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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五 爷 / 汪 河(河南)||张恨水文学金写手奖大赛

 清涟一荷 2022-08-31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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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卷·2022·总第九期

(网纸同步)

原创·精品

金秋卷


□ 美刊佳作 □

五    爷

——我的爷爷系列故事之十

(散文)







文 / 汪 河(河南)

爷爷家的房子在1945年春天毁于兵燹,借西院五爷家宅地盖三间草房栖身。

五爷家弟俩和母亲三口人。五爷的母亲,我称呼老大奶;五爷的哥哥,我叫他三爷。

当年有约在先:三爷找下媳妇,爷爷留下房子走人。所幸三爷到四十多岁仍光棍一条(三爷曾经捡到一个逃荒女人,没过几天跑了)。

三爷改口说,待老五找好媳妇履约。

又所幸五爷一直孑然一身。

家乡人淳朴,言而有信。爷爷家在此一住就是二十年。


我儿时,逢暑假都要被送回老家。

爷爷家是东屋,五爷家是西屋,两房相隔不到10 米,两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时吃饭都是端碗在院子里或站或蹲,边吃边说话。

五爷的妈妈,是一个凶巴巴的老太婆,平时鲜有笑脸,我很不喜欢她。五爷的哥哥三爷,平时沉默寡言,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我唯独喜欢五爷。

五爷名叫王泽昌,他中等个头,清瘦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精明和狡黠。在我的记忆中,五爷基本都是光着脊背,他下身穿一条黑色粗布短裤,裤腰是一节白布,扎一条牛皮带,脚蹬破旧布鞋。五爷嗜烟,平时手不离旱烟袋,吃饭或劳作时,就别在腰间皮带上。

五爷解放前卖壮丁,在国民党部队三进三出,最后被解放军俘虏释放回乡。五爷老兵油子一个,在部队练就一副好嘴皮子,平时说话诙谐幽默,是村里的名嘴。

五爷善用歇后语(坎子)。他知道很多,例如有关屎壳郎的歇后语,他一口气能说十几个:屎壳郎爬到门鼻上——冒充小洋锁呢;屎壳郎跟着飞机走——瓮声瓮气;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屎;屎壳郎钻进夜壶里——黑天墨地;屎壳郎爬到鞭梢上——只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

还有许多涉及性的黄色歇后语(臊坎子),粗俗下流,我不便在此列举。

老家规矩,爷爷和孙子,还有同辈之间可以相互骂笑说流戏话。五爷善于骂笑,我热衷于此,亦步亦趋。我记得小学五年级暑假回去的第二天早上,大家蹲在院子里吃饭,五爷吃煮红薯干稀饭,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我恶作剧说,五爷,你吃饭的声音跟我拉屎一样。五爷微微一笑,放下饭碗拿出烟袋锅点着,抽一口吐出烟雾,突然对我说:“你吃饭打你屁眼里吃。”我立刻回应:“打你屁眼里吃!”

大家笑成一团,我方知掉坑。

我在五爷的熏陶下,虽然年龄不大,但在骂笑和说流戏话方面小有所成。我的初高中时期正值“文革”,很多时间都是下乡劳动,捡石头修铁路,备战备荒挖地道,或者开会(忆苦会批判会讲用会等)中度过。我和同学在一起耍嘴皮子,油嘴滑舌,占尽口舌之利。现在一介老匹夫,可嘴上功夫仍然了的。如此辉煌,得益于当年五爷的启蒙教诲。

五爷还有许多旁门左道的歪论。

乡下人在田间劳作小憩时脱下鞋子坐上面。五爷看见就会制止,正告说:“刚脱下的热鞋子捂屁股上,会得痔疮。你把鞋子晾一会儿再坐。”

云祥二叔肚子痛,五爷说:“枪药,也就是子弹去头,里面的火药冲水喝治痛。”

云祥捧腹痛苦说:“现在上哪儿找子弹呀!”

