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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新作·中篇小说」张行健|三十年媳妇熬成婆(上)

 谭文峰sdqtneyj 2022-08-31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十年媳妇熬成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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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手记:

巜三十年媳妇儿熬成婆》是作家张行健一部中篇新作。小说以新写实笔法和全新视觉,聚焦当下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老中青三代女性的生活轨迹和不同命运。60岁的柳鸣鹊是金家的第二代媳妇儿,上有80多岁的婆婆,下有30岁的儿媳。她是从三十多年的儿媳岁月和职业女性的繁忙工作里一直到60岁当上婆母的。当年从一个儿媳的角色,如何与婆婆从周旋,斗智斗勇到渐次适应与和谐相处,以至于如今以婆婆的身份地位如何应对儿媳妇们的伎俩,计谋与耍心眼……是无情岁月把她推到一个家庭历史的交叉点上,又是严峻生活教她学会了宽容,理解和大度。然而,生活的算计和谋略却把她逼到了人生的凄凉与尴尬境地……作者用冷静的写实摹真和部分魔幻现实笔法,写意达情,揭示了不同层面,不同年龄结构的女性繁复的心理需求,生计压力,微妙的心灵内面。展示女性的生存状态,精神向度,在凡俗而沉重的现实面前的矛盾,痛苦,无奈又不甘平庸无法逃逸的人生状态。

本文即将刊发于《边疆文学》2022年9月号,本平台今天起分上、中、下三期推出全文,以飨读者。

·壹·

并不是闹钟把她唤醒的。

是一个模糊却古怪的梦,把她惊醒了。

猛地睁开眼,屋里一片雾黑,她还在梦幻与现实的边缘徘徊,努力想着,想着,渐次清醒过来,才发觉额角湿湿的,脖子湿湿的。那个梦,惊出了她的汗水。

下意识里探出右手,触碰到了台灯开关,立时,一缕雪亮,切割开浓郁的夜。灯影下,柳鸣鹊看到闹钟的时针,才刚刚指向四点。

她轻轻舒口气,转头看看床里边的孙女燕儿,孙子明儿,孩子们依然在熟睡中。

给明儿盖好蹬开的毛巾被,她就那么静静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这俩娃儿。

燕儿十岁了,上着四年级,这女娃文静、老实、听话,性格像了她爸,也就是柳鸣鹊的大儿子金引根。性格像了,智商也像,老实里也透露着一些些木讷和迟钝。四年级的算术,就有些吃力了,让她这个当奶奶的,辅导孙女每天的作业,便成了一件大事儿。

这时候燕儿沉沉地睡着,圆圆的白白净净的小脸儿上,两条细细的眉毛,并没舒展开来,而是紧紧地蹙着,似乎在为天亮之后的考试为难呢。

柳鸣鹊心疼地看着燕儿,把她漂亮脸蛋上的一缕头发顺了顺,又轻轻把她的枕头抚了抚。

燕儿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着,似乎嘟哝了一下,也好像轻叹了一声,又睡去了。

小小人儿就有负担了。

看着平素柔顺听话的孙女儿,柳鸣鹊也暗暗陪着燕儿叹一口气。

靠墙睡着孙子明儿,这孩子调皮、捣蛋,却聪明机灵,也才七周岁的孩娃,一年级的那些作业,压根难不住他,就是慌张毛糙,还有这个年龄段的好动,就连睡觉也不让人省心,翻来倒去,一会儿就把毛巾被踢到床下了。这和一晚上安静规矩,悄然入睡,连翻个身儿都悄然无声的燕儿形成鲜明对比。

柳鸣鹊想起在乡下时的一句俗语,半大小子,折腾死老子。意思是这还不大懂事的七八岁小儿,能把当爹的老子折腾个半死!如今,这半大小子,天天在折腾她这个当奶奶的……

捣蛋孩娃儿有出息!

这是老辈子们常说的话,自小调皮捣蛋的男娃儿们将来是会有所作为的。老话儿或许有些道理吧,老辈子的经验呢。看着孙子虎头虎脑的小样儿,她当奶奶的脸上,浮出了一缕隐隐笑意。

关了台灯,屋里又陷入暗雾。她悄悄退出且轻轻关了门,她要让孙儿们多睡一会儿,自个儿呢,到了厨房里,要早早给娃儿们把早餐做好。

她知道,孙儿们在他们自己的家里,顿顿是儿媳妇做的早餐,是马虎而潦草的。冲颗鸡蛋,吃个饼子,要么蒸颗鸡蛋,喝杯牛奶,快速、省事。她要赶着上班,没有更多的心思和精力,思谋娃儿的早饭;在她这里,要动脑筋费心思给娃儿们做好早上这一顿的。做个香蕉饼儿,做两碗大米粥,粥是小锅儿熬出来的,粥的里面有切碎的牛肉,掺有生菜,娃儿们爱吃的香肠、山药片,打两颗鸡蛋,熬出的粥香喷喷、甜滋滋,色泽诱人。看吧,白的是大米山药,红的是牛肉大枣,黄的是鸡蛋金针,绿的是油菜生菜……两个小人儿,一人一大碗。只要住在她这里,仅一段时日,两张小脸儿就红扑扑,圆嘟嘟的了……

清晨紧张得就像打仗。到了那个点儿上,她得柔声细语却异常执着地唤醒孩娃们。孙女燕儿听话,只须叫两声,女娃就揉着眼睛坐起来,找着穿着自己的衣服;孙子明儿任她叫唤多声,也赖着不应、不动、不睁眼。她好一阵哄着、劝着,先在卫生间拿了他的小毛巾,弄些热水给他揩揩脸,擦擦眼,他这才哼哼唧唧地睁开眼窝儿。她这才小背心小褂子小裤子一件件给他穿上,之后又给他洗了头脸,之后坐在餐桌边吃早饭。

