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无家别(1)

 栖鸿看红楼 2022-08-31 发布于山西

未料骰彩红成点

通渠镇虽然人口不多,却紧临通关大道,客商往来,繁华热闹。酒店、车马店、饭馆、窑子林立,赌坊却只有“豪雄赌坊”一家。老板名叫朱天德,传说是金盆洗手的江洋大盗,手上有数十条人命,虽然年过半百,一身功夫好生了得。掌柜的是朱天德的一位族弟,精明强干,忠心耿耿,日常业务并不用朱天德操心。

豪雄赌坊一大早就开了门,赌客伶仃,朱掌柜并不着急。昨夜关门照例将近五更,早晨也照例客稀。要到近午时才有许多散客来到。真正的豪客却往往是晚饭后才上座的。这个时候虽然开门,只有几个嗜赌如命却要在晚上工作的滥赌鬼,多半是妓院的龟奴,没什么大气候,只要几个小伙计随便伺候就行了。

门口却有一个少年踯躅留连,似乎想进来却又不敢。他穿得极其破旧,补丁打得看不出原来的衣服颜色,还有许多地方破得露出肉来。如果不是满脸污秽,他应当算是个英俊少年。他年纪似乎在十七八岁,也许稍大一些,但不会超过二十二。朱掌柜看得心里一动,想到自己年轻时贫困窘迫,便随手摸出几个铜板扔了过去。少年愣了一下,问:“是给我的吗?”朱掌柜笑道:“废话,这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乞丐不行?“

少年摇摇头说:“我不是乞丐。我是来赌钱的。”朱掌柜失笑道:“你也来赌钱?你拿什么赌?”少年道:“我没有钱。”他看看地上散落的几个铜板,问道:“你给我这个,让我去赌吧?”朱掌柜故意板起脸来摇摇头:“你拿去买个烧饼吃,可以,想拿来赌,不行!”少年叹了口气,退了几步,蹲在路边。

朱掌柜并不去捡那几枚铜板,回身进来对伙计笑着说这个少年,伙计们也觉得好笑,便有一个人跑出去看。一会儿回来笑说:“掌柜的说的没错,这小子就是讨钱要来赌,给他吃饭的钱他还不要!”大家都好奇起来,便有几个人连着出去试。胡胖故意问道:“想赌又没钱,也是常事。你可有什么东西可以换钱?或者押在这里,等赢了再来赎,也是一样。”

少年听了一愣,下意识伸手到颈中摸索,却停下不动。胡胖性子粗鲁,见少年颈中微露红绳,伸手便扯。少年急着拦阻,却已被扯了出来,原来是旧红绳上系着一枚银锁,又小又薄,颜色发乌,还瘪了一块。胡胖笑道:“这也不值多少钱。这样吧,给你三百钱,赢了再来赎!”

少年急得双手护住银锁,胡胖又高又壮,竟抢不下来。别的伙计看了也上来起哄抢夺,朱掌柜怒道:“混蛋!都会偷懒!快干活去,不许在这里胡闹!”等几个伙计回来,低声道:“这后生滥赌不争气,可一样是爷娘生养。那银锁不值钱,多半是爹娘从小给带着的,或许是唯一的念物。你们哄来做什么?”

伙计们不敢多说,自去扫地擦桌、清理牌九骰子。然而这里赌客廖廖,伙计们闲极无聊,仍有人时时探头去看。那少年蹲在门前,眼巴巴盯着,一步也不肯走开。过了一阵,伙计王三也走出去,一手拿着一小锭银子,一手拿着一个铜板:“你看,你要是要赌呢,我给你这一个铜板,你要是买东西吃呢,我就给你这一锭银子。可是只能选一样。你说,你是要哪一样?”

少年站起身来:“我要这一文钱。”接过了那一枚铜钱,跟着便往里走去。围着看热闹的伙计们个个好笑,心想这一个铜钱能赌什么。看那少年走近一张掷骰子的赌台,大家也都围了过来。

这张赌台只有两名赌客,一把掷出,少年把一文钱押在“大”上。开了果然是个大。于是少年赢了一文钱。大家一笑,少年满脸严肃。再掷一把,他把两文钱都押在“小”上,又赢了。

如此几把,少年竟有赢无输,看他面前堆的铜钱渐渐多了,也不过几十文,折银不过一两。但把把都赢,大家都觉得奇怪,而坐庄的分明是赌场自己的人,又不象是在做弊。

又赌了一阵,少年一把未输,手中已有一百多两银子。宝官头上渐渐出了汗。倒不是输了许多钱,豪雄赌场大输大赢都见得多了,不在乎这一百两银子,但连着赢几十把,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时赌客渐渐上座,但有奇事可观,参赌的并不多,大多围在周围观看。少年对侍候的伙计说:“这一堆银子太零碎了,麻烦你给我换个元宝来。”伙计捧了银子欲走,少年又急忙补充一句:“只换一百两的元宝,多的就赏……赏给你了。”众人一怔,赌场之中,豪客们赌到酒酣耳热,随手打赏本是常事,这少年穷衣破衫,出手竟也如此大方。但他出语吞吐,不知是不习惯说这样的言语,还是心里舍不得。

伙计且不管他这一套,片刻回来,果然只给他两只元宝。这时骰子掷下,少年把一百两全押在“小”上,开色又是赢的。

宝官暗暗对伙计说:“快去请老爷来。”一边慢慢地磨蹭。伙计还未走出门去,就见朱掌柜陪着赌坊的东家,带着十来条精壮汉子,抢进门来。原来朱掌柜早已亲自去请老爷了。

赌坊的东家姓朱名天德,朱掌柜便是他远房族亲。朱天德今年五十二岁,在江湖闯荡三十余年,杀过人、劫过财,却也机缘巧合,结交了官场大员。晚年回到家乡,开设赌坊,日进斗金,与当地官府也敷衍得很好。今天听说怪事大起,心中大是不安:“这是谁来挑战?华山派少年弟子众多,是他们派人来铲恶除奸?或者是上官家的那个孩子学成武艺来替祖父父亲报仇?难道五湖派不远万里来征伐?还是……唉,我的仇人不知有多少,除了仇人也还不知有多少正道名门要杀我而后快。谁知道会是谁呢?”

待进门一看,原来是个相貌俊秀的穷小子。虽然不像有来头的,但朱天德提防之心不敢稍减。细看这小子面容,似乎有几分熟悉,但细想又似乎没有见过。当下拱拱手:“小兄弟好手气啊。”

少年不由伸手搂住赢来的四只元宝,想想又觉自己此举太过小气,便放开元宝拱手还礼,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朱天德微微一笑:“小兄弟还没玩够吧?请,请!”他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耍什么花招。

宝官看看主人脸色,又掷起骰子。连掷三把,少年面前的二百两银子又翻成了一千六百两。但朱天德也看得明白,少年并非耍花招取巧,而是竖着耳朵倾听,从骰子落地时的声音,分辨大小之间的细微差别。这听风辨音的耳力,若非内功极强的绝顶高手,怕是辨不出来。朱天德心下嘀咕:“这是哪一门派的青年才俊来显本事来了?只不知他是为出名,还是求财,或是寻仇?”明白对方是武学高手,他更不敢怠慢,起身微一拱手:“小兄弟内功高深,佩服佩服。现中日已过午,老哥哥肚子早就饿了,小兄弟想来也不是很饱。老哥哥做东,咱们到雁回头酒楼,好好喝他三杯如何?”