“你拿鞭炮火药代替。”

现在看来,五爷这些歪论既无知又可笑。可在当时,村上的人居然相信。


五爷家境贫穷,哥俩十几岁就开始卖壮丁。1947春天,五爷在洛阳国军当兵,听说部队要去东北,萌生逃跑念头。没过几天,司务长出营买菜,五爷殷勤相随挑担。司务长让他采买,自己跑去赌博。五爷拿买菜钱买一套旧衣服,换下军装放挑担里,托人转交给司务长,自己一路讨饭跑回家。那年冬天,我爷爷被国府抽壮丁,五爷顶替,再作冯妇。

五爷顶替爷爷是有偿服务(此乃卖壮丁),为此爷爷家出六十大洋(市价七十,邻居打折)。爷爷说,当年村里恶霸王金亭在镇上当官,为师管区送壮丁。他把五爷就近分配,留在镇平县城国军部队。

我喜欢舞枪弄棒,喜欢听打仗故事。枪,自然没有,棍棒倒是不缺,乡下竹棍树枝多得是,但是没人教授,瞎比画而已。打仗故事也有人讲,是走乡串户的说书人。

“两人在马上大战二十余回合,XX佯装败退,那厮拍马上前挺枪刺去,XX暗中瞅得仔细,回身一刀,将那厮斩于马下。此乃拖刀计也。”说书人的故事听起来过瘾,但是缺乏时代感。

我知道五爷当过兵,就经常缠他讲给我听。

五爷不太愿意说他从军经历,我就像是挤牙膏般,只要暑假回家,就要问他。我所知道五爷当国军的经历,就是几年间累积下来的。

五爷说,他是重机枪手。当年在国军部队里,重机枪手是个重要职务,也是个危险职务。战场上,重机枪射手是对方炮弹和狙击手重点照顾对象。五爷第一次从军,部队驻扎在湖北枣阳和老河口一带。他从辎重兵、弹药手干起,做到副射手时抗战胜利,他离队跑回家;不久卖壮丁到洛阳服役,还是副射手。因为有这些经历,第三次从军,去就担任重机枪射手。

五爷说,一挺金陵兵工厂制造的重机枪,得一个班八九个人伺候。有正副射手,两个弹药手(各自携带一箱子弹,还有备用枪管和水箱),另有三个人,负责抬机枪,或分解开扛着,最后还有一名班长。平时行军或全副武装出操,五爷什么也不拿,跟在抬机枪人身后(讲到这时五爷很自豪)。

五爷说,他三次参加的都是正规国军,部队吃饭睡觉出操都要吹号。最后一次所在部队机枪连长官除连长外,还有督导员。督导员姓刘,中尉军衔。每天早上出操后和晚上睡觉前,刘督导员都要讲话,讲三民主义,讲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谁不好好听讲,轻则打耳光不叫吃饭,重则打军棍关禁闭。

图1 蒋军下级军官(源于网络)

五爷说,自古以来,当兵吃粮拿饷卖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他在部队算是个好兵(好兵还逃跑两次被俘虏一次,国军战斗力之低下,可见于此)。

五爷讲得这么些都不重要,我最希望听他是怎么打仗的。

五爷跟日本人打仗的经历乏善可陈。蒋介石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五爷的部队就没有打过像样的仗。有过几次小仗,都是日本人进攻,国军防御,打不过就跑(逃跑是国军强项,外战跟日本人打从南京跑到重庆,内战跟共产党打从大陆跑到台湾。最后跟民进党斗,从执政党位置,跑到在野党地位)。

爷爷告诉我,你五爷跟解放军打过一仗,被逮着放回来。什么时候让他给你好好讲讲。

五爷不愿意讲这段经历。

一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我才知道事情经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不用上地。五爷难得赋闲,去找我爷爷说话。他跷腿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讲起他跟解放军打仗经历。

当年解放军攻下镇平县城,又主动放弃。1948年春天,解放军杀回马枪,再次攻打镇平。五爷的机枪连在城西布防,重机枪架在一家商铺的屋脊上。那天下午,五爷正在院子里吃美国豆罐头时,听见刘督导员在房顶急切喊他。五爷赶忙爬梯上房,刘督导员手指前面命令:“看见没有,赶快射击。”五爷看见城外房脊上有几个解放军在打枪,就跪在房坡上瞄准开火……

图1 蒋匪军的重机枪阵地(源于网络)

五爷讲到这里时我紧张得不行,吃惊地问:“你打我们解放军了!”

