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吕蒙,本名吕义国,男,蒙阴经济开发区宝德社区人,沂水师范八六年毕业,后曲师本科毕业,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作家,编剧,临沂市民间文艺家,国家级心理咨询师。获得过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家小说奖,首届老舍散文奖,公鼐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蒙恬论坛一等奖(电影剧本)。处女作发于《北京文学》,后在《人民文学》(副刊)《时代文学》《参花》发表小说。有长篇小说《神武皇帝高欢传奇》后更名(兰陵王的祖父传奇)和《吃天怪兽》和《荷塘月色》。电影剧本《红色燕翼堂》和《秦朝名将蒙恬传奇》等。 啊,我的桑葚园 吕蒙 第三章 要了桑葚子 县城是一个美丽富贵又神奇的地方,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放射着强大的磁力,吸引着乡下无数人,尤其是孩子。我想成为城里人,住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但我知道是个梦,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能进县城走一走,看一看,进一回商店,到书店里买一本小画册,买块糖吃,就算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了,回家的路上就能恣得像飞了。但我很少进城,没事进城干啥!在村里学校上学,放学后要干活,割草啊,浇园啊,拾鸡屎狗屎啊,没空进城。其实,没钱进城。所以,能进趟县城,就是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一个美好的梦想。 娘说:你明天进城吧,卖三十个鸡蛋,给你老爷到酒厂装回来五斤酒,你买本小画册。 我讲条件:买两本,我一本,妹妹一本。 娘说:不行,一本,你看,你妹妹还小,看不懂! 我说:我自己去害怕,城里小孩会打我的,我要叫上大果子,大果子也去装酒,还有小燕,小环子也去卖鸡蛋! 娘说:我也担心你一个人去呢,这样我就放心了,但要拿好鸡蛋,拿好钱! 夜里下起雨,雨点子狠狠地砸着地面,砸得盖咸菜缸的高粱杆编的盖子呻吟不止,聒得我很晚才睡着。睡了一小会儿就醒来,听雨声还在响,急得我没了睡意,要是明天还在下,就没法进城了,一个梦想就破灭了!于是我就祷告老天爷不要下了,雨点果然稀疏了,小了,听不见了。我提着的心渐渐落地了,老天爷真好!接着屋里有些明亮,月光扑进窗户,月亮出来了,这说明天晴了!我高兴得跳下床,赤脚跑到窗户前看天上的月亮,心儿快乐地跳着。月亮好像被雨水洗过一样,干净,明亮,挂在高高的天空,好像在向我说,快睡觉吧,小孩子,实在是不早了!我跑回床上躺下,屋里几只老鼠在跑动,好像是很高兴,跑得很快,像是演凑一曲睡眠曲给我听。。。。。。 我挎着鸡蛋篮子,背着半袋地瓜干和小酒桶,去找大果子。大果子背着地瓜干和酒桶站在门前榆树下等着我,我们一块去找小燕和小环子。 你老爷昨晚好吗?我不知道,要不我也去找了! 没有大事,就是伤了脚脖子,我娘叫我装酒给老爷喝,喝了酒就疏筋,好得就快了! 他是去摘桑葚子给小环子的奶奶吃,你老爷真是心善,自己吃苦!