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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城文苑】吕凤君:如意的军号人生

 砚城文苑 2022-09-03 发布于山西

如意的军号人生

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古城打来的电话,余音还在耳旁萦绕,手机的铃声又再度响起,一句“老战友,我们已经到吐鲁番了,正在过火焰山呢!”的话提醒我,多年不见的老战友就要到了。

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行车几乎和声音一样飞快。几天前,战友兰如意还在电话那头,计划着到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新疆走一走,眨眼工夫,一行人马裹挟着有些疲惫的秦风汉雨,就要到瓜果围了一圈的西域重镇乌鲁木齐了。

如意是我的同乡战友,我俩有不少共同之处,说小点是“同病相怜人”,说大点是“命运共同体”。

黄土高原世袭地,管涔山下是吾乡。

他生长在一个叫南窊村的梁上,我生活在一个叫小寨村的坡下,十里地界里,同一片蓝天下,共同分享着南起的雨和北来的风。

从小,牛羊是我们信赖的舞者,山风是我们成长的旋律,一炮黄尘和一身泥土,就是我们最为自然,最是快活的幸福模样。

我俩都属“干部子女”,如意的父亲是村里多年的支书,我的父亲是村里十几年的主任,只是我俩的父亲只有党龄,没有工龄,所以,我和如意享受的待遇是,当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越边境吃紧,中苏边境对峙,在国家危难时刻,两位忠诚质朴的党员,一对老实巴交的父亲,尽管内心充满了矛盾,还是咬牙把刚念完高中的儿子,送给了国家,去遥远的大西北服现役,踏上了生死未卜的“战场”。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十天六夜的一路西行,我和如意被淹没在运送新兵的闷罐车专列里,故乡渐渐模糊成了夜晚时隐时现的梦。只有稚嫩的乡音,似乎在反复验证着“客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的人生命题。

寒冷的天山脚下,我们雪花般飘落在这座陌生的军营里。

战争改变国家命运,从军改变个人命运。在紧张的备战应战中,中苏边境紧张的气氛,最终平息下来,危机四伏的剑拔弩张,被调停成楚河汉界的和平共处。我和如意摇身一变,由晋西北的农村青年,转变成了大西北的部队军人。

南窊村走出来的如意,一出家门被愣是吓了一跳后,便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老实、本分,实干、苦干,父亲从政多年的经验,同样适用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军营。

人生难得如意。著名作家林清玄有言:“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常想一二,不思八九。” 世间万物往往都取决于我们的一念之间。正所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一念想开,天地皆宽。在生命这程旅途上,释怀,不仅是放过他人,更是解脱自己。

同样是山里人,如意就不一样,他不像我等愣头愣脑,反应迟钝,他既有山里人的硬朗和底气,又有山上人居高临下的眼界与胸怀,一个遇事能够看开,且善于在放下中选择拿得起的后生。

如意一进军营,就被从天而降的命运使者一眼看中,挑选中当上了所在部队火箭炮营营部的通信员兼司号员。


引人注目的司号员,究竟暗藏多少玄机?单这名字,就够人琢磨得死去活来。背囊里褪色的字典简单地言说,司号员,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管吹号的战士,俗称号兵。军中有言:“号兵是先锋者!”所谓“先锋”,就是一有战事,无论大打小打,号兵永远是冲在战火前面的人。牛耶,畏耶!

号兵,是百里挑一的人,一个好的号兵,好的身体和好的模样,缺一不可,当然,还要有相应的文化程度。如意,是我们一起入伍的近二百名同乡战友中,唯一一个被挑选出来当上司号员的,称其为凤毛麟角,一点也不夸张。

如意长得虽不算英俊潇洒,但一定是俊眼修眉,穿着得体,精精干干,属于那种人见人爱的俊男。我和如意相比,真有些天壤之别,貌不惊人,心无城府,就是这改头换面的绿色军装,也掩饰不住我傻头傻脑的样子。如意能当上大家羡慕的号兵,与他的长相和机灵,不无关系。

人穷志短。我先学得是驾驶,准备为连队开解放卡车的。好心的接兵首长,看我家穷人丑,顿生怜悯之心,让我学得一技之长,退伍返乡后有个谋生的手艺,说不定还能找上个媳妇,过个日子。后又因我爱写写画画,被机关领导发现,抽调到政治处搞新闻报道去了。

命运之舟,不是随风飘荡,而是因令而行。一个人的手指一点,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的江山社稷。

司号,司机,一字之差,如意就是靠对一把军号莫名地喜爱和劲“吹”,杀出军旅生涯的一条“血路”,也“吹”出了一首人生的希望之歌。

人生的转机,命运的选择,往往就在这一挪一动和一起一落之中。

人常说,走着走着就差下了,看着看着就落下了。不管怎样,就个人成长进步来讲,如意始终是主动的,或者说是积极的,我一贯是被动的,甚至是消极的,如意属于进攻类,我则是保守型。说到底,我更像一个等着天上掉馅饼的人。听天由命的话,是说给我听的。

