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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乔:狗眼看人

 作家荟 2022-09-05 发布于四川

文/傅明乔

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因为狗永远都是狗,而人有时候不是人。

——罗兰夫人

噼里啪啦的一阵爆响,流星般的红点在黑暗的夜空里迸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火药味。鞭炮声再次把大黄从狗窝里惊醒,这些日子,它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它本是一条流浪狗,村里的老光棍歪头大爷收留了它。

人类为什么要放鞭炮?喜庆?是的,铺子开张,逢年过节,孩子满月,嫁女娶亲,老人过寿,新房入住,都要放鞭炮。不知几千年前,或者几万年前,哪个雄性猿人心血来潮,发明了这种闹腾又烧钱的玩意。有人说是用来驱赶那些恶鬼瘟神的,也有人说是用来吓唬那些猛兽盗贼的。总之,有些事情就是为了弄出点动静来自我安慰,就像走夜路吹口哨,给自个壮胆。

怪异的是,潞村这个偏僻的小地方,老人归天也放鞭炮。张三爷的儿子刚子有钱,张三爷出殡那天,队伍排了好几里,硬是把一条乡村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好家伙,那场面,锣鼓喧天,乐声高亢。吹鼓手们鼓起腮帮,故意做出夸张的动作演奏着《打靶归来》和《喜洋洋》,比晚上唱的大戏还热闹。送葬的人撒下一路白花花的纸钱,放了一路红彤彤的鞭炮,老爷子的人生最后一程比来时风光多了。

大黄很难理解人类的怪异行为,要说家有喜事精神爽,放点鞭炮庆贺一下,似乎还有几分道理;难道一个人死了,也要放鞭炮庆贺?一个生命的消失不是很悲哀吗?为什么还要放鞭炮呢?祝贺他终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祝贺他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狱?人类的想法真是古怪。

不过,婚丧嫁娶摆酒吃肉,狗们还是很喜欢的,一来可以凑个热闹,狗们向来是喜欢追逐打闹的;二来还可以沾点光,钻在桌子下,讨点残羹冷炙,弄几根骨头磨磨牙,挺惬意。大黄向来羡慕人类,因为人可以随意吃香喝辣,睡在舒适的大床上,开着车满世界乱跑。它暗暗告诫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好好表现,来世托生成一个人。

那天,路边的麦田里阳光灿烂,被积雪蒙头压抑了好久的麦苗,终于舒展了冻僵的肢体,贪婪地呼吸着阳光,温暖的麦田就成了狗们的乐园。

这几天村里办事的人家多,大黄肚子里油漉漉的。饱暖思淫欲,它跟邻村的一条发情的小母狗正缠在一起销魂,难舍难分欲罢不能之际,也失去了行动自由。突然间,鞭炮声一路响过来,恰好从它们处经过,弄得这对情侣心惊肉跳,意兴索然。

送葬的队伍里有人嬉皮笑脸,指指点点嘲笑说,嘿,瞧这两块货,真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干这事!有人接着说,它不要脸就那几天,你倒是要脸,每天晚上搂着女人,都想着外面的小情人,哈哈哈……有人捡起路边的土坷垃扔过来,害得两条狗挣扎着逃开。

人类嘲笑狗,也嘲笑人;狗嘲笑人,可是狗从来不会嘲笑狗。

村里人家红白喜事,从早上开始鞭炮连天,午饭前达到高潮。放鞭炮,一种很有文化的说法,叫做“惊客”。惊客,顾名思义,惊动客人也。就是向众人宣告,吾家有红白喜事了,大家赶快来呀。来干啥?喝酒吃肉呀,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来钱来红包,把你先前欠我的礼金还给我,礼尚往来嘛。

办事的人家,鞭放得越多,越有面子。于是你家昨天一口气放了七挂,我家今天一定要一波放八挂。

早饭后,几个顽皮的男孩,撅了根草棒或树枝,拨弄着硝烟尚未散尽的鞭灰,寻找那些没有点着的哑炮,抠出芯子,重新点着,随后眼疾手快地盖上一只破塑料盆破纸盒之类,砰的一声,塑料盆或纸盒飞到了半空中,像飞碟一样盘旋。哈哈哈!比看一部惊悚大片还开心。

有人拍了视频,飞快地传到手机上,引来无数点赞和打赏。发布者抱着手机,笑得满脸油光发亮。还有的孩子更是奇思妙想,不知从哪里捡来几根没炸的二踢脚,倒悬在池塘的冰窟窿上面,点了火,轰隆一声,二踢脚就像鱼雷似的一头钻进冰层下,砰的一声闷响,炸得水草里冬眠的大小鱼儿四下乱窜,几条躺着也中枪的倒霉鬼,肚皮朝上浮到了冰面下。

这些熊孩子,炸完了鱼还觉得不过瘾,点着鞭炮追着猫狗和鸡鸭,吓得动物们四散奔逃。有个可恶的男孩,居然点着鞭炮呼啦一下扔到大黄身上,砰的一声,鞭炮擦着它的尾巴炸了,炸得它狗毛乱飞,吓得狗尿撒了一地。幸亏它反应敏捷逃得快,没伤着筋骨。大黄只能逃得远远地,愤怒得龇牙咧嘴,发出呜呜的抗议声。可是,它的抗议卵用没有。