小环子的奶奶病了好多天了,听说好几次要咽气了。人死的时候老想着一件事的,可能是要见一个人,可能是吃一口想吃的东西。要是见了想见的人,吃了想吃的,就死得快了!没想到小环子的奶奶想吃桑葚,你说她吃了,快死了吧? 你盼着她死?上年你偷小环子家的白菜,她骂你,你记恨她? 骂就骂吧,我的确是偷了,但我不记恨她!我是看她难受,瘦得皮包骨头,坐在门口石头上,看着走过的人,也不说话,人家说,她也不回答,聋了一样,慢慢地站起来,哆哆嗦嗦,轻得像树叶子,一个风头就能吹倒,吓死人!伺候她的人更不省心,更累,更受罪!要是没气了,就都省事了! 小环子听了会骂你的,那是她亲奶奶!谁愿意自己的奶奶死?伺候着不累!你奶奶要是病了,你也盼着她早死啊? 你放屁,我奶奶要活一百年! 大果子骂了我就不说话了,帮我挎着鸡蛋篮子,我们来到了小环子家门前。小环子开门走出来,就斜背了一个空书包,黄颜色的,解放军的背包一样,我眼馋了一年多的。小环子的娘跟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说:小环子跟着你俩去逛逛,你俩个可要看好她,小环子要听两个哥哥的话!早些回来啊!怎么没见小燕? 前边等着呢,一块去。 啊,那我就更放心了,走吧。 我们走出村子,回头看小环子娘才关了院门。小燕抢过我的地瓜袋子背到肩上,我又夺回来,给她一个空酒桶。四个人说着话往前走,说的都是学校的事,很轻松地就走到了一座丘陵上。这是进县城路上唯一的丘陵,长满了树和草,鸟叫不少,还有野兔奔跑。一种安静被鸟叫声显得令人恐惧,多年前在这里发生过杀人案,流传着,形成了一种恐惧笼罩着,一个人走过能紧张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天黑就不敢路过此岭了。走到一半路了,我们忽然都不说话了,路两边的树草安静地看着我们,像要拥抱我们。我们相互看看,眼睛里都有了一丝恐惧,好像不会说话,不会笑了。我感觉浑身发紧,脸皮更紧。一只野鸡忽然飞起来,接着又飞一只,吓得我们啊地一声叫,小环子往我身上靠。我急得往一边躲,护着鸡蛋篮子,喊:不要过来,不要挤着我的鸡蛋! 小燕怒视小环子,喊一句:你是女的,别往我哥身上靠,注意影响! 我唱歌吧!大果子喊,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声音有些哆嗦。 我喊道:唱得好! 小燕也唱起来。小环子憋着嘴,双眼里有不满,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狠狠地踢着一块土疙瘩。我知道,小环子生小燕的气。我想劝两句,又一想,别越劝越生气了,还是不说的好。看看情况再说! 后面来了两个骑自行的人,像是干部,我们躲开路,他们就骑过去了。虽然没和我们说话,但我们很高兴,他们把我们的恐惧带走了,我们轻松起来,开始说话,共同议论电影《南征北战》,浑身有劲。 过这个丘陵,我们收获了恐惧,还收获了一只野兔。 可能是我们的响动惊动了草丛里的野兔,竟有几只横路冲过,消失在草丛里。这惹火了大果子的欲望,大果子拾起了两块石头。大果子扔石头的命中率很高,几乎没有空手。生产队会计家的南瓜悬挂在院墙上,瓜叶遮掩着,但远处的大果子一口气就砸中了三个,会计的老婆不知道谁砸的,破口大骂,大果子笑着对我说:这个娘们骂人水平高,听听挺过瘾的,上半年她说我偷她的南瓜,怎么解释她也不信,还把我奶奶羞辱了一顿,我记着呢! 我说:你真厉害! 大果子说:一个人不能冤枉人,不能随便羞辱人! 能吃上野兔肉,算是高级享受了!