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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的囚徒

 野蝴蝶的图书馆 2022-08-30 发布于吉林

1

黄昏,龙志刚擦着骨灰盒,擦得杀气腾腾。乌黑的眼睛从窗玻璃里盯出去,一眼就盯到了下街角的丧葬一条龙。那儿离县医院大门也就一百米,野心灼灼,恨不能直接把店开进医院太平间,就差把名片塞到死人自己手上了。

门外在下雪,飘飘洒洒,妖孽地随风舞动。烟囱里的白气被打得七零八落。

龙志刚左臂折在胸口,纱布吊着脖子。受伤已经是第三天。他挑了挑炉子,把冰冷的左手搭在了壶盖上。

徒弟小岳办事回来了。车还没停好,龙志刚马上走出去说:“再陪我去趟老龙口。”

“还去?”

“去。”单臂已把卷闸门拉下来。

街上薄薄一层新雪,两行车辙延伸了出去。

因天阴路滑,五六公里的车程,行驶了约四十分钟。

车开到废弃的道桥边停下。白雪覆盖了荒芜,难见人烟。桥下有条河,河水已封冻。

他就是在这里遭遇不测。至今想起,都觉得后怕。

他是个小生意人,驻扎在县医院附近也有些年头,平稳地干着丧葬一条龙的买卖。生意虽不算大,但十几年过去,在县城也有一号。

那天,大雪纷飞,他从一个事主家离开。因村子偏远,路况不佳,便抄近道走了封冻的老龙口冰河。

他开的是辆小货车。车说不上有多结实,可从没出要命的故障。可这天,如同着了鬼,车一驶上村道,底盘声音就不大对劲了。

起始,他也没太在意,以为下雪,车轴沾了泥污。可刚一提速,底盘声音竟变得越发吓人。

他着实慌起来,原本打算把车开到平缓的地方查看一下,正这样想着,就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车前滚了出去。

再一看,竟是车轮胎。

“哐啷”一声,车便崴倒倾斜。

“操他妈的……”

幸亏车速不快,一脚刹车,车便停住了。

“妈的……见鬼!”

探头一瞧,左前轮位置空了。

惊魂甫定,他才鼓起胆,下车查看。谁知脚刚一落地,就感觉后背一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口气便闷在了胸口。

紧接着,麻木自肩膀迅速升至耳根,又迅速蔓延至面部。他还想再骂一句,嘴竟也木掉了。

眼前阵阵发黑。牙根一酸,后颈一热,人前趴,马上栽倒在地。

恍惚中,听到有人说:“倒了,倒了……”

又似乎看到两个人影,像两团模糊的烟雾。

那两人大概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似乎拍了拍他的脸,然后翻转他身体,从背上掠走什么东西。

那两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天边传来。

寒气扑打着龙志刚的脸,幻梦里一片白茫茫,耳朵里只剩下落雪的声音。

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下察看,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车后排座上。

龙志刚强撑着手臂坐起来,理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又不能够完全记起来。大概记得轮胎脱落过。

但打开车门一看,车轮好端端都在。心想,难道是着了事主家的鬼?操弄死人生意十几年,他还从来不信什么神鬼。

后背痛得厉害,浑身的血管似乎都在跳动。他抬起僵硬的手臂,勉强将车启动。

车战战兢兢行驶起来。

虽然车轴一路还在响动,好在再没发生什么状况。但越思索越觉着古怪,一定是有人在搞鬼。

“是哪个瘪犊子王八蛋……”

去医院,挂了急诊,一查,膀子脱臼。从X光室出来,医生告诉他,后背上有个十字形伤口。

“是吗?”

“这还能骗你?貌似让什么东西扎到了。”

龙志刚这才记起后背上挨“刺”的那么一下。

医生问是怎么回事。龙志刚也说不清,只说可能开车开蒙圈了,出了个小车祸,让车座弹簧上的铁丝垫了一下。

医生建议留观。老婆杨晓丽来陪床。

二日一早,医生又来告诉他:“查明白了,是个针眼。”

龙志刚一惊,“针眼?”

“没错。看过了你衣服,上面也有眼儿,幸亏你穿的衣服厚……血帮你查过了,氰化物中毒。”

“不会搞错吧?”龙志刚又是一惊。

“不能有错。”

医生拿出血液化验单给他看。

龙志刚的眼前突然鬼影动了一下。

“上个礼拜,有个套狗的误把毒针射到了自己。进急诊室没半个小时,人就没了。”医生信誓旦旦,“你的症状和他一样。”

又问,“你没得罪啥人吧?”

龙志刚一阵惶惑,同时生出恐惧。

老婆杨晓丽也吓坏了,脸色苍白,说:“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我老公?”

“有可能。快报警吧,这不是小事儿……”

回想起事发时的情形,龙志刚越发感到一股恶意正向他扑来。心里忽然走起马灯。

要说活四十来年没得罪过什么人也是假话,但龙志刚自认不是性格张扬的人。关于生意上的事儿,多年来都谨守“和气生财”的原则。谁也不是圣人,偶尔赚点儿昧良心的钱在所难免,可也不至于让谁恨到要弄死他。

龙志刚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到底谁想害他。

在医院一住就是三天。出院,路过医院门口的丧葬铺子时,有辆车猛然启动,吓他一大跳。

“哈哈……矛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个拐着粤语腔的声音从车里传出。

车窗里,一张讨打的脸。

去年,街面上突然冒出个戗行的,是个叫包勇的小子。平日走场拉单子,这小子如影相随,抢死人,拼价格,明争暗斗。仗着老丈人在县医院任职,越发地猖狂,县医院太平间好似都让他包圆。

猛一下,目标就锁定在这张脸上。

“哟,挂彩啦,叔。谁搞的,老弟帮你弄他。”

“你小子别得意。”龙志刚愤愤道。

“我咋得意了?不就换辆新车?”

“人在做,天在看,自个儿明白!”

“瞧您这话说的,就不许换辆车,装装门面?”包勇故意打着双闪。

“小心开快车闪了脖子!”

“好嘞,听您的,叔,老弟保证低调。”

包勇轰着油门,牛气哄哄离开了。

 

2

站在老龙口的出事地点,龙志刚再一次疯狂地猜疑。如果是包勇那小子,他非得剥他层皮下来。

但同时又有别的思虑,也许是个抢劫的,因他常把玩的一个玉石貔貅手把件也在那天丢了。

他来老龙口已经是第三趟,出事地点的雪地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如果不是落在这儿,一定是让暗算他的混蛋给顺走了。

师徒二人陷落在雪地里,绣花一样找着东西。到底天色已晚。

“妈蛋,不找了!回去!”

车没开出多久,办丧事的那家事主打来电话,说是那天有个亲戚看到有人靠近过他的车,问要不要来见见。

“靠谱吗?”

龙志刚已经让一些混杂的信息快折磨疯了。

“靠谱不靠谱的,先来见见,当面问啊。人也是好心,想提供点儿线索。”

龙志刚打转方向盘,去见了那位亲戚。

是个戴眼镜的小学女教师。

女教师说:“那天,我看到有个矮个子在你车边绕了好几圈。他先蹲在车下查看,我以为他在修车,可没过一分钟,人就走了。之后,你就上了车。我心想,也不是他的车,干吗要在那儿蹲一下?想想,实在不太对劲。加上听说了你这事儿,越是觉着不太对劲。”

“他开车了吗?”

“好像开了吧。我看到他上了辆'鲁’字牌照的车,就停在山坡下。”

“车上有没有别人吗?”

“貌似有一个。”

“都长啥样?”

“这可说不清,都戴口罩,都没不清。”

龙志刚给女教师留了电话。

 

3

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好过,龙志刚这些天出门,必让徒弟小岳跟随,连上个厕所都疑神疑鬼,也要小岳跟着。上车前,必检查车况,魔怔了一样。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包勇那小子最可疑。路上打照面,七个不服八个不愤,炮头脑袋顶个雷劈的缝,总领五六个花臂文身戴墨镜的,耀武扬威。

龙志刚摆了桌酒,“假意”请人说和,试图探探这小子的底。这种事他好多年都没做过,但为了对付浑小子,他愿意把脸舍下来。

包勇竟痛快应了。

见面这天晚上,龙志刚和中间人先到。那小子迟到半个钟头,身边自然少不了花臂文身的,一脸的装相。来了,假客气叫“叔”。

龙志刚皮笑肉不笑,只让中间人和他说。

包勇梗着高耸的脖子,脑袋上发胶得有一吨,就是要吃他一口的架势。

酒酣之际,龙志刚说:“你叫我一声叔,那就告你点儿实话,做生意没你这么做的。现在是法治社会,别仗着你老丈人是医院的,有层关系,你就敢胡来。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听没听过?你弄死我,你也得不着好。”

包勇马上变了脸色。

“说啥呢,谁要弄死你?”

“别装糊涂……”

“喝多了吧你!”

“不心虚么?老子差点儿完犊子。人在做,天在看,你记我这一次好儿……”

“记他妈你啥好?能来就够给你面子了。生意,我懂!谁行,谁上!不行,就他妈靠边儿站!”

“硬来,是么?”龙志刚把血液化验报告单拍在了桌上,“这东西送公安局,告你个杀人未遂没含糊!”

