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从苏州园林到“拙政园学”

 苏迷 2022-09-03 发布于上海

《苏州日报》2022年09月03日 B01版

  今年上半年,苏州科技大学教授居易、苏州市拙政园管理处主任薛志坚联合提出构建“拙政园学”。这一概念的提出,在业内引起了广泛讨论。赞许者有之,反对者亦然。被指效仿“故宫学”“敦煌学”而诞生的“拙政园学”,能否像提出者设想的那样,引起人们对苏州园林的关注,进而推动古典园林的传承与发展?

  薛志坚:

  用文化遗产“活态”保护传承的理念,去阐释园林、保护园林,是“拙政园学”的内核

  苏州日报:“拙政园学”的提出,是让人惊讶的,业内各种看法都有。提出构建这一学说概念是基于一个怎样的考虑?

  薛志坚:最初的考虑还是一个园林文化价值的传播与传承的问题。园林是一个集萃,它涵盖了许多文化,比如隐逸文化,比如老庄哲学。在现代语境下如何表达诸如隐逸文化这类传统文化,怎样做到符合国情、符合新时代文化价值的传播,是有一定难度的。受制于不同时代发展的局限性,特别是大众对园林文化价值的认知度、接收度,不同时代的文化传播力、影响力总是呈现出不同的差异,可以说一直以来园林文化遗产价值的解读是起起伏伏的。特别是近年在学术研究和大众认知之间,还缺少一些更紧密的、持续的、有发展、有沉淀的文化影响。所以,针对以拙政园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园林所特有的、突出的文化遗产价值,我们要思考,怎么样才能更广地传播、更久地传承。尤其是传播这个层面,大众的文化消费水平已经提档升级,我们要做好相应的调整。

  我们经常在回答一个问题:中国古典园林的文化遗产价值到底是什么?是花草树木,是亭台楼阁,还是一些解构后的专业知识汇集?时代发展到今天,我们需要对一种现象警惕,这就是我们正在守护的园林被越来越多的碎片化的价值解读所影响,在大量信息产生的同时,完整解读中国古典园林正变得越来越难,越来越多的人对如何系统性地学习、了解中国古典园林的突出价值感到迷茫、无助。提出“拙政园学”,是要把这些正在被解构,未来也还会被解构的内容汇聚起来,去伪存真,汇聚出一个整体架构,来满足公众的需要,更重要的目标是更完整地保护和传承古典园林的文化遗产价值,这也是对中国园林这一人类突出文化价值载体最好的守护和传承。

  苏州日报:我们很想知道的是,提出这一概念,或者说以“拙政园”来命名这一学说,仅仅是因为拙政园被誉为“中国园林之母”、最有名气吗?每座园林都是独特的,都有不能被替代的文化内涵,那是不是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提出“留园学”“沧浪亭学”“网师园学”?

  薛志坚:我曾经思考过,一门学科的推进,不只是学科的建设,它还应该是学问的研究过程。我在思考,拙政园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特有的“学”?是不是会有很多“学”?为什么敦煌、故宫形成了“学”?它也是文化典型性的代表。那么,拙政园能否形成“学”呢?我认为完全可以,在这里,不讲深奥理论,有两句话可以作为我们提出的“拙政园学”的注脚,就是被公认的“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拙政园是中国园林的典型代表”,这个“典型代表”可以从历史、文化、艺术、科技、环境、民俗等多个领域进行学问的研究,成为“范本”。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我们要找一个具象的切入点。明清两代是造园的巅峰时期,应该说拙政园已被公认是很好地保留了中国古典园林的多元文化价值特质,它的文化遗产价值已经影响深远。如果说我们要推出一个代表作、一个“学”的话,一定非拙政园莫属。

  关于“拙政园学”的学科建设,专业学科建设的解构是相对容易的,但把解构后以及过去所缺失的内容再组合将是一个突出的难点。所以“拙政园学”不是也不应该是一个全新的学科设立,而是对已有成果的不断丰富和完善。要聚焦拙政园已有的研究成果,进行有机地汇集、梳理和组合,做进一步的深化和完善;尤其是要把过去不够丰富的内容补充起来,比如说我们的园林美学,还有苏式生活的哲学理念等等,只有这样才能促进面向未来的拙政园的保护和传播。