碗都顾不上洗,先泡在碗池里,就得引着他俩去学校。那是离学校早读还有10分钟时,他们动身的,时间算得准准的,这就是校内房的优越么。

尽管是校内房,柳鸣鹊还是要把两个孩子送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再进入教学区,走到属于他们二人各自的那栋教学楼跟前。

这时候,柳鸣鹊才觉得松一口气,往回走着,脚步缓缓的。在教学区,她碰到几位年轻的教师,都是陌生的面孔,她惊讶,自己55岁退休,算来才五年时光,平阳学校就这么多新来的老师,一茬儿一茬儿的,见到她,那目光分明是见到一个与已无关的老太婆么,要知道,五年前,她还是平阳学校的教务主任呢!

带着一缕说不清的情绪,她已返回走到了住宅楼前。上班的时候,工作忙,心里有事,上下五楼,蹬蹬蹬蹬,她几乎是小跑着呢,觉得不算什么事儿。后来,退休了,买菜蔬水果、鸡蛋肉食,接孙女孙子,上楼下楼,五层她觉得算一回事儿了,吁吁地喘息了。上到二楼半或三层时,她得停下脚步,小歇一会儿,换口气后再重新上楼。进了家门呢,把购买的东西一股脑放在餐桌上,不去理会它们,先坐在沙发上平息一会儿……这时候,柳鸣鹊扶着栏杆上着楼梯边寻思,当年,多花两万块,就可以把二楼要下的。她是学校的资深教师,还是教务主任,论资历论年龄论职务,学校家属楼的哪层哪套,她有挑选的资格,可是,为了节省两万元,她和当时还健在的丈夫金平阳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选择了五层90平,对于120平的,他们还是放弃了……

进了家门,她没想着给自个儿弄早饭,匆匆洗过了孩子的饭碗,便进了卧室,困意袭来,她得补一会儿觉呢。此时正是低年级的早读课,那种熟悉的童声,汇合着拉着长调的诵读,还是透过玻璃渗了进来,这恰好成了此时的催眠曲儿,她很快又进入了这属于回笼觉的梦里……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十分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到了屋里,靠近她的床边,站着,默默地看着她。

你是谁呀,我咋看不清你的脸?

这才几年时间,你连我也不认识了,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心,还是变得这么快?!

你说些什么话,我咋听不明白?

你心里一清二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把你急的,你不是准备去见那个人了么?六十岁的人了,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误会了,见他不见他,我还没考虑好呢,哪有什么其它意思啊。

意思不意思,你心里明白……你年过花甲的人了,做事为人得照顾自个儿的脸面,不要让后辈孩娃们戳你的脊梁骨……

平阳啊——引根他爸——,你真的误解我了——冤枉我了——

柳鸣鹊一下惊醒了,醒来了,才知道又是一个梦,眼里,似乎还有泪水,额上的汗,也把枕巾浸湿了一片。她就惊讶这个梦和凌晨把她惊醒的那个梦出奇的相似,几乎如出一辙,她怎么会把前一个梦又复制一遍呢?

她愣怔了半天,一人盯着天花板,光洁的天花板上便幻化出一个人的头像来,渐渐大起来,那正是她过世多年的丈夫金平阳。

我这是怎么了,咋就一个劲地梦他,想他呢?

她明白是自己花了眼,使劲揉揉眼睛,清醒一会儿,走到了客厅里。

客厅的方桌上方,悬挂着丈夫金平阳的遗像。那是他病逝前一年的照片,后来放大的。他表情慈祥、敦厚,双皮大眼因为生病而显得失神空洞。这个在平阳钢厂干了几十年的老工人,同他敦厚的表情一样,性格也是老实巴交的。此时正无奈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家。

柳鸣鹊心里,一阵刀绞般难受。

拉开抽屉,拿出了三炷长香,点燃在丈夫的遗像前。

三缕纤弱烟雾,朝空里扭着飘去,屋里便有了祭祀的氛围。柳鸣鹊的心思,也随了烟雾扭动……


·贰·

柳鸣鹊是二十三岁时嫁到金家的,嫁给大她三岁的金平阳。

对一个姑娘家,这个年纪不大不小,是最适合出嫁成家的妙龄。

对一个山村出身的姑娘家,中师毕业的一个小学教师,能在平阳城里找到一个坐地户,还算光景殷实的人家,命运算是不错了,何况小伙子还是以工代干的国营企业人员,她柳鸣鹊应该知足了吧。

可是,结婚的前一天,她躲在自家山村的闺房里,还是委委屈屈地哭泣了大半夜。

当妈的不放心,三番五次地劝说她,女孩子都有出嫁这一天, 你得知足识尽哩。嫁到城市里,还是那么好的人家,坐地户,老城里人,家道殷实,小伙儿踏实、可靠,还有一份好工作,这还要咋呢?哪个女人也不会十全十美,从自个儿心上来……当妈的唠叨劝说,是有一些缘由的。女儿上师范的这二三年里, 她也影影绰绰含含糊糊知道她和一个男同学在谈恋爱,恋爱是恋爱,婚姻是婚姻,这大多是两码事,人到了社会上,得适应社会的变化哩。哪像你们在学校里那么单纯……柳鸣鹊的母亲是个山村农妇,农妇自有农妇的人生哲学,她用自个儿的人生经验和生活理解在劝说着女儿,也在为女儿宽着心。