“说啥呢?有病吧。要不是看你岁数大,早他妈擂你一顿了。”

几个跟班跃跃欲试,让包勇给摁下了。

“咱们走!”

包勇便梗着脖子,便带着跟班离开了。

中间人自始至终没插上话,脸儿冒绿光。

龙志刚气得胸鼓包,一起一伏。

中间人抱怨:“搞清楚没有?就怀疑是他?你这不是让我坐蜡!”

中间人也气哼哼离开了。

龙四刚顿时也没了底。

“难不成还有别人?”

 

4

包勇的老婆马春燕怀孕了,每日坐在铺子前晒太阳,偶尔会散步到龙志刚铺子这边。女人有天徘徊到门口,说:“叔,您别跟包勇一般见识。他才干买卖不久,没啥经验,还得和您多学呢。”

龙志刚心想,包勇那小子人品不怎么样,倒是娶了个会说人话的老婆。但反过来想,又极有可能是那小子派女人来缓和关系来了。

龙志刚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只要不让人欺负死,在这条街上还能混下去,就烧高香了。”

女人没再说什么,进了旁边的小卖部。

龙志刚诅咒女人的大肚子,诅咒那个还没出生的小生命。那女人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毛病,买了好几根雪糕,边走边吃。龙志刚心里暗骂:“神经病,也不怕把孩子搞掉!”

 

5

疑神疑鬼很多天,龙志刚决定去找徐柏祥。徐柏祥是公安局刑警队的,两家上下楼邻居住了很多年。那人有点儿不近人情,从来不太和邻居打交道。但遇上这种事儿,没别人可找,只能找他。

龙志刚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并把毒物化验单给徐柏祥看。

徐柏祥不动声色听着。

“我原想可能是抢劫,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是。我媳妇说,许是有人开玩笑。可开玩笑没这么开的。你也了解我,我这人向来不和人结疙瘩,也不留隔夜的仇,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到底谁要和我过不去。”

“丢没丢东西?”

“丢个手把件,千八百块,还没手机贵。”

“手机没丢?”

“没。手机,钱包都在。”

“车轮轴检查过?”

“查过,肯定有人动过手脚。去事主家也问了,也没问明白。这不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你怀疑是包勇?”

“对。我非得他妈的掰扯明白!”

“打击报复是不太好,最好还是先去报个案……你把照片拍下来吧,多拍几张,拍仔细。”徐柏祥点着毒物化验单,“拿这个,先立案。”

龙志刚觉得徐柏祥对方压根没重视他的说法。

“你可得帮我,老徐,我差点儿让人弄死。”

“你这不是好端端的?应该没那么严重。先回吧,明天局里说。有手把件的照片,也拿着。”

龙志刚只能先回了家。他翻了翻手机,翻到数张平时拿着手把件拍下的生活照。之后又下楼,给车轮轴拍了照。

二日一早,便去立了案。

徐柏祥出差了,龙志刚没见到人。近几日,有桩无头命案传得沸沸扬扬,连电视台都播报了。办公室里一片躁乱,似乎都在忙案子的事儿。

一等就是好多天,龙志刚也没等到徐柏祥答复。有天在楼下停车,恰好遇到徐柏祥。徐柏祥竟压根没提他的事儿,好像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龙志刚想,没谁能靠得住,漫说是邻居,面子情都不肯给。

徐柏祥没提,他也就没问,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龙四刚找了小舅子杨强。杨强和包勇认识,算是初中同学,但同级不同班。

龙志刚说:“你帮我去探探,看是不是包勇背后朝我下绊子。”

“不太可能吧,他再怎么戗行,也不能背后下这种黑手。我们十来年的朋友,他也清楚咱俩的关系。看我面子,也不能给你使坏吧。”

杨强竟向着包勇说话。

妻子杨晓丽也帮腔,说不太可能。

龙志刚越发含了气,连老婆都这样,更没谁能信了。

又一天,包勇再一次刨了他的场子,那小子拼命压价,到手的单子飞了。那小子是和他较上劲了。

“操他妈的……”

龙志刚恨不得冲到下街角破口大骂。

 

6

这天晚上,将近十一点,徐柏祥忽然敲开了龙志刚家的门。人还穿着制服,刚下班的样子。

徐柏祥说:“记得上次你说,是丢了个貔貅手把件吧?”

真是破天荒,邻居这么些年,徐柏祥从没这么主动上过门。

龙志刚把着门框,冷淡地说:“我不要了。没事儿,老徐,您不用查了。”他这完全是气话。

“是这个吗?”徐柏祥一脸严肃,把手机屏幕亮给他。

龙志刚一看,竟是貔貅手把件的照片。

“找到了?”

龙志刚精神大振。

“大概是找到了。”徐柏祥脸上有些探索的神色,迟疑一下,说,“跟我去趟局里,认认实物。”

“现在吗?”

“就现在。”

“太晚了,明天了。”

“还是现在去,免得夜长梦多。”

徐柏祥这么一说,龙志刚忽然挂起紧张,连睡衣都没换掉,就跟随徐柏祥带到了楼下。妻子杨晓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去找徐柏祥老婆。两个女人跟着下楼,徐柏祥骂:“都跟着干啥?老娘们在家呆着!”

警察真是奇怪的物种,龙志刚感到徐柏祥身上有邪性在压迫着他,嘴巴被封印一路。

到达公安局,徐柏祥马上叫人把手把件拿来让龙志刚辨认。

“看好,是不是你的东西。”

那东西龙志刚已把玩七八年,闭眼都认得出来。

“是。”

“能肯定吗?”

“能。”

“这就妥了。”徐柏祥的脸上的邪性更加浓烈。

此刻,那东西竟放在一个透明塑封袋里,且编了号码。

龙志刚这才真正感到了不对劲。

“咋……咋找到的?”

徐柏祥稍稍松了口气,但邪性仍保持着。

“最近的无头命案,听说没?”

“听……听说了,不都在传。”

徐柏祥把塑封袋翻转,上面写着:刘斌屯无头尸案死者遗物。

龙志刚心里“咯噔”一下。

“东西是在尸体口袋里找到的……晚上翻了翻你的报案资料,一下就对应到了……”

“这……这怎么……怎么会这样?”龙志刚浑身发冷,“到底怎么回事?”

“现在还不好说。你先和他们聊聊。”

“他们?”

“是青县公安局的,他们在主办无头案。”

龙志刚被带到隔壁讯问室。

进去没多会儿,猛一下进来好几个警察,一排黑色的人头。龙志刚突然屁股发紧,一把审讯椅正等着他就位。

“老徐……”龙志刚声音发颤。

“别紧张,都是老熟人。”徐柏祥拍拍他的肩,“他们问你啥,照实说就成。”说完便离开了。

龙志刚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和命案摊上了关系。

那几个黑色的人头并排坐下来,狭窄的空间立刻变得焦躁、压抑。龙志刚还没反应过来,一副手铐就压在了手上。

“你们怎么能这样……”龙志刚挣扎一下。

“老实坐着,回答问题就好。”

正中一个黑脸汉子,连珠炮一样问了好多有头没尾的话,最后落到了他的被人“暗算”上。

龙志刚仔细做了说明,又回忆了之后每一天的行踪,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

龙志刚百般解释,口干舌燥,他一直被审问到凌晨,才在几张纸上签了字,摁了手印。

“给他喝口水吧。”

一只纸杯放到手上,还没喝到嘴,就都洒掉了。他的手在颤抖。激动,困惑,恐惧,像是在迷魂阵里翻滚。

“我什么都没做啊,警察同志。”

凭空里一股冤屈之气突然将龙志刚包裹起来。

那几个黑色的人头离开后,徐柏祥才又出现。徐柏祥说:“志刚,为了你好,你必须和我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老徐!我啥人品,你还不清楚?”龙志刚几乎是声嘶力竭。

“看看……”徐柏祥把死尸照片推到龙志刚眼前。

无头尸体的脖颈切面大张,像切开的烂西瓜。

恐惧逮着龙志刚神经迅速从头顶传导至脚下。

“对这个衣着特征的人有没有印象?”徐柏祥指了指。

龙志刚惊惧扫一眼,摇摇头。

“确定?”

“要见过,我就说见过了,何必还和你绕这个嘴舌?”

“你说当时暗算你的有两个人,有没有特别的印象?”

“模糊就记得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听见一个人说,'倒了,倒了’,再说了啥,再记不得了。”

“哪儿的口音?”

“不知道,听起来不像咱这儿人。”

“车轴确定让人动过手脚?”

“肯定动过,车轮胎都掉了。”

一问一答,龙志刚感觉脑子快变成了浆糊。

最后,徐柏祥说:“恐怕你得在这儿待个一两天……”同时意味深长盯龙志刚一眼。

龙志刚忽然激动起来,“老徐,咱们这么多年邻居,我啥为人,你能不清楚?是你叫我来报案,报完不管不问,现在把我拿在这儿!”

“一码归一码。你是遭人暗算,难保出去不再出点儿啥事儿。”

“那这算咋回事?”龙志刚晃晃手上的手铐。

“多担待,会查清楚的。你老婆那儿,我去和她说。好好想想,到底得罪过谁?”

“我要能想到,还用得着找你?”