  苏州日报:在提出了这个“拙政园学”的理念和设想之后,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薛志坚:研究,以持续的研究来推进各方面的工作。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个框架只是初期的研究成果,还不具备足够的力量支撑整个学说,还需要开展更多深层次的论证和更广范围的求证。

  在当下这个时代,在国家“文化自信”“文化强国”的大战略的指引下,我们来思考、推动这件事,早做一天、先行一步,就是为后来者的工作夯实基础。因为必须要有人去做的,单凭我们拙政园的这些工作人员来守护古典园林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更多力量来支持。苏州古典园林是世界文化遗产,我们守护的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它本体价值的综合属性决定了需要全人类的共同努力。我们需要更多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园林保护传播的工作中,对园林既要有跨地域的认识,还要有跨文化背景的理解;既要以不同时间节点去审视,还要将其放到更长的时间长河里去整体把握。这样我们才能够更好地将它守护、传承下去,这也是遵循了教科文组织保护世界遗产的理念,遵循了我们国家所制定的文化方针政策。

  苏州日报:尽管在您和居易教授的文章中提到了学科设置,但从今天的交流来看,我们觉得您的初衷并没有要求它(拙政园学)一定要成为真正的学科,目的还是通过“学问”去唤起人们的保护意识,至少让人们对园林的认识从“旅游景点”变成“世界文化遗产”。

  薛志坚:从我个人角度来讲,我非常渴望能够实现这个愿望,但我也知道这是有极大难度的。所以在当下学科建设环境中,我们推出一个全新的“学”的概念,更多倾向于“学问”,而不是一个学科。

  从学科的角度切入进行质疑,这不是我们的目的,目的是要唤起大众对“拙政园学”的全方位的认知,去用一个更加全面系统的认知方法来理解中国古典园林的美与好,它蕴涵的典范东方生活方式,是传承了几千年的价值理念在当代的呈现……几千年了,我们的古典园林依然有着这么一个活着的“价值”。

  园林的本体是活态的。比如植物,一棵树死了换一棵树,一棵草没了补种一棵草,在当下看没有什么,但站在历史长河的角度来看,古典园林里的这棵树是成长着的,它以它的岁月变迁,融入了整个园林构图中的美学表达。昨天它是明代的构图理念,明天它就可能是清代的美学审美。再比如园林的窗户,明代用明瓦,清代用玻璃,再后来是彩色玻璃,到了现代是不是就可以根据需要去换成有机玻璃、中空玻璃呢?从保护文化遗产价值的角度讲当然不可以。所以说,在园林里,或者说园林营造的典范生活中,我们有不能换的部分,可也确确实实有一定要换的地方。我们每一代园林人都在对它进行“修剪”,而这些事情也实实在在地延续着它的历史。所以今天我们要提出“拙政园学”这个概念,就是要用文化遗产“活态”保护传承的理念,去阐释、保护园林,这才是“拙政园学”的根本内核,当然这也是一个历史性的难题。解读中国古典园林的文化遗产价值,需要用文化遗产综合性的体系价值去守护它,既要有从宏观方面的,也要有从微观方面的,既要有静态的保护,更要有活态的传承,还要有面向未来更长久的思考。这是我们的当代使命。

  居易:

  抓住一个点系统研究,是解决很多理论问题碎片化的比较直接的方法

  苏州日报:很多读者读了您在《苏州园林》杂志上发表的构建“拙政园学”的文章,仍然会有一个疑问,“拙政园学”为什么只能是拙政园?

  居易:提出“拙政园学”,是情怀第一学术第二。为什么要讲情怀第一学术第二?学术问题,你开了题,就要不断深入、不断研究、不断完善,过程很长。但情怀很热,坦诚来说,我觉得情怀主要来讲是责任。我们不能自诩为现代园林人,但至少是现代对苏州园林、对中国古典园林有所涉及的人。我们有责任针对现在的很多问题、很多现象,提出一些解决方案,这就是为什么提出用学科的方式来介入的原因。而且,这种情怀的产生也是有先例启示的,比如敦煌学,比如吐鲁番学。敦煌学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人提出了,但是一直没有形成。但这一学说提出后,就把敦煌那一块及其周边的佛教洞窟艺术,上升到一个时代的层面,把很多很大范围的文学艺术历史文化统统囊括在里面。换句话说,如果不把敦煌作为专门课题来研究,你就很难比较完整地来阐述我们佛教东渐一条线路的相关问题,甚至无法解释或者延续到唐僧取经等一系列的问题。怎么延续上去?我觉得抓住一个点,进行系统的研究是解决很多理论问题碎片化的比较直接的方法。

