而且速度压慢,起初巴子以为是巧合,后来才觉得不对,哪里有一公里内四五次巧合的?那辆车不但压巴子的车头,最后竟也把他包了饺子!

打了一辈子雁,今天反倒被雁啄了眼。饶是巴子车技精湛,也不可能变围棋为跳棋,生生被憋了三公里路,那辆车才心满意足放掉他,一溜烟从下匝道下去了,留下巴子揣着一肚子窝囊气,一直窝囊到目的地,还差点给客人找错了钱。事后巴子反省自己,发觉每个人都是按自己的尺度去惩恶扬善,好比坚信自己的内衣裤穿在别人身上也一定会合体和舒适一样,于是民间侠士这条路漫漫且修远兮,所以还是继续出租车司机这样一个有前途的职业吧。

在巴子的第一个处分渐渐被人们淡忘时,巴子作出了平生第二个壮举。

巴子这天刚送完一个客人去机场,返程的时候又载了一个老外,送至目的地后,老外不会用手机支付,直接给了现金。巴子把车停在路边,心花怒放地数着收进来的三张百元大钞。巴子数钱的时候和很多人一样有个习惯,就是边数边用眼睛往四周溜眉溜眼地看,由于坐在车内,就改成溜眉溜眼地看三个后视镜。钱刚刚数完,他的眼睛也正好聚焦在车内后视镜上,从里面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在他身后那个路口,一辆宝马闯红灯,车尾带倒了一位不闯红灯的骑车人,宝马速度很快,骑车人被弹开好几米,倒下后就没再爬起来,宝马却没停车,风驰电掣从巴子身边擦过,巴子的车虽然关着窗,也能感到一阵劲风撞来。

肇事逃逸?

巴子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发动了车子追了上去,一直追到绕城高速上。此时前后没什么车,两车纯粹是拼速度,自己这辆小普桑压根不是宝马的对手,只能眼看着对方渐渐远离,消失在视野里,此时他的时速已经超过一百四,不能再高了,只好垂头丧气停止追踪。回到刚才的车祸现场,那里已有交警在那里处理事故,受伤的骑车人已经抬走,地上留下一片血痕,巴子挤到交警身边,殷勤地要提供线索。

“警察同志,撞人的是辆白色宝马。”

“这个目击者已经说了,记得车牌号么?”

“好像是浙A……末尾是个8。”巴子更沮丧,刚才只顾着追,竟然忘记仔细看车牌。

警察有些失望,杭州市的白色宝马末尾数带8的太多了,巴子这个线索不算太有价值。

“能不能仔细想想,看清司机模样了吗?”

“没有……”

“车牌号的其它数字能想起来吗?可以不按顺序。”

“想不起来……”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我追着他很久,他上了绕城高速,往下沙收费站去了……”

警察更加失望。绕城高速是个环,沿途有将近二十个互通枢纽,可通往南京、上海、安徽、宁波和富阳,一样是大海捞针,只能去调取收费站的监控录像来看。这说着容易操作着难,就算知道时间段,看录像带也是个繁重活,又不是大案要案,哪有那么多警力去看监控录像?更主要的,只要出了杭州市,就不属于他们管辖范围内了,只能联合抓捕,于是时间一分一秒在联系协调中度过,案子很快会变成悬案。

巴子不知道警察的失望,只记住了警察微笑着的道谢,顿觉自己与众不同了许多,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得快要飞起来,黑头得知后几乎要对巴子顶礼膜拜:“巴哥,你真是英雄!”

“哪里哪里!”巴子谦虚地摆摆手。第二天他开始去留意报纸和电视,看是否有报道无名英雄协助警方破获交通肇事案的新闻,一直留意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公司领导忽然通知巴子去办公室,巴子先是一惊,接着又一喜,猜想一定是领导收到了交警大队的感谢信,要表扬他了。假如领导表扬他,他该怎么反应呢?

最标准的回答:“谢谢领导,这是我应该做的。”

或者更谦虚一些:“啥时候的事情?我咋不记得了?”

或者更实在一些:“别表扬了,我会骄傲的,不如发点奖金吧!”

古人云三思而后行,巴子寻思了好几句还是不知道怎么说,人已然站在领导办公桌前,领导抬头看着他,微笑着,显得非常友好。

“牛师傅,坐吧——这是给你的一封信,交警大队寄来的。”

巴子按捺住激烈的心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打开信封,做人要有气度,要见得了世面,区区一封感谢信,怎么能让自己在领导失态呢?要沉稳,要大气,要经风雨,要见彩虹,要——

这是一张罚单,绕城高速上超速近50%,罚款两千元。

接下来,从办公室传出的巴子的高音响彻云霄,与领导的低音形成并不怎么和谐的二重唱。

“我没故意超速!”