妈,我没事儿,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儿,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此时的柳鸣鹊与其说在忆及她的往昔,还不如说在为她曾经的恋爱岁月作一番最后的祭奠,那是心灵的祭祀……

中师第一学期末柳鸣鹊在学校的文学社里,结识了同年级的高个子男生路征途。

身高一米八五的路征途,是从太行山大山里考到平阳师范的,他不仅仅与柳鸣鹊有着共同的文学爱好,还是校篮球队队员,因了身高,他是打大前锋的,前锋自然投篮机会多,每进一球,便能听到四周的围观者,特别是女生们的欢呼和尖叫。

柳鸣鹊没想到,路征途会主动邀请她看电影。

柳鸣鹊是那种内向细腻并不引人注意的女子。

细心的男子却能在一段时日之后渐次发现她的动人之处。一是她的耐看,再就是她内向背后的内秀和温柔。

他们的交往从那次看电影开始,他们的恋情也就此拉开帷幕。

而导致他们恋爱的终结,或者说仅仅开花没有结果,则是毕业前夕路征途向校领导主动要求,毕业后将他分配到吕梁大山深处的一个偏远县份的山区小学去。

柳鸣鹊自读初中起,朦胧意识里就是将来要成为一个城里人,考入中师使她的意识清晰起来,读书的三年里它成了一种信念且愈加坚定。这与路征途的选择大相径庭,路征途原本是要和她一块上吕梁大山的,在无法说服她的情况下,一人奔赴到大山深处了。

路征途成了师生的争议人物,说他标新立异出风头者有之;说他捞取政治资本,最终只能苦自己者有之;大多数熟悉他的人,知道他一直踏实低调不出风头,他那样做,肯定有他的想法和苦衷……作为个人行为和个人意愿,路征途只是向校领导说明了自己的分配意向,他万没料到学校以他为样板,以他为宣传资料,以他为分配导向,在他身上大作文章,这是他所不能掌控的,在一派宣传的叫嚷声里,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校园,走向苍茫而陌生的大山……柳鸣鹊接受不了他的选择,更生气他的固执已见,一意孤行,两人的不欢而散起先是赌气,之后便成了事实。

一心要成为城市人的柳鸣鹊不仅成了城市的一份子,在即将成为城里人新娘的前一天,她不能不想起远在大山深处的路征途,且不时地把路征途和未婚夫金平阳作一比对。

路征途高大、帅气,有气质有想法;金平阳中等个头,敦厚、稳重,是那种早早参加工作,很务实的城市青年;与路征途相比,自然就凡俗平庸许多。两种类型的人,哪有可比性?!柳鸣鹊在这时刻儿却自然想起路征途,且异常强烈……她强迫自己,之后必须把路征途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自今儿开始,自己的心域,就成了他的坟墓,而这会儿的泪珠儿,就是为坟墓抛洒的最后告别……

柳鸣鹊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也是认命的人,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和扬弃,就不可能三心二意左顾右盼,嫁鸡嫁狗就得一心一意随了鸡狗,绝不可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灶里……

婚后的日子平静平淡。

柳鸣鹊在尽量适应着新的家庭,她要成为这个家庭和谐的一员。

家里成员结构也简便,在平阳钢厂上班的公爹金老头已经退休,儿子也就是柳鸣鹊丈夫金平阳早早接了他的班;退休的公爹不肯闲着,又给一家老朋友开的印刷厂看门房去了,除了三顿饭在家吃一下,夜里也在厂里住;婆婆一直是家属,做饭、料理家务,作为一家之主的婆婆却是个持家过日子的能手。她精明、利落,因为是家属,她过日子节俭、仔细,多年了老头和儿女的工资都要交给她,除了留少许零花钱外,由她统一支使,她是典型的城市市民老太太。丈夫金平阳的妹妹,也就是柳鸣鹊小姑子金平水,市里三八商场营业员,待嫁;丈夫金平阳,高中没毕业就接了老爹的班,当时国家有那个政策,早早上班,早早挣一份工资。

柳鸣鹊要融入这个家庭,要和谐地融入,必须要经历一番努力适应,积极配合的。她心里暗暗想。

婆婆和儿媳,是天然的一对公敌……在以往的许多小说里,她读过且牢牢地记住了这样的词句。她一直不解,以为事在人为,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儿媳,真心对待婆婆,想她婆婆也不会是铁石心肠吧。

婆婆是传统的婆婆,儿子结了婚,就成了一个大家庭,她不会让儿子儿媳分开另立门户,过他们二人世界的,她还要二三年后抱着孙子孙女,一家人三世同堂呢。

这样,结了婚的柳鸣鹊如同往昔的儿媳一样,离开一个大家庭,又进入另一个大家庭。

作为资深家属,婆婆饭做得很是可口,是多年的历练,也是每顿饭的用心所致。鸣鹊嫁过来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每个人的供应还是一月十二斤细粮十八斤粗粮,全家人的粗粮每月一大袋子玉米面儿,这就存在一个粗粮细做的问题,如蒸二面馍,烙二面饼,做裹皮儿面条(即玉面在里白面在外的面条),吃抿圪抖,做煮拍拍(两种面混揉一起,用手拍成小圆饼,在锅里煮食),做黄金卷儿(以玉米为主的一种卷状馍,卷儿的缝隙添加一些香油和芝麻粒儿)……总之,婆婆变换着花样儿,让家人顺顺当当,香甜可口地吃下那些粗粮。而细粮呢,婆婆更会手法多种,样式翻新地做出一些家户人家的美食来——刀拨面、刀削面、拉条子、稍子面、手擀面、猫耳朵、剔尖儿、面鱼儿……这诸多面食不仅仅花样繁多,形式也各不相同,有炒有拌,有荤有素,有干有稀,有炸酱,有清醋;面条儿有粗有细,也视面品而定。婆婆真是一把家常饭的好手,调出的味道不咸不淡,香美可口,炒出的菜也是如此,掌握的火候恰到好处,不油不腻,却有耐人寻味儿的家户人家的恒久香馨……