“你需要冷静。就这样吧。”

徐柏祥叫人把手铐摘了,也没过多安抚,便带着那股警察特有的邪性离开了。

龙志刚伸出拳头,打在了空气里。恨意在身体里四处乱窜,像有一万只手在抓挠。

这一夜,龙志刚就在讯问室呆下去了。手机被没收,想打个电话,也不被允许。上厕所,也要被人押送。

龙志刚勉强靠在椅子上睡去,噩梦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他不断从惊恐中醒来。实在挨不住,便爬起来,扒着门缝对看守他的年轻警察说:“我要见你们徐副队长。”

男警一脸冷漠,“徐副队出差了。”

“大半夜出差?”

男警没理会他。

“我给你手机号码,你给我老婆打个电话。”

“徐副队有安排,别瞎操心了。”

“我要手机,我还有生意要回话。”

“规定是不能给你,出去再说。”

“我给你点儿钱……”

“想啥呢?老实呆着吧。”

男警把门撞上。

古怪焦躁的情绪反反复复,龙志刚被折磨得团团转。

二日一早,徐柏祥终于来了,带了几件衣服,说是他老婆送来的。屁字没露一个,便离开了。接着换由昨天的黑脸汉子进来,又重复问了他一堆昨天问过的问题。

第三日早上,龙志刚终于被带出讯问室,说是可以离开了。男警带他去签字。签字时,他看到了徐柏祥,还有那名小学女教师。

“他们叫我来问问那件事。”女教师说。

徐柏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意思是“暂时没事儿了”。他陪他走出办公室。

徐柏祥说:“那女的辨认了尸体……说是衣着特征很像对你的车做手脚的人。”

“就这?”

“暂时查到这儿。别的,还在查。至于这人是谁,现在还不好说。”

龙志刚稍稍松懈下来。他不想再开口说话,也不想再问点儿什么。他困乏极了,只想好好去睡上一觉。

小岳的车等在公安局门口。

龙志刚走到车边,对徒弟说:“你师傅这次吃到憋了。”想一想,就想哭一场。

 

7

命案像颗钉子一样钉死了龙志刚的人身自由。这之后,他被限制离开县境。他是在出城办事的时候才发现这事儿。交警说:“你身上有点儿事,请返回吧。”

龙志刚打电话给徐柏祥,才知自己被列为命案嫌疑人。徐柏祥说:“没办法,案子是发在两县交界,是青县主审,我这边也插不上话。”

随后,龙志刚更是发现,有便衣在进行跟踪,时不时在他家楼下出没。

龙志刚的生意多数铺在乡下。行动不便,更是凭空挨了一击,生意一下子败落。包勇那小子还以借电子花圈的名义跑来嘲弄,说要帮他赚点儿外快,免得花圈落灰。

令龙志刚更为痛心的是,徒弟小岳竟私底下去帮包勇做事。起始,他还不信,亲自跑去看了,才发现是事实。

师徒之间最见血的关系就是吃里扒外。小岳跟他时间最长,人老实,勤奋。他把看家本领都教给他,看风水,扎坟穴,净身装殓……他没儿子,想着以后若是年纪大了,就把整个摊子交给他来接手。现在,全落空了。

一巴掌打下去,师徒关系也到头了。

此后,龙志刚的精神状况变得越来越差。他决定把铺子关上一阵子。卷闸门拉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这生意很可能到头。

风水轮流转,是包勇那小子的“天下”了。

有些天,龙志刚开车常经过发现无头尸体的洗煤厂。他忍不住停下车来,去村子里转一转。不为别的,只为能打听到点儿什么。

因命案的发生,村子显得封闭又神秘。一到晚上,家家关门闭户。龙志刚把车停放在村子小广场旁边的小超市。

天快黑的时候,几个小孩子慌张从车前跑过,是一个高个儿孩子在追撵他们。高个儿孩子一脸兴奋,手里举一根树枝,树枝上悬挂着一个东西。

龙志刚忽然被那东西吸引。

“那小孩,等等!”

孩子一转头,骂:“滚!”又吐他一口唾沫,随即窜进巷子。

龙志刚跟了过去。

孩子回头做了个鬼脸,逃得无影无踪。

龙志刚拦下一个路人,问是谁家的孩子。

路人说:“邓庆河家的孙子。”

“住哪儿?”

“进巷子,门口有棵洋槐,就是他家了。”

龙志刚找了过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啪”的一声,一枚石子落到他脚下。一个黑脑袋从墙头落下去,继而听到孩子笑声。龙志刚马上跑过去,一把扽住了还没来得及从树上滑下去的孩子。

孩子大叫,“叔叔,我错了!”

“东西呢?”

孩子擦着鼻涕,眼球翻转,“啥呀?”

“树枝上挂的。”

孩子两根手指交叉,“给十块,给你看。”

龙志刚上下一摸,什么也没摸到。孩子被触到痒点,哈哈笑。

“去找来。”

“给十块。”孩子一脸霸道。

龙志刚把孩子擒到了墙根,顺着孩子视线一踅摸,便在墙缝里找到那东西。那是块人的下颌骨。做死人生意这么多年,替人挖坟迁坟,龙志刚对人骨再熟悉不过。

龙志刚的目光忽然杀在孩子脸上,“哪里来的?”

孩子这次知道不是闹着玩的了,说:“捡的。”

“哪里捡的?”

“村东头,坟圈子。”

“撒谎把头给你拧下来。”

“真的,不骗你。还有个骷髅头,让野狗给叼走了。他们都怕,我不怕。”孩子一脸得意。

龙志刚愣了下神。

孩子突然挣脱,跑掉了。

“老兔崽子,你欠我十块!”

龙志刚捏了捏下颌骨,质地坚硬,有光泽,还很新鲜。他去街面打听到坟圈子的位置。那里和洗煤厂只隔一条河。河上还有条废弃的铁路。远远地,竟能看到发现无头尸体的位置,洗煤厂大门口悬挂着警戒线,横七竖八,被风吹乱,哗啦啦作响。

龙志刚爬上了铁路,洗煤厂尽收眼底。运煤隧道也已废弃,洞口黑漆漆的。隐约听到两声狗吠,回声四起,辨不清从哪里传来。

龙志刚找了根木棍,攥在手里。他壮着胆子,向隧道方向走了十几步。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靠近了隧道口,冷风扑出来,鼻腔被刺激,他打了个喷嚏。就听“汪汪”两声,巨大的回声在洞子里震颤。

龙志刚吓得转身就跑。但道砟上都是石子,他根本跑不起来。

“汪汪……汪汪汪……”不只是一只,可能有三四只,伴随着回声,越发可怖。

狂吠声响彻在空旷处,黑乎乎的家伙已出现在道口。龙志刚抓起一把石头就丢了过去。

狗没被吓退,反而冲了上来。

龙志刚木棍镇在手上。他了解野狗秉性,不能跑,一跑,必被逮一口。

“来啊,过来啊!”他大声挑衅着。

野狗大胆冲过来,身体后挫,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吼叫。一股腐败的气息飘散。

道口又出现了两三只。身后也跑来两只。龙志刚已无退路。他折断棍子,猛一下跑过去,冲着狗脸扎了过去。狗一跃而起。龙志刚又是一刺,黑东西惨叫,像块被击穿的破布,沉沉落在了地上。

“妈的!找死!”

龙志刚踩着狗头,又狠狠给了几下。从前,他是杀过猪的。杀猪,杀狗,一个道理。他把这些天积压的怨恨也同时插了出去。

野狗四散逃走。

龙志刚感到浑身燥热。平复一下,再次走到隧道口。还没走进去两步,就见铁道上有个圆滚滚发白的东西。打亮手机一晃,很快辨认出,那是颗光亮的骷髅头。

“操!”

洗煤厂的夜空再次被警笛声划破。

两日后,人头确定属于无头尸体。根据死者的颅骨进行模拟复原画像,龙志刚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吊眉梢,窄额头,面目可憎。

在洗煤厂附近的坟圈子,警犬发现狗刨过的土坑,土坑里陷落着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高压锅,里面残留着人的皮肤组织,还有毛发。凶手大概用高压锅处理过人头。

徐柏祥说:“志刚,这次真有你的。”

龙志刚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讽刺。

 

8

一晃半个月过去,龙志刚始终没听到关于案子上的任何信息,也不知道这无头的人到底是谁。徐柏祥一直拿“是青县在主审”搪塞。

龙志刚仍被限制出行,似乎找到人头,更像是加重了一层嫌疑。无法,只能天天闷在家里喝大酒。这些天,妻子杨晓丽还总去前夫那儿看儿子。道听途说,杨晓丽和前夫总腻在一块。妻子一回来,他就趁着酒劲爆发了,夫妻俩大吵一架。妻子哭着鼻子回娘家住了。

小舅子杨强跑来说:“姐夫,我姐年纪比你小,你得宠着她啊。”

龙志刚说:“我还不够宠她?结婚两年,她爱吃啥吃啥,爱穿啥穿啥。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

他是二婚,前妻因难产去世。之后十多年,都是单身过来。前年才在一个朋友撮合下,认识了小他十岁的杨晓丽。都是二婚头,他也快五十了,心想,能有个收拾屋子做饭的,也就心满意足。如他所愿,杨晓丽的确是很会过日子的女人,烧得一手好菜,会包十八褶子的饺子,还会拔罐,按摩,捏他那双常年痛风的脚。女人就一样毛病,太爱贴补娘家人,尤其是她不争气的弟弟。

杨强压根不是实心实意来劝和的,劝了几句,便过渡到借钱的事儿,说:“姐夫,最近生意上亏点儿,能不能帮衬一下。”

龙志刚说:“你难道没看到,我让包勇欺负成了啥样?我都到啥地步了,你还借钱?”