平时猪肉也吃得少,鸡肉更少,野兔也很难逮,人就是一个缺肉吃的家伙。村里的老傻子扛着一杆土枪,村南村北村西村东地转,很少打到野兔,老傻子可是个老猎人,野兔不好打! 大果子变了样,不说话了,也不要我和小燕小环子说话,谨小慎微地走在前头,随时攻击的神态。 快走出丘陵树林了,我说:外财不发命穷人,还是快走吧!但大果子保持着原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果然一只野兔横冲过去,大果子手里的石头恶飞而出,打翻了野兔,兔头冒血,浑身颤动,四条腿开始伸直。 大果子提着野兔,大摇大摆地前头走,我和小燕小环子在他身后议论:这只野兔是公是母,能卖多少钱? 大果子回头说:不卖! 野兔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大果子的步伐坚实得意,我心里冒着眼馋,希望那野兔的鲜血能够落到大果子的裤子上。大果子的裤子有几个小窟窿,露着发黄的肉皮。 卖了吧,买条裤子穿!我高声说道。 大果子停住脚,回头看我,眼睛里飘荡着一股怨气,还有了泪光。我知道戳到他的心窝子了,不敢看他了,去看小燕。小燕没看我和大果子,仍然往前走,嘴里咬着一根草穗子,像一只饿肚的小鸟,说:大果子说得对,不卖,我们四个烧烤了吃,我和小环子烧火,你两个扒皮开膛! 你真馋,不要脸,小妮子家张口吃闭口吃,没人要你!大果子喊道,加快了脚步,顺手薅了一把高到腿腕子的草穗子,捂到嘴里嚼起来,马上就往外喷,吐沫和黏黏的碎草穗子被风一吹,往身后的小燕脸上飘落。 脏死了,你这个坏蛋,我打死你!小燕喊着去找石头蛋,但只抓起一把土坷垃,投向前边的大果子,没成想风把细土吹回来,差点迷了小燕的眼睛。 大果子笑着在前边喊:打人没好处,大果子是好人,好人更不能打! 大果子在前边得意地笑着,故意摇晃着身子出洋相,那只野兔前后摇晃得好像活了一样,惹得我和小燕笑,小环子也笑了。 别摇了,小心你的鸡蛋!小环子喊道。 这一路有了收获,有了吵闹,有了笑声,我们忘记了可怕,心里只有蓝天清风,被高兴和愉快鼓舞着,很快走近了县城。 县城外有一条南北流向的河,一座矮矮的石桥勾连着县城和郊区,几十棵粗柳和老杨守着这石桥不知多少年,但一直白天黑夜地站着,和这石桥装点着这座质朴的县城。雨天水大淹没石桥,没人敢过,石桥两边挤满过桥看水的男女,喧哗骚动,一片热闹。那回大集,我爹进城卖白菜,中午骤雨,河水从北部滚来淹没石桥,困得我爹坐在木架子车上等到落太阳才看见石桥露面,过桥到家时天出月亮,饿得头晕,令我厌恶县城,感到县城像个折磨人的妖怪。但吃了爹买的两片糖酥,我心里高兴起来,以为县城是个能给我美味给我高兴的地方。娘埋怨爹不吃糖酥饿得头晕,我给爹一块,爹笑笑说:你吃,长大了进县城当工人,多买点给爹吃就好了!爹娘的希望包围了我,我仿佛看到自己走在县城里的样子,被一个虚构的将来振奋着。 上了石桥,我们四个人慢慢走着,像踩在丝绸上,看河水穿过石桥洞,看几片树叶如何进洞如何出洞如何漂流到远处,好像把我的心思牵到了一个没去过的远方。我发现县城这个神奇的地方让我也要变得神奇,我们小孩子很容易地改变着幼稚的念头。大果子几乎不说话了,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很快卖了鸡蛋,减轻了负担,藏好了卖鸡蛋的钱,高兴地走进酒厂。大果子眉头还皱着,看人的眼神很警惕,防着贼似的。有个买鸡蛋的城里男人夸奖了野兔,要买,大果子摇头,说是自己留着吃的。