五爷吧嗒吧嗒地抽烟,吐出一口烟雾,咳嗽一声才说:“我没看见打着没有,反正是我一梭子弹打过去,那边房子上不再有人,也不听枪响。”

“你咋会打解放军呢!”我几乎是带着哭腔问。

我爷爷笑说:“你别急,听你五爷说完嘛。”

五爷把烟袋锅在鞋底磕磕,伸进烟荷包慢悠悠地装烟,又点燃吸两口,磨怔好一会儿,吊足我胃口(你越急着听他越是摆谱)才说:“刘督导员很高兴,他站起身大声说,泽昌兄弟,打得好啊,我要为你请功!其他弟兄也都围在他身边朝那边观看。就在这个时候,一梭子弹从另一边打过来,我身边人扑扑通通倒下一片,有两个顺房坡骨碌下地。原来人家解放军早就看见重机枪阵地,故意露出破绽,隐蔽在另外地方朝我们开火。”

图2 解放军的轻机枪(源于网络)

我这才如释重负,自作聪明说:“这是我军的拖刀计,知道吧!”

爷爷说:“你别打岔,听你五爷继续讲嘛。”

爷爷把自己烟锅装满递给五爷:“你抽我一锅,是老大从南阳拿来的烤烟。”

五爷接过烟袋,爷爷吹着火折子点燃,五爷狠吸一口,咂巴嘴说:“好烟!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我连忙说:“你说到解放军打你们。”

爷爷也说:“你该往下说刘督导员是咋死的,还有你咋受伤。”

原来爷爷早就知道这段往事。

“啊,是啊。我听对方的枪声是轻机枪,调转枪口就要朝打枪方向还击。我咋会又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呢,我瞄一眼水箱,没有漏水呀?我再一看刘督导员,他趴在屋脊上,头上有个窟窿,哗哗地往外冒血呢!我顿时吓得浑身软瘫,顺房坡出溜到放梯子的地方。有弟兄们在下面接着,问我:泽昌你脚咋了?我才发现鞋子里灌满鲜血,是左脚受伤。”

五爷说到这里时表情痛苦,还脱鞋子让我看他脚面上的伤疤。我却忍不住笑起来,连声追问:“督导员死了没有?你不是说重机枪班有八九个人呢,其他人呢?”

“督导员头上这么大个窟窿,你说,他能活得成吗?”五爷手指作OK状,指圈在自己额头上比画着反问。

他接着又说:“其他弟兄一死两伤,这个死的没有中枪,是吓得滚下房坡摔死;受伤的两人,一个伤到腰上,另一个是班长,他肩膀中枪,滚下房坡掉地上,爬起来还能捂着肩膀头找军医。”

“呵呵,阎王叫你三更走,绝不留到五更。该死的,跑不了啊!”爷爷笑着插话。

我笑得更厉害了,追问:“后来呢?”

“后来嘛……”五爷吧嗒吧嗒吸烟,估计又要拿乔吊我胃口。

我爷爷替五爷把结尾讲完:“解放军打下县城,你五爷被人家逮住,最后放他回家。他掏钱雇人给家里捎信。我跟你三爷,还有你九爷,去把他接回来。”

我自作聪明问:“解放军优待俘虏,给你发两块大洋吧?”

五爷懊丧说:“哪有恁多钱呢!发的钱买几个蒸馍,剩下的钱都给报信人,让他来家里喊人接我。我找个树棍当拐,出城门在西三里河边等候。”

五爷又说:“解放军听我是重机枪手,技术人员,就动员我参加。后来看我确有脚伤,就给我个证明,让我养好伤参加解放军。”

图3 蒋军俘虏兵(源于网络)

五爷成了伤兵和俘虏,还不忘炫耀自己机枪手的重要性,呵呵!

我突然有个问题:“五爷,你脚上的伤好以后,咋不去当解放军呢?”

五爷白我一眼说:“打仗那事儿是闹着玩的?是要死人的!我出城后在西三里河路边等你爷他们来接我时,河边地里在埋死人,都是国军部队的人。”

“有刘督导员没有?”

“谁还顾着看他。”

“解放军有牺牲的没有?”我追问不休。

“人家解放军才不跟国军埋在一起呢,人家都有棺材。国军死人呢,是城里的商号出钱雇人掩埋。挖一个大坑,铺一张秫秸箔,扔进一堆死人,上面再盖一张秫秸箔,封土掩埋。”

五爷说完,抽几口烟后又说:“打起仗来,人就不是个东西。听说刘督导员还是大学毕业呢,他家里也是好家,有房子有地。看看,死了连口棺材也没有。”

“唉!要不人常说,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呢!”爷爷叹气说。

我撇嘴不屑说:“蒋匪帮走狗,死了活该!”