杨强一脸讪讪,没再提借钱,转而问:“听我姐说,警察老逮着你不放,到底咋回事?”

“不关你事儿。”龙志刚曾受过徐柏祥叮嘱,最好不要和人谈起案子。

但杨强还是追问了一番,龙志刚把酒话全倒了出来。

杨强替他鸣不平,说;“你放心,姐夫,回头找着暗算的,我替你教训他。”

龙志刚越发被煽动。

怨怒催着醉酒的龙志刚隔三差五去公安局耍光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渐渐又都放任他赖在办公室。徐柏祥开始还敷衍着和他聊一聊案子,之后便不怎么搭理他了。

徐柏祥有个公文包,公文包里放着工作笔记。有天,龙志刚做了次“贼”,趁着徐柏祥在开会,溜进他的办公室,偷看了那本工作笔记。龙志刚总认为徐柏祥瞒着他不少事儿。

笔记杂乱无章,龙志刚也理不清是什么意思,只看到最新一页笔记上写着一个人名和一个旅店的名字:段路红,春阳旅店。信息归类到“无头命案”的标签下边。

龙志刚恰好认识春阳旅店的老板高鸿业。他打去电话,问段路红是谁。

高鸿业说:“你怎么也问这个段路红?警察来才来问过。”

“他是谁?”

“一个月前我这儿住过的一个客人。”

“警察咋说?”

“说是在查刘斌屯的案子,问到了我这儿,想看看监控。但我这儿监控一礼拜一清内存,没留下来。”

“就这一个人来住店?”

“俩人。登记了一个身份证,就这个叫段路红的。”

“住了几天?”

“头天晚上住,早上就退房了。”

“开没开车?”

“早不记得了。看起来好像附近工地的,提着编织袋,装着被褥。一只手还有点儿残疾,缺手指头,就剩个大拇指。”

“你确定?”

“错不了。”

“段路红哪里人?”

“扫一眼身份证,应该是山东的。”

龙志刚要高鸿业把身份证号码告诉他,他把号码首六位对应的数字输入手机查询,发现是山东X县。

 

9

龙志刚借了辆车,避开警察视线,悄悄去了山东X县。他不想坐以待毙,变成个废物。

X县以矿产资源为名,但近年来资源枯竭,不少地方已沦为采空区。龙志刚去的路上,看到不少废弃的选矿厂、冶炼厂。县城里有一个热电站,高大的烟囱矗立在低矮的楼群之上,到处一片萧条,死气沉沉。

龙志刚先去了当地派出所,托词称一个叫段路红的欠了他钱,想以他的身份证信息查一查他家的具体住址。派出所民警并没有为难他,但很不走运,户籍信息显示,此人已亡故。想来,那个暗算者一定使用了假身份证件入住旅店。

龙志刚顿感失望,但还是按那个住址找到了“段路红”的家。

段路红家住在距离县城很偏远的矿区,满目疮痍的村子里,有个瓦屋破败的院子。有人给龙志刚指路,说那就是段路红家。

“有外地警察也来问过。”指路人说。

“最近吗?”

“就是最近。”

龙志刚心想,肯定是调查命案的警察来过。

“段路红家还有别人吗?”

“有个弟弟叫段庆红。”

“人在村子里吗?”

“早入赘出去了,早十几年就不在村子里了。赌博,没正业,不是个顾家的人。后来听说离了婚,撇下老婆孩子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村里有没有一个缺了手指的人?就剩一根大拇指。”

“那倒没有。”

龙志刚带着失望离开了。

年关将至,县城里悬挂起红灯,到处张灯结彩。公园里,有人挥笔书写对联。人们脸上洋溢着节日前的喜气。唯有龙志刚,却像是流落在这座小城。

夜里,住进一个两面透风的旅店。忽然想起老婆杨晓丽,那个死女人,自从回了娘家,竟很多天没过问他的死活了,看来两年的婚姻也要到头了。有拉皮条的在楼下晃悠,他叫来一个半老徐娘,机械办了事儿。

女人说:“不快乐吗,哥?”

“看出来了?”

“哪能瞧不出来。人生起起伏伏,总会过去的。”

“嗯。”

“哥应该不差钱吧,快过年了,不去耍两个,痛快痛快?”

“没那瘾。”

“没事儿,你搭我班儿,输了算我的,赢了对半。咱都外地的,一块开心开心。”

“你楼下那位能同意?”

“我还不能有点儿私人空间?”

单纯是觉得这女人声音挺好听的,龙志刚便同意了。如果她骗他,他也认了。突然就很想堕落下去。

县城郊区有个村子,一到夜间,满村子都是开盘赌博的,都叫那里“小澳门”。人人过得跟活鬼一样,半夜十二点以后开盘,窗户都用黑纱罩着。

女人并没有骗他,赢了钱,对半分。输了,也没要他舍钱。第三天晚上,龙志刚自己一个去了。开门红,连赢两把。他在悲哀中忽然找到点儿快乐,就只那么一下,转瞬即逝。接连就输了下去。输了以后,反而心无挂碍,如同开堕落的快车,无所畏惧行进下去,无非一个“死”字。

龙志刚去了趟厕所,放了尿。出来以后,悲哀又迷茫,身上没现金了。想了想,本打算离开,有个人忽然引起他的注意。那人大概刚刚入场,正在洗牌。龙志刚听到有人叫那人“老段”。

“老段,有日子没见啦,哪儿发财去了?”

“滚蛋,发你娘逼的财。”

龙志刚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便站了站,多听了一下,越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禁不住走过去辨认。

那人坐在靠角落一个格挡里,背对着他。龙志刚绕到格挡正前方,看到了那人的脸。那人不经意抬头,目光恰好和龙志刚撞在一起。如同闪电一般,那人像是被龙志刚吓了一跳。

老段冲龙志刚点点头,龙志刚也下意识点点头。

老段很快低下了头去,龙志刚的心脏猛一下便跳了嗓子眼。他认出了老段,确切地说,是他认出了他的手,洗麻将牌的两只手中,其中有只残疾,只剩下一根大拇指。

龙志刚平复一下,马上转移到门外,又自门外朝里观望,确定没看错。也许是命中注定,要他遇到这个人。他深刻记得那个声音,带着破锣一样的沉闷。他心里无数遍勾画过暗算者的形象,无疑就是那个坐在角落里打牌的人了。

龙志刚匆匆离开了麻将馆。谁知前脚一出去,老段也跟了出来。

“铁子,东北的吧。”老段的声音一下子钩住了龙志刚的后背。

龙志刚浑身如过电。

“好像在哪里见过。”老段说。

“是吗?”

“应该是。看这儿……”

龙志刚还没反应过来,一块板砖便拍了下来。

一双灰暗的眼睛像是两只恶鸟坠落。

“歇了吧,铁子。”

龙志刚沉沉倒了下去。

 

10

龙志刚陷在噩梦中不能自拔。醒来,发现置身一片黑暗中。

浑身火烧火燎地痛。本能地晃动一下身体,哗啦啦一阵金属的响动,两只脚好像锁在了

什么东西上。两只手也被缚,卡在了大腿上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挣开。

这大概是个仓库一类的地方,很空,很大。能感觉到风,时不时在脸上擦一下。一个圆形光斑落在墙上,不久变得黯淡,很快就消失掉了。

他想要呼喊出来,嘴巴里却堵了东西。咸腥之气随唾液下滑,他猛咳一下,唾液冲进鼻腔,有股刺痛顶在了额头上。他再一次晕厥了过去。

缓了缓,才又醒来,渐渐记起来曾被殴打。毫无疑问,是老段把他弄到这儿的。

他以为自己会恐惧起来,但并没有。心想,如果老段要害他,不至于要把他关在这儿。那家伙也许是怕他,他捏着他短儿呢。他是做死人生意的,平生最不怕的就是死了。

他把嘴巴抵在地上,把堵嘴的东西蹭掉了。那东西臭极了,可能是臭袜子一类的东西。

他期待着老段的出现。他只能这么期待。然而在昏睡和清醒中反复交替数十次之后,他渐渐开始变得恐惧起来。这地方冷极了,冷得像冰窖。

他很清楚,这种冷法儿是会要人命的。

他扭动着身体,后背传来一股强烈的刺痛。那股刺痛直接插入肺中,他突然变得呼吸急促。

“救命啊!”回声在空旷里震颤。

他终于还是依从了求生本能。

“救命啊!外头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除了呼啸的风声。

他努力蜷起身体,好让身体暖和起来,但后背早已变得僵硬,尝试好多次,才勉强把被缚的手臂挪动到膝窝处。两腋下痛得像插了两把刀。

隐约能听到烟花爆竹的声音,远一声,近一声,稀稀落落。爆竹声过后,冰冷又弹回到了脸上。

他气力不足,终于停止了呼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一股咸腥之气。

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咯吱,咯吱……”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脚踩雪地的声音。进而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一股强烈的寒气将他激醒。

是老段回来了。

楼梯震颤,轰响惊人。

灯光亮起,眼前爆开炽白一片。他短暂性失明。只以耳朵听,便能听到老段的脚步声敲打在了耳朵尖上。耳根猛然收缩。

老段很快站在了他的跟前,他的视力也在阴影下有所恢复。齐腰的皮带扣闪着亮光,裤子绊上别一串钥匙,钥匙上一尊小佛。

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老段的脸逐渐清晰。老段正盯着他的脸。

“铁子,受了点儿罪啊。”

“是你绑了我……”

“废话。”

“你干吗绑我……”但他想问的是根本不是这个,他只想知道老段是不是就是那个暗算者。

“那得问你自己。”

“我没得罪你吧……”

“嗯,是没得罪。”

“前些日子,我让人给暗算了。”

“嗯,脑子还没坏。接着说?”