那个城里男人走了几步还回头看野兔,大果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和小燕小环子走到自来水管前喝了几捧水,又开始洗脸。凉爽清澈的水真好,面孔好像被洗得很嫩很香!村里哪有自来水,河里水也算清澈,但没有自来水干净。进县城喝一次自来水并用自来水洗一次脸,真是村里小孩子盼望的事,真是我很高兴的事情!洗得很快很马虎,我担心被酒厂的人阻止,提着心,见没人过来,才心安。这是一次极好的享受,放弃的孩子几乎没有。但大果子站在那里看我们喝啊洗啊,不过来。喊他,他也不动,眼神可是要过来的,只是脚踩着死野兔的尾巴。我看出来了,大果子是害怕野兔瞎(丢)了,你给他拿着,他才会过来的!小燕说。 小孩子,这自来水是你们家的吗?走开吧! 有人来洗手洗脸了,围了自来水池子。我们走开,去拿大果子的野兔,但大果子不给,说:我不洗,咱去卖地瓜干吧。我和小燕前头走出几步了,身后大果子还回头看那几个围着洗喝的人。小环子走在最后面,好像是大果子的护兵。 我喊:走吧!大果子赶上来,舌头舔舔干燥的唇,再看看手里的野兔。 你太小心了,没人拿你的!我说。 不是这么回事,我总觉得城里人鬼,会抢我的,我可不能松手!大果子说。 进酒厂地瓜干储藏库,我感觉最有意思。 村里种有地瓜,我天天吃地瓜干煎饼,对地瓜干习以为常,甚至心生厌恶反感。但进了储藏库,我惊讶不已,对地瓜干心生敬意,因为这里的地瓜干多得成了一座巨大的山岭,就像雪山!来卖地瓜干的人,提着装有地瓜干篮子或布包,走向雪山岭,排成很长的队,伸向山峰下的一个平台。平台上摆着一张木桌,记账开单子的女人坐在桌前听着写着;有一台拖板秤,称着人们的地瓜干。称称的男人翻检着地瓜干,检查着质量,要是拿出一只有烂斑的扔一处,麦动瓜干的人腮帮一抖,眼光出手去拦截,人家吆喝着斤两了,心也就放下来了。卖了地瓜干的人挤在木桌前等着拿单子,称秤的男人拿着一张烂了一半的地瓜干片子,吼道:你的有烂的,先不过称,你上一边把烂的检出来!那中年男子到一边捡,顺手抓了一把脚前的地瓜干放进自己的布袋里,被看守人看见,冲过去就是一脚,喊道:这是国家的地瓜干,你敢偷?!那中年男人被踢翻了身子,从高处滚下去,但手里紧紧抓着布袋子口,滚到半山腰就停住了,然后又像壁虎一样往上爬,萎缩地蹲在踢他的人面前,拿出偷的地瓜干,听着训斥,一个劲地点头。 称秤的男人不称了,拿着手提喇叭喊:每个人都听着,你现在排队过秤,你必须老实!不能把烂的卖给国家,更不能偷你脚下的地瓜干子,那是酒厂的,国家的,你偷就把你逮起来,判你个几年! 雪山岭上的男女都老老实实地听着,然后小声骂偷的人,因为他耽误了卖地瓜干子。终于,雪山岭上的一条弯曲的队伍向前走动了,像一条黑色的长蛇在雪岭上慢慢地爬。称秤的男人喊起来,写单子的女人忙起来,拿着单子的人往山下走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进酒厂地瓜干储藏库见到的事情和场景,跟老爷一块去的。老爷看我惊得不说话,看看袋子里的地瓜干,说:咱的地瓜干没有烂的,不能坑人,不能坑国家,人穷志不穷,不能偷,丢人! 我感觉这地瓜干储藏库干净得很,那雪白的地瓜干不能踩脏,就抬脚看脚底脏不脏,大果子和小燕小环子也抬脚观察。 我的鞋底干净!大果子说。 我的更干净!小燕喊道。 小环子看看翘起的脚后跟,看看鞋前脚,脸色舒展,没说话,看看我,意思是干净的。 我没说话,跑一边在一丛青草上抹一遍鞋底,小环子也学我一遍。快走到门槛了,我忽然停下来,看眼大果子,把大果子看得一愣,便盯住大果子手里提的野兔。