柳鸣鹊嫁到金家的三四个月里,婆婆展示给新人的过光景、料理家务的日常琐碎里,一日三餐的做饭便是重要一环。一周之内很少去吃重样饭的,特别是重中之重的午饭,这既是款待家庭新添的新人,婆婆的主要用意在于言传身教,当然,侧重于身教,言传只是技术性的三两句指导。那一段日子里,柳鸣鹊体会到了婆婆的深切用心——作为儿媳的,现在为人妻不久就为人母的人,无论你的社会角色怎么样,你首先得扮演好家庭角色,而这个角色的第一项家务,那就是必须要做饭,会做饭,能做饭,做好饭。

婆婆是那种话语不多的女人,她有一张城市市民老女人的白净略显病黄的脸,面皮上一道道细密绵长的纹路,让人想到她对日月的精打细算和节俭筹划。婆婆的眼睛不大,可能年轻时较大,上年纪后,略有肿胀的一圈眼泡,把眼睛挤兑得小了。角度不同,婆婆眼睛的形状也不同,有时能看到裹进泡泡里的双眼皮,有时却是明显的三角状。有时婆婆的眼光是慈善的,可从另一个方位看去,她苍老的目光却犀利无比,如同她做针线活儿的剪刀或是厨房里那把她时时要磨几下的切菜刀。在这种貌似不经意的目光盯视下,柳鸣鹊感到某种不可言状的不自在。像面对她故乡山坡里的一丛酸枣刺,或是一丛又一丛苍耳子。在婆婆的目光之下,她谨慎着自己的言语,勤恳着自己的行动,只要放学归来,匆忙洗把手,便进了厨房,当婆婆的下手。

妈——蒸馍发面时,你说用多少酵母粉合适呀?

妈——咋才能把莲菜丁切得四方四正呢?

柳鸣鹊干中学学中干,做饭中时不时请教着婆婆。一把切菜的厨刀不知用了多少年,刀面被擦拭得黑油油的,而刀刃部分明亮一条,婆婆小巧绵软的双手,能把需要切成条形的菜蔬们切得纤细匀称,如土豆丝、萝卜丝、黄瓜丝、咸菜丝,如同饭店受过训练的厨师。仅这一手,就够她这个儿媳妇学的了。

妈,你看我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又上师范,学生时期就没有时间好好学过做饭呀弄菜呀,这做饭课程,就误下了,以后得向你好好学咧——

婆婆笑一笑,笑得似是而非。她说道,女娃娃家都上学哩,都贪耍哩,到了一定岁数,当妈的要点拨呢,引导着,一点一点教着,自然就会了。平水上小学时,我就有意地让她学着,学着慢慢就学会了,学精了,不就是做个饭么,又不是造飞机大炮原子弹……我们小时候,当妈的不仅教我们学做饭,还教针线活呢……

柳鸣鹊应着,细心听着,却听出了其它味道。平水是丈夫平阳的妹妹,她的小姑子,高中毕业后考了个商业技工学校,出来后当了营业员。平水确实饭做得不错,这也是婆婆骄傲的资本之一。柳鸣鹊却从婆婆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她柳鸣鹊不会做饭,根源在她妈妈自小就没有好好点拨,饭都不会,更不要说什么针钱活儿了……

想归想,还是觉得心虚,婆婆的话是占理儿的。她要适应这个家庭,就得从做好饭开始,不能忽视家庭的任何一个琐碎。

有时也觉委屈,看看身边同学、同事们婚后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心里颇为不平,都什么年代了,我难道还得扮演旧时小媳妇的角色么?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中间还有个需要慢慢沟通的丈夫,把我夹在中间,果真成了忍气吞声的小媳妇了?

同事中也有不同的意见,与她搭班子教数学的王文玲说,鸣鹊呀,可不要羡慕什么二人世界,风光自在的时间短得像打了一个盹儿,等有了孩子你看吧,能把人忙死。公公婆婆在外地,伺侯完月子婆婆就回去了,我得雇保姆呀,产假到了就上班,上班又得操心孩子,操心保姆,两年后,孩子上幼儿园,得早送早接,做饭打杂,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那会儿呀,我就羡慕有公公婆婆的人家,能照护孩子,接送孩子,还能多少帮咱做了饭食,和公公婆婆在一起,操心少,清闲多,虽说有些不自由,却减轻好多负担,这方面,我有体会……前后想一想,柳鸣鹊觉得有一定道理,王文玲毕竟是过来人嘛!在这个家庭里,婆婆还是做饭的主力,而自己仅仅是婆婆的帮手,家务的事儿,自个儿不操一点闲心,以后有了孩子,哪能离了婆婆的帮衬呢,这么一想,觉得还是同家伙(晋南一带把大家庭几代人一块过日子称为同家伙)里优越多。

有优越的成份,就有不解和不适应的地方。

这是个典型的小城市民之家,这个家庭住宅的格局也是这个小城市底层小市民的古老住户的住房格局。

说是四合院,只能算个袖珍四合院吧,清一色古老平房,北屋两间,西屋两间,东房两间,南边是大门和院墙,后来院墙部分又续盖了矮小的茅厕卫生房。这样,老两口住两间北屋,这是主屋;金平阳柳鸣鹊两口住两间西屋,一小间客厅,一小间卧室。西屋毕竟还是向阳的。两间东屋,一间归待嫁闺女金平水住,另一间就成了全家人的厨房。

