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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县城 | 李成

 芸斋窗下 2022-09-03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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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区一角(本文照片均由李文摄)

童年和少年时代,县城在我心目中是一座古朴的小城。除了没有城墙——那是在抗日战争初起时被拆除了的,为了敌机轰炸时,方便群众疏散;街道也只有四五条:一两条长些的,两三条短的,大多弯弯绕绕。它所有的也就是一些水泥砖房、小楼,中间有一座广场,街旁有一些商店、机关而已。但毫无疑问,它是全县人向往的中心。十里八乡要处理一些大的事务,买比较贵重一些的物品,都得来这里。

我家所在的村庄离县城大概有十三华里,这样的距离,以当年的交通方式,不算近,但也说不上远。我们不能轻易就上县城一趟,但稍稍下个决心,付出一些努力,去逛一趟也并不难,不会像远在深山,或相距百余里地的远乡的村民,去一次县城便是大事。所以,我们一般从能记事起就对县城不陌生。

但我已经忘记自己何时第一次上县城了。最早的记忆是五六岁时,有一天晚上,半夜醒来,忽然睡不着了,辗转反侧。父亲被吵醒,问我怎么了,我无言以答,只好信口胡诌,说我不舒服。父亲摸摸我的额头,对我母亲说,嗯,孩子是有点发烧,明天带他去县医院看看吧。第二天,他果然把我架在肩上,驮到了县城,穿越街巷,直奔地处县城西北隅、相对偏僻的县医院,当然没发现什么异常。我的父亲为我白累了一回。

后来去县城的次数不断增多。六七岁时随父亲去澡堂洗澡,上学以后,每年随同学、老师来烈士陵园扫墓。有几次跟着父亲到南大街吃馄饨,从街这边店铺里买好木牌,却要到对街的铺子里端食品,总觉得有些奇怪,而那馄饨也着实圆润可口。偶尔还随父亲及其同事到电影院看电影,记得最初看的是《钢铁战士》,印象中有被捕的战士面对敌人的拷打坚贞不屈的画面,后来重看此片,却没有看到这样的镜头,因此有些疑惑。每次去县城都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在麻石铺的巷道上颠簸,两侧古色古香的房屋曾引起我的好奇心,可惜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印象最深的还是离城门口不远的“小猪集”,一个卖猪的地方竟然也有两层楼,从窗洞里可以影影绰绰看到人们交易的场景;离此不远,竖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模仿领袖手迹书写着七律《送瘟神》。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放这么一块牌子,后来才恍然大悟:乡民们不是对猪崽常犯猪瘟感到头痛么?那么就以这首伟大的诗篇镇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县城里有家新华书店,为之魂牵梦萦,心心念念。十岁那年,借口帮对门的堂二姑爷拉一板车稻谷去县城里交公粮,完事后,路过书店那条街,便央求他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去看下就来;于是快速地跑进去,趴在那一排玻璃柜上紧张地搜索起来,在跟着进来的二姑爷的催促下,匆匆选择了一本能买得起的小册子:《陈玉成》,欢天喜地地回去。太平天国的一段历史便在我眼前展开,一个青年英雄的形象引起我这个少年的景慕。往后只要有机会,总要进这家书店去流连一番。

每次从街巷上经过,对街上的居民常不自禁打量,总在想象不需要种地的他们,各自何以为生。其时,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家就在县城,我跟随父亲去过几次。跨过逼仄的巷子和古旧的房舍,进入他的家,住室很局促,但室内挂着古画,家人的一切做派似乎都与我们乡下人两样,看得出生活的相对优裕。我后来怀疑这位姓方的老师可能出身本县有名的大家望族“桂林方”或“猎户方”,这两个家族在明清都出过很大的文人的,可惜老师已去世,无从问起。我还记得曾同我的另一位小学老师去访问过一位县级领导,他不过就住在一排砖砌平房里,门前用竹子扎成竹篱小院,室内布置朴素整洁。在一个夏日雨后,父亲与他的同事带我登上城北一座空空的碉楼式的建筑,那建筑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了;他们与一个我没见过的人从窗口俯看北城,一起在商议什么,我探头看着一条汹涌的河从城边流过。这些经历当然一闪即逝,事后就像梦一样渺不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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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大桥,又称良弼桥,因为清代出过张英、张廷玉父子双“宰相”。在这座石桥的一侧建了一座新型水泥大桥。

不管怎么来去,县城对于我还是神秘的,我对它的感受总是那么有限。有一年外婆来我们家小住,父母决定趁此机会一起到县城照一张合影。怎么去的我忘记了,只记得到了县城我们是穿过北大街前往照相馆的。这样的偏僻街巷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方位也不容易,等了好一会,才见到一个戴红领巾的女孩,比我大一两岁的光景,她不仅热情地指示我们怎么走,而且给我们带了一截路。我还记得在那街巷一侧,是一片屋子拆弃留下的空地,这让我感到疑惑,怎么城里还有废墟呢?十年,二十年后,每经过这一带,我都把这个印象重新放映一次。

上了高中,因为学校在县城边上,终于可以和同学骑着车,在这座城里四处闯荡。到文化局文化馆去拜见文学老师、投稿;还曾跟家住在县城的同学一起从邮局边的一条巷道里曲折地穿过,到荣休院看电影——那里总放一些稀见的影片;夜里的灯光球场,可以看到一群人生龙活虎地打球……这一切都让我乐此不疲。新华书店去得更多了,有一次碰到书店降价处理书,一堆书摆在门口,都便宜至极,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简直令人狂喜,赶忙把《西行漫记》《南行记》《南行记续篇》什么的,抱了一抱,满载而归。到了高考的前夕——预考,我还借宿在同学的住处,听着滴答的雨声,一宿未眠,一大早摇摇晃晃骑上自行车去考场,竟侥幸过关。高考后一身轻松,又随同学住在他父亲的新单位——城关镇政府所在地。古雅的建筑,许多墙面都是木头做的,门窗大开大合,可谓雕梁画栋,非常气派。我心想这是哪个财主留下的房子,没有想到,后来公布它是一所名人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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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把县城探索得差不多了,但其实所了解的只是皮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县城里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名人故居,让我瞠目结舌。邮局边上那条常走的普通小巷,有一天封闭起来了,再过一段时间去看,街巷整洁了,还在边上挂起了牌子:六尺巷,而且很快名动全国。原来的广场看起来比较开阔,在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也圈起了一块地,盖起了一座仿古建筑:文庙。这一在六十年代以前曾经作为孔圣人幽灵所寄的场所被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捣毁,现在又作为文化的象征物复活,且更气派,更光鲜亮丽。

时间似乎经过一个一个新的轮回,城东那条河上两三百年前建筑的石桥,那巨大的石板竟然也被车轮磨出了那么深的辙痕,当年我每走过一回,都感到震惊,想象曾经有多少独轮车被人推着从这里走过,又有多少士子由此出发,北上京华博取功名。过往的一切都消逝在历史的烟尘里,这桥也因不堪重负被弃置,在它的一侧早已有一座新型水泥大桥飞架东西,每天车水马龙。县城则早已溢出了这条河界,向四面八方扩展了数公里。这样一个古文化发达之地,这里的人们素来不乏聪明智慧,只要不把他们的手脚束缚起来,一任他们胼手胝足地干去,财富总可以成倍地积累。这些年城内的楼房也真如雨后春笋,老县城俨然已蜕变成一座有一定规模的现代城市了,令偶尔回乡的我简直找不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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