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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蓝绩群:怀人三题

 视觉作家李承骏 2022-09-05 发布于广西

怀人三题

@蓝绩群

母亲

清明,总会让人想起如烟的往事,逝去的亲人,装载着千丝万缕的思念,永远铭刻在记忆深处。日子不曾为亲人的哀伤停留同悲,也不曾为亲人的离去而凄然挽留。时光的流逝,抹不掉对亲人的思念,那思念似一杯浓醇的美酒,喝一口便将那思念根植于心底,永不泯灭。
我生于长于平果市榜圩镇的一个小山村,成年后才远离故土到田林工作,但不论何时何地,故乡依然是我魂牵梦萦的热土。故乡在,梦就在;老屋在,心就在;记忆在,根就在。                                                                               谁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谁会更珍惜那份赤诚的爱。人生是一场轮回,也是一场遇见与别离,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好好珍惜与亲人相守的日子,让美好的时光长留心中。
清明将至,心头不知不觉地隐隐作痛,这种痛不曾消失过,唯有与日俱增。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更显得越发强烈。在我20岁那年,一场意外,母亲突然离我而去。我至爱的亲人,故乡的黄土过早埋下我那操劳一世的母亲。她活在世上仅仅四十几年,她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块一样平凡。母亲没有上过学,灯笼大的字不识一个,只认得杆秤和几个钱币。春秋冬夏,母亲只顾埋头在庄稼地,像疯了似的劳动,忙着播种、除草、施肥、收割、打场,很晚才回到家里来。她的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蓝布衣裤汗湿得泛起一层白碱,手一碰,硬硬的。打我懂事之日起,我从来没见过母亲穿过一件新衣服,即便去亲戚家做客,也是穿着褪了色的蓝布衣裳。   
在我五六岁时,母亲突然病倒了。一连病了近一个月,走路踉踉跄跄的。母亲因为爱我,虽在病中,仍叫我睡在她身边。病人的梦呓使我怜悯,也使我恐惧。
一夜,母亲叫我把手用力伸插过她贴紧床板的脊背,我遵照她的意思做了。手掌从她的左肋下伸插过她的右肋下。
“好了,手能伸得过来就行。”母亲呻吟地说,“上天会保佑你妈起床的,不过,要是你妈真的死了……”母亲软弱地呜咽起来。
我心慌意乱,不知怎么才好。当夜,母亲抬起瘦小的手,轻轻地指着她的枕头下,平静地说:“这里藏着五块钱,”
母亲嘱咐我,要是她死了,要我拿去交给欠邻居黄阿姨的食盐费。我哭了,我凄酸地哭了。就是现在,当我重新提起三次放下来的笔写到这里,回想起那海一样深的母爱,不禁使我泪流满腮……
可是后来,上帝保佑母亲,她没有死。
记得妹妹才四五个月,母亲平时都是背着去干活。那天她指着正熟睡在摇篮的妹妹,悄悄地对我说:“妈要除草,草高,又带刺,怕伤你妹妹。今天不背去了,如果妹妹醒来,就用小勺一勺一勺喂,别太快,容易呛。” 说完,母亲递过来一只小碗,碗里盛有小半碗乳白色的奶汁。原来母亲把身上最精华的营养全都挤了出来。我从母亲那粗糙开裂的手里接过碗来,很沉很沉,我的心里酸溜溜的。
一年到头,母亲除了牵挂孩子,也牵挂那块甘蔗地。地里的甘蔗长得比人高了半截,甘蔗叶却布满了一排排白花花的害虫。那时家里穷,没钱买农药。母亲剪掉破旧的衣服,用布片缠住五个手指,然后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来回搓捻,把虫子碾碎碾死。倘若是那些高处的叶子,伸手扣不到,母亲便踏在凳子上,踮起脚尖才能将虫子碾碎,周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味。两三亩甘蔗地,不知有多少片叶子等着母亲的双手去挽救长势旺盛的甘蔗来支撑这个家,这个贫寒无助的家。毕竟,甘蔗地是一家人的收入依托啊。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可是只要孩子开心,母亲就感到心满意足。每逢过节时家里做糍粑,几个孩子都挖肉馅吃个精光,剩下的糍粑外皮被母亲津津有味的全吃了,还冲着孩子们笑眯眯的。如今回首往昔,总会有那么一瞬间,心痛心伤猛地戳了我的心头,眼睛渐渐湿润起来。要怎样才能接受已经融入血液的至亲的人永远离开的事实?要多少次的辛酸,才能换来一次的麻木与释然?可是生命终归太短促太脆弱,生离死别总是与人相伴而行,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或许这就是真实的人生,谁都无从挽留、无从改变。
又是一年清明时,唯念故人诉相思。在泪眼盈盈中,在冥冥梦境里,眼前幻出了母亲的面影:母亲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时时刻刻滴在甘蔗地,滴在田野上,滴在菜园里,滴在山坡上,滴在孩子的身上……如今,一抔黄土把母子阴阳相隔。三十几年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我至爱的亲人;三十几年来,我的心里一直呼唤着我的母亲!

