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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八】蒙阴 / 吕蒙 :抗战题材中篇小说《蒜苗子》

 九州作家 2022-09-01 发布于山东

抗战题材中篇小说连载

《蒜苗子(八) 

祥子急忙爬起来拉住蒜苗子,摸这摸那,急急地喊:摔着哪里了

,摔着哪里了。。。。。。

没摔着,没摔着。这是谁啊,这么时候了还放枪?

保长,和别人在打狐狸,听说县城里一个日本人爱吃狐狸肉。

那边的岭上传来保长的吆喝:打着了吗?!

哈哈,打着了,还不小呢!跑了一只大的,可这只也不小!

。。。。。。

好像闻到了那锅白菜的香气,蒜苗子耸耸鼻子;好像又听到了那夜的枪声,蒜苗子站起来,往前走。好像双肩背着保长制造的恐惧,蒜苗子走得很快,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更不想被保长看见。终于走出了山口,蒜苗子回头看,却看见山腰处槐树下站着一只花花丽丽的狐狸在远远地看她。很可能是这只狐狸暗暗地陪着自己走出了山口,蒜苗子心生悲凉:没有人来送自己,倒是一个畜生来相送。又一想:毕竟有相送的,竟然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生!心里平静一些,又生出几丝高兴。

狐狸看着远处的这个娘们想:真走了,今晚就到她的天井里耍耍,让小儿子看看什么是人的家!

狐狸往回走,蒜苗子往前走,不刺眼的太阳懒洋洋地看着双方拉长了一条线。

到了娘家,和几个碰上的村里人说了话,蒜苗子走到了自家大门前,心里温柔起来:好像是看见了自己坐在这里吃着点心看着走来走去的人,和几个小女孩跳绳,自己踢巻子,还吆喝着一首不长的儿歌,矮小的蒜苗子跳着一个快乐的童年,踢着一个纯真的童年,唱着一个烂漫的童年。但门前爬过一只癞蛤蟆,没有人,大门还关闭着。这只癞蛤蟆在家里有三年多了,经常在天井里散步,经常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蒜苗子或者是她的大大,有时抹搭抹搭眼皮,有时叫几声,到了冷天就不知藏到哪里去了,销声匿迹,但天一暖和,天井里就响起它的歌声,又出来了。大大要砸死它,蒜苗子不让,说它是个宝贝,让家里有了活气,挺热闹!

宝贝,你吃饱了吗,要去走闲步啊,还是在看家,俺大大哪里去了?

癞蛤蟆呆呆地看着蒜苗子,抹搭抹搭眼皮,没叫出声,又慢慢地往它的目标爬去。爬到门的右侧了,停下来,静静地注视着蒜苗子。那门不是两扇,而是几片厚木板子排在门框上组合起来的,前面和后面各有相向的两条长细的木条子夹着这几片,双方一拉合,栓眼一合,上了锁,这门就关死了。门外的这一面上,一条固定着,一条可以拿下来,叫它“活着的”,回家锁门时就拿下“活着的”,放到门后面安上,出门了就拿下来再安到前门上,合了栓眼,上了锁。现在,“活着的”不在,在门里面,是门里面上了锁,大大在家里,没出门。这是开住宿店的门。来往的外地人住这个店,很热闹。住的多是买卖人,推着推车子贩卖生姜的的,推着黑炭的,牵着骡马驴的,几个人住下来,吆喝着,吃着喝着,闹哄哄的,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快活。有时候有吵嘴动手的,鸡飞狗跳地咋呼,一阵也就都睡了,第二天早晨又互相帮忙地推车拉车地赶路去了。这个店是村

里第一个住宿店,是个吸收外来人的店,是个热闹点。但村西还有个王家店,开了二十多年,现在生意很好,因为家里有个漂亮而又充满骚情的能说会道的娘们。大大说:你老爷说咱开了够九十年了,东到临沂城一带,西到泰山一带,有名!但这几年,几乎门可罗雀了。买卖被王家店争取了多半。