五爷看我一眼,不再说话。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磕,起身插入后腰皮带上,走到门口朝外面看看,头也不回说:“雨下得小了,我上地里看看。”

五爷走后爷爷才说:“你不该说死了活该这句话,五爷不愿意听。他不是也差一点被打死吗。”

爷爷说完又说:“抗美援朝,乡里来人动员他参军, 你五爷他死活不去。”


我刚才说到五爷家里贫穷。

五爷家的贫穷是与生俱来,始终如一。

奶奶说,五爷的爹死得早,是老娘把他哥俩拉扯大。当年四邻诸家大都会织绸、做玉器,倒腾小生意,不种地却吃喝无忧。北院喜林二叔家最好,他爹会做织绸布机用的梭子,用料少收益大;其次是我家,爷爷的老爹在石佛寺绸行做过相公(学徒),精于丝绸制作和营销,悉数传给我爷爷;南院胡子大爷王进财,倒腾生丝贩卖玉石;最不济的东院三爷王洪谨,阴历逢单晁陂街集,逢双石佛寺集,奔波两地,靠卖大料面、老鼠药的地摊小生意,也能顾住温饱。

五爷弟兄俩什么手艺都不会,唯有卖壮丁。

五爷哥俩卖壮丁的钱,陆续买进几亩薄田。解放后土改,五爷家被定为下中农,分得西岗上几亩薄地。爷爷说,五爷拿解放军给他的证明去理论,要求换地。土改工作队长接手里看一眼,鄙夷说:俘虏释放证,有啥用?五爷说:你们长官说让我养好伤回去当解放军。队长把证明摔到五爷脸上说:你不是没有去嘛!你如果去,你就是我军;你家就是革命军属。南坡菜园好地,地主家瓦房,随你挑拣,甚至你看上他们家里的闺女,也可以娶回去当媳妇。可是…… 队长突然话锋一转,厉声说:你当蒋匪军那会儿,打过我们解放军吧?

俘虏证明掉地,五爷弯腰去捡,听工作队长最后说的话,五爷腰就没有再直起来。他低头弯腰发誓赌咒说,就打过一仗,还是朝天开枪。

最后结局是,队长不再追究五爷跟解放军打仗;换地之事,五爷不敢再提。

当时我哪里顾及五爷的痛苦,还说:“五爷,你那张证明呢,让我看看。”

五爷一脸懊丧:“我想也没用,塞灶火墙缝里,你老大奶拿它引火烧了。”

解放后头几年,四邻大都过得很好,五爷家仍然贫穷。

不几年后开始互助组,高级社,最后到人民公社。土地和耕牛农具都成为集体所有,五爷家终于和大伙处于同一条起跑线上。

只是大家都穷,五爷家更穷。

人民公社时,生产队里有好职务,可惜与五爷无缘——队长会计保管三个职务都不错,但是五爷当过国民党兵,又不认字,绝对不会让他干。其他好工种他也干不了。例如织绸师傅,机房工作不晒太阳不淋雨,一年365 天,每天记15个工分。织出一匹绸,还有几元钱分红。可惜五爷弟俩自小就没有学过;牛把式,每天16工分(壮劳力10分喂牛补贴6分),还有犁地捡回家的红薯头,偷拿牛料、麦秸等好处。牛把式工作五爷弟俩更是不会。他家除了猫,就没有养过四条腿的东西。牛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可不敢交给他弟俩。

五爷和三爷就是下死力干活的壮劳力,一天记10个工分。遇有农忙,他妈妈也拐着小脚下地干活,翻红薯秧,摘绿豆,一天也挣4个工分。五爷家是余粮户,余粮户仅是个荣誉称号,价值小得可怜。例如夏季分麦人均80斤,我爷爷家是缺粮户,每人分得70斤;五爷家每人分得90斤。秋季分红薯,也只是人均比我爷爷多出二三百斤鲜薯。五爷弟俩能吃,多分的那点粮食还不够塞牙缝儿。

五爷家住的两间破瓦房,据说比他年岁还大。我不记得破旧到什么程度,只是记得屋内陆平低于院子,白天太阳从屋顶破洞钻进屋子,把没有窗户的里屋照得亮堂堂。与此相比,我爷爷家草房里屋漆黑一团,白天可以捉迷藏。

我极少见五爷弟俩穿过褂子(也难怪,我大都是暑假在家)。

五爷的妈妈,也是一身补丁衣服。我奶奶说:你老大奶有一身新衣服,每年立夏和立冬那两天,拿出来晾晒。那是她的老衣,死了才穿呢!

