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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电影剧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二十六天

 张志军_甬上 2022-09-06 发布于浙江

Двадцать шесть дней из жизни Достоевского (1981)

编剧:勃·符拉基米罗夫、巴·费恩


在宽阔的西伯利亚河岸上矗立着一个要塞,里面有一座监狱,四周用高高的树干圆木围成一个障子。哨兵们在杂草丛生的土城墙上来回走动着。
我们的这座监狱坐落在要塞的一角……从木障子的缝隙里向外空望去,仅能看到一角蓝天和高高的土城墙,它会使人联想到,若干年后,你依然只能看到那土城墻,以及如此这般的哨兵和那小小的一角蓝天,只不过不再是监牢上空的那一角蓝天,而是另外的、遥远的自由的天涯……
城门开了。一群身着一半深褐色、一半灰色布制的阴阳短上衣、剃成阴阳头的囚徒在士兵的押解下走了出来。
他们向河边的工棚移幼着脚步,那是去上工。到傍晚时,再走回监狱来。
然后,城门又开了,囚徒们再次走出来……这样日复一日,从冬天到夏天,又从另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夏天……
在囚徒的中间,每次都要闪过一张相当年轻的、有着一双深邃而痛苦目光的脸孔。
这一天,城门又开了,囚徒们又去上工。但是这个人却没有跟他们同去,只是用目光为他们送行。
然后,他在炼铁场里,在一群囚徒的围观下,站到铁砧的前面,把一只戴着镣铐的脚放上去。于是另一个也是剃了阴阳头的、系着皮制围裙的长胡子铁匠举起了铁锤……
镣铐落地了。这个昔日的囚徒把它拾起来,以一种惊异的目光仔细检看它。
“呶,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囚徒们七嘴八舌的粗声粗气然而透着某种满意的心情说着。是的,愿上帝保佑你!自由啦,新生活开始啦,死人又复活啦……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彼得堡已经是夜晚夜沉沉,雨霏霏。漆黑的胡同里只有一幢房子的二层楼上有两个窗洞闪着光亮。室内深处的烛光不安宁的照耀着这两个孤单的窗子,显得那样忧伤、神秘,就如同失眠的彼得堡自身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桌后,俯身在一叠白纸上。他显得异常疲劳,甚至有病,他握着一支蘸水钢笔,但并没有写字。蓦地,他的嘴唇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丟下笔,双手抱住头。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烛台,站起来,走到窗前,开始观看这冷漠的夜间城市……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头戴长耳绒制风帽,手提一只新书包,从大街上走进黑古隆咚的大门洞。院子称得上是真正的天井,四周是熏黑的墙壁。
她慢慢地爬上简陋破旧的楼梯。头顶上传来脚步声。迎面走下一个黝黑的深色头发的青年,他的手中托着一只中国制的高脚盘。他惊讶而又有点厚颜无耻地把姑娘打量了一番。
“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他忽然笑起来。“等你哪!急得很哩!”
他继续笑着跑下楼去。
姑娘在十三号门前停下来,向门铃拉手伸过手去。门铃响了响,声音似泣诉、哀怨。
“请进,门开着呢。”她听到喑哑的声音。
她已经在一间完全黑暗的穿堂里。忽然有了蜡烛光。陀思妥耶夫斯基身穿便装站在姑娘眼前。他用阴沉而忧郁的目光冷冷地望着她。
“我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姑娘鼓起勇气然而仍带怯懦地说。“是奥尔辛让我来的……我姓斯尼特金娜……叫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
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旧默默小语。他打量着她。
“我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斯尼特金娜对这位奇怪的先生已经有些绝望了。
“我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声音里含有某种令人不解的激动。“我就是。”
在寒冷的十月阳光照耀下的作家的书房里,安娜·斯尼特金娜擦边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她心情十分紧张,又极力不让它显露出来。她把自己的黄皮书包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安娜非常年轻,一切都显示着她的小小年纪:体型、外表,以及由于高兴而绐人以滑稽之感和瞬息变幻的稚气,微笑和故作严肃的一本正经的神态。她生得白皙、椭圆脸,有着聪明的人额头和撅起来的果敢的下巴颏。最可爱、最明亮的是她那一双眼睛——聪慧而又善良,她正是用这一双眼睛亲切而又审慎地观察着世界。
她四下环顾。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朴,虽然各方面符合一般的要求标准。两张长沙发,布套已经有些磨损。一张摆着照明灯的圆桌子,另一张书桌则摆在地中间。书桌上摆着老式廉价的墨水瓶。装烟草和卷烟纸的盒子,几张报纸、几本书、还有厚厚一叠信纸。在窗台上陈设着一个中国制造的高脚盘,它和方才那个青年拿着的一模一样。另一个窗台则显得空荡荡。
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进书房来。他换过衣服了,如今穿着常礼服,袖口和衬衣领雪白,浆得硬挺挺的。
他一声七响地从书房的这一边走向那一边,坐到书桌后面,拿起蘸水笔,用笔的一端往纸筒里塞烟草丝。
斯尼特金娜期待着,用不安的眼光望着他。
“你搞速记有多久啦?”他终于问道。
“半年了。”
“你的老师教很多学生吗?”
