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情茫茫

 栖鸿看红楼 2022-08-31 发布于山西

那年,我十八岁。

我刚刚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一个乡村去做教师。那所小小的学校,位于一座山的山脚,十分的荒凉。除我之外,还有十三名教师,都是附近村里的人。校长看着我不住搔头:“这个,这个,我看看你住在哪里好呢?”我想了一下:“学校里没有宿舍吗?”校长摇摇头:“学校从来没有过住校的教师。要不然,你先住到我家去?可是我老婆在城时上班,平时也不回家,只有我和儿子,不太方便?”

如果我处世的经验多一些,我会坐着不动,等着他想出办法来。可是我太年轻了,实在太年轻了。我冒然地插口:“如果学校有空房子的话,我一个人住校就行。就不必打扰校长了。”我从小胆子就大,敢用手捏死老鼠。有一次和小朋友打赌,晚上钻进漆黑的仓库呆半个小时,我在里面睡着了。小朋友们以为我被鬼抓走了,哭着找了家长来。几位叔叔打着手电手拉手钻进来找我,发现我躺在角落里睡得正香。从此我就有了一个新外号,人称“大胆”。

长大了虽然不象小时候干些傻事,但胆子并不因此而缩小。另外,我不喜欢热闹,喜欢独处,一个人看书。让我独自住在学校,正求之不得呢。

校长犹犹豫豫的,终于说:“那,要不,先试一段时间?不行了再找地方住?”亲自领我到一间小办公室,亲自帮我把不用的桌椅搬出去,又亲自帮我支好小床,拉好电线,安上灯。我借来条帚墩布,把小屋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窗台,都擦得干干净净,站在中间左顾右盼,十分得意。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领了课程表我就回家去了。双休日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周日下午来到学校。没有人,我坐在床上看书,还不觉得什么,去上一了趟厕所,须去过空旷广大的操场,一边想着我当年就读的重点中学,操场比这小得多。然而环顾四周,居然不见一盏灯,心中有些茫然了。

我急急回到屋里,不敢再想什么,摊开书来读。读得累了,就躺在床上,拉过被子来盖在身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香,起床便是天亮,也不再想别的。

也许这就是农村吧。学生的程度参差不齐,对老师态度倒是一般比较和善。我不想过多过问他们对未来的打算,总算和平相处。下午放学早,也不能留学生补课,因为学生大多住得远,误了接送车就没法回家了。我自己做饭,因为买菜不便,吃得也很简单。漫漫长夜,就靠几本书来打发。每周回家一次,要带一大包书,否则很快读完,剩下的日子——夜晚——难熬得很。

最为难的是上厕所。我生性好洁,充作宿舍的办公室还不时有人进来,我不肯把便盆放在室中,又不能放在室外。每每夜晚横穿空旷的操场去上厕所,只觉悲风四垂,天地悠悠,茕茕孑立,心下茫然。

为减少上厕所,我每到下午就很少喝水。九月的天气,暑热未消,我渐渐生了口疮。

国庆休息了七天。有位同事乘此时结了婚。八日,她请全单位人员吃饭。我虽新来,因为单位小,总共没几个人,也在受邀之列。饭是村里饭,开得晚,吃菜也不好。加上满心不快,不觉多喝了一杯。下午还有课,自不免多喝几杯浓茶解酒。

晚上十点来钟吧,腹中波涛汹涌,难以遏制。我只得带上房门,走向操场。

操场很黑。没有月,应该是阴历的初一初二。有几颗寂寥的星,寒瑟瑟地,欲隐又现。教学楼里还有孤灯,亮度不足以照明操场。没有影子。可是我无端地觉得身边有人。我笑了,午饭的酒意还没醒吗?看来我的酒量是大不如从前了。