夏天,晋南平阳小城就是一炉火,虽说也在城里上了三年师范,一是学校在距城市很远的郊区,已是名副其实的乡村了;二是一到天气大热时学校就放了暑假,她呢,自然是在凉爽的山村度过的。哪能料到城里热死人,小贴身背心都穿不住,一会儿就汗湿了。不得已,她出出进进只想戴个乳罩,可是,偏偏就碰见公爹了,她看见公爹的眉头忽地皱了起来,把头也扭到一边,她哪还敢这样呵,再热也得穿好衣服……

刚结婚那阵儿,一过夜里十点两人就早早上床了。金平阳是扎实工作闷声发财的汉子,夜里干起那活儿也踏实有力如同打夯!柳鸣鹊哪能经受住这暴风骤雨般的袭击和肆虐,只能在身下生发出不可抑制的一串串呻吟乃至啼唤。她哪里料到这啼唤声在静夜的小院里便异常响亮,钻进了紧紧相挨又绝不隔音的每个房间。终于有一晚在二人颠鸾倒凤弄出一些响动的时候,屋外的窗棂被人敲响了,笃笃笃笃执着执拗。金平阳停下动作,对了窗户惊问一句,谁——?!窗外,传来婆婆平静阴沉的声音,平阳——天儿要下雨了,你把院里白天晾晒的柴禾抱进厨房吧。其时外面是星空璀璨,夜风也没一丝,婆婆敲打窗棂也是在敲打他们呢……

柳鸣鹊感觉不是滋味儿,她弄不清,耳聪目明的婆婆在窗外的石榴树下,站了多长时间。她是嫌二人的房事声响过大,惊扰了他们,还是心疼她的儿子不要在这种事体上伤了元气?

柳鸣鹊不善做饭自知理亏,全家人吃完饭后她就主动把洗锅刷碗的活儿承揽下来,认真洗刷,一丝不苟。她慢慢发觉在她洗碗的当间总有家人或平阳、平水或是公公婆婆要先后去上厕所,洗完碗后呢,丈夫金平阳会很快端了大铁锅,把锅里的泔水一股脑儿冲了厕所里的坐便桶。

在平阳小城,金家是较早安置和使用坐便桶的人家,显得卫生而文明,时尚又整洁。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发觉金家的家人们小解之后不会随手摁了冲水开关的,要等到第二人甚或第三人使用后才一并冲水。

起先她不解,常常把洗碗水哗——地就倾倒在洗碗池里了,每每这时,婆婆的脸儿就阴沉下来,两只悬吊的眼袋也似乎在一鼓一鼓。她却不说什么,眼光穿越肿胀的眼皮,刺到儿子金平阳脸上,金平阳就怯怯的,赶忙告诫自己的媳妇,以后的洗碗刷锅水不敢随意倒掉,要冲马桶呢。

婆婆离开了厨房,柳鸣鹊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喃喃自语和喋喋不休——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好媳妇应该知道细水长流过时光……

柳鸣鹊的脸一阵粉红,像个犯了错被老师当场抓获的孩子……

叮铃铃铃……门铃的忽然响起,把沉入回忆的柳鸣鹊一下惊醒了,在袅袅香炷的烟雾里,她果真有些似梦似幻了,她慌忙起身,摁了楼道单元大门的开关。


·叁·

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次清亮起来时,听得出麻利紧凑的脚步逼近门口了。

进门的是二儿子金柳根和他的媳妇李汾媛。

金柳根提着一袋面,一袋大米;

李汾媛提着一桶油,一袋小米;

二人先后甜甜地唤一句妈——后,有些气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面和油都还有呢,上次你哥拿来的还没吃了一半儿……

是单位发的,妈,你先吃这壶油吧,这油质量好,是有机花生油,一壶230呢,你先吃这。二媳妇李汾媛边擦着额上细密汗珠,边笑着说。

二儿子金柳根跟着女人的话音说道,我也说妈这还有呢,汾媛说,快给妈送来吧,让妈先吃这高质量的好油。今天抽了个空儿,就一块过来了。

柳鸣鹊笑微微给二人冲了茶,坐在另一只沙发上。

李汾媛想起什么似的,从她的坤包里掏出一本新书,说道,妈,这是一本女性题材的散文集,都是写咱女人家的,挺有意思,您有空儿了可以翻翻,就当消遣吧。柳鸣鹊接过书来,见书名是大大的“婆娘们”三个字,副题是“中国女性题材散文随笔集”,心里一热,觉得小媳妇还是心细,自个儿有好长时间没有读过新书了,七事八事,孙子孙女,把自个儿忙得晕头转向。小媳妇不仅给她这个当婆婆的送米送面还送新书,物质与精神层面都关照了……这样想时,又听李汾媛放低了声音说,妈,这几天,我舅约你了没?