“有个叫段路红的,我来这儿找他……”

“啪”一下,龙志刚挨了一耳光。

“找他妈谁啊?”

“我知道是你……就是你!”

“妈的……”

“啪啪啪”,龙志刚又挨了几下,每一下,都有千斤重。他努力睁大眼睛,盯住老段的眼,越是如此,越是挨揍。那是双没感情的眼,卷毛野狗一样,有的只是兽的冷酷。在老段目光和拳头的调理下,龙志刚再没办法求证那件事。他仰起头,满脸血水。

老段终于放下了拳头,他把他扶起,让他靠在墙上。他再不敢注视那双眼,怕又是一顿暴揍。心想,自己就这么完了,定是要死不瞑目。他忽然后悔来到X县,是他自找绝路。

“看着我,铁子。”老段弹了弹龙志刚的下巴。

龙志刚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他胆怯地垂下目光,看到老段发黄的眼珠上残留着的一点点对同类的关照。那脸像极了瘦狗,两颊收缩,颧骨上两团横肉。嘴巴嚼着槟榔,一开一合。

“能看着我不?别再让我擂你。”

龙志刚只能把下巴降下来,视线落在老段的残手上。老段眉头一皱,又给了他一脚。

龙志刚滚倒在地,马上弹簧一样坐起来。他要抗下去。

“好啊,有点儿样儿,看着没那么窝囊了。”

“你有本事就弄死我……”龙志刚破罐子破摔,做出挑衅的姿态。

老段蹲下来,开始生火。

老段并没有被激怒,说:“弄死你,嘎巴就那么一下,多没劲。”

生完火,老段接着说:“眼看快过年了,想从你身上求点儿财,你觉得咋样?”

龙志刚说:“你说啥是啥,我还能跑得了?”

“嗯,不错,这么快就聪明起来。你叫个啥?”

“龙志刚。”

老段忽然一愣,脸上显出些许古怪。

“你老婆呢,姓啥?”

“杨。”

“你几个老婆?”

“头个老婆生孩子难产,姓杨的是第二个。”

“操他妈的!操!”老段一脸的气急败坏。

“你怕警察!你杀过人!”龙志刚故意刺激老段。

老段突然掏出一把枪,一下点在了龙志刚的脑门上,“让老子怕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你弄死我,你也逃不掉!”

“是啊,是逃不掉。”老段的脸上竟渗出一点点悲伤,但马上挂起冷酷,“无所谓,反正贱命一条,活到哪儿算哪儿,早他妈是阎王爷的人了。”

老段用残手顶着毛巾擦起枪来,时不时把枪瞄向龙志刚的头。龙志刚不觉得老段会毫无征兆地解决掉他,也许连老段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解决他。

他犯在老段手里,毋宁说,是老段也犯在他手里,只是他手上没枪而已。

他捏着老段的短,老段捏着他的命,老段一旦结果了他,老段也死定了。

老段把枪擦了一遍又一遍。恶人喜欢以枪作胆,不见得本身有多可怕,是这东西助长了他的恶。如果这说得通,老段本质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老段在火堆边坐了会儿,然后便踏上楼梯。灯灭掉了,火光映亮了龙志刚的脸。黑暗里“哐啷”一声响,门关上了。

火渐渐熄灭,龙志刚再次堕入冰冷的黑暗。

直觉过去了三四天,但也许只有一两天。痛苦和恐惧将时间拉长。龙志刚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早已失去了时间感。老段竟没再出现。

他不知道家里怎样,也许老婆已接到老段电话。她肯定要吓坏了,也许会去报警,也许不会。如果报警,徐柏祥应该已经在救他的路上。他幻想着。

他只能睡去。

一阵鞭炮声响起,且夹杂了二踢脚,“砰砰”数下,龙腾虎跃,活人的乐趣在虚空里完胜。而他,却像是落在人间地狱。

隐约听到几声凄惨的羊叫,一挣扎,他从噩梦里挣脱出来。

黑暗,无边的黑暗,他只能从楼梯顶上的缝隙看到一点点微弱的光,洁白而又吝啬。

从前,他帮人做过压墓穴的工作。棺木要放到合适的位置,必须有人在墓室里提前等待,棺木被推进来的那一刻,尤其穴土掉下来的时候,会有种自己也要埋葬的可怕感受。那是他最初的丧葬工作。现在,那恐惧突然被层层唤醒。心想,难道这儿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羊叫声听起来很远,很远,像是饥饿婴儿的啼哭。他想呼救,但又害怕老段的突然出现。羊叫声很快便被呼啸的风声盖去。也许放羊的根本就离这地方很远,羊叫声只是顺风传来罢了。老段绝不可能把他关在太容易出现人的地方。

他期待着老段的出现。他只能这么期待。又回想起这些苦挨着的冤枉日子,顿时悲从中来,止不住流下眼泪。

 

11

他昏睡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有两名脸孔规整的警察站在床前。

“你们……”龙志刚感到头痛极了。

“醒了?”

龙志刚辨识了好半天,才知道是在病房。

警察转而去了门口,“人醒了。”

一个人走进来。

“老徐……你来了。”

是徐柏祥。这一次,人看起来竟格外亲切。

“老徐……咋才来?”他几乎哽咽。

“到底咋回事?”徐柏祥迫不及待问。

龙志刚的眼前顿时浮现起那双凶恶的眼,“有个缺手指的人,叫老段。”

“是老段打倒了你?”

“是他!快去抓他!”

“已经在查了。”徐柏祥安抚他一下。

徐柏祥是连夜赶过来的,脸上还带着旅途的疲惫。在X县警方的提醒下,龙志刚这才记起获救过程。他被囚禁在一处废弃矿坑,是一个放羊人发现了他。

X县的警察把他的衣服给他,“看看,丢没丢啥东西?”

龙志刚摸了一下,摸到了钱包,又摸出手机,已碎裂。

X县警察给他看了一张监控截图,指了指其中一个身影,“是他吗?”

龙志刚看到,那正是赌博点楼下他被打倒的位置。

“是他。”他孱弱到没有勇气回忆那可怕的夜晚。

随后,他从X县警察的口中得知,那人名叫段景山,是个有前科的赌徒。无头死者很可能是他的远房侄子段庆红。两人此前以射杀流浪狗卖狗肉为生。

龙志刚听徐柏祥分析说,那两个人千里迢迢去暗算他,极有可能是被雇佣。段庆红也许就是那个死于非命的人。

“这两个人很可能是杀手。”徐柏祥说。

听到“杀手”两个字,龙志刚顿时不寒而栗。此前他还半信半疑,现在终于肯相信,有人要暗害他了。

段景山驾驶龙志刚的车逃跑,车最终被弃在一处荒野。X县警方的抓捕行动失败。

 

12

回家的车上,龙志刚情绪暗沉。徐柏祥有些话想说,但一直没开口。直到下车后,徐柏祥带他去了公安局,才问:“你和杨晓丽最近是在闹矛盾吗?”

“嗯。”龙志刚反应迟钝。

“为啥?”

“鸡毛蒜皮。不赖她,赖我心情不好,总想发火。”龙志刚不愿提起家事。

徐柏祥迟疑着,终于说:“志刚,有些话也许不该和你说,但还是得向你说明。”

龙志刚先是一愣,稍稍一想,便明白徐柏祥的意思了。

“是杨晓丽和李长明之间有事?”

徐柏祥点点头。

“是案子查到了这儿,无意中发现……”

“其实早听说了,我们就为这个拌嘴。”

“还有点儿别的事儿……”

“直说吧,天塌地陷,我受得住。”

徐柏祥从手机上翻出几张手机聊天截图,是杨晓丽和李长明的聊天记录。龙志刚了却了对夫妻关系的最后一丝幻想,但耻感陡然翻腾。

“你们凭啥调查她?凭啥?你们当警察的是这么办事的吗?”

徐柏祥沉着气,说:“先看吧。看完了,发火也不迟。”

龙志刚拿过手机,青光眼模糊了那一行行字,他宁愿睁只眼闭只眼。即便不看,他也能想到是些什么内容。他努力压制着耻感,但那些字很快冲破这层障碍,里面除了聊到孩子,还有大量暧昧的言辞。他一把把手机丢开了。

“我老婆对我挺好的,人不错。她还算年轻,只是爱和人瞎聊天罢了。”

他突然不想承认事实。

“何必骗自己呢?”