是师范里学会喝酒的。据说大学里流行一句话:外语系还有短头发的?艺术系还是精神正常的?中文系还有不喝酒的?虽然我们只是中专,也学着留长发、喝酒、跟老师吵架。我的起点比较高,同学们三个人分一瓶啤酒的时候,我已经举着白酒干杯了。毕业吃散伙饭,我回到宿舍时意识还清醒,想着下午的招聘会,特意把上了弦的闹钟放在枕畔。结果那天下午同宿舍的都没回来,隔壁被吵得受不了来关闹钟时我才醒。

离开学校过了一段清心寡欲的日子,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我不敢太过放肆。到了工作单位,附近没有饭店,只有学校附设的小商店里卖点零食,酒就无从谈起了。难道三个月不喝酒,连酒量也小了?我自嘲地想。

从厕所出来,我发现脚下有淡淡的影子。嗯?没有月,星光不亮,即使教学楼有灯,即使亮度足够,影子应该在我的后方。怎么会出现在我前面?我倏地回头,什么也没有。我低头,还是淡淡的影子,勾勒出并不算削瘦的身材。我发泄地狠踢了一块石子,它滚出很远。我索性停了下来,注视着淡淡的、摇曳的影子,然后猛地回过身去。

没有人,没有光。没有任何可疑。我是看花了眼吗?总觉得空气里有飘忽的身影,似乎一个人刚刚走开,他的气息与温度还在似乎。我恼怒了:“是谁?”

回答我的是两声“汪汪”。我低头看,哑然失笑。原来一条农家犬跟在我身后,它的脖子里绑着个小灯笼。曾经听说过这样的习俗,夜间出门办事,带着狗绑着灯笼,可以代替人照明。我还以为这是很久的传说了,原来现在还流行着。

这条狗一定是附近农家养的,它把主人丢到哪里去了?自己钻到学校来玩。你也爱学习吗?我失笑着回到宿舍里去。

国庆以后,天气渐渐冷了。学校位于山区,教学楼又单薄。我买了一个电暖气,晚上在宿舍里开着。尽管如此,气温还是很低。冻得我老想上厕所。每每在操场与那条带灯笼的狗相遇。白天偶然与同事谈起,同事教我:“还是买个便盆用吧。有时野狗也会跑到学校里来,被咬一口可不上算。”另一个人插嘴进来:“什么都是假的,赶紧找个对象结婚是真的。找城里的,离开这鬼地方。”

找对象?结婚?我怅然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可是凭我的容貌,能找到什么好的?凭自己的奋斗吗,我看看这鬼地方,我还是老实认命比较现实。

这几句话是一个刺激。晚上的时候,我确认老师学生都走空了,悄悄来到操场上,找了一根不长不短的木棍,以棍代剑,练了起来。

是的,剑术是我的全部骄傲。四岁到少年宫学剑,换过几个教练都认定我“姿势难看”“动作不协调”“反应迟钝”不堪造就。练功房成了龙潭虎穴,然而父母告诉我“勤能被拙”,我不敢提出放弃,每每躲在墙角哭湿了袖子。是门房的瘸脚老爷爷收留了我,让我在火炉边烤火。他给我一个BEI在火炉上的桔子,那桔子的味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以后再上武术课,我在少年宫门口与父母“再见”,就直接进瘸爷爷的门房里烤火。我们聊天。我告诉他教练对我的评价,也说了很多其他事情:“妈妈说主持人一定得好看。我不能当主持人。”四岁的孩子,心中的事情有限,但最深的印象终身挥之不去。是的,我丑。并非残疾或有明显缺陷,就是丑。不光相貌,连表情、姿势、动作也不堪造就。

瘸爷爷开始只是笑。听得多了,他沉思地说:“相貌天定,可是学剑术,又不是为了好看。”他随手拿起捅火炉的火钩子,教我几招剑法。他姿势很难看,可是敏捷。我做不了他那样快。他告诉我:“只要练,就能做好。”

在父母抽象的“勤能补拙”说教之外,我终于找到一条路,可以通过努力取得提高。我练得上了瘾。一周以后,当我再次走近瘸爷爷的门房,那几招剑术已经是熟极而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