柳鸣鹊的脸还是红了一下,下意识里去看一下儿子,小儿子金柳根迎了她的目光,接了媳妇的话音说,妈,这一段我也想开了,我觉得汾媛不仅仅在为她舅舅操心,也是为你着想,我也得为你着想。对我爸来说,这没有什么对起对不起的,你的晚年好了,我们大家都高兴哩。

柳鸣鹊的脸还是烧了一下,她压根不想和晚辈儿谈论这个敏感话题,特别是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让亲生儿子指点母亲的晚年婚恋其实过于尴尬。当初,是小儿媳汾媛过于殷勤过于热心,她不好意思违了儿媳的好意,不好意思冷了儿媳难得的热情,才勉强点头答应考虑一下的,实在受不了儿媳妇催促,她才答应要见那人一面的……哎,没有想到呵……

因了昨晚的梦,也因了在儿子面前,她必须打住这个话题,起码现在不想谈及。

柳鸣鹊把话题引到两个孩子身上。小两口自然关切自己的儿子,柳鸣鹊强调着明儿的精明,脑瓜反应快,却也调皮甚或捣蛋时,儿媳李汾媛一对圆溜溜的母猫眼里,蹦着明亮亮的火星,那是骄傲和幸福的火星,同样圆溜溜的脸儿上,便泛了一层亢奋和满足的红晕。

李汾媛兴奋之余不忘关怀一下侄女儿燕儿,她一脸关心的神情,问道,妈,燕儿可真是好女孩儿,现在像咱燕儿这么实在敦厚的娃儿都不多见了,听话,可靠,让干个什么活儿,老实的不能再老实了,这性格的女孩儿咱当大人的一百个放心。上次我到她家里,和我嫂子说个事儿,燕儿正在客厅写作业呢,三道算术题吧,我们妯娌俩在里间说了两个多小时了,我出来时燕儿还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呢,就没见过这么踏实的闺女……或许,再过几年,年龄大些了,燕儿也会变得精明些呢。

柳鸣鹊听着小儿媳的话里有话,心想,还有这样表扬你的侄女的?便郁结一些不愉快,就为燕儿开脱道,谁说不是呢,咱燕儿难得的好德性,老话儿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大了定会是个贤淑的美女哩。至于性格么,女孩儿家,说不定多会儿就猛丁开窍了。小孩子家是长个儿长性儿长天分呢,到时候那种变化可是量变到质变呢。等再过个一二年,我要给燕儿和明儿讲讲龟兔赛跑的典故,让他们姐弟俩明白只有天资加勤奋,才有学业上的成功,有天分不好好学习就像兔子一样会落后,而勤奋努力也可以弥补天资的不足呢……柳鸣鹊如同拉家常一样娓娓道来,话语里却满含了对李汾媛的不满和反击,她想把小儿媳心底的妒火和掩饰不住的邪劲扑灭一下!都是一家人,都是自己的晚辈儿,咋就可以,可以兴灾乐祸呢。

精明如妖的李汾媛自然听出婆婆话里的弦外之音,她还是苦笑笑说,妈是资深老教师,小孩儿家的启蒙教育,非你莫属呢,孩子让你照护,都能取长补短,明儿的天资再加勤奋,可不就如虎添翼啦,燕儿呢,也定会聪明开窍,不至于像她妈,我那个嫂子那么轴那么拽那么闷罐子一个……

柳鸣鹊听着听着觉得好气又好笑,小儿媳的几句话里还要把大儿媳捎带出来,贬损两句呢!人都说婆媳之间关系难处,妯娌之间也那么微妙么。她倒庆幸自己嫁到金家之后,没有妯娌这层关系了,没有,就少一层麻烦和烦恼。小姑儿倒有一个,她到金家不久,小姑儿金平水就出嫁了。在家里是一家人,一口锅里搅稀稠免不了锅碗瓢盆相磕碰;一出嫁,那就是一门亲戚了,半月二十天回个娘家,那就是客客套套迎亲戚的意味儿了。和小姑儿相处的多年里,说不上亲密也不算疏远,因没有直接的利益关联,多年来也算和和气气平平淡淡,人情礼往不断,过年过节来往,也算这座小城里凡俗而平常的姑嫂关系。

现在,柳鸣鹊不想和小儿子两口再说些什么了,她推说自个儿有些困想小睡一会儿。打发走小两口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居然空茫茫一片……

随手拿过小儿媳送来的那本书,见书名是什么《婆娘们》,心里便掠过一缕鄙视,这书名儿,也过于土气俗气了吧,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这样称呼女性呢?!

带着一种诧异和好奇,她翻开这本印刷精美,装祯讲究的书,翻开了那篇取名“婆娘们”的首篇文章——

我们这方土地生长五谷杂粮,生长击壤歌生长古老传说,也生长一群群和男人一样野性十足的婆娘们。

水土硬,吃着这水土的人们的话自然也硬。婆娘,漂亮而硬朗的字眼,当姑娘们遮着红盖头在欢快的唢呐和猛烈的炮竹声里或忧或喜地迈进男人家门槛的时候,和她们的祖母母亲姑姑妗子们年轻时一样,便结束了少女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便失却了昔日家庭里两棵乘凉的大树,便拥有了这个沉沉甸甸、掷地有声的称谓,便挑起了与这个称谓一样沉重如山的生活……

不读还好,一读,柳鸣鹊被一种连绵不断的文字所牵带的情绪感动一下,被文字里所涵盖的活生生的内容震撼一下,她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山村那个家,自己的老妈,自己的奶奶姑姑,还有自己的嫂子,她们如同儿时看过的木偶一样,一个一个跳在她的眼前,运作着鲜活着……她能清晰地回想起来,每次姑姑来家里探望,走的时候,奶奶送姑姑到了大门口,到了胡同里,在胡同的那棵老枣树下,母女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是窃窃私语的那种,是低声交流仅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那种。年幼的她,每每这时都能感觉到她妈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表情,与平时不一样的表情,她说不出那是敏感,神经质的表现,年幼的她却能体会到。

