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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李长廷/书

 潇湘原创之家 2022-09-06 发布于湖南

作者:李长廷

妻一早就拎了夹篮出门。我想她是办年货去了。

板鸭是冬至的香,酿酒是冬至的醇,鱼肉之类,也可在冬至前后备好了,挂在壁上吹着,来年吃定是可口的。妻很懂得这一点,总比人家办得早,办得好,总不要我操一点心。那年月,讲买进卖出,讲家庭事务,在妻眼里,我无异于一个“废物”。

“你呀,任什么都管不来,枉为了男子汉了!”

妻对我没一些好感,每每从街上回来,把手中夹篮一甩,叹一声气,噗嗵一声就在我对面坐下。我这时要拿起书来看,她就会触了电般弹起身来,扑到我面前,一定要取走了我手中的书才甘心。

“你看!你看!我叫你看!”她说着,睹气将书一甩。然后就抽抽噎噎起来,伤心得掉泪,我这时便惊惶得什么似的,赔着小心,向她道歉,说这个家真是苦了你了,难为你了,说今后无论如何不看这些书了,也不再写小说之类了。她这才止住了哭,重拎了篮子,悻悻地出门去。

也难怪,那些年,我就那么几个钱,放在她手里,掂过来掂过去,思量买哪样都不成。和我打商量吧,等于和菩萨讲话,她讲十句八句,我一概回她一个字:好。有时候上一趟街,为一分钱,与人家争得面红耳赤,还要落个不好的名声,什么“小器鬼”、“利毛货”……她心里有气,没处发泄,就冲我来。谁知我就像一床破棉絮,由你弹轻弹重,没一点反响。她就越想不开,说不该嫁了我这个“黑肚皮”(喝墨水的),没用的东西,就嫁个瞎子,嫁个跛子,也要比我强。说今后就揭不开锅,她也不管这个家了,并且“哗啦”一声,将一串钥匙扔在我面前,算是打了“移交”。

我自然不敢去捡那串钥匙,我懂得那串钥匙的分量,懂得这屋里惟有她管,我是管不来的。于是只有干搓着手,苦苦的思索办法。但到了这地步,办法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真个是“人太紧则无计”了。后来不知怎么,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了,就下狠心说:“卖书吧。卖一些书……”

这话从我嘴里说出,真不知什么滋味。书是我的命哩。这时妻倒高兴了,说:“这倒是个法子。实在要卖时,还是我去。卖不到两角一斤,我是不依的。”

她就去了。

有了一回,自然就有二回、三回……在那个时候,我也说不得。有一天,我在书店发现一本当时很罕见的诗歌集子,就偷偷从刚取得的工资里匀出一些钱买下来。谁知这就惹恼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竟当场把那本书送进了“火葬场”。她的意思其实我也明白,无非是要断了我和书的缘分。

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然而这情景,她如今还能记得起来吗?

我想她是忘却的了。你看这些年,她那个乐乎劲,真像年轻了10岁!也亏她有那份耐心,每天都要上街挨挨挤挤、挤挤挨挨一番。她哪里是去买呢,分明是去看热闹的。回来时就一一说给我听,什么什么是降价了,什么什么是涨价了,鲜鱼多的是,也不知怎么搞的,如今田里、塘里都能养出大尾大尾的鱼来……说着说着,见我并不怎么答话,很难受的样子,就用巴掌在我额头上探探:“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去拿活鲤鱼给你汆汤……”话未说完,脚就出了门,好快当的。

老实说,她能做到这样子,就很不错了,是我的万幸了。她又不认识字,不能太苛求她。她有她的世界。她的世界便是那条花花绿绿的长街。我也有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在那些厚实的书本里。我要看书,我要写东西,常常在那世界里出不来。我不愿进入她那世界里,她也不大可能走进我的世界里。这倒好,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但最近以来,我似隐隐觉得,她好像是有了心事。话也少说了,对市场的兴趣也淡了,常常是心不在焉,买了这宗忘了那宗。有时悄悄在我身边坐下来,半天不动弹。偶尔被我发觉,就不好意思,站起来,默默地出去。呵呵,她是不是觉察出了一些什么?是窥探属于我的那个世界的奥秘呢,还是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隔膜感、冷寂感?

笃笃笃!有人敲门。声音很轻,不会是妻。她敲门时,尽量地用力,节奏是乱的,甚至是刺耳的。

“谁呀?“

“是我。”

是她。奇怪。

“你怎么就……回来了?”我问。记得她平时上街,是很需要一点时间的。

“我给你……买回了一些书。”她说,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对面。

这时我才发现,她怀中确有一个小包。然而我还不信那就是书。这怎么可能呢,她和书怎么能连在一起呢。

“你是不信……”她声音有些颤抖,细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手索索地就去解那包。因为急促,慌乱,老也解不开,后来索性一咬牙,把那根绳子一拉两断。

呵,实实在在是一叠书。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奇怪、突然,想不到她竟拎了书来叩我的门呵。难道她真窥视到了我那世界里的一点秘密了?

“你……喜欢吗?”她试探着问。

这时我才想起应该看看是些什么书。不看则可,这一看,反倒越加糊涂。因为那第一本便是那厚厚的《内科学》。

风马牛不相及!难道我成医生了?

我盯住她,怀疑她是不是在捉弄我。内科,内科,或许在她眼中,竟是研究内当家的科学?

不!她绝非在捉弄我。她是一片精诚。凭一个文盲的学识,只能做到这样。而且能够做到这样已非易事。不是我们这时代有着一股巨大的推动力,她恐怕连这一步也迈不出的。

“喜欢吗?”她还在问,“我不会挑,平日见你喜欢厚本本,就选厚实的买了来……也不知合意不合意?”说完,只拿眼睛盯住我,仿佛一个小学生,交完卷后,等待老师批阅。

我不知说什么好。

喜欢吗?喜欢吗?我意识到她的目光在不住的问,而且显出了一些慌乱。

“喜欢,喜欢。”我赶紧说,并伸手拿过书,装作要看的样子。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样子是感到了一阵轻松。于是她就说,她这一阵,并没认真上那个市场,而是老跑新华书店。有时一呆就是大半天,又不能决定买什么书,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如今总算买到了几本,你要喜欢,我就放心了。”

原来如此呵。然而我又并不放心。——你要买书,是要还我的旧债吗?是因为你烧了、卖了书,对不住我,如今要买来还我吗?

“你是不晓得。”她还在继续往下说,“这些年,我见人人都把书当成了宝贝,看得比吃饭还重要,我心里真不好过。——真的,世上只有我可怜,只有不识字的可怜。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你,那书里有些什么?可是我怕打扰你,也怕你不答理我,只有暗暗地伤心,暗暗地落泪。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真想变一本书,让你捧在手上……”我深深为妻的这番话感动了。她这些年,得到了欢乐,竟又有了苦衷,有了因不识字而生出的孤独感,有了进入另一世界的欲望。我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看来我是得研究一下“内科学”了。虽然这书并非我所需要,然而我却对它发生了一些兴趣。因为它毕竟是妻给我买的第一本书哩。

妻见我认真地对待那书,动情地笑了。我呢,颇有一些感触,于是便有了这篇短文。

刊于1984年5月11日《湖南日报》

作者简介

李长廷,男,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永州市原文联主席。197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涉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曲艺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创作,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及长篇小说《南行志异》和中短篇小说集《田野的回声》。

图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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