老大奶过日子极为节俭,家里的粮食,甚至红薯干都要放瓦缸里加盖保存,搞得老鼠都不在她家住。她养的猫,成天去我家,逮我家里的老鼠。我奶奶笑话说:头年秋天你老大奶逮回来这只猫,她给我说,拿红薯干嚼碎喂猫,小猫吃得可欢了。

给猫吃生红薯干,猫还吃得很欢——现在的宠物猫听了肯定不信,即便是院子里那些流浪猫,也嗤之以鼻。

可这都是真的。

五爷老弟俩一辈子打光棍。新中国成立前五爷弟俩穷得娶不起媳妇,解放后依然如此。公社食堂解散的第三年,商洛那边过来一个叫张翠花的讨饭女子,经人说合跟了三爷。张翠花跟老大奶婆媳间不睦,经常吵架,被五爷痛扁几次。张翠花最后一次挨打,不辞而别。以后弟兄俩年岁渐老,也就死了说媳妇的心。

我对张翠花的印象模糊,只记得她在大坑边推碾压红薯干,村里的娃儿们在一边起哄唱道:张翠花儿张大姐儿,又钉盘子又钉碗儿。张翠花回骂,一腔陕西口音,惹得大家争相效仿,场面热闹非凡。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张翠花即使有错,也该是三爷打她,五爷打嫂子这事儿,不合情理。我甚至产生阴谋论,怀疑我爷爷参与其事。这个怀疑不是我写这篇文章时才有,早在15年前,我在郑州三叔家就跟他探讨过这个问题。三叔解释说,当时粮食紧张,三个人的口粮四个人吃,你三爷为了满足张翠花就自己少吃。你老大奶心痛儿子吃不饱,嫌张翠花吃得多,婆媳矛盾源于此。张翠花恶口不善,与婆婆对骂还先动手。你五爷打她,事出有因。我不同意说,打跑张翠花,最大的受益者是我爷爷。张翠花一旦坐稳位置,再生个娃儿,我爷爷你们就得卷铺盖走人。三叔说不过我,只好笑说:如果你爷爷在世,你把这话说给他听,肯定赏你一个脖儿拐。


哎呀,说得多了,虽然我爷爷已经入去世四十多年,不会跑出来打我,但是我将来见到他,那个脖儿拐肯定是跑不了的。

我还是书归正传吧。

我曾经疑问,有三爷,有五爷,四爷呢?奶奶给我解释,五爷本家弟兄们一共十人,他们共有一个爷爷。在世的尚有弟兄五人,除了五爷弟俩,还有七爷,九爷和最小的十爷。十爷家一群娃儿,曾经过继给五爷一个养老。老大奶既吝啬又不慈祥,舍不得给那娃儿好吃喝,还不时打骂。那娃儿死活都不愿意留下,过继之事不了了之。


1966年“文革”开始,一切都乱套了!城里的造反派分成两派武斗,石佛寺公社下面村里的回乡知青联系城里造反派,跟着站队。

敌对阵营扬言要来“砸烂XXX”,如此严重敌情让村民团结起来,在几个回乡知青策划下,大队管辖下的四个自然村成立“战斗队”。

城里武斗,学校停课,我被送回老家。小叔告诉我,他学校也停课,学校成为“战斗队”队部。战斗队需要有军事知识的人,五爷成为不二人选(大队支书当过解放军,可惜是走资派)。五爷身价陡涨,成为“战斗队”的教官。他不用下地干活,队里记全日工分。

回老家的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就往村东学校里跑。

五爷果然在那里。他站在教室土讲台上,正在给大家讲通过辨别枪声,判断子弹距自己的距离,决定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卧倒隐蔽。五爷一反往常,他上身斜披一件绿军衣,里面是一件灰色褂子(也许是肮脏的白颜色旧褂),扎在绿军裤里,显得很精干。我还看见五爷脚穿一双全新的解放鞋,居然还有袜子!

他看见我,很严肃地说:“撅出去,大人们说正经事儿呢!”

我耍赖不走:“啥正经事儿,我听听坏啥了。”

五爷板着脸,冷冷地说:“联防会议,军事机密。”

我被人赶出教室。

所幸教室窗户没有玻璃,我站在院子里,离老远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有人提出,这几天军情紧急,榆树庄大队下面几个村子,晚上就有人巡逻,设置暗哨。咱们也搞吧。

五爷首肯说:咱大队四个村的几条大路,今黑儿喝罢汤就设置绊马索。

有人问,啥是绊马索?

