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其人 王夫人是金陵王家的二小姐。刘姥姥说她“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这是以贫穷村妇的眼光去看,并不能证明王夫人才干出众。事实上,王夫人既缺乏贾母的睿智,又没有凤姐的干练,在作品中倒是屡有暗示。 上面已经分析过,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就家务事和王熙凤的几句对话,已经暴露了她的短处。并且王熙凤是贾赦邢夫人的儿媳,却在王夫人身边管家,这一安排也耐人寻味。 贾赦只有贾琏这一个儿子(冷子兴曾说贾赦有两子,但另一个始终没有出场,并且长子贾琏被称为二爷也矛盾),也只有王熙凤这一个儿媳。但邢夫人贪婪吝啬,心眼小,这些都使得年轻爱弄权的王熙凤没有发挥余地。王夫人则是王熙凤娘家的姑妈,并且与贾母一起居住,家里事务比较多,正好需要一个管家帮手。但自从王熙凤到了贾政王夫人这里,日常事务都由凤姐主持,王夫人轻易不过问。送黛玉衣料,王夫人要通过凤姐,凤姐却事先自作主张已经准备了;金钏死了,谋求递补的给王熙凤送礼;连王熙凤的贴身丫头平儿,也在府中有着出类拔萃的地位,以至于她过生日林之孝家的要给她磕头。从这些地方来看,王夫人显然不贪权、不好事、也没有太出众的能力。 金陵王家,似乎不太重视女子的文化教育。书中写了王家两代三个女子。王熙凤初时目不识丁,嫁到贾家后多年,通过看帐本识了几个字,到抄捡大观园时已经能看懂潘又安给司棋的情书。她并且在联句时写过一句诗“一夜北风紧”,博得众人称赞,却是她平生唯一一句诗。薛姨妈似乎也不识字,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在大观园缀锦阁吃酒行酒令,薛姨妈谦称“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多吃两杯就有了。”但是到真行令时,她还是说出了“梅花朵朵风前舞”、“十月梅花岭上香”、“织女牛郎会七夕”、“世人不及神仙乐”四句。虽然两次出现梅花,但没有错韵,也大致应景,受到“大家称赏”。刘姥姥明知道行酒令是“捉弄人家”,也自己说了四句押韵的熟语,还能符合庄家人“现成的本色”。而王夫人却是“鸳鸯代说了个”。她不仅没有文化,并且缺乏随机应变、见景生情的才智。 王熙凤曾夸侍书“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虽是讨好探春,但也证明丫环的品行可以反映主子的才干性格。王夫人身边也有几个大丫头,我们来看看他们怎么样。 宝玉挨打后,王夫人命玉钏儿给他送荷叶汤,正好莺儿同行。玉钏儿“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过来了。”这种排场是薛家的莺儿根本想不到的。这就可见王夫人身边丫头平日的尊贵和颐指气使。 贾政召见宝玉,就在屋外廊檐下,金钏儿宝玉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这当然是开玩笑,不是勾引,至多是一种调侃。但这种玩笑正是王夫人最忌讳的,金钏儿就在咫尺之遥,敢于这样调侃,王夫人平日对贴身丫环的管束教导,也可想而知。 不仅金钏,彩云与贾环恋爱,敢偷王夫人的东西去送人,并且说“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奴才偷主子的东西,竟是“常有的”!除了“二木头”迎春房里,贾府还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更何况迎春只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孩子,王夫人却是年近半百经验丰富的太太。 宝玉挨打之后,袭人进言让宝玉搬出大观园,王夫人深以为然,并且承诺“我自有道理”。但直到八十回结束,搬出园子仍停留在口头上,没有付诸行动。 王夫人不是一个未雨绸缪的智者,缺乏防患未然的才能,也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杀伐决断。 书中几次写到王夫人吃斋。她信佛,宝玉竟敢开玩笑说她“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指使糊涂了。”在王夫人溺爱地骂他“又欠你老子捶你了”时,宝玉毫不心虚地回答“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平时宝玉是谈“父”色变的,这是唯一一次他敢拿父亲开开玩笑,是否暗示王夫人信佛已经到了贾政也有些不耐烦的地步了? 虽然信佛,王夫人打击丫头们,可是毫不手软的。因为金钏儿和宝玉开句玩笑,她就把跟了自己十来年的贴身丫头赶出去,造成投井“烈死”的惨案;因为晴雯相貌出众举止轻狂,她就把病得起不了身、四五天水米不进的晴雯逐出,造成晴雯的早夭;因为芳官、四儿的“不怕躁”,她把这些人都逐出,造成芳官三人“斩情归水月”出家。也许有的论者会说,王夫人逐丫头,并不是叫她们去死。她们的死是自己造成的。王夫人并没有直接责任。如果换一个狠心的人,当然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事后若无其事、心安理得。