少年本不想去,却也不会拒绝,便忙着把一千六百两三十二只元宝收入袋中。谁知他衣衫陈旧,早不结实,才放了四五只元宝,衣袋便吃不住破了个大口子,元宝滚落出来,砸在他脚上。少年忙弯腰去捡。

朱天德看在眼里,更是心惊,银子砸脚,就是一般会点武功的人也躲得开去,但这少年不躲,分明是有意装假,以隐瞒什么。心机深沉,思考周全,的是劲敌。

闲客与伙计看这少年手脚笨拙,便有人轻笑出声。朱天德横了一眼,命:“快替少爷拿个搭裢,把银子装起来。”伙计答应,去拿了个结实的搭裢,替少年把银子装起来。少年虽由他动手,却双眼直盯,似乎唯恐他少装了一只。朱天德心想:“气度不雅,不是为成名,内功如此高强,也不会是为财,难道是来寻仇的?”他在江湖上行走,早期年少轻狂,做过不少不省事的勾当,结下仇人无数,也不能猜到少年是哪一家来头,心中甚是忐忑。

少年随着他来到雁回头酒楼,一进楼门东看西看,似乎眼睛也不够用了。等上了三楼,进入雅座,少年这才定下心来。朱天德有意结交,低声吩咐下几句,片刻便取来一身华贵的白色丝袍,请少年洗脸后换上。少年拙手笨脚,也想不出话来拒绝。但是换衣时露出内衣,一般的污秽不堪。朱天德索性请少年去洗个澡,一面又命人准备了华贵的内衣内裤。

少年依言去了。一会儿服侍他的家人回来禀报:“老爷,那小子果然去洗澡了,只是手里拿着那包银子不放,连洗澡脱光了也一定要放在手边。这小家子气,真不知哪来这样好的运气。”朱天德脸一沉:“你胡说什么?”家人不敢多言,心中猜测:难道这小子竟大有来头?怎么我没看出来?老爷眼光,毕竟不同。

朱天德又问:“换了衣服,他还带着什么东西没有?你可看仔细了?”家人道:“我仔细看了,那身旧衣又破又臭,他自己也避之唯恐不及,什么也没拿,全都扔了。只有五枚骰子,是离开咱家赌坊时顺手拿的,还揣到新衣衣袋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其实少年还戴着一枚银锁,洗澡时也不曾除下。只是这家人以为那银锁既破旧又不值钱,便不放在心上。

朱天德心中一想:“少年听风辨物,内功惊人。拿了五枚骰子,不会是为了赌钱,而是为执作暗器攻击。”他早已想到这一层,给少年准备新衣时已吩咐家人,选了只有衣带没有钮扣的,以免钮扣被揪下来,在内功高手手中,仍可做暗器。

朱天德看看左右无人,轻声道:“你道他真是运气?这分明是一门极厉害的内功。这一遭,嘿嘿,说不定你老爷竟要栽个跟头呢。”家人大吃一惊:“赌,也是内功?”朱天德嘿嘿一笑:“骰子哪个面落地,声音有极细微的差别,若不是有极高深的内功,绝听不出来。你没看那少年在骰子落地时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家人明白了:“原来他内功如此厉害,真是真人不露相。”朱天德道:“去,小心伺候,不可得罪于他!”

其实就是没这句吩咐,家人也不敢得罪他了。恭恭敬敬服侍少年洗澡更衣,打扮好了一看,不由暗暗喝一声采。少年修眉重目,清秀俊俏,虽神态略显拘泥,却是少见的美男子。陪着他从澡塘往酒楼来,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眼光。

朱天德已叫了一桌酒席,便请少年上坐。少年不知推让,依言坐下,挟了一块糖醋鲤鱼送到嘴边,忽然停下不吃,神色甚是尴尬。朱一德知他疑心有毒,并不说破,闲闲问道:“小兄弟贵姓?是哪里人?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少年嗫嚅了几句,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忽然鼓起勇气,说道:“朱大爷,我听说你买一个小老婆只花十几两银子,今天我和你赌一场,用一千两银子赌你一个小老婆,你愿不愿意?”

朱天德一怔,哈哈一笑:“小兄弟取笑了。以小兄弟一表人才,难道还没有名门淑女求配?要一个残花败柳,有什么意思?”心里嘀咕:“我哪里买过什么小老婆?根本没影子的事,这小子定是随口找个由头来挑衅。”

少年正色道:“不用你管,我只想和你赌一把。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一直拿钱去赌,赌到你倾家荡产为止。你看怎么样?”

朱天德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小子好不狠毒。小老婆什么的只是借口,找一个美貌女子送给他也花不了多少钱,可这面子如何栽得起?总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总不成被他一句话就吓住了?于是笑道:“那也好,不知小兄弟愿赌什么?”

少年道:“掷骰子。”朱天德问:“是在这里掷,还是另找地方?”少年道:“我身上没带骰子,回赌坊去掷吧。”朱天德心想拿那五枚色子却不承认,果然是要用作暗器。要找人多的地方,看来决不是为一个女人,确是来挑场子的。当下紧一紧手脚,起身道:“请!”

众赌客已经都听说了这件事,虽然财坊中人头攒动,但议论纷纷,下场赌博的比平时少得多。忽然看到朱天德和这少年并肩回来,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朱天德与这少年一起来到最中间一张大赌台前。

朱天德忽然心头一动,问道:“小兄弟,你今天一天都是在掷骰子。我们换个玩法,推牌九如何?”

少年摇摇头:“我不会推牌九,还是掷骰子吧。”这样的赌坛高手居然不会推牌九,谁听了也不相信。朱天德心里又加了几分戒备,于是回头对朱掌柜使了个眼色。朱掌柜忙拿来一副骰子。

这副骰子做过手脚。骰子做手脚,原是老赌徒惯技,里面可注铅或水银。这样的骰子在行家手中,可以随意掷出想要的点数。朱掌柜拿来的骰子比较高级,里面注的是水银。朱天德使个眼色,命人把这副骰子推到少年面前,道:“小兄弟远来是客,请!”

少年接过骰子,想了一想,问道:“我先试两把,行不行?”

朱天德一愣,本想不许,但看周围赌徒围得水泄不通,如果不许,势必影响赌坊声誉,只得说道:“请!”

少年用力摇了一番,轻轻掷下,侧耳侧听,接着掀来色盅看了看。然后又试了一把,便把骰子还给朱天德。

朱天德奇道:“我先掷吗?”

