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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深IB中文教师张宪光:让母语,成为学生一件可以“压箱底的东西”

 张红梅tm5tz15t 2022-09-05 发布于云南

 看点    于缺乏考核要求、教学存在困难、以及学生学习动力不足等原因,文言文教学在很多国际学校中,还相对“缺位”。对于越来越多通过国际课程学习走向世界的学生来说,文言文学习,是否可有可无?沪上资深IB中文教师张宪光表示,文言文是现代汉语的根基,也是母语教育的题中应有之义。适当教授一些文言文内容,更是每一位国际中文教师的责任。


文丨周滢滢    编丨Travis

在国际中文教育中,“文言文”一直是比较尴尬的存在。

近几年,体制内中小学课本中的文言文比例正在大幅增加,但是国际课程的母语教育中,却较少见到文言文的踪影。

这背后可能有来自老师、学生、家长等多方面原因。以IB这一国际课程为例:

在IB中文大纲和推荐书单里,并未对文言文提出学习和考核要求,因此很多老师也就避开这块难啃的“硬骨头”;

且文言文学习,非常依赖学生的汉语水平,对于很多国际教育体系下的学生来说,他们的中文基础较为薄弱,学起来也更为困难;

最重要的,还有需求问题。很多接受国际教育的家庭,将孩子的英文提升视为重中之重,而面对母语学习,尤其是文言文的需求和动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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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国际中文教学中,文言文真的是一块可有可无的“鸡肋”吗?对于越来越多从中国走向世界舞台的学子来说,究竟什么是他们赖以立足的母语根基?理想的母语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外滩君就这些问题请教了沪上资深IB中文教师张宪光。他深耕一线30年,曾先后任教于南洋模范中学、世界外国语中学国际部、七宝德怀特高级中学等沪上名校,在IB中文领域也有十年教学经验。

此外,他也是名副其实的学者型教师。潜心于文学研究,曾参与编撰《大辞海》中国文学卷,先后在报刊杂志发表论文、书评、散文五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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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宪光

最近,张宪光正忙于世外教育集团在嘉兴一所新高中的筹建工作,学科教研任务繁重。但是对于母语教育和文言文学习的问题,他依然十分关心,也乐于将自己的看法做一些分享。

他坦言,国际教育中文言文的缺失,对学生而言是一种损失。无论接受什么样的教育,都不应该放弃文言文。况且,要想成为一名多文化的沟通者,首先应该是古今文化的沟通者。

他也常常叮嘱自己的学生,“在走向国际舞台时,要带上'最好、最精华’的母语,并让它成为自己在这个多文化碰撞的世界里'压箱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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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际中文教育,

不应该放弃文言文

文言文是现代汉语的根基。几乎所有最美的汉语作品,都是文言文写作而成,现代汉语还很难达到这样的高度。”

在张宪光看来,尽管用现代汉语清晰、准确地表达观点,是今天的学生所要达成的目标。但是,学生们要有更高远的眼界,知道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今天的孩子学习文言文,也不是为了像古人那样思考和写作,而是应该带有一种文化溯源的心态,去了解古人的生活方式、了解古代的思想。

实际情况却是,很多老师由于自身的文言文功底有限,或兴趣的缺乏,在教学过程中,主动放弃了这一内容。

“不得不说,这对于学生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尽管IB大纲不作要求,考试中也从没有出现过文言文的考核内容,但是,适当教授一些文言文内容,是IB中文教师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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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宪光

在近十年的IB教学中,张宪光坚持从中国古典文学宝库中,选取一些优秀的文言作品,至少保证要有两部涉及诗歌、散文或小说的文言作品,在IB课堂上分享。

比如《史记》《老残游记》以及李白、杜甫的诗歌,都是他十分喜欢和学生一起来欣赏、探讨、交流的对象。下一步,他计划还要将《诗经》《楚辞》纳入教学。

 “古典文学当中,有许多伟大的作品,也有很多光明俊伟的人格。我们读的越多,越能感受到它的波澜壮阔,在这些古典巨著面前,我们显得是那样渺小。“

其中,他尤其偏爱《史记》。在他看来,《史记》是历史和文学的完美结合,是司马迁所生活的时代,在知识领域集大成的作品,类似于百科全书,对学生既有文学的训练,也有历史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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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张宪光教授文言文的方式,却又和传统课堂,有所不同。

在传统中文教学中,经常是老师带领着学生去解释一篇文章里的字词句意。在张宪光看来,如果时间允许,这种逐字梳理未尝不可。

不过,IB中文课程十分紧张,学生需要完成十三部中外名著的深度阅读和学习,因此张宪光更提倡“问题研究式学习”。也就是提出一个和作品相关的问题,让学生去做文本、资料的探究。