我仿佛看见血红的野兔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到地瓜干上,看守的人对大果子拳脚相加,大果子被打翻在地瓜干上,捂着头向“雪山岭”下翻滚,痛苦喊叫;红血撞击白色的地瓜干,像有很大的声响轰击着我的心灵;红色对白色的渲染,强烈地抨击我的眼睛,我感觉眼睛生疼。我整个人慌起来,眼神分散出恐惧。 它已经不流血了?大果子把野兔举到我眼前说,眼睛湿润地看着我。 你不敢保证它不流血,万一流一滴,人家就要处理你,就要没收你的野兔!我说。 说得对,一定没收你的野兔!小燕着急地喊。小环子没说话,但急得满脸通红,两个眼珠在大果子脸上和我的脸上不停地转。 大果子看看野兔,说:不会流血的! 只要你愿意人家没收你的野兔,你去就是!别怪我没给你提醒!我说。 那我不进去了,你给我卖了地瓜干吧!大果子把地瓜干举给我。 小环子站到大果子身边,说话了:我也不进去了,他一个人在外边我不放心,猛虎也难敌群狼。 我和小燕进入了爬山的队伍,大果子提着野兔蹲到一颗树下的阴凉里,一旁是站着的小环子。等了一个小时,我和小燕下了“雪山”,出来不见了大果子和小环子。我们喊他俩,引来别人的眼光,不见大果子和小环子出来,就去四排房子前的装酒坊。大果子果然在这里排队挨号,笑着喊道:快来,这就挨到我们了!快走到他面前了,我的笑容立刻僵硬了。野兔哪里去了?小环子哪去了?大果小声说:小环子拿着去解手去了,瞎不了,这就回来!你看来了来了! 小环子柃着野兔跑过来,呼呼喘气。我们进了装酒坊。 装酒坊里有两个白胖的女人,很洋气,一个收单子,一个拿着酒勺子舀酒称斤量。一段弯曲的青砖柜台边十几个大酒缸,释放着浓烈的酒味。装酒坊里鼓荡着酒味,呛得我要咳嗽,小燕已经跑出去咳嗽了。但其他人安静如初,像鱼儿游在水里。那两个女人还在说着故事,还在熟练地工作着,还为所讲的故事笑几声。大果子嗅嗅鼻子,叭嗒叭嗒嘴,好像吞咽了一口美好的东西。小环子提着野兔站在门口往里面看,舀酒的胖女人停了手,側着头看小环子,说:哎,小姑娘,兔子卖不卖?小环子摇摇头。收单子的胖女人不耐烦地说:不卖就上一边去,血糊淋烂的恶心人嘛!小环子一低头到了门外,小燕埋怨道:叫你躲一边去你不听,你馋人啊,人家还嫌脏呢!小环子说:就是馋馋她们,捞不着吃!两个人就小声笑。最后一勺酒装进了我的酒桶,舀酒的胖女人说:这兔子是不小,我爸爸上个星期说想弄一只送朋友的,现在也没捞到,这小姑娘又不卖! 她这一说,死了的野兔在我心里又增值了不少。 我们走出装酒坊,抱着酒桶,坐在墙边的沙子堆上休息。一装上了酒,我们就放心了,一下子感觉累了,感觉饿了,坐下来看来往的人。小环子看沙上的蚂蚁在爬动,大果子说:我拿着吧,你肯定手脖子疼了。小环子摇着手脖子,说:提的时间长了,不过它也真是沉! 一个细高个子男人走出地瓜干储藏库,看着手拿的纸单子,像是小声念了一遍,一抬头看见树荫下的大果子,就走过来,端详那只野兔。 小同学,我想买你这只野兔。 不卖! 我家中有个病人,年纪大了,想吃野兔,你卖给我吧。 病人,编的吧? 我说的实话。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任家洼村的小学老师,卖给我吧;我这里有一小袋桑葚子,送给你吃,好不好? 什么时候了还有桑葚子? 真的,树种不一样,熟得晚,是别人送给我的。 那我看看!还怪新鲜啊! 给你吃,野兔卖给我吧! 。。。。。。 我给你好价钱,这野兔是新鲜的。 。。。。。。 你别看了,不就是一只野兔吗?卖给我,你再打嘛! 不卖!我想买你的桑葚子! 