少年摇头:“你是开赌坊的,我不跟你对掷。你来掷,我猜大小好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是开赌坊的,我是赌客,赌什么花样当然是我选,对不对?”

朱天德额头有点见汗了。朱掌柜慌忙插过话来:“你说得不错。可是赌坊的规矩,愿赌服输,只有赔银子的,哪有用人做赌注的?”

少年点点头:“不错。所以我和朱老板商量,如果他不同意用人做赌注,那也可以。”

朱天德哼了一声:“没什么不同意的。来吧。”他是不愿当场把事情说明,否则赌客们都知道这一把赌注是自己一个小妾,就更丢人了。这少年身份来历十分神秘,朱天德并没有胜他的十足把握。但一场赌可以输,自己还要在这里立足,面子是不能丢的。

赌场幽深昏暗,油灯昼夜不灭。朱天德站在上首,在灯光摇曳下,脸色阴晴不定。少年站在下首,脸恰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出脸上表情。朱天德肚子里暗暗骂了一声,手下人怎么搞的,偏把灯点在这个方向,我明敌暗,正是江湖中的大忌。

少年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自从少小离开家,到如今已是十一年了。十一年来,他躲在山上,吃野果,饮山泉,并没有象人们传说的那样,遇到一个半个剑仙,教会自己用剑气杀人。更没有采到灵芝仙草,吃了便登仙界、有异能。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传说中武艺高强的老和尚。老和尚本不想收徒,经不住少年在寺外跪了七天七夜,险些饥渴而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只得答应传授武艺。可是少年终日想着报仇,与佛家好生之德有悖,少年始终不曾剃度。老和尚圆寂之后,他离寺下山,自己能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并没有使劲,怎么跑得这样快?随手一拍,就把一棵树打倒了。虽然那棵树只有碗口粗细,可他很清楚,村里力气最大的崔大力也拍不倒这样一棵树……他知道自己是练成了一身上等内功,那么,他离开深山,要做一件事,一件十三年来睡里梦里无时或忘的一件事……

朱天德并不伸手去拿骰子,却对朱掌柜使个眼色。朱掌柜慢慢拿起色盅,举过肩头,在右耳边停住。他仔细地看了看少年的眼睛。少年双目微闭,脑袋略侧,果然在仔细倾听。朱掌柜缓缓地摇起骰子,一下,两下,三下。终于越摇越快,骰子和色盅的撞击声连成了一片,三颗骰子敲出爆豆般的声音,急如密雨。少年似乎反倒从容了些,只管仔细听着。色盅终于落到桌上,朱天德缓缓说道:“九是小,十是大,你下注吧。”

少年沉吟着,不肯开口,眼光从色盅上转到朱天德脸上,又朱天德脸上看到色盅上。旁观的人等不及了,叫了起来:“快下注呀!”少年扭头看了一眼,说话的立刻闭上了嘴。如果是平时,赌客红了眼,把谁能看在眼里?今天有人居然敢挑战朱天德,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家都只观战,没有参赌。没有参赌,就不会红了眼,自然是把朱天德放在眼中的。这少年是朱天德的对手,大家也得高看他一眼。

少年开口了,说道:“这一把,是九点,可不是小。因为现在色盅里,只有两颗骰子,另一颗已经碎了。”

此语一出,震惊四座。朱天德脸色灰败,缓缓伸手去揭色盅。手指快要碰到色盅了,忽然往下一拍,把色盅连里面的骰子击了个粉碎。少年身子猛地一抖,又勉强稳住自己,抬头来看朱天德。

这一瞬间,朱天德又按捺住心神,仰天哈哈一笑:“小兄弟,真有你的,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好,好,好。没有别的,请你到我宅子里,让你老嫂子亲自下厨,给你炒几个小菜,咱们好好谈一谈。如何?”

少年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道:“好!”

朱天德起身道:“那老哥哥先走一步,请小兄弟慢慢赶来,如何?”

少年急道:“不,我跟你一起走!”

朱天德冷了脸:“怎么,不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朱某在江湖中也算小有名气,在这通渠镇更是有家有口,难道你还怕我逃走不成?”

少年嗫嚅道:“不,不是。我,我不认识你家。”

朱天德松了口气。如果这少年是存心来跟自己过不去,那不会不事先打听好自己的一切情况。朱宅在通渠镇是最有名的,便是十里八村,随便问个小孩子也能指路,他居然连这也不知道,可见经验不足,而且也不是专门来挑自己的场子。只要好好应付,给足他面子,也许就会就坡下驴。于是朗声大笑:“这倒是老哥哥我疏忽了。其实我家也好认,出门左转,第二个路口往右一拐,那条街叫红叶大街,街口两棵大枫树,最好认不过了。”

少年道:“好。可是你家是红叶大街第几家?”

这话一出,朱天德越发放下心来,旁边的人也忍不住嘻笑出声。有个快嘴的说道:“红叶大街就朱老爷一家,哪有第几家?”

少年点头:“好,我随后就来。”

于是朱天德先走。少年无所事事,举止不安。赌客们围在周围,议论纷纷。少年越发局促。勉强等了片刻,就离开赌场。走了半里路,忽然想起未拿银包,急得回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我来是为图大事,贪着那千数两银子做什么?”毅然向左一转,走不几步,只见一条街口两棵大枫树,到秋天应是满树殷红,想到就是红叶大街了。但此时犹是一眼青翠,在酷暑里让人看了舒服。

少年凝注片刻,缓缓走进大街。果然只有一扇朱红大门,门边站着四名精装汉子。一个穿长袍、手带玉扳指、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门首,一看少年就忙着迎上前来:“少爷来了,老爷早就命我在这里等候了。少爷请进。”把少年让进客厅,嘘寒问暖,甚是热情。

少年不语,只游目四顾,一草一木,都要看到心里。这里的许多东西,他都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可是他觉得很熟悉。因为在想象中,已经来过许久次了。十三年了,他日思夜想着这个地方,要来到这个地方,以至于一切都在想象中模拟过千百次。桌椅齐列,都是沉重的红木家俱,四壁疏疏,挂着几幅画,都是些“桃园结义”“风尘三侠”之类。但桌上空空如也,不仅没有瓶花香炉等摆设,连茶杯茶也没有一个。他自小贫困,没见过富贵人家的生活,看不出其中异样,不知道朱天德已吩咐下人把一发摆设收起,以防少年暗器伤人。只是因为千万次想象这宅子、这人家、这家人的生活,反觉得一切尽皆熟悉。

相反的是朱天德。朱天德这个名字,他知道也很久了。朱天德是绿林大盗,杀人不眨眼。可是见了面,他却觉得完全陌生。他杀人如麻,欺男霸女,为富不仁,怎么,也长着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他的眼睛里,竟也会流露出恐惧、意外种种人的表情?他甚至会爽朗的大笑,会亲热地称妻子为“你老嫂子”。听说多年修炼的妖怪会化作人形,朱天德一定更难对付。少年在想象中紧了紧腰带。

过了许久,朱天德从内堂走了出来。他换去了长袍,穿着一身家常短打,白纺绸汗衫,灰青散脚绸裤,脚上是一双低帮布鞋。衣衫都是上等料子,轻柔薄软,随风飘摇,似乎到了自己家中,闲散随意。少年自然看不出他在薄薄衣衫之下,还能藏得下兵器,但紧张之情,毫无放松。

朱天德很热情,也很亲热,没有与少年行礼,却挥挥手让他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道:“说了半天,还没请教小兄弟贵姓?”