五爷解释说,绊马索是在路上扯一条草绳,挂铜铃,夜间有人经过,先绊他个狗吃屎,铜铃一响,咱们就知道有情况。

又有人说,去哪里找铜铃?

五爷胸有成竹地说:去队里牛屋,把牛铃铛解下来。

那人又问,庄上人不知道撞上咋办?

五爷回答,要你们暗哨做啥?还有,半夜三更谁还在外面乱跑,做贼呀?

不论众人提出什么问题,五爷都应对有方。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掐腰,另一只手大幅度地挥舞助讲,还不时拉一拉披在肩的军衣。五爷说话声音洪亮,两眼闪光,那种杀伐决断的气势,就像是电影里八路军的游击队长在布置战斗任务。看得我佩服至极,完全忘记他曾经是国军的逃兵败兵伤兵,还当过解放军的俘虏兵。

最后有人说,咱村东头栓娃家的狗很硌意球,生人熟人它都咬。咱们设置暗哨,它在一旁胡鸡巴乱叫,这不是给人家报信吗?

五爷微微一笑,举巴掌朝下一砍。看大家一脸懵逼状,这才神秘兮兮地说:都没吃过狗肉吧?很香,还大补。

“战斗队”众成员马上心领神会,一片赞同声。

不过也有不同声音:吃人家狗娃儿,合适吗?

五爷不屑一顾地说:咋不合适?俗话说,偷鸡摸狗。当年我在部队,规矩是不能偷老百姓的鸡鸭鹅,但可以打狗。

呵呵,不可以偷鸡,但可以摸狗。听五爷这句话我才想起他当过国民党兵。

随后就开始讨论如何诱捕栓娃家的狗,怎样宰杀剥皮,用谁家锅烹煮,甚至谁从家里拿花椒拿盐这些细节都顾及。

“联防会议”,开成狗肉会。

回去我跟爷爷说起。爷爷说,打仗的地方,你可不要去。我说起五爷一身行头,爷爷说,起初你五爷不肯出山,人家造反派给他一套绿军装和军帽,他才同意。

我说,我看见五爷还穿解放鞋和袜子呢!

爷爷羡慕说“是啊,前个儿他还给我掏一根纸烟。这下你五爷可跩了!”

晚上五爷回家吃饭,端起红薯干稀饭还没有喝两口,就有一群人来找他。五爷把煤油灯拿出来,拿出家里的凳子,又向我爷爷借几个,大家坐在院里说话。

他们说到了“哈巴狗”,提及火药和铁砂,还说找烂铁锅砸碎用。

我在一边旁听,忍不住问,啥是“哈巴狗”。

这次五爷没有责怪我,很大方地对其中一个人说:“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

那人从脚下拿出一个破包袱单,抖搂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像是一个没有木柄的锄头。

五爷说:“这玩意儿类似小型迫击炮,像是蹲着的哈巴狗。装上火药和铁子,能打出去十来丈,撒开有簸箩大小。”

有人提问:“才十来丈?会不会不等点着人家就上来了?”

五爷微微一笑,不慌不忙说:“不指靠它打仗。俗话说,新兵怕炮老兵怕号,只要它一响,对方立刻跑人。”

“老兵咋会怕号呢?”我不解地问。

“老兵怕冲锋,打仗时号一吹,就得往上冲。战场上子弹可不长眼啊!”五爷白我一眼说。

“要是吹吃饭号,吹睡觉号呢,老兵们巴不得吧!”我挑刺说。

“你给我撅一边去!”五爷说不过我,气恼说(教会徒弟气死师傅)。

爷爷赶紧把我拉进屋:“你五爷人家忙大事儿呢,你在那里瞎掺和啥哩。”

过后很久我才知道,哈巴狗是一种铳,民间喜庆时鸣响助兴。

几天过去,这天刚吃过早饭,就有人带着一个坏消息来找三爷。三爷立刻找我爷爷说,老五被人家逮住了,关在石佛寺街东边马洼村。

马洼村是我二姑尚未过门的婆家,我二姑夫马洪亮焦作矿院毕业,分配在贵州六枝矿区做机电技术员,经人介绍与我二姑对象,已到谈婚论嫁阶段。二姑夫老爸马遂汉爷爷首访我家时,五爷见过他。五爷被囚后央求看守传信,马爷爷即找人来家报信。