大果子可怜巴巴地说:你卖给我吧,我奶奶年龄大了,好吃桑葚子,你是当老师的,心善良,行行好吧!说着向人家伸出了双手,又说:这只兔子我有急用,改天我再逮了就给你送去,任家洼我熟路,有我的一个姑奶奶在那里,我说话算话。 那老师被说动,就把桑葚子给了大果子,没要钱。人家一走,我和小燕小环子激动地眼泪汪汪,夸赞大果子真能。冷静的大果子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我逮到了兔子一定给他送去,我说话算话!来,一人三个桑葚子,先吃着,别嫌少! 由于这是很晚的桑葚子,我看得很珍贵,慢慢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咬着。紫色的桑葚柔软着扁了碎了黏了,融出甜的汁液,流入我饥饿的腹内,送给我巨大的香甜,诱惑得我顿生剧烈的吞咽欲。我手哆嗦着把第二只桑葚子放进嘴里,很快就咽到肚里,又很快吃了第三个,饥饿之火被烧旺,我盯着桑葚子布袋,说:咱吃了吧,饿坏了! 大果子把桑葚子布袋藏身后,冷脸瞪眼,说:不行!我是留给我奶奶吃的!她以为现在没有桑葚子了,吃起来一定觉得是吃了山珍海味!我们小,吃的机会还多!走,回家! 一听大果子的话,我仿佛看见他奶奶吃到了桑葚子高兴地微笑着,就不说话了。我对那布袋桑葚子格外看重,有了掌管的心愿,压抑着吃的欲望。 我拿着桑葚子布袋吧。我的手伸向大果子。 我的东西,我自己拿! 他替你拿是让你歇歇,你别不知道好歹!小燕喊道。 小环子也说是。 大果子得意地一跳高,伸展两臂,右手攥着桑葚子布袋,左手提着死野兔子,猫腰一跳一跳地向前跑,喊着:你看看,轻快得很,你三个快追,要不晚了就追不上了! 我们背着酒桶跑起来,高兴地笑着,感觉县城的泊油路真干净真平坦。大果子像鸟头,小环子和小燕像鸟的两个翅膀,我是鸟尾巴。我们像一只大鸟,终于飞到了县城的出口处,看见了河水石桥,听见了悦耳的流水声。大果子停下来,喘着粗气,回头看我们说:坏了,我想买本小画册的,忘了!然后抬头看太阳,说:书店关门还早呢,回去买!你们不去也行,头里走着,我会很快追上的! 他要是把桑葚布袋和野兔弄丢了怎么办?我得盯着!买去,我跟着!我喊道。 我也去,走!小燕和小环子喊着就转回了身。 我们走在去新华书店的路上,兴奋地说着该买那本小画册,甚至争论起来。我没钱买,当然是争论的失败者。没想到书店里卖小画册的专柜前挤满了小孩子,大果子和我挤到柜前,一只手抱着酒桶,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柜边,身子被其他人挤得前后东西地晃动,非要被挤出去不可!小燕拿着桑椹布袋,小环子提着野兔,站在人群外边。我和大果子又挤出来把酒桶放到小燕和小环子脚前,再挤进去。她俩双脚紧顶着酒桶,却面向在拥挤的我们,眼睛扑闪着万分的焦急。终于,售货员对大果子说话了:你要哪一本?! 渡江侦察记! 小画册拿过来了,大果子伸手去兜里掏钱,我为他撑着拥挤的人。 快支钱!不要拉倒,别在这里添乱!售货员喊着,生气地把小画册收回,又去接待别的小孩子。 大果子忧愁地看着我,说:钱,没了! 我大吃一惊。我们颓丧地挤出来,我们四个人向门外走,留恋地回头看拥挤热闹的柜台前。 小燕说:把死兔子卖了就有钱了,就能买画册了! 大果子没搭腔,盯着路走,找他的几毛钱。 我们很沉闷,走得很慢,瞪得眼睛要掉出来,眼光要把地皮刮一遍,但走了一段路了,一个钱也没见,引得过路人都奇怪地看我们。终于按原路走到了县城出口处的河流石桥边,我们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忧愁失望的眼光扫来扫去。