 太阳这么高了,还没出门,怎么回事?蒜苗子就急了,拍门,几下了,还是没人来开门。大大是个早起的人,多次打醒蒜苗苗子的梦。拍得就更响了。几个人围过来看,问,一起来叫门,都很急的样子。终于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前,大大在里面咳嗽,慢慢开了锁,开了门缝。大大穿着薄棉衣,脸色蜡黄,一脸的汗珠子,眼睛散着虚弱的光,看着蒜苗子,疼爱地一笑。

大大,你怎么了,穿这么厚?

俺感冒了,捂捂,出出汗。

说着,大大忽然要张倒,蒜苗子和一个人急忙扶住,把大大扶到屋里,送到床上躺下,用棉被盖严实。等来的人都走了,蒜苗子看见那只癞蛤蟆在屋门前往屋里看,好像放了心,又慢慢地爬去了。

蒜苗子忽然感到一阵空旷,感觉这个家里面少了一部分,想起来了:没见三婶子!

三婶子是个活泼能说能做的人,经常来这里和大大说话,经常給做饭,蒜苗子和大大都习惯了,一天不见三婶子的面就心里空空的。大大和三婶子几乎不说话,但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眼神里都是理解和融洽。出嫁前,三婶子给蒜苗子薅脸,细线丝在三婶子手里就是剪子,把蒜苗子脸上的细汗毛一根一根地薅去,蒜苗子一点也不疼,挺舒服的。三婶子小声说着做新娘子的一些事情,像叮嘱自己年幼的孩子,眼光里释放着浓浓的疼爱。蒜苗子用心听着,不出声。三婶子问,你记住了吗?蒜苗子就点点头。薅完了,三婶子柔滑的手面抚摸一遍蒜苗子的面孔,像轻抚刚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眼睛里出了泪水,说:才几天的孩子啊,要出嫁了,要当新媳妇了!说着,把蒜苗子搂在怀里,亲了亲蒜苗子的额头,泪珠落到蒜苗子的头发里。

照照镜子,看俺闺女的脸,多么光滑,多么漂亮,开脸了,有面子,人活着就是过个脸面!

蒜苗子一直记得三婶子的这句话,感觉三婶子就是自己的亲娘。娘和三叔是一年离世的,蒜苗子盼着大大和三婶子成一个家,好像眨眼就能成,但一直没成,是个结,梗在蒜苗子的心里。

怎么没见俺三婶子?蒜苗子问。

大大闭了眼,眼皮哆嗦,紧紧地闭闭嘴,接着猛地张口,像河堤开缝,对蒜苗子说了三婶子的身上发生的事情。

一天中午后,三婶子来了,说:哥,俺今下午没别的事,过来给你干点活,兴许过会儿有来住店的,明天是蒙阴城的大集。

大大去挑水罐水缸,三婶子就收拾炉子抱柴火准备好做饭菜的料,一旦来了几个人,不耽误人家喝茶喝酒吃菜吃饭。

对了,哥,你烟盘子里的旱烟末子不多了,来个能抽烟的可就不撑抽,人家不高兴,大多是些烟筒,俺回家给你端一些来!三婶子说着就出了院门,出了门就看见十多个伪军押着六个衣不蔽体的八路从村东走来。双方都是十八九岁的人,都是一个县的人,有的还是一个村里的。伪军端着枪,八路都有伤,走得缓慢,很累的样子,有一个腿受了伤,被两个八路架着走,都一脸冰冷,眼睛淡漠地看着路,都不说话。三婶子一看就惊呆了,一个八路就是自己娘家二叔的三儿子,和三婶子最好,亲姐弟一样,上个月还来看三婶子,给三婶子逮了许多鱼来,住了一宿,两个人说话说到很晚,不断地响起笑声。

俺那个天啊,三子啊,你这是怎么了?!三婶子喊着,哭着,冲上去。伪军和八路都顿时停住脚,伪军抬起枪对准三婶子,八路吃惊地看着三婶子。伪军头子手枪一指三婶子,喊道:大妮子你咋呼啥!要不是一个村里的人,俺这就嘣了你!