伯父

在我坎坷的人生之路,能让我从慢慢长夜中看到黎明曙光的,就是伯父,我的亲伯父。你是我心中的月亮,因为你宛如月亮一样圣洁柔美、温和恬静,充满善良与慈爱。
小时候,我觉得亲人可有可无,可是我们为何非要亲人不可呢?待我长大了,才渐渐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亲人永远都是亲人,无从割舍。有了他们,我们的生活才多了个臂膀,我们才有了个温暖的港湾。前世有缘,今生才会成为亲人。
上世纪50年代,你背井离乡,来到田林县那闭塞落后的瑶寨教书。你来到瑶寨的头一天,一位年近六旬的村长对你说:“寨里教学点的老师又调走了,要招代课老师,可咱们是瑶寨,地方偏远,条件艰苦,招不来老师。蓝老师,你来了,又年轻,孩子们有救了。没有老师,读不了书,这帮娃就要变成野孩子了……”面对巍峨的大山和淳朴热情的瑶胞,你留了下来。他只有一个信念:让山里孩子多学文化,多长知识,为山村多培养一些有用人才。
学校坐落在一个山坡上,一间破旧昏暗的土坯茅屋、几张陈旧的桌椅、一块掉了漆的木制黑板,拼凑起来就是一所学校。学校没电,晚上点上亮光如豆的煤油灯,水要到几里外挑。遇上雨天,处处是水洼,道路泥泞,举步艰难,猪牛粪跟雨水掺和着,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同村来的几个儿时伙伴,本想在田林找个栖身之地,但禁不住艰苦的生活环境,次日都打包行李离开了。伙计们全走了,只留下你独身一人。当年工资每个月仅有二十多元,待遇微薄,也让你心里有些挣扎和动摇。看着孩子们渴求知识的双眼,想起临走时父老乡亲那份沉甸甸的托付,你暗下决心:必须坚守!并在你的教学笔记写道:“不论多艰难,我要以清澈的爱,来抚慰乡村的穷孩子,为教育事业添砖加瓦,这是我最无悔与光荣的选择。作为老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帮助瑶寨的孩子读好书,走出大山,改变命运。”
你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每逢开学,你把学生的课本装进两个用竹篾编织成的篮子挑到学校。途中,你得翻过三座大山,淌过两条河,越过两道落差近百米的悬崖路,走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将学生的课本从大山外挑进教室,送到孩子们的手上。遇上课本多的时候,你就得在一天内多走几趟,咬紧牙关支撑着,好不容易把学生的课本全部送到学校,保证学生们按时拿到课本,顺利开学。二十多年来,你因为挑书用坏了近20个篮子。
记得你曾经对我说:“感谢上天让我孤单,忍受灵魂的磨难。”二十多年来,你始终在瑶寨里坚守清贫,勤恳敬业,踏踏实实地教书育人,在学校度过了你人生最宝贵的青春韶华。你把瑶胞孩子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从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变成了年近五旬的中年人,不变的是你那份执着山区教书的情怀。
那年你回平果榜圩镇老家,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你胸前别上一片鲜红的绸丝,你说你代表田林县去省城参加广西劳模工作者表彰会和与会人员合影,说你平生头一次坐上飞机,说你跟大领导握手,说你参观了几所名校,说你去观赏南京长江大桥……我洗耳恭听,兴奋得彻夜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你在学校温文尔雅、循循善诱,在家里是个严加管教、从不懈怠的长辈。