少年没想到这个问题,一时呆住了,答不上来。幼时听过的美女蛇的故事在脑海里打了个转:把名字随便说出,美女蛇会乘夜来吃你的脑髓的。他转眼看了看天色,经过这一番扰攘,也还人到中午,离夜晚还有时间。他会在夜晚来到之前了结整个事情,不需要再等,也不能再等。十三年,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朱天德等不到回答,解嘲地呵呵一笑:“小兄弟,你别怪老哥哥攀大。你毕竟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阅历经验还差得很远。若得我指点,三五年内,进益不会小。嗐,我倒不是跟你套近乎,实在是看着你就觉得亲近。我也说不出什么缘故,好象认识你已经许久了,多年以前就是最亲近的人。”

少年更加警惕。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自己虽然显露了一手惊人功夫,可也不足以让这名满江湖的枭雄如此客气,简直有点讨好。他纵横南北多年,简直可以用他的名字来吓唬孩子的啼哭。他见过多少大世面,会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这样恳言卑词?一定藏着巨大的阴谋。要小心了,一个疏忽就会送了自己的性命。而他,不过是沾满鲜血的双手再湿一次。

朱天德见少年再三不理,心里也有点急躁,可还是压住火气,越发的诚恳:“小兄弟,你有话不妨说给老哥哥听听。冒冒失失地前来,是求财呢,还是为扬名?不是老哥哥说你,你这借口找得不好啊。我已经是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你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与我争一房姬妾,传出去不怕人家笑话吗?”

少年听到“姬妾”二字,全身一紧。朱天德不知他为何如此,只道说出真病,故意漫不经心地宕开话题:“不是求财,不为扬名,难道是寻仇而来?我退隐江湖已经十多年了,不会跟你本人有什么过节。说吧,你是谁的儿子?还是你师父与我有仇?”

少年许久不言,开口时嗓子有点干涩,需要咳一声才说得清:“不,我就是想同你赌一场,用我所有的银子,赌你一个小老婆。”

朱天德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得很!看不出来,少年,你倒是倔强。可是普天之下,愿赌服输,从没有听说过限定对家的赌注的!我开赌馆,不错,你拿钱来赌,我没二话可说!可是要拿我的家眷做赌注,那得我同意才行!我赌输了银子,砸锅卖铁赔你,没有二话!要我的老婆,你倒是张得开嘴!”他穿着家常的短衣,像个闲适的富家翁,可是几句话说出口来,眉张眼瞪,忽然变成了一只吊额金睛的大虫。

少年猝不及防,吓得身子往后一缩,然后一鼓勇气坐直,稳了稳心神,淡淡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千金买美人,也不失江湖豪气。朱大爷可是舍不得?哈哈,宁不叫人好笑?”

朱天德心念一动:“朱大爷?现在人们都叫我朱老爷,大爷这称呼可有多所没听到了。我想想,至少是十三年,从十三年前我归隐开始。这样看来,他是我归隐之前结下的梁子。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他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仇怨?还是替前辈出头。他的相貌真是很熟,多半是哪一个故人的儿子。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好,你既不说,我也无法。既然你找上了我,总是有原因的。我纵横江湖几十年,杀人杀得多了,今日被你寻仇,也不算无辜。小老婆什么的,你且不必提。咱们男人的事情,刀剑上解决。若你杀了我,这一家一当都是你的了!”

他豪气四溢,却也微有些英雄迟暮的悲凉。少年也分辨不出,被他豪情所摄,嗫嚅道:“杀了你?杀人?这……”

朱天德看出破绽,缓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小兄弟,你若不想以命相搏呢,凡事好商量。若真的要动起手来,只怕你我二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不能站着出门了。”

少年嗫嚅着:“我……我只要跟你赌一场,并不想……并不想杀人什么的。”

朱天德哈哈一笑,内力贯注, 窗纸震得唰唰直响,连房梁上的灰絮也掉下一缕,正落在少年面前。少年往后猛一缩脚,心下大惧:“他……他这样老了,内功还这样深。我的修为,未必比得上他。”

朱天德也是一愣:“灰絮落下,轻悄无声,事先又无征兆。他却轻易躲过。这放在平时也罢了,但在此心神紧迫的关键时刻,他还能顾此,可见内功精纯,已不在我之下。”二人同时想到:“如果当真动起手来,必须一剑封喉,不可给他喘息还手的机会。”

恰在此时,从后庭传出脚步声音,带着环佩叮咚。朱天德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我与客人有话说,妇道人家没事出来做什么?”说到后一句时,声音却微微发颤了。

少年愣了一愣:“敢在此时走向前庭的,不会是姬妾,一定是他的正妻。他对老妻尚且如此,呼呼喝喝,粗暴无礼,平日里对侍妾凶狠,可想而知。”一念及此,怒气上涌,从进入朱宅便生出的怯意一冲而散,忽地站起身来:“朱大爷,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若输在我手里,你这一家一当,一人一犬,全都归我了!”

后门处有衣衫簌簌,金玉丁冬。原来朱太太虽受了丈夫喝骂,并没有离开,这时听得少年的话,竟吓得全知颤抖。朱天德眼中闪过一丝软弱,但立即硬了心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兄弟,你若胜得了我,不仅是一家一当,一人一物,就连我这条命也一并归你了!”

他的话说得硬,少年反倒软了下来:“我并不是要你的命。我只是……只是要你一个侍妾。古人可用侍妾换马,可用侍妾送人,你何必舍不得?”

朱天德冷冷一笑:“换马送人,都要自己甘心。你上门来砸场子,我就轻易依了你,今后如何在江湖中立足?就算是退隐江湖,不算武林中人,我朱某人也还是天地之间一须眉,连自己枕边之人都不能庇护,还有什么面目顶天立地?不如死了干脆。”

这话看似硬朗,其实已有软弱之意。朱天德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服软认输,只不能接受让出妻妾这种方式。换一个条件便可商量。少年处事轻浅,毫无经验,却听不出来,只在心中暗暗琢磨:“枕边之人?你说得倒是好听!想你为富不仁,身边还会少得了美貌姬妾?想来你的大小老婆,没有十个,也有八人,偏要在这里假惺惺!”他倒没有什么言语可说,但目光坚定,显然不会改变主意。

珠帘一响,有人从后堂走出来。朱天德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来干什么?”转头看时,却是个四十多岁的仆妇,双手捧着盘子,上面放着四盘菜,一壶酒,颤声道:“是太太……太太命我来的!”