三子虚弱地叫了声姐姐,就嗓子干哑了。八路已经几天没吃没喝了,伪军头子四狗子说这样八路就没有劲头逃跑了。

四狗子,你打小就不行正事,现在一个村的人就对三子下狠手,别忘了咱仨是一个老老爷!快放了三子,别人俺不认的,俺不管,俺求你放了三子!

你说得轻巧,俺还记着你当年扇了俺两耳刮子,咱俩有仇,但你是当姐的,俺不计较了!可三子是八路,要俺的命,要不是没有子弹了,这家伙五天前就嘣了俺!你问问三子,他拿俺当哥了吗?!现在落俺手上了,俺就把这几个货送给日本人,日本人很喜欢他们,喂的狼狗好多天没吃肉了!还一个老老爷,别人捅俺一刀子,三子捅俺八刀子!俺救他?俺疯了!伪军头子四狗子喊着跳着高,吐沫星子飞。

你还咋呼,你没干人事,狗都要撕你,你要是弄死了三子,天打五雷轰,断子绝孙!

你咋呼半天也没用,滚开,再挡道俺就叭呴了你!伪军头子四狗子举起手枪狠狠地一摆,跑来两个伪军,把三婶子架到一边。

叫她吵吵累了,今天不走了,到王家店住下,好好喝一壶,奶奶的!

伪军头子喊着朝前走,突然回身,朝着追上来的三婶子的脚前,砰砰两枪,吓得三婶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哭起来,喊叫着:咱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货,自己杀自家兄弟。

。。。。。

三子回头喊了一声姐姐。

大大把三婶子扶起来,回到家里说话。三婶子说:哥,你把俺的狗处死吧,三子和四狗子都爱吃狗肉。

那条狗有七八岁了,喂的不好,但它经常到田里河里找东西吃,聪明快捷,长得高大一些,为三婶子看家忠于职守,一个雪夜忘了开门,那条狗一身白雪地待了一夜,站在门口,看着街巷,感动得三婶子搂着狗脖子,流出了眼泪。

怎么能处死它啊?大大说。

俺得救俺三子兄弟!三婶子狠狠地说。

那条狗很凶,生人不敢近前,把一个要饭的咬得屁滚尿流,大大拿着绳子处死它感到心虚,三婶子拿根棍子跟在身后帮忙。没想到那条狗趴在草垛里,看着近前的两个主人,眼光柔和,以为三婶子来给自己挠痒痒,很舒服的,就放心地闭上了眼等着。

大大迅猛地套住了狗头,双手狠劲一勒,狗翻白眼,吐了一嘴白沫子,僵硬了四条腿,完成了在人间的使命。三婶子就哭了,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走了(死了),俺可怜的狗啊,要不是俺用你救俺的三子兄弟,俺会等你老(死),埋你到土里,谁也别想用一嘴脏牙脏了你的身!这是为了俺的三子兄弟,也是为了俺,你别怪,以后再来俺家吧,俺好好喂你!

大大不放心,跟着,三婶子红着眼去了王家大院,请四狗子吃狗肉。

四狗子鼻子一哼,说:你是想求俺什么事,说吧,孬好咱也是一个老老爷!

三婶子说:你把三子偷着放了,姐俺给你磕头,咱祖上也为你积阴德!

四狗子说:你别说了,你走吧,皇军已经知道俺押着几个人,少一个就毙了俺,你是想

叫俺替三子死,三子自己犯了死罪,皇军不会放过他,再说俺凭什么替他死,难道你也不想活了?!