  回过头再来说,“拙政园学”能成为“学”,我觉得在很多方面和敦煌有相同之处。因为敦煌所反映的佛教的洞窟艺术在中国比比皆是,但是像它那么集中、那么典型、那么传承有序,世界上如此之广的没有。同样,中国的园林遍布全国,历史悠久。像拙政园这样,具有中国园林的所有特点,以及在现代社会当中所具有的社会公认的认可程度,除拙政园之外,没有第二。

  苏州日报:当代园林的传承与发展面临什么样的桎梏?

  居易:提出“拙政园学”这么一个概念是出于情怀与责任,而激发我们情怀与责任的,是园林的传承和发展中所面临的多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中国园林在世界上的影响力是怎样的,或者说,中国园林对世界的影响是不是日益蓬勃的?这需要我们站在一个更好的角度上去重新认识中国园林的发展。

  在世界三大园林体系当中,花卉、造园、造景等方面,荷兰、英国、日本等园林皆有造诣和突出表现,甚至在东方园林体系中,日本向境外输出园林的风头更劲。有人会说,苏州园林在海外就有数十座。是的,但中国园林之所以能够在世界上卓有影响,源于上一代园林专家不懈的研究与传播,比如童寯、刘敦桢他们,持续地向世界介绍园林、推广园林。当时,世界对中国园林的认识从无到有,非常认可、重视。而如今,这项工作没有人在做,更没有深入地去做,或者没有这样有分量的专家能做到以前那样的高度。长此以往,中国园林代表东方园林、苏州园林代表中国园林的说法,极容易变成我们自说自话,而不是世界语言。这是我们提出构建“拙政园学”的重要原因。

  对我们学界而言,当代园林学术研究是不成体系的,呈现出“低水平重复、综合性平庸”这一现象。很多园林文化的理论文章发表在核心期刊上,仔细读来也没有新观点,基本都在重复。甚至一些人谈园林,只懂理论不懂实际。写造园的人不懂叠石理水,写植物的人不了解园林本土植物,这都是很可怕的。总之,“拙政园学”的提出与构建,主要的目标与方向就是要以“拙政园”这一集中国园林之大成的经典范式,尝试形成并完善中国园林的理论、营造和推展体系。

  顾凯:

  聚集了各类文化艺术的园林,指导当代人如何通过结合自然的生活而获得精神上的安宁、愉悦与向往

  苏州日报:“拙政园学”提出者意欲通过一个有号召力、影响力的载体,去推动苏州园林的发展。您觉得这一可行性有多大?您如何看待“拙政园学”的提出与构建?“拙政园学”是否可以比肩“故宫学”“敦煌学”?

  顾凯:以拙政园为杰出代表的苏州园林,确实值得作为一个学科、产生一个平台来加以深入研究,既是对优秀历史文化的更好把握认知,也会对当代乃至将来的文化与建设事业的发展产生积极的推动;只是个人对“拙政园学”的名称还稍有疑虑。

  通过一个有号召力、影响力的载体去推动苏州园林的发展,是非常需要,更是非常可行的,我认为甚至比“故宫学”“敦煌学”更有意义、更具前景,因为苏州园林是活的传统,不只是学术研究的对象,而可以深入到民众、影响至将来,前景不可限量。

  只是我感觉“拙政园学”的名称似有歧义而可能不利于传播。“拙政园学”其实就是“苏州园林学”,是不是直接称“苏州园林学”更合适?

  苏州日报:中国园林历练几千年的发展演变,当下的时代价值在哪里?苏州园林又占据怎样的位置?