我们一直以来,太过于关注文言文的字词释义和语法。如果将它完全等同于文言文的学习,这是一种错位。”他更希望学生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借助参考资料,去搞明白不太懂的字词。而在宝贵的课堂上,则完全是师生讨论,甚至是“解密”的过程。

“在对阅读探究古代文本的过程中,学生一定会产生很多疑问,包括文化风俗上的碰撞、人文制度上的误解,这些恰恰很有趣,值得拿到课堂上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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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宪光和学生在户外上诗歌课

有时候,张宪光自己也会抛出一些问题,让学生来调研。

比如,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所写的“聂政刺韩”,和同写这一故事的《战国策》相比,在内容的处理上是有区别的。他让学生去比对这两个文本,思考为什么司马迁要做这样的改动?文本中某些词语和句子被反复强调的用意是什么?

再比如,在没有文献记载的情况下,司马迁如何能将《项羽本纪》里的“项羽之死”细节写得这么详细?

“其实,没有多少学生能够答出这些问题,但是他们会发现,竟然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本文里,藏着这么多秘密,也就对文言文有了一些兴趣。”

在学习过程中,他还会让学生自选角度,搜集资料发现问题,依据文本问题进行回答,并在课堂上做 presentation(展示)。

针对《史记》这一文本,有的学生会选择《酷吏列传》,来探究权力的问题,并和法国作家加缪的《局外人》进行权力问题的对比;有学生则选择《游侠列传》,来探究皇权和民间侠客关于正义的对立问题… …

学生的很多观点和思考,常常让张宪光眼前一亮,感到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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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过程中,学生收获的不仅仅是语言的学习,还收获了不一样的角度。

张宪光希望学生在面对历史本文时,也能有自己的批判性思考,意识到历史叙事并非客观叙述,而是主观建构,材料的选择本身往往与叙事立场联系在一起。“不能跪着读文本,要平视古人和大师,才能真正读懂古人和大师。

他通常会用16-20个课时,整整四周的时间,和学生一起充分沉浸在文本学习和讨论里。他也会要求学生去背诵一些经典名篇。

“只有背下来的东西,才是你自己的;不能够出口成章,招之即来的东西,都不是你的。可惜我们现在都忽视了背诵。”

也许有人好奇,对这些将来都要出国念书的孩子们来说,花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去学习“升学考试不考、留学用不上”的文言文,真的有必要吗?

张宪光常常对学生说:“你们要带着最好的母语,走向世界。”什么是最好、最精华的母语?如果忽略了古代汉语这座宝库,岂不是只抓住了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却放弃了沉于水下的整座冰山。

现代汉语显然不能全然代表“母语教育”的“母语”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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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母语学习者,

首先要是好的阅读者

“想要成为好的母语学习者,首先应该成为好的读者,去大量阅读经典的作品。”

张宪光认为,经典作品之所以值得我们不停地重读,在于它能帮助我们降低周围世界的思想噪音,并和作品、乃至世界之间建立起深度的联结。无论是IB中文还是传统语文教育,都需要引领学生成为一名真正的阅读者。

那么,面对经典作品,怎样才能成为好的阅读者?他有以下几点建议。

首先,要重视对词语的独特性感受。“好的阅读者,不仅仅是关注情节和故事,还要能在词语中,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他以诗歌阅读为例。“当我们读一首诗的时候,要去特别关注其中某些词语的物质属性,去体会它的声音、颜色、气味、质地,是郁闷的?潮湿的?还是鲜亮的?奔放的?要有足够的敏感。

现在很多人都在提倡“回到语言本身”,在他看来,“回到语言本身”其实就是“回到词语本身”。词语所辐射的能量,总是在一个句子里或一部作品里,不停地穿梭,有时被读者幸运地捕捉到了,有时悄然溜走。

这种阅读过程,是一种能量的交换,也是生命经验之间的碰撞。而现在学生缺乏的,正是这种面对文本时的独特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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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要关注本文的结构、象征性问题、以及它对一些世界性问题的关注等。

尽管传统中文教育中,也会让学生带着这些问题来阅读,但是它们却又成为一个个模式化、套路化的考点,无论学生、老师、还是教材编订者、出题人,都需要向标准答案靠拢。

相比较而言,IB中文教学中的阅读,更鼓励学生自己去思考和发现。没有唯一的答案,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考试中,学生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分析和解释,甚至是独创性的结论。