朱天德皱皱眉头。少年大半天水米未进,早已经是饥肠辘辘,闻到酒菜香气,肚子竟不由得“咕噜”一声。朱天德听在耳中,想起离开赌场时曾说过“让你老嫂子炒几个菜,咱们好好喝一杯”,只得说道:“小兄弟饿了,先吃点饭菜再说吧。”心里却在埋怨妻子:“唉,你白费这心思做什么,他已是铁了心肠,要我声名扫地,无可挽回了!”朱天德归隐之前,刀头舔血,杀人如麻,仇人多得不可胜数。如今能安安静静隐居山林,过十几年闲散日子,只因余威尚在,一般人不敢上门挑战。如今这少年志在必得,就算他所说是真,只求胜,不杀人,但朱天德落败的消息一旦传扬开去,便会有无数仇人借势杀上门来。到时候不仅命不能保,只怕妻儿也会遭连累。要想活命,唯一的机会就是胜过那少年。但这少年来势汹汹,内功深厚,势难化解。看来今日之事,竟是双雄不能俱生。

想到儿子和刚过了周岁不久的女儿,朱天德心肠软了,只得再次示弱,努力化解:“小兄弟饿了,来,咱们先吃点东西,再说恩仇如何?你嫂子是本地人,有两味本地的小菜,做得滋味甚好,你不可不尝一尝。”说着当先坐下,提起筷来,每样菜都挟了一筷吃了。

少年见主人先动筷,微觉无礼,想了一想,才明白是表示菜中无毒,于是也吃了起来。酒壶茶碗,均是白瓷描青,酒壶上五只展翅的蝙蝠,有个名目叫做“五福临门”。菜碗上却是牡丹图案,叫做“花开富贵”。少年不懂这些,只看四样小菜,当真是本地特色,用心调制。少年自父母死后,离家十一年,再没吃过这样的味道,食指大动,不等朱天德客气布菜,连连挥筷。朱天德这时已经放下筷子,看着少年一脸馋相,只是微笑。

少年也不是一味贪吃,心中正自转念:“他对我,也算不错了。一个名满江湖的巨盗恶霸,让自己的正室亲自做菜招待我,也够抬举我了。要不然,把真相说出,与他化敌为友,如何?”心里想着,低头看着,有一味菜是双椒炒肉,其中青红二椒,都用快刀横切,炒在菜中,是一个一个的红绿小圆圈。少年忽然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小时家贫,吃不起什么好东西。姐姐做菜,总是用最便宜的东西,用心翻出许多花样来。我记得她切辣椒时,也是切成这样的小圆圈。”

一想到姐姐,他就不由瞪了朱天德一眼:“若不是十三年前你恃强强买我姐姐做妾,爹娘怎会在两年之内相继伤心而死?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共戴天!姐姐被你霸占,已经十三年了,是早已被你折磨而死,还是仍是苦苦挣扎偷生?难道又被你转卖他人?我若说出真相,你定不会把姐姐下落告之,却会狡言相欺。说不定把我骗走,却想出狠毒的法子报复姐姐。哼,我可不能上你的当!”

打定了主意,少年咬一咬牙,抛下筷子。朱天德殷勤劝道:“小兄弟血气方刚,怎么只吃这一点?难道还跟我客气吗?”

少年一怔,也觉得尚未吃饱。剧斗在既,难道要饿着肚子打斗?可是无故抛下筷子,怎好拣起?灵机一动,提壶斟酒:“我来敬朱大爷一杯,多谢款待。”

酒倒在杯中,乱转不止,颜色发浑,微有腥臭之气。少年还未察觉,朱天德已是脸色一变,夹手抢过酒杯:“这酒不好,不是待客之道,叫小兄弟见笑了。”说着将酒泼洒,急呼仆妇换酒,却对仆妇做了个严厉的眼神。

这仆妇跟随朱天德夫妇多年,早已忠心耿耿。她知道太太在酒中下了毒药,以暗助老爷对付强敌,却被老爷识破,严厉制止,只得端走酒壶,另换新酒。

少年不解其中关窍,却看到那个特殊的眼神,心想:“好酒坏酒,不过三杯两杯。生死一线,还有心思顾及这些?是了,他一定是让人在酒中下毒去了。他刚才先试吃了菜,就是让我放心,好在酒中下毒。我可不能上他的当。”又提筷在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四盘菜都吃了大半。

准备打斗,不敢吃得过饱,少年放下筷子,双手一拱:“已经吃饱了,也不必再赐酒,就请教朱大爷的功夫吧。”他怕朱天德酒中下毒不成,再想出其他办法暗算,急着要动手。

朱天德无可奈何:“好罢。小兄弟执意如此,老哥哥只好奉陪。请划下道儿来罢。”

少年道:“还是掷骰子好了。你来掷,我来猜。猜大小也可以,猜单双也可以,几局几胜都可以。你胜了,我的命归你,刚才赌赢的银子也归你。我胜了,可要你一个小老婆。可是有言在先,不能是你想给我哪个就给我哪个,要我满意才行。”

朱天德缓缓站起,挺直脊梁。他连脸上的笑容也未抹去,肚子还是那样大,全身也还是长满胖肉,不知怎的,那肉忽然绷紧了,个子好像平空长高了一截:“小兄弟,你不肯报出姓名,只以小老婆为借口。我猜不出你是谁家之后,与我有什么怨仇,你已是占了先机。可是你既有备而来,就该预备好了,事先多去打听打听。我朱某人哪里有几个小老婆容你挑来拣去?还有,我朱某虽开了赌坊,十指却从没碰过骰子骨牌。四邻八乡都知道,你打上门来,却连这也不知?”

少年一愣,红了红脸,心里在想:“没有几个小老婆?那姐姐呢,多半是早被她折磨而死了!”一念至此,脸色变得雪白,眼圈却红了。探手入怀,掏出五枚骰子,扬手掷出,喝道:“你不摸骰子?那咱们赌什么?”

