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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保证,他就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作家,最真诚的作家

 冬天惠铃 2022-09-04 发布于湖南

——库尔特·冯内古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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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没人拥有过去,没人拥有生活。”潘凯克笔下的故事,人物都深陷泥潭,拼命挣扎。看似一览无余的平静生活之下,潜藏着命运诡谲的波澜。在这块灰旧、破败的土地上,时间似乎就此凝滞。那些小人物,总归生活得不尽如人意。渴望逃离,渴望抓住点什么,到头来不过是两手空空。

《三叶虫与其他故事》收录了潘凯克所有的作品,12个短篇拼绘出西弗吉尼亚的生活景象。那些人烟稀少的矿村,生锈的拖车,广袤却荒芜的农场,空荡又古老的山谷......俨然有魔力一般,将画外的我们瞬间吞噬其中,随着那些被命运之刃割伤的小人物的步伐,或游荡在废弃的火车站,或冒着大雪爬至山顶,或爬出矿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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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凯克的文字大多简朴,平实,有着金属质感,犹如一把钝刀,从事物的边缘徐徐切开。那些文字绝不轻盈,而是透过每个字符不动声色地拉着人往下坠。一派冷静之下惊涛汹涌。同时充分调动感官,任感觉延伸,素描西弗吉尼亚州的山河草木,角角落落,让每个困顿于此的人之境况,在层层叠叠隐晦的细节下,将亟待释放的所有心绪依然收敛着,自然而然地进行收束。

《三叶虫》中,父亲之死,衰败要被转让的农场,不再爱他的女友离去,一桩桩事接踵而至;最终,“我开始走路,但我并不害怕。我感觉我的恐惧如涟漪般扩散,荡漾过百万年的时光。”

《空谷》里,身为煤矿工人的巴迪,当他不得不直面爱人不堪忍受生活的穷困离去,他能做的,也只是烂醉一场之后,于一个雪天爬上山顶,平静地看着“狗群跑过山脊上的一个土丘。”

《一个永远的房间》里,曾经的“我”被不断地收养和抛弃,现在在一艘拖船上当二副,在岸上遇到了一个14岁的妓女。上完床之后,“我”善心大发,希望她能找份真正的工作,但她想要的只是拿钱走人。“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坐在雨中,靠着建筑物的外墙,完全失去了知觉。”最后,“我拐向码头,去看'德尔玛号’有没有提前进港。”

《猎狐人》里孤单的小波与众人格格不入,当一同打猎的男人们谈论起未成年少女之死,并为他们都曾睡过那个少女洋洋得意时,小波则是“抛下铺着红土的伐木小径,冲向二级公路,他心想等到明年开春,不知道英帕拉能不能上路。”

《在枯树间》,跑长途的司机奥蒂探望本就不属于他的家人,他的格格不入,不被接纳,混合着难堪的往事齐齐袭来。最终,他“挂挡——向前十挡到头,齿轮摩擦着驶入又一个夜晚。”

无论是《三叶虫》里的“我”,煤矿工人巴迪,在拖船上当二副的“我”,还是小波或奥蒂等,他们都伤痕累累。面对生活的苦难与厄运,他们都无能为力。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背向。但背向并不是逃离,就此挣脱不断下陷的漩涡,而不过是转过身去,继续迎向另一段不堪的命途。他们的生活在眼前破碎,这让他们感到不安。于是他们苦苦抵抗,渴望做些什么来摆脱现状,但现实残酷,最后他们依然无能为力,继续挣扎。

潘凯克忠实并真诚地描写那些遭遇不幸的底层人群,他没有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和他们共同呼吸。他巧妙地截取了生活的“一瞬”,某件事,某个片段,某个时刻,某个动机或某种情绪,由此折射出个人所背负的苦难枷锁,和以个人为代表的整个西弗吉尼亚州群体那灰暗、钝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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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Paul Gauguin

毫无疑问,潘凯克的写作风格深受海明威影响。海明威的“冰山”风格普见于这12篇小说。与此同时,其笔下的西弗吉尼亚也如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二者相结合,便创造出极具潘凯克个人辨识特色的音质与独特的叙事氛围。