新兵,一个军人成长的特殊阶段,是个只知耕耘,不问收成的季节。我们像故乡山坡上散开的羊群,四处无牧歌,心中有草滩,各有其位,各负其责。近二百名同乡战友,几十个不同职业,围绕炮兵这个主业,操枪的、弄炮的,站岗的、放哨的,养猪的、种菜的,做饭的、守库的,学侦察的、搞通信的,做木工的、搞修理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在团里任何一个角落,走哪里都有战友,都能听见熟悉的乡音。

我和如意是,他吹他的号,我走我的道,司号,开车,各尽其责,各显其能。

周末是兵们的盛大节日,新兵尤甚。那时候是单休日,每逢周六晚饭后或周天,我们这些清一色的新兵,和各自的班长请假后,在不能远离营区的情况下,或营房一角的大柳树下,或团军人服务社门前的开阔地里,如四季不歇的麻雀,带着一身的喜悦和苦楚叽叽喳喳地择林而栖。

最初的相聚多是群聚,绿洼洼的一片,一圈一圈地围站着。平时的紧张严肃,顿时松散下来,人人嘴里叼着一支一毛七分线一包的新疆产的“雪莲”香烟,自在中显出一分酷气,大家在吞云吐雾中,说着晋西北老家的土话,诉离情别绪,话新兵生活,说连长,骂班长,一阵情绪激动中,有的眼泪汪汪,有的脏话连篇。一时间,人群就是一锅沸腾的开水,热气腾腾中,心花如水花四溅。说了,骂了,乡友见面了,怨气渲泄了,一看请假的时间到了,大家或独自或三五成群,兔子找窝似地回到了各自的单位,想家的心情随集合的哨音,在一长一短中,慢慢散了开去。

和如意见面,多数是在如此的“周末大舞台”,我俩在“大聚会”中捕捉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后,便心有灵犀地移到了人群角落一隅,话没开口,把烟接上,一人一支,连续作战,仿佛烟停了就气断了,气断了就话没了,所以烟火如香火,不能断,延绵有时靠得不只是一根火柴,还有不灭的信念。有资料讲,B型血的人吸烟概率高达67%,而O型血的我,也被那个特殊的环境所感染,我就是那一刻,准确地说是那一时,才学会抽烟的。当然,我一口也没往肚子里咽,我不怕熏黑肺,是担心循环往复的烟气,像老家火炕下埋伏在炕洞壁上黑乎乎的焦油,糊住了我本来不太够用的脑子。只是,逢场作戏的我后来就自然而然地把烟忌了,不像如意坚持得那么好,现在还拼命地吸吮那个给他带来无穷快感和乐趣的白色纸棒。烟雾缭绕,也是一种境界。

我不是盯着如意快要烧到嘴唇的烟把儿,而是一眼看到了他嘴唇上隆起的一圈褐色结痂。我问如意:“疼不?”“不疼,大劲过去了!”如意轻描淡写地问答。他说,这是每天吹号练的,每一个司号员,或者说是每一个成功的司号员,必须经历的。话语中,透出了他一贯的努力与自信。我从如意那一嘴的结痂中,窥见了他像南窊村的父亲对土地的沉迷一样,喜爱着自己的号兵职业。

当那把军号清纯的铜声,由营部的世界飘扬到团部的天空的时候,凭借着“一把军号闹革命”的人生规划,如意的军旅第一步也被吹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我所在的连队离团部很近,近得一抬头就可以目睹团机关神秘的芳容。一心想,能进得了这个长得像五角大楼的地方的人们,究竟是些谁们?战友如意,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走进了“五角大楼”。他是提着军号,抑或是吹着军号,跻身这个略显神秘的地方的。

如意的号音特别有质感,宏亮、清脆而有力量的召唤,加上他如抗日战争期间活跃在太行、吕梁山山顶上,一个个为胜利频吹冲锋号角的号兵挺立的身姿,一个新时代的号兵形象,更加真实和丰满起来。如意在团部值班那段时间,好多人都说,这号吹得好,准时,什么时间吹,分秒不差;准确,听号如令,清清楚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宏亮,号音一响,声如洪钟,入耳入心。就连我们驾驶班寡言少语的班长老郑都说,你这老乡号吹得和人一样精神。如意周末到班里找我,老郑见过他,河南老郑忧郁的眼神里,从不放过一个有亮点的人。