“我老婆和我咋样,和你有啥关系?我们好与不好,那是我俩的事儿!”

徐柏祥的目光一直沉稳,“我无心要打听你们的关系,是有点儿别的问题要和你说……你接受,咱就继续聊,不接受,那就先不聊。”

“你最多叫我相信他们又一起过上了,我可以离婚,成全他们,你是要说这个吗?”

徐柏祥仍然不动声色。手机仍然摆在了龙志刚眼前,手指点到了两行字:

“老婆,等老头子哪天死了,咱俩再一起过。”

“要不提前弄死吧,哈哈。”

龙志刚恍惚一下。

“原本先不想和你说明,怕影响你们夫妻关系,但的确到了必须要告诉你事实的时候了。”徐柏祥说。

龙志刚嗫嚅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话。

徐柏祥把电脑转向龙志刚,打开了一段监控录像。暗夜中,一个包裹严实的男子从马路上走过,之后走向了一个人。龙志刚看到,那是去往刘斌屯洗煤厂的必经之路。

徐柏祥将视频定格,将图像放大。龙志刚认出其中一个人,正是赌徒段景山。

“能认出来吧?”

“老段……”

“是他。”

图片横移,移动到另一个人脸上。

“这个呢?”

“杨强?”龙志刚嘴唇已经在打哆嗦了。

“没错。”徐柏祥又翻出另几张更逼近的监控截图,“这个路线已经很清楚……”

“杨强……杨强害我……他帮她姐姐害我……”

“目前事实还不清楚。总之,人已经失踪了。说是去贵州做生意,车票倒是买好了,可连车都没坐,票也没退,人就没了影。他姐姐还替他打马虎眼,说开车去了河北,可车还在车库里停着呢。”

龙志刚心里像有列火车驶过。

“杨晓丽呢?”

“她被拘留了,现在在看守所。她帮她弟弟撒谎很不可取。”

龙志刚记不起是怎么离开得公安局。只记得回到家时,徒弟小岳陪在身边。家里洗劫过一般,一片狼藉。连狗都不见了。

“师娘之前回来过,拿完东西又走了。”小岳说。

龙志刚看小岳一眼,“你个小混蛋跑这儿来干吗?”

“是徐叔叫我来看看你……”

“用不着谁来关心,死不了。”

墙上的婚纱照还很新,很光亮。山盟海誓,白头偕老,蓝天白云下做出甜蜜的样子。现在,一切像是莫大的讽刺。他一把把照片扯下来,踩了个粉碎。

之后查账的时候,更是震惊地发现,平日交由杨晓丽来保管的账户,账户里的十五万竟转移得干干净净。

 

13

杨晓丽从看守所出来了。龙志刚一听说,便去找了她。

杨晓丽窝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抱着狗,直勾勾盯着电视。女人一脸冷漠,看出来丝毫夫妻情意。

“她想和你离。”杨晓丽表姐说。

龙志刚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在身边睡了两年的女人。如果就是这女人暗害他,还不知道暗黑的夜里,她怎么细致打量过他呢。龙志刚完全不清楚女人的心思。

“她早就想和你离了。”杨晓丽表姐又说。

杨晓丽始终没开口说话。

龙志刚越看那张脸越感到陌生,他想一拳打上去。

龙志刚又来了数次,但女人嘴里只有“离婚”两个字。龙志刚不想打官司,也不想再看杨晓丽那副嘴脸,他终于说:“钱不要了,我同意签字。来民政局吧,你单独来。”

龙志刚说了谎,一见面,他就将女人捆了,扔到了车后座上。他把车开到那天出事的地方,那片荒无人烟的冰河。

在高高的芦苇荡遮挡下,龙志刚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儿,他把女人的衣服从上衣到下裤,从胸罩到内衣,一件件剥了下来,剥得一丝不挂。

女人四肢颤抖,满脸泪水。泪水可以矫饰,颤抖也可以,一切都是表演。他恶兽一样抓住那对坚挺的乳房,猛地就把嘴巴拱了上去。

他想起来女人说他是“老头子”的话,身体里突然爆发扭曲的力量,直挺挺扎了下去。猛然,又松懈掉了。

他像扔一块破布一样把女人从车里拖出来,拖到了冰河上。

他抱了块石头,疯子一样冲到冰湖上,凶狠地将冰砸出裂痕,砸出一个窟窿。他把赤条条的女人拖到窟窿口,白亮的阳光刀子一样在冰水里荡来荡去。

他摔了一跤,差点儿和女人一起滑入冰窟窿。当听到女人大喊“救命”时,他突然意识到,他正企图杀人。女人眼中的恐惧绝不是伪饰,他瞬间变得清醒。

他把女人拖回到了车上。女人浑身惨白,只有苟延残喘的嘴巴是血红的。

他把车发动,驶上冰面,绕着冰窟窿一圈圈转着,冰上的裂纹危险地向周围放射。他在逼迫女人,逼她说出暗算他的事实。但女人一声不吭,任由他凌虐,宰割。

天暗了下来。正是数九寒天,呼啸的北风在呼吼。女人死鱼一样躺在后座上。他把衣服扔给了她。

之后,他把她送了回去。他等待着她的告发,等待她前夫跑来张牙舞爪。但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

没过几天,杨晓丽却主动来找他。女人一头乱发,衣服脏兮兮的,人看起来十分狼狈。

杨晓丽“噗通”一下就跪在了他面前,“咱俩还一起过吧。”

龙志刚只觉荒唐,和这种下贱的女人过了两年夫妻生活,简直难以置信。

女人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以后,我还帮你拔罐,帮你捏脚。我给你生孩子,咱俩好好过……”

“快给我滚吧,恶心!”龙志刚把女人拖到了门口。

女人却扒着门框不肯撒手,“我真的没害过你……我弟也不会害你,他不可能杀人,他从小连青蛙都不敢抓……”

“你滚不滚?”

杨晓丽抱住龙志刚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

“是我弟遇到了麻烦,说三天拿不到钱,人家就要他的命……我妈死了,我爸早不认我们了。我们家就我们俩,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我知道问你借钱,你肯定不会借他,我才把钱转给了他。我知道你肯定会因为这事儿和我离婚,我顾不上了,我只能先帮我弟……”

“快滚吧。”

龙志刚把女人拉起来,丢了门外。他绝不肯再相信女人,她不过是跑来替杨强开脱,好叫他念点儿旧情,不要把她弟弟送到监狱里去。他“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这时,来了个电话。龙志刚一听,竟是那位前夫李长明。

李长明说:“那贱货是不是去找你了?奉劝一句,千万别理她。我还真以为她想和我复婚呢,妈的,骗老子三万,不过是给了他那个混蛋弟弟。你当我俩以前因为啥离婚?就因为她老贴补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压根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总想发大财。”

龙志刚感到格外平衡,他和这位前夫找到了空前的认同。

龙志刚打开门,杨晓丽竟还坐在门边,他把她拖了回来。女人忽然把衣服脱了,躺到了沙发上,一副任龙志刚宰割的样子。

龙志刚说:“别来这套,我睡猪,也不会睡你!”

“你就当我是。”

“下贱!”

“我没地方去了,我哪里也去不了。你不要我了,我明天就去跳楼。”

“去啊,现在就去死!”

杨晓丽马上爬起来,冲向阳台。如果不是龙志刚手快,杨晓丽几乎就把自己丢了出去,半个身体已经挂到了窗户外边。

杨晓丽死活不肯离开。

龙志刚将她拖进了卧室,女人勾头便狂吻起龙志刚的头。龙志刚恶狠狠趴了下去,比在老龙口冰河那次更加疯狂。他翻腾着,拨弄着,叫嚣着。他用枕头堵住女人的嘴,揪着她的头发撞在床板上。

枕头掀开,女人瞪着空洞的眼,眼皮不眨,脖子也一动不动。龙志刚以为失手弄死了女人,他伸出大拇指,掐女人的人中,女人却突然张嘴,叼住了他的手指,死命咬着,两只手抡圆了,“啪啪”打他的头,打得他晕头转向。

两人互殴,互撕,颠倒翻转,直至筋疲力尽。

杨晓丽这晚就在这里睡了下去。二日一早,竟像离婚前那样在做早饭,收拾起屋子。龙志刚恍惚像在做梦。

龙志刚要女人离开。女人这次竟听从了,乖乖走了。隔天又来了,仍是在夜里赖下。龙志刚变态地体验到从前不曾体验到的激情和快乐。女人下贱起来如此惊人。

龙志刚当起了混蛋,对女人时而热情,时而冷淡。他像条邪恶又冷血的蛇,热情时便上床,冷淡时便叫她滚蛋。

他还招来洗头店里的女人到家里,同时给杨晓丽发去短信叫她过来,他就是让这下贱的女人故意来撞见他翘着屁股趴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的样子。

杨晓丽自然大受刺激。

龙志刚自觉邪恶,又同时悲哀。他在玩火自焚。他恨违逆他的人,背叛他的人,他就是要疯狂报复。

 