那次奶奶照例把姑姑送到胡同里,在大枣树的荫凉下说着交心话儿呢,多疑的妈妈在院子便坐立不安了,她拿了簸箕装着拣豆子的样儿,轻手轻脚走到老枣树下,在院子里窃听土墙外的交谈内容,企图捕捉到婆婆小姑儿私下里说自己什么闲话……她多次看出妈妈敛声静气地偷听着,嘴里也喃喃自语,好像在无声地骂,在渲染她的怨愤,在……

她不知道妈妈和奶奶姑姑究竟结下了什么梁子,可是表面上她们还是客客气气一团儿和气的呀。每次姑姑回娘家,妈妈和姑姑说起奶奶时,总是一句一个咱妈咱妈的,女儿一样亲切孝顺的口气呢,怎么背后却这样呢?年幼的柳鸣鹊哪能想明白大人间那些复杂而微妙的感情啊。

柳鸣鹊重重地叹口气,她依然被那些文字吸引了过去——

成了婆娘的女人们最会用女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汉,或婚前自由相识或父母一手包办或两家换亲而成,经过那暴风骤雨的激烈,动人心魄的销魂抑或令人心悸使人亢奋痛苦发狂的难忘之夜后,一切都平静得如同黄土峁上无风无沙的小树林一般,抹去喜悦或酸楚的两滴莹莹泪珠,她们认认真真地掂量往后的日月了。

几行简单的文字,却使柳鸣鹊的思维定格在小儿媳李汾媛身上。她嫁给小儿子金柳根最初的日子,他们的蜜月是配合父母在分期分批宴请客人中度过的;是在忙忙碌碌看望双方的七大姑八大姨中度过的;也是在有嘻笑有欢闹也伴随了偶尔的争吵中度过的。那时候大儿子两口儿已分家另过,暂时居住在金家的四合院西屋里,而新婚的小儿子就与柳鸣鹊两口一起居住在学校分给她的这套五层楼的三居室里。因为是新婚,她和丈夫金平阳商量之后把那间最大的主卧让给了小两口,成了他们的婚房。也正因为在一套房子里居住,他们能直接或间接地知悉小两口的些许动态。

第二个月里,时常从婚房里传出争执、抬杠甚或吵闹。

吵闹声时时传到他们这边,金平阳便瞪大眼睛看她,目光里是征求她的意见,是劝说还是暂不干预听之忍之?她朝丈夫摇摇头,表示不去过问为好,小两口的矛盾由他们自己化解为宜……

终于有天夜里,他们准备睡觉时,又听到了主卧里很厉害的吵闹,接着他们门被敲响,小儿媳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爸、妈,你二人给评评理,看看你家金柳根的一些作派,还不让人说他,一说就和我吵……

李汾媛一张圆嘟嘟苹果脸儿罩着一层气愤,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数落着金柳根的各种不是。从刚结婚后给她娘家亲戚送礼品的斤斤计较不大方不大气到在亲戚家吃饭时的巴唧嘴巴;从平时夜里睡觉时的磨牙梦话,到吃饭后的用手指剔牙和掏鼻孔……    柳鸣鹊听罢,觉得都是些不拘小节的鸡毛蒜皮,可能平时她太熟悉儿子也有些娇惯儿子,没去留意这些小缺点小毛病吧,作为整日生活在一起的媳妇,人家的指责不无道理,换位思考一下,作为新婚妻子对丈夫的缺点看不惯,且指出来,也无可厚非。柳鸣鹊略一思忖,静下心来,她当即把儿子叫到她的卧房里,当着儿媳的面,连讲道理带训斥,就儿媳说出的那些缺点,她一条一条进行剖析甚或痛斥,完全站在儿媳的立场上,批得儿子哑口无言低头不语。末了她语重心长地说道,就这些小毛病小缺点,人家外人谁肯说你,你老爸老妈二十多年见怪不怪不去指责实在是害了你,只有知心的媳妇才肯说你,说你是爱你,是让你以后更体面地走在人前面……你反而不识好人心,和媳妇争争吵吵不识好歹,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说起来也是国家干部呢,这许多的小毛病会毁了一个人的形象的……

小儿子金柳根是在平阳区人社局下属的社保单位上班,是个事业单位,柳鸣鹊说他国家干部,其实在口吻上极大地抬高了儿子,在儿媳面前为儿子抬高身份呢。作为准国家干部的金柳根虽然也忍受了一些委屈,比如属于生理方面的睡觉磨牙说梦话,实在不能算作行为规范意义上的缺点,但他能理解当妈的一片苦心,便沉沉地点着头,在媳妇面前表示悔意也表示下决心改掉这些不雅的毛病,在处理一些事情上要表现出一个男人的大气大方大度来……

小两口的争吵算是得到了平息,婚房里恢复了温馨与祥和。

老两口没料到这种平静很快就被吵闹所取代,争吵的程度反而升级了——

这次是儿子到父母的房间里告状。

爸——妈——过不下去了,我要和她离婚!

金柳根态度是十分果决的样子。

两人自然大吃一惊,儿子结婚不到三个月呢,咋就闹到要离婚的份儿上?!