“起先很多,现在剩下二十五人左右。”
“咱们的新事物都是如此。现在谁还愿意苦心学习啊?……”他皱起眉头,似乎在生谁的气,然后又问道:“我想,你的老师奥尔辛已经把我的条件告诉你了?全部劳动报酬五十卢布。如今我的情况是这样,叶卡捷林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是安娜。”
“什么?”
“是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陀思妥耶夫斯基难为情地擦了擦额头。
“健康不佳,记忆力坏透了……”他转身朗开着的门叫道:“费多西娅,来茶!”
老女佣人一声不响地端进一杯茶水和放着两只小甜面包的一个小盘。安娜接过茶杯,勉强喝了一口。费多西娅和进来时一样,又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如今我的处境非常可怕。”陀思妥耶夫斯基阴郁地说。“给了人家卖身契。如果到十一月一号我不交给斯切洛夫斯基十个印张的长篇小说,那么他这个强盗,就要按照合同把我九年的作品全部无偿地拿去出版。可是我现在拿不出长篇来,拿不出!只有空气,没有长篇!”
“您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安娜轻声地、同情地问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苦笑笑。
“那是另一个作家,另一个作家……或许你听说过《罪与罚》?”他不待回答,很快又说道:“好了,那些都是题外话!……你来听写吧,试试。”
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厚杂志。
安娜立即有准备地从书包里掏出速记本和笔,把它们摊放在桌子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随便翻开一页,开始迅速地、吐字不太清晰而又激动地读道:
“我们还没有从严历的惩罚下彻底解放出来,因此,还不能把它们说成是所谓的历史的过去,就在不久前的几天里……”
“请您不要这样快……”安娜怯懦地打断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满意地皱皱眉头,但却放慢了朗读的速度。
“就在不久前的几天里,”他读道“报上还登载说,在弗拉基米尔的地方,一个流刑逃犯被用鞭刑。”他合上了书本,“请把它转写成一般文字。”
她又急又紧张地把速记转巧成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她身边,从肩上方俯看她写的字,并下了结论:
“你怎么写得这么慢……这么慢……”
她把写好的纸头交给他。
“这里,你丟了一个句点。硬音符号点得也不清楚。”他把纸头丢到桌上。“多么无聊啊!……算了!四个星期之内是编不出十个印张的!我去向斯切洛夫斯基低头……准备赔付违约金……那样也就不需要速记员了……不知道……不知道……”
斯尼特金娜站了起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如果工作不成,我也不会对你有意见的!”她强制泪水不流,但很自豪地说。
“看你,立刻就不高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叹了口气。“我还高兴过哩,当奥尔辛向我介绍一位女速记员,而不是一个男速记员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男的准会喝酒……”他严肃地解释说。
“我相信你不喝吧?”
“请相信我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她几乎是大声嚷着。“相信我吧,我不会喝!”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窗前,一只手扶着窗框,另一只手则缩进常礼服的翻袖口。
大街上,女速记员出现在楼房前面。她走得很快,低垂着头,像似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有一个等待她的年轻人从马路对面立即走过来。青年很令人喜欢,外型也很漂亮,看穿着象个大学生,不是穷家子弟。
他吃惊地望着姑娘的激动的脸,浸着泪水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不做声地接过她手中的书包,并肩向前走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窗子里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稳没房后……
“我不是他的女佣人,我也不是印刷机,不能这样折腾我,”安娜的话语是如此的激动,致使不少行人向她望去。“他的处境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是个女人!对不起,亲爱的先生,应该考虑到这点!”
“你真是个急性子人,安娜!”米沙微笑了。“想想昨天你是怎么说的。充满了理想,希望!”