朱天德见这五枚骰子迎面飞来,上二中一下二,不似兵器带着尖刃,却带着尖利的风声,心知不好,哪里还敢伸手招架?只得急运内功,胖大的身子却灵若狸猫,嗖地一下蹿开三尺。

少年阅历虽浅,内功卓绝,尤其在听声辨物和暗器上下过苦功。这五枚骰子落空,力道不减,继续向前飞出,击中墙壁。他在力道上用了巧劲,骰子一遇坚硬的墙壁便反弹而回,却化为横排,其中三枚仍是冲着朱天德而来。

朱天德随手抓起桌上茶碗,对准骰子扬手飞出,同时侧步抽身,让开三尺。一枚骰子与茶碗相撞,将茶碗击碎,骰子也落地。另外两枚仍是带着凌厉的风声飞来。朱天德大胖身子,年纪也是不小,虽然看起来动作仍是敏捷异常,毕竟不能与少年相比,竟被一枚骰子擦过肩膀。

骰子贯注真气,力道十足。虽然只是擦过肩膀,也打得朱天德一阵疼痛,倒退了几步才站住,不由得伸手抚肩,脸上也露出痛楚的表情。

少年只想着一击而中,却没想到未能重创,微微一怔,就不知该如何继续。恰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冲了进来,不容分说,举剑向少年劈来。少年急闪身躲过,小伙子挥剑横劈,然后又进步直刺,旋即挽个剑花,侧削一剑。

少年一一让过。匆匆之间,来不及细看小伙子长相,只觉得身量只比自己低一点,却粗壮得多。一把长剑,寒光闪闪,似乎锋利异常。剑法也娴熟轻捷,只是力道轻飘,显然内功不强。

看清这一点,少年稳住心神,心想:“这后生如此拼命,显然与朱天德关系非浅。说不定是他的徒弟或者儿子。我该如何对付他呢?我本来连朱天德也不愿杀死,何况这样一个年轻人?可是他出手狠毒,毫不容情,若留他性命,必然会与朱天德联手,我未必能取胜。况且杀朱而留他,他一定会千方百计报仇。我虽不怕,姐姐却难以自保。只好斩草除根了。”

打定主意,少年往怀里一摸。他身无长物,身上的衣衫是朱天德刚刚送的,自然没什么东西。只有从赌场中带了五枚骰子,已经全部掷出,这时怀中再无一物。只得一面躲避,一面四下张望。

这是客厅,房子很大,排着桌椅,上罩桌袱椅垫,都是体积大、分量轻,没什么攻击力。刚才掷出的骰子,散落在地,两枚不知所踪,三枚离自己很远。只有主座上摆着饭菜,盘碗未撤,却有朱天德扶桌而立。那小伙子挥剑在侧,少年不敢冒险攻击朱天德,唯恐腹背受敌。眼光扫过,忽然弯腰捡起砸碎的两片茶碗渣片,运足内力向小伙子掷去。

这次掷法与前面发射骰子手法不同。上次运了内功巧力,骰子不仅凌厉,还能遇硬回弹。这次小伙子长剑闪闪,少年终是心虚,碎瓷片竟不能同时抛掷,一前一后飞出。小伙子虽学了剑术,于暗器一道并无经验,挥剑打开第一片,恰被第二片打中面门。虽然力度不及上次的骰子,但碎瓷片何等锋利,当下深深嵌入,连眉骨也被打裂。小伙子大叫一声,急伸手抓住碎片,用力拔出。朱天德大呼:“孩儿不可!”却已来不及。只见鲜血崩溅,脑浆流出。小伙子壮大的身子慢慢倒在地上。

朱天德抢上前来,把小伙子抱在怀里,用手拭去脸上血污。少年定睛看着,才发见这小伙子虽生得高大,其实年轻很小,最多十三四岁,也许更小,还只是一个孩子。少年不由心生歉意。转念一想,朱天德称他为“孩子”,自然是极亲近的晚辈,多半是其儿子,不共戴天,杀了他也没有什么。

朱天德心痛如绞,需要调动平生几十年的冷酷方可克制:“这孩子跟着我学了几天武艺,虽然身高体壮,但于武学一道,天赋不算太高。加上我与他母亲溺爱,十二岁了,连基础也没打好。少年纵然不杀他,我仇人众多,个个不共戴天,自然要斩草除根,这孩子也绝无生路,不过迟早的事。唉,你是我朱某人的儿子,虽然武艺不精,但入了此道,便要愿赌服输。只是我那女儿,才刚过了周岁,难道也要被牵累丧命?”

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担心,终于咬了咬牙,说道:“少年,你为取我性命而来,我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犬子鲁莽送命,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他母亲一介妇人,怜子心重。可否让我把儿子尸体送到后面,与他母亲最后见一面?”

以他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将身段放到最低,可算匍匐在地,央求于人了。少年情不可却,犹豫说道:“这个……你干嘛不把令正叫出来,就在这里见面呢?”

朱天德本意,并不是让妻子见儿子的尸体,而是安排女儿逃走,如何能答应当着少年见面?横了横心,继续央求:“少年,我已是风烛残年,儿子也死了,活着又有何益?况且这一座宅子,我不过去一去后堂,你还不放心,怕我逃走吗?”

少年闻言,仍是犹豫不决。这时从通往后堂的门廊处传来妇人的声音,是大悲之后、大难将临时反常的镇定:“老爷不需见我,我也不需见儿子。咱们马上要在阴间相聚了,不争一时片刻。你所担心的事,我已了然,现在就是去办理。办完之后,来陪老爷同赴黄泉。”

这话语的确是本地口音,少年听在耳中,竟有些亲切。想当初与父母姐姐一起,天天讲得就是这样的话。可是父母弃世,姐姐生死不明,都拜这朱天德所赐。一念至此,心肠转硬:“朱大爷,你太太请你放心,也不用见面了。”

朱天德暗叹一口气,心想:“这话也不错。郭老四是我生死之交,这交情外人不知,太太却明白。他在我家住了这几天,太太与他也熟悉了,自然知道把小女儿托付给他,才是唯一生路。我虽舍不得太太同死,但当下情势,我死之后,她也难以独活,只怕还会受辱。只有殉节而死,方能留得尊严。”深深地向后廊处看了一眼,也不再叮嘱什么了。

这时已是午后,阳光斜射入厅堂,照得朱天德双眼微眯,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少年背对着阳光,脸上一片阴霾。朱天德儿子横尸当地,长剑跌在身边。二人眼光同时看向长剑,两条闪电同时扑向长剑。闪电在空中相遇,双掌相对,击出雷霆般的轰鸣。两条闪电倏地擦身而过,朱天德手中多了一把长剑,胸前衣服却多了一个掌印。

朱天德抬起左手,护在胸前,却开展作掌,不敢抚伤。少年右手握拳,举在面前,左手却抓紧衣襟一角,不断地捏紧,捏紧,显然紧张到了极点。朱天德忽然想起,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也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面对刀刃,也是紧张得不停揪衣襟……朱天德杀了他。朱天德与他无冤无仇,只是为了他囊中那些银子。只有八十几两银子,另还有几贯铜钱。擦掉剑上淋漓的鲜血,朱天德转向进了赌场。前半生所得的不义之财,几乎全送在骰子和酒杯中,那可是几十条人命换来的。所以归隐之后,朱天德立誓戒赌,双手再不曾碰过骰子。可是死人不能重活了,那是几十个人呢。他们临终,也在挂念妻儿吧。想到这里,朱天德几乎要弃剑认输,血债血偿。可是……厅廊之后,珠帘掩映,是他的太太。太太只有三十多岁,老夫少妻,虽说不上多么恩爱,十几年相处也算是相濡以沫。如果朱天德死了,纵然这少年不会对女眷下毒手,从前的仇人怎肯饶得了她?更何况,还有个小女儿,两个月前才过了生日,难道也让她跟着殒命?……朱天德把心一横:“只见活人受罪,哪里有死鬼戴枷?哪怕是一线生机,我也要全力争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老婆孩子。