我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见我吸烟,你大步流星走过来,不容分说,立马把我刚点上的烟卷从嘴边抢走,严厉地说:“家里穷,还拿钱来烧!”我一脸通红,不敢正视你。后来我戒了,真的彻底戒烟了。你知道后,一直笑着,笑得那么灿烂。那是我一生中见你笑得最甜最久的一次。
我高考落榜,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徘徊。你给我发来电报,说把我的户籍迁往田林,这对我日后的前途大有裨益。次日便办妥了手续。可是后来种种原因,我又重返老家。我信中对你说,我不想在田林,要把户籍迁回平果。你说让我三思后行,一错铸成千古恨。我没依你,你不停地叹气。我在老家找上了一份工作,两年后总觉得前途渺茫,恳求你把户籍再次迁往田林。你没有拒绝,没有怨言,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你膝下有五个儿女,你半辈子为孩子们操碎了心,又为我操了一份心。你把爱留给五个孩子,又把爱留给我,你恩重如山,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永不泯灭。
那天得到你病危的消息,我和父亲从田林到右医附院看望你。此时你已经昏迷不醒,氧气管安置在你的鼻子上。父亲静静地坐在床边,一手握着你干瘦的手,神情忧郁,若有所思。后来我走出病房,回来时父亲还一直握着你的手不放。这是同胞兄弟、血脉相连的骨肉情深,是血浓于水的割不断的亲情。我的眼眶蓄满了晶莹的泪珠。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田林得到你仙逝的噩耗,我的心突地一沉,匆匆赶去百色……
在殡仪馆,工作人员让我们亲属再看你最后一眼。我从灵床轻轻走过,我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心里默念道:“这是我至爱的亲人,这是父亲的哥哥,我的亲伯伯!”你一生都是苦过来、累过来、熬过来,你历尽了命运多舛,忍受了世上所有的痛,更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最后把爱留给了儿女,留给了我,留给了瑶寨的孩子……
你悄悄地走了,在旁的花朵看了凋残,在旁的小草听了枯萎,它们都在轻轻哭泣啊。为什么有些爱,都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珍贵,才懂得珍惜?还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呢?人海茫茫,来来往往,可是我去哪儿叫谁做我的伯父啊!如今,伸手扣不到亲人的双手,可是对亲人的思念,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绵延无尽头。
如今天人永别,青山依旧,故影还熟,你已驾鹤西去。我再也看不到我的亲人,再也听不到你的谆谆教诲,让我去哪儿寻找你、呼唤你呢?可是你永远是我心中的月亮,是我心灵上的一盏“明灯”,照亮我人生中那一道道黑暗的隧道。