太阳西坠,也不那么热了,仿佛很累,变得温和,要到西山顶了。 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丢的钱?我说。 大果子愁眉苦脸地摇头,说: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光想着别瞎了兔子,别瞎了桑葚子,结果瞎了三毛钱。。。。。。 小燕往河流里投石子,说:这下好,我们的希望落花流水了! 大果子蹦起来,接连往河里投了六次石块,击起六次浪花,但还是消失如初。我怎么也回想不出大果子掉钱的时间和地点,感觉再找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劝劝大果子消消气,早点走上回家的路。 一个挎着菜蓝子的城里娘们走过来,也挨过去看小布袋口,不由惊叫道:哎呀,是桑葚子,我最喜欢吃了!小孩子,快,快卖给我吧!我晚上睡不着觉,吃了桑葚子就睡着了! 我们很惊讶,怀疑这个娘们说的话。大果子急忙攥紧了布袋口,说:不卖,自己吃的! 城里娘们把几张纸票子往自己手心里一砸,就去抢布袋,喊着:多给你钱,别不识好歹,你这个乡下小孩子! 大果子提了小布袋就跑,我和小环子小燕紧跟上去,城里娘们气得在原地骂了起来,小环子和小燕跳着指着和她骂起来。 大果子喊:别找事了,来了她的家人我们就走不了了,快走!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脸色都好看,心里轻松高兴,步子迈得也充满了劲头。 大果子开始唱歌,调子变样,不好听。我们耻笑他,他不当回事,开始唱豫剧《朝阳沟》里银环唱的选段,唱得我们一路欢乐。 小燕喊:大果子你别唱了,画册没买到你还恣得呲着个牙—— 大果子停了歌唱,一眼不眨地看着小燕,说:你朝巴还是我朝巴?画册以后可以买,桑葚子没有了你上哪去找,这可是今年最后的桑葚子!死兔子没有了你上哪逮,你以为好逮啊! 小环子低了头,对我说:大果子真不简单! 大果子前头走,走得很快,很愉快。到了村口要分手了,大果子把桑葚子分成四份,说:这一份给你,这一份给你,这一份给你,这一份给我!谁要是自己偷着吃了,谁就是小狗!以后我不跟他(她)玩了!这野兔给谁呢?我是给强子你老爷留着的! 我大吃一惊。 大果子看着我提着野兔去桑葚园子找老爷,才背着酒桶往自己家走。 这时,月亮升上来,照亮了我眼前的桑葚园子。老爷给兔子扒了皮,洗干净了,剁了兔子的两个腿,对我说:你回村时拿给大果子的奶奶吃,腿上肉多。我问老爷:大果子怎么不给他奶奶吃给您吃,老爷? 老爷笑笑说:你不问我也要说给你,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敬我一寸,我敬你一丈,人情一把锯,有来有往,上年一天刚刚黑了他来偷桑葚子,叫我逮住了,他说他听说他爸爸要从监狱里出来,他先摘下一些桑葚子等着给他爸,我一看这个瘦孩子这么孝顺,我给他摘了一大盆,跟他说,就是你爸不回来,我也给你摘!他眼泪汪汪地问我,我爸会回来的吧?端着盆走出去十多步了,还回过头来说,老爷,您说我爸能不能回来?我说,回家吧,你爸早晚会回来的!我看见他把盆子放到一个膝盖上顶着,腾出一只手抹眼睛。。。。。。好孩子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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