那段时间,如意有声无形的军号声,成为天空中飘下来的另一个战友,每天在陪伴着我。最迷人的是息灯号,忙碌了一天的我们,最盼的时是这一声号响,此号一响,十分钟洗漱上床。熄灯号如故乡的夜晚顺坡吹来的山风,哗哗啦啦中,拍打着窗户,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梦乡。最要命的是紧急集合号,这号才是无情的,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只要它一响,我们都会快速而无言地穿衣服、打背包、携装具,在催命般的规定时间内,整齐列队。此时,我倒有些“恨”起了如意,吹什么不好,偏要吹这穿错衣服、摔了跟头、碰了墙壁的破号?骂归骂,号令还是要听的。起床号最是精神,睡得再沉再香,只要嘹亮的号声从虚掩的门缝挤进我们的大通铺,无须揉眼伸腰,无须爹催娘叫,我们便一个激灵,麻利而军容严整地站到了集合的队伍里。

当如意的军号声吹得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如意也收获了应有。

此刻,乌鲁木齐秋高气爽,一向无云的天空,今日显得更蓝。

“向前看!”随着指挥员的一声令下,参加乌鲁木齐军区庆祝建军54周年大阅兵活动的“号兵方队”,正齐刷刷地手举军号,正步通过主席台前,接受自治区领导和军区首长的检阅。

如意就在这由120人组成的“号兵方队”中。那阵仗,那威风,在时隔41年后的今天,当说到让他一生荣光的那次阅兵,如意便噌的一声站起,目光如炬,手举军号状,正步走起,威风凛凛,不减当年。


又是一个平常的清晨,太阳就要翻过却勒塔格山,准备露头的一刹那,如意起床的号声又响彻营区的上空。此刻,一个人正站在不远处,像欣赏一件雕塑作品一样,逆光下瞅着如意手持军号的身姿。这个人就是巴顿将军一样严肃的本团参谋长,“不错,不错,像个号兵!”这位姓常的参谋长,把话留给刚吹完号的如意后,便消失在早操的队伍中。没想到,不久之后,参谋长当上了一团之长,如意继续当他的部下,只是流水般的岁月,不经意间,把司号员打磨成了司务长。

1982年的春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早些。南窊村的父亲第一次赶着耕牛,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耕种着自家的那份责任,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西边,老人像喊他的牛一样,大声地喊着:“儿啊!等你再回到咱家,粮食都堆成山啦!”这是父亲对远在大西北的儿子的呼唤。此刻,从军校毕业的如意,背着行囊刚刚走进了他熟悉的团部营区。土地与军旅,一程血脉相连的距离。

有意思的是,军校毕业的如意分配到了我所在的连队,被任命为司务长,由司号员到司务长,上衣的两个口袋,变成了四个口袋,这一变,如意从此就走进了令人羡慕的军官队伍里。

此刻,如意静静地站在那里,脚下就是他曾经每天吹号上岗的地方,那个曾经高于地面三十公分的水泥平台,变换成了叠加三层的大理石镶嵌的国旗基座,过去站在这里的他被高高的不锈钢旗杆所代替,鲜红的国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如意盯着国旗的眼睛,不知是被正午的阳光刺了一下,还是被风吹起的沙子进了眼睛,抑或是睹物生情,想到了什么?站在一旁的我,清楚地看见如意流泪了,只是这泪浅浅地又被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午饭的号声响起,这号音是从营区的一个个电杆上制式的音箱中传出来的,统一,固定,甚至有些呆板,天天如此,毫无变化,再没有像如意他们这些“活着”的号兵,对每一个号谱的理解,以及理解后的激情表达和呕心创造。返回连队的路上,我俩一路无语,如意作为铁血号兵,那个让他青春洋溢的职业,那个收藏了他多少梦幻的名字,那把读懂了他多少汗水的军号,始终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或许这就是变革给人们带来的冲击,时代的变迁,总会让曾经变为今天,变革的故事亦如出手的手榴弹,人们喜欢它的落地开花,但惧怕它的震耳欲聋。我们总在怀旧中,长大变老,改变你能改变的,接受你不能改变的。部队的号兵,亦如战功赫赫的骑兵一样,在军队大变革的潮流中,永远的一去不返,成为了历史。

习惯于声音中生活的人,常有一种飞翔或穿越的感觉。只要军号声一响,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干什么,如意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放下手中的活,目光炯炯,挺胸抬头,向着远方,有一种随时出发或冲锋的激情与冲动。如意习惯性地以为,自己就是一个与生俱来的号兵,是一把渗透着血与火的军号,触碰一下就是义无反顾出击的声音。

那年,从不爱麻烦人的如意,从咸阳打电话过来,要我想办法在部队给他找一把退役的军号。经四处寻找,我给他找到一把仿制的军号。如意拿到手后,明知不是真的,但他一样如获至宝,用心擦拭,并在号柄处扎一条崭新的红布,置放于床头,心情好的时候吹吹,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要吹吹,每逢“八一”“国庆”更要吹吹。吹,是号兵的职责;吹,是如意的人生。

如意军校毕业的第二年,我也如愿考上了军校,人生的挥手告别,往往成为了风景,一等就是四十二个春秋的风雨……2022.9.1. 于乌鲁木齐


 


吕凤君,山西省五寨县人,少小离家,在新疆边防部队工作多年。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爱好文学、摄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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