但王夫人见宝玉生病,“心中暗悔不该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而金钏死讯传来,她更是流着泪感叹“岂不是我的罪过”。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鳄鱼的眼泪,因为这话是对着最可靠的宝钗说的,应该是王夫人的心声。她并不是一个狠心冷酷的人。 在金钏烈死之后,王夫人曾对宝钗说:“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对着宝钗,王夫人似乎没有必要撒谎——不说宝玉和金钏的互相挑逗,是护短,也是忌讳,对着宝钗这样的大家闺秀,涉及情爱的话不便出口——亲口说是“岂不是我的罪过”,可见其内心愧悔。宝钗分析金钏是失足而非自杀,又说如果真的自杀是糊涂人不值得惋惜,这几句话一向为人诟病,认为宝钗冷酷无情。然而宝钗和金钏有什么感情?当然是以亲姨母王夫人为重。她的分析劝解,她的慷慨捐衣,都是在表现她对王夫人的体贴,也就可见王夫人后悔之深。 最有意思的是,宝玉在七十九回中“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宝玉的生病有各种原因,迎春出嫁也是其中之一,但王夫人只考虑“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以至于“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好容易有一次雷厉风行,转过头来就后悔。 金钏淹死,贾政曾说“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赖,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下人被逼跳井,在家长贾政看来,是丢祖宗颜面的大事。王夫人难辞其咎,并且大损慈善的名誉。而做这一切,她都是为了维护宝玉。 在那个时代,宝玉对女性的喜爱、尊重、维护,是不被正统思想所认可的。虽然娶妾、丫环收房乃至嫖娼,都不是什么大事,王熙凤为丈夫的婚外偷情吃醋反而受到婆婆、叔婆婆、太婆婆的责备。但爱情却是不可动摇的禁忌。宝黛深情若斯,送两块旧手帕就叫她“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令我可惧”。贾母那样疼爱宝黛,但也严辞批判女孩子自己想到“终身大事”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她对宝黛爱情的纵容或者保护,只能是披着未成年的兄妹亲情的外衣。 分析了这些,就不难明白王夫人为什么告诫黛玉要远离宝玉。这个慈爱的慈母,没有管束自己的儿子的能力,也没有公平的判断力。她一方面承认儿子的缺点,一方面每每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宝玉再三挑逗金钏,她闭目装睡视而不见;金钏回应一句,就成了“勾引”宝玉的“下作小娼妇”;宝玉讨要柳五儿,她责怪芳官“挑唆”;柳五儿病死,她感到庆幸“幸而那个丫头短命死了”。一向行为如此,面对宝黛的爱情,她怎么会承认儿子有错,怎么会不责怪黛玉勾引? 抄捡大观园之前,王夫人召见了晴雯,感慨“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有看见”,可见如果早看到,她是不会容晴雯在宝玉身边的。而晴雯与王夫人这次见面,应对得当,唯一的罪过不过是美貌。后来逐晴芳四儿,别人都挑出错来当面发放,唯有对晴雯是不分青红皂白。王夫人对美貌的年轻女孩子,一向是有戒心、甚至是深恶痛绝的。 对金钏晴雯,她可以一逐了之。但对贾母嫡亲的外孙女林黛玉,王夫人可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林黛玉一进贾府,就给众人留下“举止言谈不俗”、“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的印象。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王夫人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对宝玉的影响。她并不敢、也不想得罪黛玉,但是客气亲热的表象,遮不住她对宝玉未来的深深忧虑。她已经直觉地意识到,这个女孩子会在宝玉的感情世界里占有重要位置,会严重地影响宝玉的未来生活。她没有权力拒绝黛玉进入宝玉的生活,也没有能力约束宝玉的感情。她只能微弱地向黛玉提出要求:“你只以后不用采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夫人用自己的道德观规范宝玉,似乎并没有错。但是她对宝玉的爱,却一次又一次伤害了别人,断送少女的如花命运,连性命也送了好几条。说到这里,不能不联系王夫人自身处境来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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