  顾凯:在中国所有艺术类型中,中国园林最为突出而综合地反映了中国文化的一个根本特质——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在园林中,人们生活于自然、欣赏自然,并从中寻求心灵的慰藉,同时园林也是聚集各类文化艺术的载体。这种日常而诗意地栖居于山水之间,是中国人生活的最高理想,是古人为我们留下的极为宝贵的生活智慧与精神遗产,在当代依然有着极大的价值,指导我们如何通过结合自然的生活而获得精神上的安宁、愉悦与向往,这在我们重获文化自信后一定会被越发珍视。

  苏州园林在整个中国园林的发展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自南宋以来,江南园林一直有着中国园林的中心地位,而苏州则长期作为江南地区的核心;尤其是作为中国园林史上最为巅峰的明代中后期,苏州园林是江南园林发展的引领者,其后除了清中期扬州园林有一段高峰期,苏州园林一直保持着核心的地位,至今还是如此,不仅保存了最多的历史园林遗存,造园文化也仍然是最活跃的。

  苏州日报:众所周知“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这似乎只是一个显性的名声。人们对园林,特别是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园林,大多留在著名景点这样的理解上,走马观花。我们应该怎样去看待当下的苏州园林,是景点、遗产还是“自然博物馆”?

  顾凯:看待当下的苏州园林,景点、遗产还是“自然博物馆”都是不足够的,那些虽然重要,但只是一部分有形的历史遗存,更重要的是,苏州园林应当作为活的传统而得到更好的保护和发扬。作为文化传统,民众的园林热情和匠师的营造技艺都是重要组成部分,应当让大众更好地理解,甚至自觉融入和参与其中,而更急迫的则是苏州园林营造技艺的传承,因为现在有着后继无人的危机。

  人物介绍

  顾凯,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景观学系副教授,中国风景园林学会理论与历史专业委员会委员、文化景观专业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理论与遗产保护,出版专著《明代江南园林研究》《江南私家园林》。

  居易,长期从事城市文化、环境文化、旅游文化的理论研究与运作策划;对中国园林的历史文化、规划设计、品评鉴赏及其相关的建筑、家具、文玩、花木叠石等尤有癖好,痴古迷今,多有杂述。

  薛志坚,苏州市拙政园管理处主任,苏州园林博物馆馆长。从事苏州古典园林保护管理工作多年,主持推出“拙政问雅”项目成为国内首个通过世界文化遗产综合评估的夜游项目。

  记者手记

  园林是什么

  6月28日是苏州“文化遗产日”,进入六月,如火如荼的活动就陆续铺开了。也正因为这样密集的安排,原本定好的采访一拖再拖,访谈成行已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七月的苏州,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拙政园的“家花”荷花开得正好,特别是远香堂边的荷塘里,水清如镜,经过精细打理的荷花眺望着远处的北寺塔,向莲藕传递着那些看不见的风景。

  薛志坚说,我们都知道园林里有什么,叠山、理水、一房一瓦、一花一叶,我们却很难回答,园林是什么。

  园林是什么呢?

  是特定培养的自然环境和游憩环境。是利用自然因素和人文因素所创造的景观。是合理运用自然因素、社会因素来创建优美的、生态平衡的生活境域。是吗?都是,也都不是。

  《说园》中这样诠释:“中国园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组合而成的综合艺术品,富有诗情画意。”陈从周先生说,我国的名胜、园林,之所以能够勾引无数中外游人百看不厌,风景洵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其中有文化、有历史。中国园林妙在含蓄、耐人寻味,而当代的许多造园,恰无含蓄二字,失去了中国园林的精神。

  园林在学科和学问上的定义,又恰恰反映了物质和精神的两种指向。客观上的科学解构和主观上的“拙政园学”式的解读。

  大约是一年前,两位留学归来的苏州80后,汇集30位国内外艺术家的创作,在耦园策划了一场“艺术与遗产新解构”的现代艺术展。在艺术家与观众对谈时,其中一位艺术家说“园子是相似的、大同小异”,便有观众举手发言,阐述了园与园的“和而不同”。 

  在《佛罗伦萨宪章》中,这样形容园林:园林作为人类文明与大自然之间亲密关系的体现,作为思考、闲处的优游场所,被赋予了若干非凡意义,近乎理想化的世界意向,近乎词源意义上的“天堂”;又是某种文化、某种风格、某一个历史阶段的表征,而且常常还是具有创造力的艺术家的独创意匠的见证。

  园林是什么?守护园林的园林人,希望用一种更全面的方式去探索答案、维护答案、捍卫答案。生活在大园林里的苏州人,或许才能用生活不断回答着时代对园林的拷问。

  (张丫)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