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随笞挞”。宝玉挨打,在《红楼梦》中是非常热闹的一场戏。之所以热闹,不仅在于各种身份的人物,在宝玉挨打事件中,有着各种精彩的表现;也在于由这一件事引发了各种不同的后果:有的互通心意从此心心相印,有的因势借力于是暗暗上位,有的因祸得福换来逍遥自在,也有的本来事不关己,却偏跟着凑热闹,反而引发了自家的家庭危机。 在这许多人中,王夫人的反应很有意思。她似乎并不关心宝玉犯了什么错,却关心是谁“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其实这个问题,她也已经有了答案,再向袭人询问,不过是为了验证:“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袭人回答:“我倒没听见这话。” 袭人明明已经知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这话是宝玉的小厮焙茗说的,除了“多半是薛大爷”一句是猜测之外,其他都是真实的。但是袭人不肯说出。 贾环母子与王夫人贾宝玉已是死敌,矛盾之深,世人皆知。况且王夫人已经知道,袭人在此时刻不愿再生枝节。薛蟠是王夫人的外甥,袭人正要向王夫人表忠心,当然不肯明说。 就在刚刚,袭人无意向宝玉宝钗透露了焙茗的话,涉及到贾环薛蟠二人,受到宝玉的拦阻,“自知造次”、“羞愧无言”。所以在王夫人面前特别小心。 无论她怎么小心,宝钗已经听到薛蟠的名字,并且给予“堂皇正大”的回答。但不管怎么“堂皇正大”,在她心里,却是深信薛蟠正是挑唆者。甚至于在袭人的话前面,她已经“一半疑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其实薛蟠只是受名声之累,书中甚至写明“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 薛家虽是大富,政治地位不高,加上薛父已死,薛蟠年幼,又好生事,很大程度上要借助贾家势力。所以一见薛蟠提起,立刻咬着牙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引发了薛家一场家庭矛盾,以至于薛蟠气极败坏,竟说出宝钗想嫁宝玉的话来。 宝钗对宝玉有情,这一点毫无可疑。但宝钗可不是爱情至上的理想主义者。她是否想嫁宝玉,我有另文分析,在此不赘述。但无论如何,以当时的风气,以宝钗的端庄,当面提起婚姻爱情,都是极大的污辱。宝钗气得哭了,薛姨妈“气得乱战”,薛蟠当下扭头走了,第二天百般道歉。 薛家这一段公案,就此不了了之。但薛蟠认定自己没有挑唆,宝钗母女认定是他挑唆,双方的观点都没有改变。 “薛蟠本是口直心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他既然说不是自己挑唆,当然不是他挑唆。但是宝玉挨打,两个诱因:金钏被逼奸不从跳井而死,是贾环改头换面诬陷中伤;琪官逃离忠顺府,府中长史上门来索要。长史如何得知琪官与宝玉交好?会不会是薛蟋泄露天机?会不是是薛蟠在无意之中泄露天机? 贾宝玉与琪官蒋玉菡的第一次见面,薛蟠也在场。而据薛蟠对母妹说:“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给他了?”他在宝玉之前,已经和琪官见过十来面。 琪官何许人也?据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说,他是王府中的小旦,地位类似于贾府的芳官蕊官,只是因为他是男子,所以较有自由权,可以出外交际。所以与薛蟠、冯紫英相熟。而从和柳湘莲的故事来看,薛蟠显然是把琪官当作“风月子弟”也就是相公男妓来看的。 冯紫英请客,请的是薛蟠、宝玉表兄弟,席上还有琪官、蒋玉菡、妓女云儿,以及“许多唱曲儿的小厮”。这是一个征逐声色的场所。“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酒”,这里没有“命”琪官敬酒,是把他当客人看待。但这样的客人仍与薛、贾、冯世家子弟不同。薛蟠敢于当场吃醋发作,一定程度上仍把琪官当作高级男妓看待。 琪官送给宝玉的“茜香罗”大红汗巾,据他自己说是北静王昨天刚给的。也许这不过是自高身份的信手拈来,但也反映出他素日与北静王有过交往,并且不是泛泛之交,才敢借北静王来抬高自己。 这样,琪官的身份大致有了轮廓:他本人是忠顺王府的家伎,但因才艺出众,声名在外,与北静王、冯紫英、薛蟠等贵介子弟都有交往。 宝玉和琪官的交往,书中直接描写的只此一次。