如在篇幅极短的《必定如此》中,阿莱娜注定是不幸的,因为她爱哈维。而哈维早已不是她在山里认识的那个男人了。“在她眼里,他那时更瘦也更凶悍。现在她知道他确实能杀人,他总是带在身上的枪确实能打响。”潘凯克没有明确交代为何哈维要杀死另一个男人,只是冷静地描绘了枪杀场景:“男人伸出胳膊来握手,哈维朝着他胸口连开三枪。”小说的点睛之笔在最后一句,当两人在枪杀事件之后,在宾馆里谈论往后余生时,他们不欢而散。哈维选择出去买醉,阿莱娜上大街溜达了一圈,看到电话亭,给家人打电话,接着他们都回到宾馆,接下来的对话就很有意思,读来意蕴深长。

“我是回来道歉的。”他说,站在那儿拦住她。她倒进他怀里。

“一切照旧,”她说,“我要留在这儿。”

“就这样?”

她点点头。“我找到工作了,所以我给家里打了电话,一切都很好。”

“咱们回屋里谈谈?”

“好啊。”她说。

“那就谈谈吧。”他的手擦过左轮手枪,去拿另一支烟。

不难看出,在看似平静克制的对话和细微的动作描述下,实则暗伏着恐惧、暴力和危险。当阿莱娜说“我找到工作了......一切都很好”时,我们能清晰感知到阿莱娜内心的恐惧和紧张。

恐惧宛如荡漾开的涟漪,是逐渐扩散的。在男人被枪杀后,她说,“我害怕”。她无法忘记坐在门廊上串珠子的老妇人。阿莱娜琢磨她会不会还坐在那儿,嘴巴大张,儿子死在前院里。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很能理解为何阿莱娜要撒谎说自己找到了工作。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已无法逃离。如果她选择了离开,等待她的,唯有死亡。且看,“他的手擦过左轮手枪,去拿另一支烟。”只此一处细节,足矣。再结合小说标题——《必然如此》,原来一张无形的网早已编织,阿莱娜就像是被网住的猎物。

《一次又一次》的篇幅亦不长,但同样,我们仍能感受到表面之下冷峻凛冽的暴力、血腥。开铲雪车、喜欢养猪的主人公在雪夜出门清理公路上的积雪,途中遇到一位搭车的小伙子。这便是故事的内容。但在那些皑皑白雪之下,隐藏了太多东西。当搭车的年轻人上车时,他的第一句话是,“呀,车里臭死了。”为什么车会发臭?潘凯克自然不会点明,而是通过种种细节的铺陈去坦露。接下来两人的话题转向了死亡——“猪很难死。我在战场上见过人死,但都比猪被杀的时候死得轻松。”“那个大兵的骨头,我的天,真的很吓人。”“还有个大个头弱智也在那儿被杀了。也只有他被发现的时候身上还有肉。其他人只找到了骨头。”当主人公回忆起二战中死去的战友时,“眼前浮现我的伙伴掉进猪圈的样子。”至此,我们似乎有理由怀疑,主人公是一个杀人犯,对话中谈及的谋杀案或许正是他所为。如果我们代入这个假设,那接下来的一幕可谓窒息。

我抓住扳手。“小子,看看座位底下有没有我的手电筒。”

他向前弯腰,在座位底下摸索,后脑勺对着我。

自始至终,潘凯克没有明说主人公为何杀人,圈养的猪是真的猪,还是代指?他的儿子为何离家出走?这种种疑问都被冻结在积雪之下,但我们能从中切实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这是潘凯克作品的独特之处。即他不只是以海明威般的冷静克制书写善良普通人那穷困潦倒,充满不堪的生活,除此之外,还塑造了人性之恶。诚如波德莱尔《恶之花》中所写,“他就这样使我远离上帝的目光,/把气喘吁吁而疲惫不堪的我引向/烦恼那荒无人烟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又向我一片混乱的视野中抛出/导致毁灭的鲜血淋漓的器械/裸露的伤口与满是污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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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Paul Gauguin