我爷爷立刻赶去县城尼龙袜厂,叫上我二姑一起到马洼,经马爷爷斡旋放人。

过后才知道,城里同一个“革命组织”,联系石佛寺下面各村弟兄,策划一个“革命行动”。不料队伍里出了叛徒,让对方有所准备。谁知对方也有叛徒,五爷这边组织得知后,立即取消行动,却忘记通知五爷这支队伍。当晚五爷这帮人就成为一厢情愿的送人头傻蛋。开始挺顺利,对方一触即溃,不想这是人家的拖刀计。更要命的是自家哈巴狗没响,人家的哈巴狗响了。五爷一方的人听见炮响即作鸟兽散,五爷被绊马索绊倒,做了俘虏。胜利者可没有当年解放军客气,他们扒下五爷的军衣军帽鞋袜,瓜分一空,又把他胖揍一顿,绑起来扔给马洼村的己方人看管。五爷被剥得一丝不挂,肚里的情报也被榨取干净,马洼村的人还得管他吃喝,正愁没处甩锅呢。马爷爷领我爷爷去要人,正好做顺水人情(附送五爷的旱烟袋)。我爷爷随即回家叫上几个人携带门板扁担,做一个简易担架,连夜把赤条条的五爷抬回。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我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还听到老大奶哭声,欲出门看热闹,被爷爷堵回。第二天听奶奶说,是五爷回来。

以后的时间里五爷家门可罗雀,除了村医王忠堂每天过来,以前的那群猪队友们连一个影子也没有。

我老爸知道后,唯恐对方再来寻衅殃及邻居,特备礼品去马洼找马爷爷说合。马爷爷却说不怕,原来对方也是乌合之众,害怕这边报复,吓得东躲西藏呢。

谁也没有料到这场“革命行动”,出现狼见狗两下互怕的狗血结局。倒霉的是五爷,他撵狗反被狗娃儿咬,丢了一身行头,还被打得遍体鳞伤。

爷爷说,五爷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骨头。

五爷受伤后一直躲在屋里将息,我再次见到他,已是半月以后。那天上午我跟小叔去南坡放羊回来,看见五爷弯腰拎着烟袋,一手拄着一根木棍(是我遗弃的兵器,被爷爷送他作拐杖)走出家门。但见五爷满脸憔悴,头发和胡茬乱生,那双眼睛也全无往日光泽,左额头和颧部一大片淤血,颜色灰暗泛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嗫嚅说:“五爷,你,好了?”

五爷没有理我,他站在院子里仰脸看天,又环顾四周,这才说:“你去屋里给我搬个椅子。”

我赶快跑家里搬一个小凳子出来。五爷说:“你傻蛋啊!这是小板凳,带靠背的叫椅子。”

爷爷正在堂屋络丝,听见我们说话,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拎起屁股底下的椅子出来。爷爷扶五爷坐下,又拿出烟袋,递给五爷说:“吸一锅,北山的兰花烟,可冲了。”

五爷手举烟袋摇摇说:“不吸,咳嗽。你吸吧,我闻烟味就中了。”

五爷说着就开始咳嗽,吐出带血丝的痰。

后来听奶奶说,五爷一直咯血,怕是内伤。后来去石佛寺公社卫生院做X光检查,诊断为肺结核。经打针吃药痊愈,但是身体大不如前。

1967 年冬,爷爷家新房盖好搬走,我和五爷见面机会就很少了。有时候回家十几天也不曾见面,偶尔从西院传来他说话或咳嗽声音,让我知道五爷的存在。再后来,我父母调回南阳,我上学工作,很少回老家。我陆续听说,五爷的妈妈;老大奶死了;再就是五爷的哥哥;三爷也死了。

改革开放后,土地分到户家,大家的生活普遍变好。有年麦罢我回老家,走到村南头时看见前面有位光着黝黑脊背的人,手拿烟袋背在身后,弯腰缓行。

我认出是五爷。五爷也听见我跟人说话,停下脚步等我走近说:“伟娃儿,你回来了。”

“啊,五爷!”我赶紧给他掏烟。

“不吸了。”五爷谦让着,接过香烟燃着抽一口说:“你也吸烟?别吸太多,到你老的时候就知道吸烟不好。天稍微凉一点,就上不来气。”

我说:“我不吸,这不是回家嘛,带包烟见你们让一根。”

我回家说与小叔。小叔说,你五爷可怜,年老体衰多病,干不动了。今年他地里的麦子,还是我找人帮他收回来的呢。

20世纪80年代中期,五爷在贫困中去世。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五爷,看似精明能干的人,为什么一生困苦贫穷?