14

昏昏沉沉的夜,龙志刚又找来洗头房的女人玩弄,一边辱骂一边揪打。他在发泄,惊心动魄。洗头房的女人被惹恼,骂他变态,恶狠狠咬他一口,连钱都没要,便离开了。之后来了两个壮汉,狠揍了龙志刚一顿,搜刮走他身上仅有的两百。他露着脑袋,没还手,就是要让人打得像条死狗一样。他被打落了一颗门牙。

龙志刚睡得昏天暗地。猛一醒来,以为是清晨,但已是黄昏。

肚子空得厉害,他下楼吃东西,点了一大盘子烧烤,都是内脏,恶狠狠吃了下去。吃完,满腹肿胀,还没到家,就吐得一干二净。

痛风又犯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有些天,他忽然迷恋起麻将桌。桌子一撑,一场游戏一场梦。这天,鏖战正酣,忽然接到杨强的短信。

短信写道:“姐夫,方便来老龙口铁桥吗?我要和你当面说些事儿,手机里不好说。”

怒火燃烧到头顶,龙志刚立刻就把电话拨了过去,但电话“嘟嘟”只响了两声,听筒那边便提示已经“关机”。

龙志刚本想告诉徐柏祥,但忽然就断了这种想法。

回到楼上,他摸了把刀,匆匆下楼,驱车便去了老龙口。他恨不得立刻冲到杨强面前,撬开这小子的嘴,叫他把所有阴谋算计都倒出来。

他心想,保不齐会给他一刀,叫他也尝尝过鬼门关的滋味。

他扭了方向盘,七扭八拐出城,去往老龙口。

月下的冰河一片白亮。车从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驶过,很快便看到老龙口铁桥。短信提示音又响了起来。车速放缓,他捉着手机查看。

短信写道:“过铁桥,到盘山道这边来,我再发短信给你。”

龙志刚心想,这小子一定是怕他把警察招来才这样谨慎。他把电话拨过去,又是“关机”的提示音。

车从岸边驶过,过铁桥,向东边盘山道驶去。很快,黑黢黢的山峦便压到了头顶。这小子还真会挑地方躲藏。

龙志刚摸摸车座下的刀,恨不得刀口立马横到那小子脖子上。

山风凛冽,吹得车窗呜呜作响。两边的树丛,不时惊起野鸡,“扑啦啦”向山谷里飞去。

山道曲折,时上时下。车灯忽然照亮树丛里一个人影,那人朝他挥了挥手。龙志刚驶过去时,鸣了两声笛。那人忽然又隐没在树丛,就听见一声惊恐的尖叫。

“不好,那小子有可能脚下踩空。”

龙志刚一惊,加速驶了过去。右侧有个深陷的山坳,人正簌簌滚落,“哗啦”一声便没影了。

龙志刚大叫:“杨强!”

龙志刚紧急刹车。下车一看,凶多吉少。一棵被撞的树正疯狂摆动。

“操他妈的!”

龙志刚来不及多想,马上从车上拿了绳子和刀。沿山坳边沿迅速走了走,很快便看到一条通往山下的羊肠小道。

刀劈着杂树枝,龙志刚快速向山坳下滑去,后背擦得疼极了,他已顾不上。

终于滑到那棵被砸断的树下,电筒一晃,便发现落满碎树枝的身体。

“杨强!”

没有回应。

“杨强!”

仍无回应。

龙志刚拿手电晃了晃地面,到处是尖锐的石头。心想,人肯定完了。

龙志刚来不及多想,抓着藤蔓攀爬了过去。

人折在那里,竟是一动不动。龙志刚拨开树叶,发现人面部朝下,头颈已经满是血。看衣着打扮,正是杨强。

龙志刚试图将身体翻转做些抢救,但摸一摸脉搏,已感觉不到任何跳动。

“你小子这不是找死吗?不能躲个安全的地方?”

龙志刚愤愤骂着,边骂边把衣服脱下来盖在了杨强的身上。

他不想再惹麻烦。于是又把外套拿了起来。他抓紧时间爬上了公路。

坐进车里的时候,发现满身都是血污,真后悔拿衣服去盖杨强的身体。后背又冷又痛。

车启动得惊心动魄。扭转了方向盘,他飞速向山下驶去。

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被树枝切割的月光在车窗外闪动。月光忽而消失,天黑成了瘟神的羽翼。还没到山脚下,隐约听到有警笛声传来。他一惊,心想,完了,这下跑不了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开下去。开到山脚时,警车恰好行驶过来,一束强光扫过来,他一下被笼罩在白亮的光芒里。

“前方车辆,立即停车!”警察喊话。

龙志刚踩住刹车,熄灭了车火。

“车上的人,立即下车!”

龙志刚下车。

“把手举起,靠保险杠站着!”

龙志刚举起手,乖乖站好。有名警察走过来,一眼便看到他手上的血迹。

“咋回事?”

“有人……有人掉下山了。”

“是谁?”

“算是我小舅子……杨强。”

“啥叫算是?”

“我和她姐离了。”

“人咋掉下去的?”

“失足。”

“人咋样?”

“死了,没得救了。”

“在车上?”

“不在,在半山腰路下边。”

龙志刚没有半点儿保留地把事儿说了。但还是被戴了手铐,塞进了警车上。

一个小时后,徐柏祥也到了,见面第一句便是:“穷折腾。”

徐柏祥去查验尸体了。过了会儿,上车,竟是一脸凝重,似乎有什么重大问题在发生。

龙志刚紧张地望着徐柏祥,问:“咋了?”

“你摸过杨强的脉搏?”

“摸过。”

“不觉得奇怪吗?”

“啥奇怪?”

“做死人生意那么久,不会没注意到尸僵吧?才死半个小时,就有相当于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尸僵。”

龙志刚的疲惫和紧张里突然破出一个恐怖的洞。

“可我明明看到他掉下去。”

“听到了喊救命?”

“听到了。我的车一到,他还朝我挥手。不是他?还能是谁?鬼吗?”

“说不准啊,可能还真有鬼。半个小时前,有个自称杨强人报案,说有人要害他。”

一张可怖的脸登时跳到龙志刚眼前。

警笛突然大作,满山的追捕开始扑向那个“鬼”。很容易想到,那一定是个自作聪明的人,他想到用这种愚蠢的办法处理杨强的尸体。

山区地形复杂,“鬼”似乎早已谋划好逃跑路线,直到早晨七点多钟,警方才发现疑似他的足迹。

尸检的初步结果,杨强的脸部、身上有大面积非坠落伤,疑似是被殴打致死。而坠落伤皆为死后形成。

二日早上九点钟,疑似第一现场在废弃的老龙口铁桥找到。铁桥桥栏为了美观,粉刷了黑黄相间的油漆。有处护栏油漆十分新鲜,且喷涂线条很不规则。扒开漆皮,发现大片赤红的清洗过的血印迹。

一个五金涂料店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有个青年男子前天夜里八点多钟曾去那里买过黄色和黑色油漆,监控拍下了青年的身影。

徐柏祥拿着监控画面叫龙志刚辨认的时候,已经是这天的下午四点钟。

“你徒弟小岳最近在做什么?”

“不知道……和包勇在一起混着了吧。”

龙志刚感到混乱极了。那个买油漆的青年竟是徒弟小岳。

“包勇跑了……跟班也不见了……杨强的事儿,可能和这帮人大有关系。小岳也参与了进去。”

 

15

新年就快到了。大年二十九那天,小岳的父亲来看望龙志刚,进门,连下脚的地方都没,到处是酒瓶子。龙志刚赤裸着身体,他刚从床上爬起来。

“你来干啥?”

“听小岳说,你吃了亏,一直想来看看的,一直忙,也没得顾上。”男人畏畏缩缩。

“用不着。”龙志刚又躺回了沙发。

男人臊着眼,自知理亏。没处坐,只好站着。

“不知道你在公安局有没有熟人?”

龙志刚转头,望到那张鄙俗巴结的脸,是老实人才有的算计。

“是小岳出了点事儿,他让警察给带走了,我急得火烧火燎。你看着小岳长大,孩子打小蔫炮一个,不骂人,不打架。可不知怎得就受了伤,手上一道长口子,咋问,都不肯说。这不没两天,就让警察带走了。有双脏鞋,也让警察给带走了。也不知道咋搞的,满鞋都是油漆。”

“不知道就别知道了吧,容易气死。”

“你这是啥话嘛?你要没熟人,我就找别人了。孩子好歹是你徒弟。”

龙志刚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这就是老实人的嘴脸,老实人的脸儿比天气变得要快。

“滚犊子吧。”

男人哭丧着脸离开了。

龙志刚望了望窗外的天,天红彤彤,阴沉沉的,要死不活。他觉得要没人理会他,他非得死屋子里。他感到有点儿饿,终于决定下楼,死也当个饱死鬼。找了饭馆,造了一锅铁锅炖鹅,把肚皮撑到痛。然后沿街徘徊,踱步回到了自己的丧葬门帘前。

望着门帘,竟是如此陌生。

打开门,尘灰遍布。顶层有个镶着玉石的骨灰盒,那是他的自留款。做死人生意年头一长,难保不想着将来有一天必要躺到里面去。世道人心再不济,那个小盒是确定无疑会把人装起来的,除非死无葬身之地。