少年见朱天德手中拿着长剑,如虎添翼,心下更增胆怯。转念一想:“十三年骨肉分离,十一年颠沛流离,所为何来?”胆气上冲,伸手便去抓身边的椅子,准备作为兵器。不想朱天德家道殷实,家具全是厚重的红木,分量沉重异常。少年一抓之下,竟未抓起,忙运起内功,双手使劲,把椅子搬了起来。可是这样分量的兵器拿在手中,如何能运用自如?更不用说攻击了。一想及此,少年颓然松手,又把椅子放回了原处。

朱天德看中这机会,长剑一扬,刷地直刺过来。少年不认得这一招叫作“开门见山”,也不知这一招虽是学武最常见的招术,却因其简单直接,最能发挥力量。虽不认得,却也本能地看出来者不善,只得侧步抽身,让开两步。他内功深厚,动作自然敏捷,朱天德的长剑便落了空。

朱天德就势变招,化剑为刀,平推横劈,叫做“推山赶岳”,是刀法中的招术,攻击少年的腰部。少年仍是不识,只得再抢出两步,让过剑锋。

朱天德手腕一抖,使出“举火燎天”,却是由下而上,削向敌人右半边肩臂。三剑一气呵成,连贯无间。若是换了别人,动作稍慢一点,万难避过。但少年何等敏捷?轻轻让开两步,第三剑仍是落了空。

客厅虽大,经不得少年连连避让,已到边缘。朱天德若再攻一剑,少年便无可闪避。但朱天德何等样人?早已想到,纵然不能向旁边躲闪,以少年的身手,上纵高跃,毫不为难。他连避三剑,可见于剑法招式,修为极浅。他的长处在于内功高深,一旦手有兵器,威力惊人。但现在他赤手空拳,自己却手执锋利锋利长剑,他必不敢近身攻击。

在赌场之中,少年通过侧耳倾听,能分辨骰子落地是大是小。听力惊人,可见他于暗器一道,必然精通。所以朱天德安排他洗澡更衣,让他把原来藏在身边的东西都放下,便不再有暗器可恃。从赌场带来五枚骰子,家人以为是要赌大小,朱天德却明白他是以之为暗器。如今这五枚骰子已全部抛出,红木家具沉重庞大,能就地取作暗器的唯有桌上摆设。朱天德事先连这也想到了,在少年进入之前,就命人把桌上摆放的茶具、陈设全部收起。所以整个屋中,可用的只剩下刚才吃饭用过的餐具。少年刚才伤害儿子,就是用了其中一件。所以朱天德连攻三剑,逼得少年离开那张桌子,然后自己侧退三步,拦在桌前。

少年要等他摆好姿势,才知道已失地利之便。同时看一地下,凡他踩过的地方都留有白色印迹,是刚才没有的。凝神一想,已知端底,原来朱天德三脚踩碎了三枚骰子,骨制的骰子碎成粉末,沾在足底,移步时留下白色痕迹。还余两枚骰子不知所踪。少年回思掷出时的方向,定睛看时,却见侧面墙壁上嵌着四点猩红,原来发射时力大,将骰子打进墙壁里。

少年一想,沉步右进,向那骰子走去。如果朱天德要阻止,势必离开桌子,自己可趁机抢夺桌上杯盘。朱天德也料到此处,凝立不动,只盯着少年走到墙边,用力一拍,将骰子震出墙壁。

就在他伸手去接、眼光略移之时,朱天德将手一扬,一个方方正正的小东西,带着四点猩红,向少年飞来。原来是刚才打伤朱天德的那枚骰子,被收在怀中,这时取出。

少年听得风声,自然一让。从墙壁中击出的那枚骰子便没接到手。两枚骰子在空中相遇,力道十足,互撞得四分五裂。朱天德与少年同声惋惜叹气,叹息自己失去最后一样利器。但也不无庆幸,对方的最后一样暗器也失去了。

这时虽然桌上还有杯盘,且距朱天德较近,但不敢掷出。因为事到如今,他看出自己经验丰富,但是内功气力准头而论,比少年略逊一筹,没有一击必中要害的把握。一旦击不出要害,盘碗只会摔碎,锋利的碎瓷片到了少年手中,自己便向鬼门关走近了许多。

少年环顾左右,再无一件兵器,大急之下,突出右拳,向朱天德面门打来。朱天德左手举掌招架,右手却举剑轻削。少年拳犹未到,已被剑锋逼得后退,衣襟还被削了个大口子,只得退开站定。

厅堂幽深,阳光斜射,照得朱天德微眯双眼,似乎深不可测。少年却是背光,面色阴暗,不知他在想什么。仍而看仔细了,他左手揪住撕裂的衣襟,不停地撕掉,竟然“哧拉”一声,撕了一块下来。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看,却不随手扔掉,反把这块破布捏在手心中,不停团弄,越揉越紧。

朱天德看出他内心紧张异常,忽生怜悯:“这傻小子,比我儿子大不了几步。”一想到儿子,心便硬了:“我儿子已经死了,他还要杀我,连累妻子女儿。只得拼个鱼死网破。他内功虽强,经验缺乏,又无招术可言。好吧,我有五成把握胜他。”

少年两只手都攥成拳头,越攥越紧,忽然大吼一声,垫步上前,举拳向朱天德砸来。这一招倒是常见,却并非任何一家门派的武功。若硬要给它起个名字,便是人们常说的“王八拳”了。朱天德虽在情势危急之下,也不禁好笑,举剑轻轻一撩。饶是少年内功深厚,肉拳碰上,也只有受伤的份儿。

少年急收右拳,然后内力已使得十足,收刹不住,竟然一个踉跄。朱天德何等机敏,当下转手,长剑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削在少年肩上,衣衫破处,一大块肉皮被削去,鲜血如注。

少年也真算强横,忍痛之下,还有余力出左拳击中朱天德的胸腹。只是力道已弱,只打得朱天德一阵疼痛,却并未受伤。少年已退开数步,又回到原地。

朱天德低头看看,伸手揉一揉,只觉疼痛渐轻,知道并未受伤。抬头看时,却见少年整个一条左臂,都被鲜血浸湿,左手仍旧握拳,滴滴答答,在地上点出红点,渐渐连成一片。朱天德看了,没来由的心里一痛。

他前半生杀人如麻,残暴异常,所杀者多是无辜之人。这时却为仇人受伤而心痛,自己也疑惑不解,似乎这少年与自己有什么亲密的关系,自己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我的儿子吗?呸,我前半生快意恩仇,只爱醇酒,不恋妇人,哪里会有这样一个儿子?可是他的相貌真的好熟。我在哪里见过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至少是十年八年以前的事了吧?十年以前,他还是不满十岁的小孩子,相貌与现在大有不同。就算偶然见过,也不会到现在还如此熟悉。难道是与哪个重要的人相貌相似吗?”