“超速就是超速,不管故意不故意。”

“我超速是为了追一辆肇事逃逸的车!”

“有谁能证明?”

“交警能证明!我和他说过话的!”

“哪个交警?那个支队?警号多少?”

“我没问!也没看清!”

“那还是等于没有人证明嘛。”

巴子说不出话了,他气得面红脖子粗,胸脯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息着,好像在拉风箱。领导很善解人意地拍拍巴子肩膀:“牛师傅,我们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有罚单在这里,明明白白啊。另外公司也有规定,超速50%的司机一律开除,我们不想这么做,可也不好办哪!这次交警大队还不错,没有吊销你的执照,你现在去财务处结算一下工资,明天就不必来啦。”

无名英雄巴子就这样被炒了鱿鱼,重新回归无业游民生活。黑头得知后找领导去吵架,当然碰了几个硬钉子。兄弟俩又凑到一起喝酒,巴子趁着酒劲把窝囊气都发出来,骂肇事司机,骂交警大队,骂领导,骂自己……主要是骂自己,如果当时能多留个心眼记住车牌,说不定真的能收到感谢信;如果当时能多留个心眼记住警察的姓名警号,说不定能不被公司开除;如果当时能多留个心眼记住车牌后见好就收,说不定既能被表扬还不用吃罚单……原来做英雄也是需要技术含量的。

 

又是一个艳阳天,巴子出门去找工作,忙碌一整天回到家,在弄堂口发现有些不对,邻居都对他挤眉弄眼的,背着他窃窃私语。若在平时巴子会和他们打几句哈哈,现在心情比较糟,也顾不上这些,径直往自己家去了。

进了家门后巴子才发现真正的不对,桌子上放了一大兜水果,满头白发的老娘在里屋和人说话,那人好像是个年轻姑娘。哪个远方亲戚来了?里屋的人听到巴子开门的声音,出来和他正正打了个照面,对方脸上那酷似女儿圆圆的酒窝绽开得如同一个小花蕾,巴子心头一沉,她怎么找上门的?

“大哥,还记得我吗?”女孩笑得嫣然。

“你……和我妈说什么了?”巴子抹了把汗,看看里屋,倘若让老娘知道自己非法赛车,今晚耳根就别想清静了。

“放心啦,我只说你帮过我的忙,我来谢谢你。顺便来还上次你借我的钱。”女孩在挎包里掏摸着,拿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却不是钱——递给巴子。

“这是什么?”

“保单啊,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女孩笑得很灿烂,“上次你借给我五百七十六块八,帮你买了两份五年期保单,总共五百八十元,零头不用你找啦。受益人是大娘,赔偿金最高两百万,五年后你要自己续费的哦!”

巴子很想背过气去:“我给你的是钱,你给我的是保单?还是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这不是咒我么?”

“不是啊,大哥。”女孩睁着眼睛很无辜的样子,“你成天开车跑来跑去,有份保险就有份保障嘛。跟你说实话吧,保单是我亲手办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客户,这是我第一份工作。”

巴子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原本他就没打算这女孩能还钱,这保单就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顺便支持这姑娘的第一份工作,让这世间少一个无业游民,多一个正当职业者,功德无量啊。这么一想,巴子心里就很平衡了,心里一平衡,精神就愉快了,精神一愉快,工作问题似乎也不是问题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巴子是临安人,当仁不让要吃旅游,于是功德无量的巴子借用以往的人脉,投靠个体营运老板,成了一名旅游专线司机。巴子专门跑西天目山这一条线,旅客花六十元包下他的车,可以沿后山盘山公路往上至西坑,在西坑买票上山。这条山路的急转弯很多,很多自驾车本领不高的,不肯冒这个险,宁愿雇巴子把他们送到半山腰的停车场。

巴子从小在临安长大,西天目山去了不下数十次,每处景点都烂熟于心,所以除了司机,他还可以客串导游,赚点小外快。他常常带着乘客从半山腰停车场,经宝剑石、半月池、四面峰、倒观莲花、冲天树、五世同堂,在开山老殿略休息一下,再登顶去看看罗盘松——从罗盘松至顶峰为整座山中最难走的路,几乎是七十度左右斜坡,而且是用一些零碎的石块随便搭起来的路,有些游客不高兴去,那就可以走另一条路下山去看藏天塔和已经死去多年的大树王,还可看看狮子岩和伏虎瀑,这么一圈下来,比正规导游带着看的差不了多少,导游费还便宜,所以巴子的生意不错。

西天目山的盘山公路弯弯曲曲,车速一般不宜超过六十,巴子却开八十以上,把惊险当作享受,每次过弯,巴子能保证自己像拍别人板砖一样掌握好力度角度和准头,让车在那一霎有变成飞车的状态,但四个轮子还是挨着地面,乘客也在那一霎体会失重的感觉,惊骇的叫声还没出嗓子眼,车已经安稳恢复常态。这就是巴子的车。

安逸的生活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三年过去,巴子的老板手下司机走马灯一样地换,就是巴子还在,因为老板比较看重巴子,觉得他人老实车技好,巴子也乐意在这里做,这里有事做有钱拿,夫复何求?颠沛的生活过几次就够了,还能当饭吃?真把自己当侠客了?