李汾媛她骗了我,骗了咱全家!小儿子的话更让柳鸣鹊吃惊。

吃惊归吃惊,她没有乱了阵脚,神态平静着,先让儿子坐下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先不要激动,天大的事情总得慢慢道来……

金柳根在一个酒场上遇到了在民政局工作的发小,他们多年没联系了,发小从部队退伍后被安置到了民政局工作,一年前干着民政员。他们相互说着个人近况,金柳根就说到自己刚结婚成家不久,发小听罢毫不犹豫就掏出五百元来作为贺喜随礼。在平阳这地方,结婚等喜事是可以补礼的。发小执意要给,他不收就外道了,收了补礼,两人又喝了几杯,金柳根一高兴,便拿手机亮出他和媳妇的新婚照来。发小一看不打紧,一看,看出了疑惑,便问新媳妇的名字,一听李汾媛的名字,再看照片,便说出了心里疑虑。这长相,这名字,咋就这么熟悉?一年前任民政员时,确实给这么个李汾媛的女子办过结婚证之后又办过离婚证的,因为仅有半年时间,故而发小记忆犹新。这一说不打紧,金柳根却如同头顶炸雷,轰轰隆隆震了半天,早已无心喝酒,便跟了发小去民政局查个究竟。一查,确实如此,李汾媛与一男子办了结婚证之后仅五个月又办了离婚手续,民政局有档案为据……

柳鸣鹊听罢也非常生气,心里被一团杂草堵着,觉得确实受了这个小女子的欺骗,她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觉得事情十分复杂,她李汾媛守口如瓶肯定有她的难言之隐。她想让儿子和她闹一闹是应该的,这小女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儿子和她一闹,或者大闹一场,她的把柄就握在儿子手里,她的软肋就由儿子掌控了。当然,她鼓励儿子和媳妇闹,是要有一定分寸的,千万不要动手打人,不要搞出什么事情,必要的时候,她会出面解决。

那几天,她在家里表情严峻着,私下里却一刻也没停,通过当时的媒人当地挚爱亲朋和多种渠道,悄无声息地了解儿媳李汾媛的婚前状态和她第一次婚姻的真实情况……经过多方打探和详细摸盘,她终于知道了底细,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在家里,她的脸依旧阴着,乌云密布,随时都可下起瓢泼大雨。

雨在沉默中收敛着,等待着,终没有下起。沉不住气的,是有了危机感的李汾媛,因为,金柳根在日渐升级的吵闹中,把离婚提到了议事日程。

眼睛哭成桃子的李汾媛不得不在一个深夜的又一轮争吵后,叩响了婆婆卧室的门。

她一进来,就出人意料地跪在公公婆婆面前。

那一刻,李汾媛的长发垂吊着,披散着遮住了整个脸部,那个可怜的样子,让柳鸣鹊想到了蒙冤无助的窦娥来。

公爹金平阳见儿媳下跪,一时不知所措,看一眼女人柳鸣鹊,见她铁青着脸无动于衷的沉静。

只听儿媳哭泣道:“爸,妈,你们可得给我作主啊,好好劝劝柳根吧,他非要和我离婚不行,我当时是糊里糊涂地就办了那个证儿,那算什么结婚呀……

跪着的李汾媛哭诉着她那段所谓的结婚经历……

一年前经人介绍她和一王姓男人认识了,男方家各方面条件不错,男子也白白净净玉树临风的样儿。二人交往两个多月后,男方便提出结婚一事,原来男子母亲患了绝症已经病入膏肓,闭眼之前参加不了儿子的婚礼也要见一见儿子的结婚证。李汾媛在男子苦苦恳求之下,便同他一块去领了那张结婚证,当然还没有举办任何形式的婚礼仪式。两人在一起交往的三个月里,她惊怕地发现男子是一个同性恋者,他既和她同居又疯狂地恋着几个固定的中年男人……她忍无可忍,在大闹几场之后,果决地办了离婚手续……这一切,几乎无人知道。

李汾媛一把鼻涕两行泪地哭泣道,爸妈你们说,我和那个变态的男人都没同居过,能算结婚吗?

没等她哭诉完,柳鸣鹊猛地拍一下沙发扶手喝斥道,住口——你欺骗了我们金柳根,欺骗我们全家,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哭委屈,委屈什么?结婚证都领了还不算结婚,你是文盲还是法盲?和柳根结婚前为啥要隐瞒这一切,不算结婚你心虚什么?哎?你欺骗了我家你现在还狡辩?明天把你爸妈叫来咱评评理,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万一不行咱们打官司,我们老金家和你们奉陪到底!柳鸣鹊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样子。生气固然占了六成,还有四成是故意作出来的,她就要作给李汾媛看,亮明她的态度,表明她的立场,借此狠狠刹刹这个小女人的威风,把小儿媳的这一生的短处牢牢地捏在她这个当婆婆的手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儿子。小儿子虽然比老大精明、活泛,但骨子里还是他爸爸的血脉,说到底性情是善良的,正直的,为人也还算厚道,哪里有他媳妇李汾媛的心眼多,他是玩不过那女人的。

其实李汾媛向他们哭诉或者说坦白的这一切,她早已私下里打探到了,确如她叙述的那样,为了安慰男方病重的母亲,他们匆匆领了结婚证,当她察觉男子是个固拗的同性恋者且无力改变时,李汾媛毫不犹豫地与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在后来的日子里,柳鸣鹊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离婚不是小事,再婚并不容易,再找一个合适的难而又难。现在想一想当下的年轻人谈恋爱,不都是在交往期间就同居了么,这与结婚有什么区别?同居一年二年,如果两人三观不一致,性格合不来,其它许多方面物质的精神的不相匹配,便好合好散拜拜了。李汾媛和那男子无非是多了一张证书,何况他们也没有正儿八经同居,再说了他们的事情绝少有人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阵子,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她往日的威风也让你压了下去,下一步,两人就好好过吧。两人的日子,还得两人用心去好好经营呢……

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对李汾媛震动很大。她清楚平阳城是座女多男少的城市,离了婚的女子再找一个贴心的丈夫一个合适的人家,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能感受到金柳根还是爱她的,而婆婆呢,也是个知书达礼,明白事理的。维持这段婚姻,婆婆的作用举足轻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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