朱天德一一回忆他的仇人。可他的仇人,多半也是江湖粗豪之辈,竟想不起谁长了一张俊秀清逸的脸。正茫然间,少年右手握拳,又冲了过来,仍旧是“王八拳”,竟毫无变化。朱天德举剑一撩,也是用同样的招术化解。少年也同样遇剑后撤。只是这一次,他早有准备,没再打个踉跄。忽然左手一扬,一件东西破空飞出,向朱天德面门袭来。

少年动作迅捷,远胜朱天德。长剑不及回撤,朱天德便用左手举起,把那暗器挡开。少年看了,吃惊非小:“他又不知道我掷出的是何暗器,怎敢用手去挡?如果是飞刀匕首,岂不受伤?万一淬有毒药,他就是自己送了命了。”

朱天德何等老道,岂会冒此危险?他事先准备充分,知道此时少年身边已无暗器可用。但见他把撕下的衣襟揉在手中,不断团弄,虽是紧张之下无意识的动作,却也不由留心。等少年肩头受伤,鲜血顺臂膀流下,自然也打湿了团在手心中的一块布。少年用内力将其揉紧,便可作弹丸打出,贯注内力,也算一件兵器。既然早已料到,自然敢用手去挡,同时想到:“他最后一件兵器也奈何不了我,看来我的胜算,可又可增加三分了。”

然而就在这时,少年伸手在颈中一探,扬手又打出一件暗器。这一次却用了十成内力,挟风雷之势,直击朱天德面门。朱天德万料不到,心下大骇,回剑一拔。剑身与暗器相遇,撞出金属之声,却拔打不开。朱天德只觉双眼一黑,鼻子一酸,眼泪鼻血,一起喷出。

这倒不是朱天德虑事不周。他向伺候少年沐浴的下人详询,下人也细细回禀。少年已换上了朱家准备的新衣衫,衣衫用衣带系起,连一个钮扣也没有。除了五枚骰子,少年连一个铜钱、一块碎银也没带在身边。但是少年颈中系着一枚旧银锁,在赌场前曾被伙计笑谑,因朱掌柜一念之仁,不许打它的主意,所以还留在少年颈中。下人不以为异,没有向朱天德禀报。

银锁虽旧,毕竟还是金属,又贯足真气,打得朱天德眼花缭乱。少年趁机抢上,一把抢过朱天德手中的长剑,就势横斩,便要把朱天德的脑袋割下来。可是割到一半,只见红光乍现,热血四射,吓得少年手一软,便割不下去了。

朱天德手中一空,已知大限来到。但他这样周密的人,岂无后着?右臂一抖,藏在衣袖中的一把短剑便落到手中,就势前刺。他双目已迷,不能视物,颈项中又疼痛,不知受了多重的伤。只觉刺中有物,便用力往下一划。这样一来,少年就算伤得不深,创口也会很大,多半难以活命。

二人重新分开。朱天德抬手拭去脸上眼泪鼻血,只见一枚敝旧的银锁,带着被拉断的半根红绳。朱天德叹了口气:“不意朱某竟死在婴儿的饰物之下!”然而不知怎的,那银锁看在眼里,竟有些眼熟。再仔细看时,虽然瘪了一块,但还能看出锁片上写的是一个“美”字。

这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银锁,朱天德却觉得似曾相识。初娶不久,他也曾送一枚这样的银锁给她。一般的锁上写字,总是“富贵安康”或是一个“福”字。这枚银锁上却写了个“美”字。朱天德看着好玩,又因为妻子名叫小美,就随手买下来送她。这枚银锁并不值钱,当时小美也不是他的妻子,不过是花十六两银子买下的侍姬。朱天德也从未动过家室之念,不过是因为偶见一个小姑娘被赌场失利的父亲卖到了娼寮。朱天德加了一两银子转买下来,本来那老鸨还有话说,一听说朱天德的名字,吓得吐了吐舌头,再不敢说什么了。朱天德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恶名还能做善事……

小美也觉得他是做了件善事。她把他当神一样崇拜。朱天德初尝了女性的温情,也知道有家有室原来也是一件快事。他并没有沉溺于情欲,但日子久了,年纪渐老,对报复和死亡的恐惧越来越重。这恐惧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却瞒不过枕边之人。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是小美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并没有什么明媒正娶的仪式,也不曾海誓山盟,他早不把小美看做姬妾。她是他的妻,他们伴侣,他的亲人,他最温暖的家。别人提到要用他的“小老婆”做赌注,他只想到是故意挑衅,从来没考虑过是在说小美,更没想过是冲小美来的……小美嫁过来一二年,父母相继去世,唯一的弟弟下落不明……弟弟比小美小得多,现在算来,也该有十八九岁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朱天德于悲哀之外,又感到几分滑稽。他缓缓问道:“我已是必死,只有一事不明。你究竟是何人?你放心,左右无人,你的来历不会被人听去了,连累家人。只让我做个明白鬼罢了。”

少年低头看看,腹上血洞俨然,肠子也流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其实这样的伤,若遇到外科圣手,仍能起死回生。可是少年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仓惶之间,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位大国手?就算能找到,身边没一个着己的人,谁送他去求医?就算有人相送,路途颠簸,也难活着走到……

少年并不知道。他只道自己要死了。死到临头,偏偏一时还不能断气,左右又的确无人,于是朱天德的问题,他也不再拒绝:“你我的确见过一面,那是十三年前。我姓古,名叫小壮,你想起来了吗?”

于朱天德,这答案并不意外,只算是印证了猜测。只是来得太晚了一点。而少年还在愤怒地倾诉,或者是痛斥:“你强占了我姐姐,害得我爹娘忧愤而死。我家破人亡,亲人离散,都是拜你所赐。我姐姐呢,她在哪里?是被你折磨死了,还是被你转卖了?”

朱天德脸上,现出“造化弄人”的感慨:“我这一生,杀人无数,做了许多坏事。至今而死,已是上天垂怜于我,而对他人不公了。只是有一件坏事,我却从来不做,那就是欺凌妇女。偏让我死在强占妇女这罪名上,真是……唉,罢了。小壮是小美的弟弟,我就是他嫡亲的姐夫了。小美决心殉死,多半已然实施。若对他说出真相,让他不能安心,愧悔而死,又有何益?”

古小壮等朱天德说出姐姐下落,久等不到回答,忍不住怒道:“是不是你玩弄过的女子太多,早已不记得古小美这个人了?”朱天德不理。探头去看,却见朱天德双目微瞑,气息全无,面容竟十分安详。

古小壮颓然坐倒:“他死了,我总算是报了仇。可是想再见姐姐一面,却不可能。也罢,姐姐多半已被他折磨而死,到了阴间总会见到的。”他把目光投向院子,一个微显佝偻的中年人,手中拉着个刚会走路的红衫女孩,正匆匆往外走去……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