但当忠顺府长史来访,宝玉说出“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地方,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买房置地都知道,显然以后二人还有来往。但也仅仅是有来往而已,比不得与北静王等人久有交情。所以琪官买房,北静王、冯紫英等人知道不知道?多半是知道的,他们甚至可能给予了资金上的支持,不比宝玉“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没有经济自主权。 长史官为什么单向宝玉索要琪官?一方面,“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们令郎相与甚厚”,宝琪二人一见如故,交往稠密,已经在交际界传开了;另一方面,忠顺王、北静王地位相当,彼此投鼠忌器,在一般情况下不会为一个戏子撕破脸。贾家虽然也有权势,但多半是上承祖荫,这时显然不能与王府抗衡。吃杮子要拣软的捏,何况宝玉还只是贾府一个尚未出仕的青年子弟。 这样看来,倒不是忠顺王长史只知道琪官与宝玉交好。他也知道琪官的其他后台,只拣了个势力较弱的贾府公子来敲诈。贾政的反应激烈,一半是对忠顺王的诚惶诚恐,另一半则是对宝玉怒其不争。 所以,琪官与宝玉的交往,并不是瞒人的事。他们自己也并没有有意避讳。这一点,从那场初逢的酒席上也可看出一些端倪。 蒋玉菡念诗“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说破,是他一惯的为人。奇怪的是,“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宝玉尚未公开收房的侍妾的闺名,连妓女也知道。 贾琏也对薛蟠的屋里人发过议论。从王夫人这里论,琏蟠算是表兄弟。从凤姐这里论,贾琏是薛蟠的表妹夫。况且薛家住着贾家的房子,梨花院与王夫人的住所相近,贾琏替贾政王夫人管家。内眷往来,知道名字并不奇怪。而云儿不过是妓女,她怎么知道宝玉屋里人的名字? 宝玉唱曲,薛蟠挑毛病,“云儿便拧他一把”,十足是中下等妓女的作风。以宝玉的审美水平,云儿之流是入不了他的眼的。但连云儿也知道袭人之名。豪门还有什么隐私可言?内帏之事尚且如此,在府宅之外交际场的际遇,就更是公开了。 蒋玉菡送给宝玉的茜香罗,是“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林黛玉就因宝玉把荷包给人而生气,宝玉的辩解也说“我是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他甚至终于在黛玉面前硬气了半回:“你也不用铰,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可见重视一个人,也会重视这个人赠送的礼物。宝玉换给蒋玉菡的松花汗巾是袭的,事后想起,也认为“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 蒋玉菡北静王的礼物又随手转送他人,一方面是对宝玉一见如故,一方面对北静王并没有特别深厚的交情。可见他平日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即使是北静王这样高贵的皇族,他也并不格外重视。 从找靠山、谋实利的角度,宝玉并不是一个值得重视的人物。但北静王也慕名“衔玉而生的那位公子”,所以和宝玉结交也是荣耀。而对于宝玉,自高身份、不轻易跟人亲近的琪官,却与自己一见如故,也是一件得意的事。这些外在的因素,再加上感情上的投合,两人在相识之后,感情迅速升温,往来必定密切。 而两个男子的往来,虽然一是贵介公子,一是驰名小旦,但毕竟不比男妇恋爱,对私密性的要求很低。他们的交往,多半在公开场合,多半有其他人在座,冯紫英、薛蟠,至于北静王,都可能是座上客,也都可能宴请过他们。薛蟠并没有因吃醋而故意挑唆生事,但也没有守口如瓶的自觉操守。其他人也一样。所以忠顺王长史听说,根本是顺理成章。 忠顺王长史是很干练的,他从琪官众多朋友中,挑选中近期比较接近、权势比较低下的贾宝玉,上门索要。贾政诚惶诚恐,宝玉毫无担当。他顺利地“拿”到蒋玉菡,打击了贾府,逞了威风。没有人敢跟忠顺五府对抗。王夫人薛家母女到处猜测告密者是谁,宝玉却只说“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不想找告密者,因为他自己很清楚,这件事只是权力的较量,而不是秘密的泄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