唉,侠客。巴子承认自己这辈子都脱不了侠客情结,想想自己当年可笑的行侠仗义,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他忽然想起了黑头,黑头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黑头乐得找不到北,每天在尿片奶粉堆里摸爬滚打,兄弟俩来往频率骤降。等这周末一定去看看黑头和他的大胖儿子,巴子想。一定要去。

这天还是一个艳阳天,回程的时候巴子没有载客,送上去的客人临时改变主意,打算搭载朋友的车,把车钱付给巴子后,就打发他走了。巴子很久没有一个人在盘山公路上兜风了,难得这么轻松自在。不过这份轻松自在很快就被身后一阵奇怪的轰鸣给打断,从后视镜看去,一辆大客车飞速驰来,且没有减速的架势,巴子慌忙向一旁让道,他可不想在山路上玩追尾。

大客车从巴子的车旁很近擦过,险些碰到巴子的反光镜,同时巴子听到车下盘发出奇怪的刮擦声响,还有仿佛耗子被老鼠夹夹住的吱吱声,后车轮处隐约还有青烟冒出。

巴子愣了一秒,下一秒就开足马力冲了上去,以他的经验,前面的大客车是刹车失灵了,司机拉了手刹,可惜拉得太死,制动盘已经抱死。他不知道自己跟上去能干什么,只觉得应该跟上去。大客车摇摇晃晃在前面,司机勉力把着方向盘,右侧就是山崖。巴子把窗户打开,用导游用的高音喇叭对着大客车声嘶力竭地喊:“向左靠!蹭山壁!向左靠啊!”

走山路时应付刹车失灵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巴子说的这招,可惜那司机可能没听见,也可能太紧张了充耳不闻,任巴子扯破喉咙,大客车还是在前面摇摇晃晃,速度也越来越快,再过一个弯,很可能就栽下山崖。

巴子急得眼里要冒火,他的嗓子已经喊破了,喊出的什么自己都听不懂,和呼呼山风混在一起,听起来很怪异。他绝望地望着大客车蹒跚的背影,后车窗上忽然映出一个小女孩的脸,那小女孩可能听到他的喊声,把脸紧紧贴着玻璃窗。小女孩的模样很可爱,看上去和女儿圆圆差不多大,旁边坐着的那个妇女应该是她的母亲。

巴子忽然想到自己的这辆车。这辆车是老板特意给他新配的依维柯,无论个头和硬度都比以前开出租时的小普桑要强得多。可那辆大客车是普通的金龙客车,块头很大,速度很快。“那又怎样呢?”巴子问自己,之后竟然笑了。他轻轻踩下油门,依维柯欢叫着超过大客车,出现在客车正前方。

看着后视镜里那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巴子想起了女儿圆圆,过了下个月她就十岁了。

砰!

山风爽利地把巴子的头发吹乱,他调整好速度,在听到第一声碰撞时,果断踩下了刹车。

吱——!

方向盘渐渐压近巴子的胸前,巴子奋力攒足一口气,用力撑着方向盘,试图维持自己周围的空间免受挤压。然而血肉之躯再灌足内劲,也架不住金属材质的力道。方向盘上的塑料开始碎裂,金属支架深深嵌进巴子的胳膊,并继续向他胸前挤压。

砰!砰!

吱——!

砰!砰!砰!砰!

吱——!吱——!

臂骨碎裂的痛楚让巴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女儿圆圆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分外清晰,梳着羊角辫和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照片上固定的影像成为巴子心头永远的记忆。

砰!砰——!

吱——!吱——!吱——!

吱——!吱——!

吱——!

巴子听到了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最后在他脑海里盘旋的问题是,那两百万够不够黑头把他母亲养老送终?

 

尾声

第二天的报纸和电视上都报道了在西天目山盘山公路上发生的重大交通事故:一辆载有38人的大客车因刹车失灵与前方行驶的面包车追尾,将面包车挤向山壁,面包车司机当场死亡,大客车司机与3名乘客不同程度受了轻伤。

让在场所有人无比震惊的,是面包车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刹车痕迹。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2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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