很多时候,在狗看来,大人和孩子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特别是村里那些混不吝的男人,很幼稚,就喜欢跟孩子一样胡闹,似乎不整出点动静就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腊月二十八,长年外出觅食的人们全都归了巢,村子里突然热闹得不得了。天一亮,刚子一口气开挂了十条“长龙”,炸得满村硝烟弥漫,地动山摇。红黑的鞭灰残花般铺满了门前的水泥路,风一刮,鞭屑满村飞扬。吓得大黄钻进草垛里好一会儿才敢伸出头来,抖抖身上的草屑一看,草垛里居然钻出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花猫。大黄本想过去亲亲它,安抚一下;可是小花猫却弓身炸毛,呲牙咧嘴发出呜呜的恐吓声。非我物类,不可亲近也,它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小晌午,七大姑八大姨,舅舅表叔外甥女婿车水马龙一大波全来了。照例又是鞭炮连天,震耳欲聋,照例是喝酒抽烟吹牛,酒桌上照例是面红耳赤吵吵嚷嚷喜笑颜开。

酒足饭饱之后,一桌桌麻将摆起来——此地叫做砌长城。稀里哗啦地搓麻声韵味十足,让人亢奋。老派的一边出牌,一边还唱起了荤素夹杂的麻将歌:“一轮明月照高楼,引来张生跳墙头”“三星一出冒多高,白皮白肉嫩抄抄”“两个轱辘两个轮,哪吒脚踩风火轮”“三十年晚忙吵吵,又蒸馒头又蒸糕”“二小姐你睡死觉,半夜敲门不知道”“姑娘身子软吊吊,一边大来一边小”……

大黄听不懂这些人唱的啥东西,就看见几个女人在外面一边笑,一边骂:……公狗子发情了……

刚子这些年发了,风传外面还养了个小女人。这不,刚办完老爹的丧事就跟老婆干了一架,老婆不让他沾边,他只好一个人睡在楼下的房间里。这小子财大气粗,手很撒,耍钱就跟放鞭炮似的,刚打了几圈,就嫌小打小闹不过瘾,摸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很快,附近村里的几个有钱的大佬开车来了。

一开始,大家手气差不多,互有输赢。然而到了小半夜,局势急转直下。其中一个叫雷子的手热得发烫,另外几个现钱输光了,手机银行上的数字就刷刷地转进了雷子的账户。

天还没亮,有一家婆娘闻风跑到赌场大吵大闹,寻死觅活,差点把牌桌给掀了。打牌的散了,相眼瞧热闹挎拐下注很扫兴,只好跟着鸟兽散,各自回家睡觉。刚子很郁闷,他把年后开工准备垫付的工程款给输了一大半,本想着翻本捞回来,结果被那个婆娘给搅和了。他一生气把家里准备过年放的鞭炮全都拿出来点了。据说赌场上的赢家,都是闷声不响发大财;输了的才会放鞭炮,去去晦气。

噼里啪啦放完鞭,刚子就一头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大黄肚子有点饿,四下里游荡,想寻点吃的。一看刚子家大门没关严,就偷偷溜进去,刚在厨房的垃圾筐里拨拉出几根鸡骨头。突然,外面有个人影闪了进来。吓得它急忙躲到桌子下面。

那人戴着口罩,四处张望了一下,就蹑手蹑脚地推开主屋的门。

不好,有贼!大黄本能地跳出来,正要冲过去。可是一想,不行啊,自己也是偷嘴的,这贼喊捉贼,总有点心虚。眼看着贼人摸进去好一会儿,大黄心里很纠结。它是一条很有原则的狗,牢牢记住祖先的遗训:好狗护三村。可是这会儿它又不敢叫,以往的教训很深刻,你就是一条狗,人类的事你瞎掺乎啥?去年春天,它从仓库里捉了一只老鼠,得意洋洋地叼到主人面前,希望主人赏点吃的,结果却被一群人嘲笑了半天,说它多管闲事,抢了猫的饭碗。

不过,犬类的忠诚和责任感最终还是让他忍不住,冲到院子里汪汪汪地大叫起来,那个贼惊慌失措地逃走了。贼闪出大门的一瞬间,大黄还是认出了他。

刚子睡眼朦胧地探出头来骂道:该死的,你深更半夜的叫魂啦!还让不让老子睡觉?

大黄狗好心没好报,只好委屈地哼哼唧唧夹着尾巴走了。

第二天,刚子起床一看,坏了,家里丢了不少东西,手机项链之类丢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前天办丧事收的礼金也不翼而飞。刚子他妈——老太太气得差点晕过去,说钱要是找不回来,她就一头撞死,跟着老头子去了。

警察来了,初步排查,估计是昨夜赌钱的人干的,可是现场太乱,一时间找不到证据。

警察只好把昨天参赌的人全都带走,先拘留,后罚款,案子还得慢慢查。

大黄知道钱是谁偷的,但是它懒得说,谁让刚子没白天没黑夜地放了那么多鞭炮,活该!再说,它就是举报了也没人相信啊,谁会相信一条下贱的狗呢?弄得不好,贼人没逮着,自己倒惹得一身骚,弄不好,还要吃一顿棍子。再说,如果贼人真的被抓住了,这些人又得放鞭炮庆贺,又会炸得全村鸡犬不宁。

过年那天,几个赌徒被保释回家,村里又是鞭炮连天。

老祖宗留下的风习,挺好的。潞村人的生活就这样,该吃吃,该喝喝,该放鞭放鞭,该耍钱耍钱,日子长着呢。

大黄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狗生理想:来世真要托生成人吗?

傅明乔,高中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文艺生活》《喜剧世界》《香港文汇报》《时代青年》等。部分作品入选《全国教师小小说选》《最受中学生喜爱的100篇散文》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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