三婶子说:你是个妖,俺不信你的话!俺救不了三子,俺给他点狗肉吃行不?

四狗子说:给俺狗肉吃,俺真纳闷,俺救不了三子,俺就知道你是给三子吃!不行,俺吃不上,三子一个快死的货,没资格吃!

三婶子说:你别这么说,你别打骂三子,别让他受罪,都吃!

四狗子说:行,都吃!你还得处死两条,人多!扒光溜了,在这里支上俩锅,煮上!

走出屋子,四狗子喊道:都听好了,今天下午,俺姐姐请大伙吃狗肉,俺们和你们八路一块吃,临死吃顿肉,也算对得起你们八路了!

大家都看着四狗子,三婶子,大大,八路不说话,伪军兴奋地吵嚷,吧唧嘴,伸舌头。

大大出了王家大院,像一个快疯了的人,拿着绳子,见狗就追,居然很快处死了两条,就地扒了狗皮开了狗膛,和三婶子把三条狗装一个大筐子里抬到王家大院里。村里人都说三婶子和大大那天不正常,都不和他俩说话,他俩也不开口,瞪着个要吃人的眼,吓死人了。被处死的那两条狗的主人也没说话,第三天才接待了主动上门的蒜苗子的大大,说:什么也别给,俺什么也不要,是俺的狗有福,伺候了几个临死的八路,就是让四狗子一伙的脏牙沾了俺的狗身,窝囊!

两口锅冒着热气,狗肉的香味在弥漫。伪军都看着两口锅,馋得满嘴吐沫,八路中两个人坐在地上垂着头,闭着眼想心事,一个是个黑脸的,一个是三子。三子想十三岁那年和四狗子挣碗狗肉汤在麦场上拔骨碌子(摔跤),最后打得都哭了,鼻子里流了血。忽然想不下去了,因为四狗子走过来,蹲下,看着三子,说:咱孬好是一个老老爷,但俺救不了你,你折腾得太厉害了,今天姐姐请你吃狗肉,咱要不是一个老老爷,俺就不答应,你不要以为这情分小,有人也看见狗肉了,也闻到狗肉的香味了,一定是想吃,但他捞不着了!

说着,放了个响屁,站起来,转身面对黑脸八路踢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的放屁臭俺,想死是不?

黑脸八路一瞪四狗子,但没说话,一晃膀子,又看别的地方。跑过来两个伪军,拉起黑脸八路。

俺就看你是这几个八路的头,都不说,俺也觉得俺没看错!是个班长呢,还是个排长?

四狗子拿把刺刀指着黑脸八路,说,都不说,你自己说,你说了,狗肉熟了俺多给你一碗汤喝,不说,你连味也别闻了!

黑脸八路不说话。满院的人都看着四狗子和黑脸八路。三婶子惊恐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断地看三子,生怕三子有动作。三子忽然站起来,哑着嗓子喊道:要杀就杀,别在这里充人物,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死吗,咱们不在乎!

四狗子不接三子的话,恶狠狠地瞪三子一眼,一摆手里的刺刀,对那俩伪军说:把这个

黑脸拉出去,到大河滩里审审!

黑脸八路几乎已经走不动,被俩伪军拖出了王家大院,四狗子跟着去,转回身来喊道:狗肉熟了先别吃,老子回来再吃!

到了大河滩里,四狗子一脚把黑脸八路踢倒在水边的沙滩上,黑脸八路爬到水里喝水,喝足了,转身面对四狗子,狂叫着:喝了这口水俺就知足了,不就是死吗,来吧!

(文稿/吕义国  责编/齐鲁文学编辑)

作者简介

   吕蒙,本名吕义国,男,山东省蒙阴县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处女作发于《北京文学》;获得过首届老舍散文奖,山东省委宣传部和山东省作家协会征文小说三等奖,首届公鼐文学奖一等奖;在《人民文学》(副刊)《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神武皇帝高欢传奇》和《吃天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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