潘凯克的底层叙事,会让人想到布考斯基,想到奥康纳,想到卡佛。但卡佛更“极简”更决绝也更残酷。如在《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的水泊》中,对于一行人发现一具女性尸体之后的行为描写是:“抓住那姑娘的手,把她那么脸朝下地拖到岸边,拖到浅水处,拿一条尼龙绳系在她腕上,另一端在树根处拴牢。这期间,其他人的手电就一直在姑娘身上照来照去。”而《三叶虫》中描述父亲之死是:“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块地方。他手脚摊开躺在厚厚的草丛中,他以前受伤时留下的一小块金属钻进了大脑。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草叶在他脸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卡佛的描述是没有感情色彩的,但潘凯克不是。潘凯克是冷峻又温情的,内里蕴含着某种疏离又黯然的爱。还是以《三叶虫》为例,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父亲对我时不时施以暴力,可当我走进谷仓,“谷仓里的气味——干草、牛群、汽油——提醒我:我和老爸一起建造了这个谷仓。我看着每一颗钉子,扎得心里钝钝地痛。”再如《在枯树间》中的一段描写,“他一片一片捡起离自己最近的落叶,把它们收集起来,就像收起奔忙于人生中的这些年头。他抚摸着一片枯干树叶的皱缩边缘,在最后几缕阳光中看见叶面上还有斑驳的颜色。一切都那么遥远,被埋葬得那么深,他知道改变他们的不只是一个鹿头。”

因此,或许比之卡佛,另一位产量不高,当过矿工,矿场是其小说重要组成部分的加拿大作家麦克劳德,在写作风格上更具相似之处。在《船》这篇小说中,父亲之死是这样的:“他曾多少次被海浪抛起,砸向布满乱石的悬崖,最终夹在两块巨石之间。他的双手双脚都已经被撕碎,他的鞋早被海水吸走。当我们想把他从石头间拖出来时,他的肩膀也在我们手中变得不成形状。海鱼咬掉了他的睾丸,海鸥啄走了他的眼珠,他曾经的面孔如今只见一团肿起的紫色皮肉,只有他白绿相间的胡须不问生死,继续生长,如同坟上的野草。父亲就躺在那里,腕上还挂着铜链,头发里长起海藻,他的身体其实没有剩下多少。 ”

对感情的调度,清冷中含着脉脉温情。于潘凯克和麦克劳德而言,情感的宣泄从来都不会是摧枯拉朽歇斯底里的,而是克制着,缓缓流淌。他们都真诚地写最普通的人为生活挣扎,也都眷恋着各自生活的土地。布雷顿角之于麦克劳德,约克纳帕塔法之于福克纳,西弗吉尼亚之于潘凯克,在感情层面上都是互通的。正如福克纳在《密西西比》里写的那样,“深深地爱着这里,虽然他也无法不恨这里的某些东西,因为他现在知道你不是因为什么而爱的;你是无法不爱;不是因为那里有美好的东西,而是因为尽管有不美好的东西,你也无法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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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Paul Gauguin

尽管有海明威、福克纳、奥康纳、卡佛等“大神”,相较之下,潘凯克鲜为人知,但他以自己如彗星般的生命照亮了美国文学界,他也在死后被誉为“比肩海明威的文学天才”。我们能在他的作品中感受到其文字的真诚与鲜活。尽管只有12个短篇,但每个故事所蕴含的那种细微的颤栗感是极具辨识度的。西弗吉尼亚的那些河谷、农场、矿场、酒吧、汽车旅馆、运输工、拳击手、矿工、猎狐人,等等,就像艾略特的诗行写下的那样,“因为我早已熟悉他们,全都熟悉/熟悉那些黄昏、早晨和午后”,他将西弗吉尼亚这片散发着衰老腐朽气息的土地上的一切,全都鲜活地呈现了出来——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和固有的复杂难测的人性,进而超越地域限制,触摸到了普遍意义上的人性本质。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只有12个短篇,这本属于潘凯克的唯一之书,一定会经受住岁月的磨砺愈发熠熠生辉。因为无论何时,人本能地对爱的渴望,对挣脱苦难的反作用力,对救赎的向往是永不会变的。

“潘凯克逝世前不久做过一个有关打猎的梦,他把这个梦写在了笔记本里。在梦中,他见到了郁郁葱葱的山岭和绿草茵茵的谷地。清澈的溪流。遍地猎物。但最妙的是,你开枪打中鹌鹑、野兔或鹿,它倒在地上死去,但又会立刻活过来,飞快地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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