上天不公,让五爷生在穷苦人家,又逢乱世。有个当解放军,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却没有抓住,还影响到土改分地。改革开放后又一次分地,他却因年老体弱多病没有力气干活,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纵观五爷一生,时乖运蹇,不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贫困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难道五爷贫苦一生真的是上天不公,时运不济吗?

窃以为不是的,人的一生,时运如潮,有涨有落,不可能都处于倒霉状态。

首先,五爷智商不高。五爷不善于学习,他当国军那么多年,见过长官们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他却不懂牟利之道;当国军士兵搜刮百姓鱼肉人民,他不知敛财之路;最后赶上改革开放,他找不到致富之门。

大家也许会说,五爷心地善良,耻与邪恶私欲为伍。

好吧,我换一种说法。五爷在外厮混多年,仍目不识丁,连俘虏释放证都看不懂;会开重机枪,却不懂机械;家在丝绸玉雕之乡,不会织绸做玉器,唯有下死力干农活。更可笑的是,五爷在国军三进三出,当兵多年却不懂军事。外战抗日,没听说过他打死过日本人;内战跟解放军打,重机枪打不过轻机枪,还害得长官刘督导丧命,自己也负伤做俘虏。五爷甚至连国军最基本的逃跑战术也没有学会,前面说的“文革”间武斗,五爷,你看不行赶快跑呀,他却又一次当俘虏(连那群不懂军事知识的猪队友都不如)。

事实证明,五爷并不精明,他的聪明都在嘴上。应了他自己常说的那句歇后语:马山口的夜壶——光有个嘴。

2010年,寒食节后第五天,是二爹周年,我回去上坟。跟大家说起往事,谈到五爷。堂弟指着远处小土堆说:“我过去好像听咱爹说过,那边是五爷的坟。”

我拿一沓燃着的冥币跑去扔到土堆上说:“五爷,送你俩钱花。”

我们走出坟地时,在菜地拔萝卜的人问我:“你咋会往那边坟头烧纸钱呢”

“是西院五爷呀!”

那人笑说:“这个坟头是XX他爹,XX死后没有埋在这里,这些年后人都不来上坟,坟头都快没有了。”

“五爷的坟在哪里?”

“他的坟地在去李营的路上,修建村村通,把那地儿占了。”

第二年寒食节,我又如法炮制,拿一沓冥纸冥币,几根油条和两个苹果,来到那个小坟堆,点燃冥纸合掌拜道:“邻居,按辈分我也该叫你爷哩。你去喊我五爷来,你俩享用。”

我欲离开时,一阵旋风刮来,卷起冥纸灰烬,盘旋空中。

我突然看到五爷就在旋风的灰烬中。几十年不见,他还是我儿时记忆里的样子,穿一条短裤,光着脊背,嘴里叼着旱烟。

他拔下嘴里的烟管,朝我咧嘴笑呢!

旋风来得快走得疾,一切恢复原样。

我癔症过来,知道是幻觉。

冥纸余火燃着坟头上枯草,把供果包裹其中,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呵,是五爷来了,他在享用供品呢!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我感到了寒意。我想起刚才五爷光着脊背的模样,深秋时节,五爷还没穿棉衣呢!

想不到五爷在阴间还是贫穷!

我朝堂弟叫道:“恒娃,你再拿些纸来!”

堂弟拿来一沓冥纸帮我燃着,我朝坟头说:“五爷,这笔钱你拿去买件棉衣。”

堂弟接话说:“大哥,下次来你给五爷买个老婆吧。从十二里河一路到咱家,公路边卖冥品的店里都有。你也别买贵的,十元钱一个的就可以了。”

“嗯哼?”我不解其意。

“五爷一辈子没有女人,在那边肯定也没有。”

我哑然失笑,是啊,五爷在深秋季节仍光着脊梁,他哪有钱娶老婆呢!



本期责任编辑: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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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采


河南作家/诗人:汪河




作者简介

王贺伟,笔名汪河,河南镇平人,蒙古族,职业医生

喜欢读书,退休后痴迷文学创作,时有作品发表。

属于一介不入流之文学爱好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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