张宪光认为,这种研究性学习的过程,有助于学生在阅读中,提升自己的批判性思考。他们不会盲从于别人提供的见解和分析,对知识以及知识产生的过程,始终保持冷静的审视。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阅读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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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宪光

当然,学生还应该和作品产生一种深度的联结。

“当你和某个文本相遇,擦出了一些火花,它照亮了你,也可能照亮了作者内心深处的幽暗。这时,阅读才真正地发生了。”

张宪光表示,IB中文十分强调学生和作品之间的深度联结。学生需要完成对十几部经典作品的阅读和研习。在这过程中,对不同作家和作品的理解,其实也是对世界的理解,会成为他们生命经验中的重要支撑。

这样的母语学习,还能让学生的生命经验处于一种不断革新的状态。

比如,在教完诗歌内容后,很多学生开始跃跃欲试尝试写诗;有学生哪怕毕业之后从事纯理科研究,依然对高中阶段学习的某一部文学作品念念不忘,甚至认为它革新了自己对文学、对一个时代的看法... ...

相比较而言,传统语文课上的一篇篇文选式的文章,则很难产生这样的粘合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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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要能够进行对作品进行表达和分享。

在IB中文课堂上,表达和分享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在传统的听说读写之外,还有讲演、视听表达、戏剧表演等多种表达形式和载体,充分拓展学生对作品的探索和表达边界。

这一训练,是为了让学生不满足于成为一名好的阅读者,还要成为好的表达者,将自己在阅读中的体会和发现,通过一种恰当的方式,呈现出来。

“当这种交流,在现实中得到了同伴的认同,或者成为一种美好的体验,学生的生命就在作品中得到了丰盈和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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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母语,成为一件可以

“压箱底的东西”

今天,当越来越多学生通过国际教育,意气风发地走向世界,在他们的身上也呈现出一种“失重”的现象——母语表达能力,不敌英文。

张宪光认为,其实不仅仅是国际学生出现汉语语言能力的退化,包括很多传统教育体系下的学生,他们中文表达和文学素养也着实堪忧,乃至一些专家、教授、作家的文字,也是经不起推敲的。 

2010年,社会调查中心曾对3269人进行了一项有关汉语能力的调查,受访者坦言自己在汉语应用中存在不少问题——

“词语储备不够,经常感觉词穷”(64.8%)、

“词语的使用、搭配存在问题”(28.6%)、

“行文格式存在问题”(27.8%)、

“语法错误比较多”(17.4%)、

“不认识的汉字太多”(16.4%)等。

此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贺阳教授,也曾对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和中央戏剧学院的319名学生进行了一项测试。

结果显示,在语言文字能力上,30%的学生不及格,68%的学生得分在70分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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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整个社会的汉语写作,还面临网络化、粗鄙化的倾向,精美、细腻的语言逐渐消失。这已经不仅仅是母语教育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我们目之所及的大众传媒、碎片化文字,都是这样的一种表达水平。久而久之,我们的孩子自然也成为受害者。”

困境怎么破?张宪光希望,学生能将母语学习看作一个终身学习的旅程,而非在义务教育阶段或是高中阶段结束,就给它画上了句号。

尤其是即将出国留学的孩子们,未来他们将很长一段时间在多语境、多文化的世界里求学和生存,几乎都会面临身份认同的危机。“你可能试着想要融入对方,但是又融入不了,这种夹缝状态其实是很苦恼的。”

很多学生在这种时候,才会真正领会到中文的魅力,意识到母语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张宪光呼吁,中国学生无论身在何时、身处何地,都不妨将母语作为自己“压箱底的东西”。 

正如诗人北岛历经漂泊后感慨,“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有了母语这件行李来压箱底,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给自己寻一处心灵的驿站、精神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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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学生对母语、对经典阅读有兴趣,只要他们曾和某个作品建立过深层次的联结,那么,即使现在中文表达能力一般,也不妨碍他未来可以很好地栖息于此。”

张宪光认为,理想中的母语教育,应该蕴含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让学生带着对母语的兴趣、眷念、崭新的认识出发,将它看作一场终身的学习之旅

就像狄金森在诗中所表达的眷念:“我栖息于可能性,一座比散文更美的房子……我伸展出狭小的双手,采集天堂乐园”

最后,谈及新一轮IB中文大纲的变化,张宪光认为,它的可贵之处在于对学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要更关注作者和文本、时间与空间,并提出了关于性别、政治、权力、公平正义等全球性议题,让学生在学习中文的同时,更加关注自己身处的真实世界。

“要让母语学习,和我们的生命体验相结合,看见那些未曾被看见的东西。”这是张宪光在中文教学领域深耕数十年来,越来越深刻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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