岳父

每逢大年初二,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而且要与丈夫同行,这一天又称为“迎婿日”或“姑爷节”。所以一句民谚如此说:“正月初二路上看,尽是小生和小旦”,确是道出人们的共同心声。
扪心自问,不禁生发许多感慨,深深地触动我们的神经:女人花钱时在娘家,会挣钱时在婆家。小时候需要照顾时在娘家,会照顾别人时在婆家。女人一辈子亏欠了娘家,有时却不一定感动婆家。一年365天,过年,姑爷拜访岳父,翁婿之间交流感情,女婿送红包,那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况且,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大年初二闺女回娘家,也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鸣谢。
岳父已是年逾古稀的高龄了,每次去,我都备些好酒与岳父小饮两杯。岳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而且酒量不错。两杯下肚,还是面不改色,食欲大增,总是主动斟酒。我不胜酒力,早已一脸通红,心率加速,有点支撑不住。我想推辞,妻子在一旁向我递眼色,让我继续陪酒。也是啊,意外和明天,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到。一年才这么一天,你能陪岳父喝几次?你能见到岳父几回?你平生能有几个岳父?我只得摆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气与岳父开怀畅饮。岳父酒过三巡,细胞活跃,话也多了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娓娓而谈,他说他年轻时能扛一百多斤重的柴火走十几里的山路,说他一口气能横渡浪涛滚滚的驮娘江,说他见到鱼粪就能说出什么鱼儿,说他一天能捕获两三百斤的鱼儿……我洗耳恭听,仿佛眼前坐着一位不可撼动的英雄。岳父水性好,又是捕鱼能手,这是村上的男女老少所公认的。次日我们要回家时,岳父早早就划着小船下河去了。没多久,船一靠岸,只要你嗅到一股股浓浓的鱼腥味,便知道满载着期待,满载着收获,满载着笑靥了。回来时拎着满满的编织袋,倒在大盆里,大的小的,长的扁的,白的黑的……好多鱼都叫不出名儿。岳父拣最大的送给我们,还有他亲手烤过的馨香扑鼻的干鱼。娘家所在的村落叫弄瓦,村庄坐落在驮娘江畔,村民大多以捕鱼为业,在田林县闻名遐迩,所以田林人把在驮娘江捕来的鱼,都叫“弄瓦鱼”,延续了一代又一代。
弄瓦大桥的不远处,江岸上停泊几十条小船,一长排的宛如列队一般,拥挤却有序,整齐划一,静静地躺着,这儿便是渔港。其中躺着一条久经磨难的小船,浑身布满了斑斑的痕迹,破旧不堪,连最高明的木匠也都摇头皱眉。它耗尽了全部的力量,仿佛一阵风便可把它的骨骼吹散,这便是岳父的船。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总觉得这船有一种沧桑之美。难以想象,在这小小的躯体上,究竟承受了多少风霜雪雨的洗礼,历经了多少险滩恶浪的袭击。这一道道伤痕,就是一个凄美的故事,和一段艰辛的旅程。它陪伴主人整整二十个春秋,撒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希望。每次归来,岳父的船上装满了一箩又一箩的鱼儿,便驶向家的方向,那便是渔港。进了渔港,就意味回到了家。远远听到吸了旱烟发出几通咳嗽声,便晓得父亲就要到家了。此时,家人立马燃起一大盆火等父亲取暖。是啊,农家血液,不图名利富贵。人,只要平安回家就是福。
岳父长年累月捕鱼,风里雨里浪里都与水为伴。他早年就患上风湿病,两膝疼痛,脚踝肿胀,走路一瘸一拐的。有时身上整天湿漉漉的,没有一点干松的地方。家人劝他别再下水,他就是不依,鱼与水仿佛就是他的“情人”。闲时就坐在屋前的石凳上,光着膀子,戴上老花镜,用他那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手修补渔网,忙得大汗淋漓,可是动作还那么娴熟,那么麻利,看不出已是年逾古稀的老者。妻子告诉我,她还读书上学时,她的学费生活费,还有家里的一切开销,全是父亲用他那血肉之躯支撑整个家庭。
如今岳父离开人世了,我再也看不到他那慈祥的面孔,再也尝不到他送给的“弄瓦鱼”,但他那勤劳、朴质、坚强的劳动本色,正如身上的胎记一样,永远镌刻在我的潜意识里,挥不去、抹不掉!
岳父母如今都不在世了,可是,每逢大年初二,我们依然回娘家,与舅父团圆,其乐融融。我们给老人家烧柱香,供上祭品,许个愿!看着屋堂上那镜框里的岳父,他面带含笑,仿佛要走下来主动给我斟酒,仿佛在修补渔网,仿佛老人家还活着……

【点评】蓝绩群老师这一组写亲人的散文,情真意切。无论是写慈母,还是写伯父,抑或是岳丈大人,字里行间,都有浓浓的亲情在。亲情是一个人的根基,没了亲情,人就觉得像一棵漂萍。所以国人大都很重视亲情、乡情,如果能够像作者那样,把这种情怀写成文字,那就更是一桩美事。(李承骏)

附:蓝绩群,男,平果市榜圩镇人,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田林县初级中学。曾经回乡耕田种地、烧砖搞瓦,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先后在《田林文艺》、《右江日报》、《百色文艺》、《三月三》、《南方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30余篇。其中,散文、中短篇小说等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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