隐约有警笛声响起,不知道又有那个黑暗的灵魂被老天击中,暴露了可恶的行迹。但警笛声竟越来越近。他走出店门望了望,有两台警车正呼啸着驶来,又向着医院方向驶去。他看到了车窗里徐柏祥的身影。

一些迟疑的脚步开始向医院的方向滑去。一位邻居也匆忙从身边走过。

“刚哥,不去看看吗?听说医院有人跳楼了。是个孕妇,可惜了,一大一小,两条人命。”

陆续又有人从门口经过。进而,龙志刚听说,跳楼的是医院门口丧葬铺子老板的媳妇,那个叫马春燕的女人。

龙志刚愕然。

龙志刚徘徊着走到医院门口,又徘徊到围观的人群之外。他看到了徐柏祥,徐柏祥也看到了他,两人目光交错,徐柏祥又去忙碌了。龙志刚什么也没看到,只从人群缝隙里看到一个用粉笔灰勾勒留下的人形,人形里泡着一大片黑红的血迹。

这一幕忽然勾起龙志刚伤痛的回忆,他死去的前妻亦是死在血污之中。他永远忘不了那悲惨的一幕。

年轻时家里条件差,他去过北京,去过上海,去过武汉,进过工厂,上过工地。前妻那时怀孩子就是在工棚怀上,天气冷,也不保胎,就那么风里雨里地过。原本等着生孩子的时候回家,但生产日期却提前了。羊水破了的时候,妻子在工地努力搬砖。一桩悲剧就此发生。他带是带着两盒骨灰回去的,一个是前妻的,一个是孩子的。

死亡催逼着龙志刚干上了丧葬行业。他以此来排遣对妻子死亡的悲伤,每每看到别人生死离别,不免要哭上两把自己的难过。到后来,逐渐变得麻木。生意刚有点儿起色,父母却又相继亡故,一天好日子也没让他们过上。在此之后,除了到处折腾生意这点儿事儿,再没别的人生乐趣。

 

16

晚上,徐柏祥来找了龙志刚,手里拎着二锅头。摆开酒杯,两人先喝了两口。徐柏祥显出从未有过的轻松神情,邪性没了。

“认识包勇老婆马春燕吗?”徐柏祥问。

“都在一条街上的,认识。”

龙志刚平静地等着听下文。

“产检医生说,马春燕下边,大腿根子,烫了好多烟头疤……”徐柏祥几乎说不下去,“可能是包勇干的。禽兽不如。”

龙志刚想起女人总在吃雪糕。

“她总吃雪糕……”

“好多街坊也都这么说……杨强和包勇是初中同学,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

“马春燕没救过来,死了。”

“嗯。”

“这孩子真是窝囊死的。上学的时候,杨强追过她,后来,她在父母操弄下嫁了包勇。婚后,包勇对他不够好,她不顺心的时候,就找杨强诉诉苦,两人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龙志刚感觉出点儿什么。

“你徒弟小岳也真是个傻小子,跟着包勇去教训杨强,结果把人打死了。包勇让他去买油漆,把血迹掩盖。包勇说,他要敢说出去,就打死他。之后,包勇问小岳,是不是你师傅挺恨杨强的。小岳说,是。于是搞了嫁祸。这孩子后悔极了。”

“他现在在哪儿?”

“在看守所。”

“别吓着他。”

“铁定得坐牢了。”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你被人暗算的那天,村里是不是还有另一家死人,在筹备葬礼?”

“是。”

“包场子的是包勇?”

“是他。”

“现在有个猜测,暗算你的事情可能是个天大的误会。”

龙志刚头脑里一声闷雷。

“检查马春燕病房的时候,发现枕头下边有部只存着两个号码的手机,手机里存有大量预谋杀人的信息。时间,地点,和暗算你的日期都吻合,但车牌号却是包勇那辆的。我去查看了一下,你们的车型太像了,车身上又都刷着'丧葬一条龙’的字,车牌尾号也都有个'6’。”

龙志刚哑然失笑。

“还能记得起来吗?那天因为下雪,你的车牌溅了泥污……”

“哈哈哈……”

龙志刚止不住笑出了声,但转而,脸上却滑落两行泪。

龙志刚突然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虚,犹如被某种暗黑的力量托举到空中,又重重丢到了无边的黑暗里。他记起了杀手段景山那日问他名字后的气急败坏,顿时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莫大的讽刺。

“哈哈……哈哈哈……”

四处躲藏的包勇很快被抓捕归案。跟班也都无处可逃,败露了行迹。当日正是除夕之夜,四处肆虐的警笛声不安地提醒人们,小城数月来曾有过的一桩桩罪恶。

 

17

赌徒段景山落网了。此时已是大年初五。龙志刚不知道是怎么度过得这个新年,只记得听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十字街口为故去的家人烧纸。

十字街口,一片片火堆,在阴冷的天气里显得格外灼目。

初六,段景山被移交案发地受审。龙志刚在公安局门口看到了走下车的段景山,他戴着手铐,双脚下一副明晃晃的脚镣。龙志刚本来是想看看赌徒那张脸,但那张脸上却罩了黑色头套。

龙志刚望着段景山的时候,段景山停顿了一下脚步,也许透过布面,他看到了龙志刚。段景山下意识晃了晃戴手铐的手。

段景山被押送进了公安局大门。

龙志刚走上前去,走到了徐柏祥身边,他说:“我想看看他的脸。”那是他人生的噩梦,他想亲眼看到,记住他被缚的样子,再不要在梦里复现。

徐柏祥点点头,他理解龙志刚此时的心境。

讯问室外的玻璃窗外,气氛严肃,一片安静。两县专案组成员严阵以待。

讯问室里的灯忽然亮起。门打开,段景山被押送进去,坐在了审讯椅上。暴露在强烈灯光下的囚徒显得格外平静,他头脸干净,目光低垂,似在盯着他那只残手。当有人提醒他抬头时,那双眼睛里才忽然闪烁出恶鸟的光芒。

就是他了!

龙志刚永远记得那双眼睛。他的脸紧紧贴近了单面玻璃窗。

“段庆红是你什么人?”提审员问。

“远房一个侄子。”囚徒回答。

“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们不都知道?”

“请回答。”

“我杀了他。”

“为什么?”

“他先动手,我才动手。”

“请直接说原因。”

“压根儿不是这结果,是个贱娘们颠三倒四。”

“请不要爆粗口。”

“好,我文明。那女的先和我在电话说,我侄子想弄死我,把给我们俩的工钱都吞了。回头又和我侄子撒谎说,说我想弄死我侄子,把工钱给吞了。她妈的两头煽风点火。我侄子以为我拿到了工钱,我也以为我侄子拿到工钱,我俩约个地方,见面没聊两句,我侄子就射我一毒针。我一下子火大,拿刀攮他两下。攮完才知道,是那女的搞鬼。我以为我肯定得死,结果命大,没死。醒来一看,我侄子完蛋了。”

“你提到了工钱,请说明一下是什么性质的工钱。”

“哼……就是点儿外快。”

“不要打马虎眼,说事实。”

“好,好……就那个贱娘们说有人抢她弟弟女朋友,还挤兑她老公生意,叫我们给那个家伙一点儿教训……”

一声响雷猛然炸在了龙志刚头顶,那恶鸟一样的眼似乎发现了窗玻璃外有人,古怪地一斜眼,犹如万箭齐发。

“我们也不想杀人,就是给那小子一点儿小小的教训……结果全他妈的搞错了……操他妈的,雪下太大了,全他妈看不清……”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就知道姓杨……”

“你侄子死了以后,你又做了什么事?”

“那女的想赖账,不肯给钱,我只好把我侄子的头送给她,她叫她弟弟来和我讲条件,我叫他们把欠老子的钱一个子别少都还给我。不然,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好过。”

现场的人都是一脸惊骇,唯有徐柏祥一脸平静,他已经听过X县警方的审讯,早明了了事实。

龙志刚焦渴难耐,他的气血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快给抽干了。他看向徐柏祥,他是如此无力,他努力挤出一个声音:“我想喝水。”他是在乞求离开那张罪恶的脸。

徐柏祥陪着他走了出去。

龙志刚走进了卫生间,牛饮一样灌了大量凉水,像是要彻底洗掉身体里的肮脏感受。他把头压到了水龙头,让冷水拼命浇下来。

徐柏祥说:“马春燕自杀那天,杨晓丽去过病房,不知道说过了些啥……”

龙志刚冷得不能自制,他在瑟瑟发抖。

“那部从病房里查获到的手机,上面检出了杨晓丽的指纹。”

龙志刚不想再听到和女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跌跌撞撞向走廊外走去。

隐隐约约又有警笛声响起。龙志刚认为,一定是去抓那个可怕的女人去了。此时的女人对他来说,竟越发陌生。她是个好女人?还是个坏女人?他早已忘记了是否和她有过一场婚姻。

他用力将门推开,如水的阳光忽然倾泻。此刻,他的脸显得是如此透明。正是黄昏,天朗气清,他狠狠吸了口气,又长长舒了出去。他看到一张笑脸,不知是谁,他回笑着,张望着……他忽然轻快了脚步,毫不犹豫向空旷的街道上走去。

“呜呜……”警笛声渐渐淡去。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2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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