“是的,是的!请不要嘲笑我!我去见他,像去见上帝!我想告诉他,我崇拜他的才华,我希望能做他的助手!可是他!唉,米沙!你可没有看见他那样子!凶狠、阴森,没有礼貌……不!到此结束!我说健康不佳,对不起……不!不!不!”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书桌后面沉思着。一厚叠干净未用过的稿纸一如既往摆在他的面前。
蓦地,他似乎苏醒过来,伸手拿起点着蜡烛的烛台站了起来。他来到挂在沙发上方黑暗处一幅瘦夫人画象的前边。
他举起蜡烛,照亮她那嵌着薄皮嘴唇露着凶相的面孔,喃喃地似乎在诉苦:
“累啦,没有力气了,折磨坏了……”
他猛然转过身来,一阵风似乎穿过整个房间,烛焰倾倒了,身影扑到墙壁上。
“谁?谁在这里?”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一张女人的面孔从黑暗里显现出来。在雨水冲刷的二层楼窗里站着一位年青美貌的女人,手中拿着蜡烛。她的头发浓黑,平整地分向两边,梳成辫子,高高的盘绕在头顶上。她的眼晴是深陷下去的,灰颜色,露出聪慧和热情。
一辆单匹马拉的出租马车在稀疏街灯照耀下的巴黎拉丁区狭窄的街道上奔驰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披着一件宽大的深色斗蓬,头戴呢帽。一只旅行袋放在他的膝盖上。
“快点!快点!Plusvite(注1)!”他绝望地、不耐烦地时而用俄语时而用法语催促着车夫。而车夫呢,不理解地转身望望他。
马车终于在二层楼前停下来了。
一个女人身影在有烛光的二楼窗户里晃了一下。
付过车费之后,这位不耐烦的先生拉起门钤没有个完。门开了。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夫人住在这里吗?”他问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看门人。“我是从俄国来的。”
“Entrez。”(注2)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坐在安乐椅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跪在她的脚前。他的后背在颤抖,似乎在哭泣。
“来啦……赶来了……”阿波里娜里亚说着用手抬起他的头,同时又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端详他的面孔。“你哭了?是哭了!哦,我的亲爱的……亲爱的……”
“波里亚(注3)……波里亚……我永恒的朋友!”陀思妥耶夫斯基低语着,一面抱住她的腿亲吻,“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突然她急骤地躲开去,像似把他推到一边,转过身去看另一个方向。
“晚了,费佳!(注4)”她说道。“我那时叫你来,可你不来,要和妻子在一起……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那时她死了呀,这你是知道的,波里亚!”
她没有做声。
“我失去了你吗?是吗?是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失望地呼喊,他抽搐地攥紧她的衣裙揉搓着。“哦,我知道会是这样!我知道你一定会爱上别人!”
苏斯洛娃一阵风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室内的这一角落走向另一角落,阴郁而又下定决心地低着头,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陀思妥耶夫斯跪在原地注视着她。
“但是,你将永远永远……听见吗,波里亚?……”他说,“永远再也不会找到像我一样的另一颗心。”
她停下来,看了看他,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笑。
“费佳,你也一样不会得到幸福。”
“是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吃惊地轻声问:“为什么呢?”
“不要装糊涂吧!”苏斯洛娃还是用同样嘲笑的口吻说。“因为你,不论是把自己的还是把别人的痛苦都要当着糖果一样津津有味地品尝……”
……陀思妥耶夫斯基举着蜡烛仍然站在书房中间。
清醒过来之后,他用力以手搓额头。然后,快速的、用接近于跑步的速度奔出书房,穿过餐厅,来到前堂,神经质地从衣架上扯下秋大衣……
象似装满黄颜色的水一样的巨大的灯照耀着尼古拉也夫斯克火车站的月台。
特快列车已经进了站,停靠在那里气喘吁吁,从圆气筒里放出白烟。
陀思妥耶夫斯基穿着丝绒领旧秋大衣匆匆来到月台上,他在旅客和送行者的太太、先生中间,在乘警和行李托运工的人堆里寻找什么人。
“斯切洛夫斯基先生!”他忽然叫道。一位身材不高、宽扁膀、蓄着短圆胡子的先生惊讶地转过身来。
“斯切洛夫斯基先生,”作家激动地说,“从你家人的口中得知你出门……而且时间很长……只是出于极端无奈,才不得不来打扰……”
“哪里话,哪里话,最亲爱的人!”出版家摆摆手说:“上帝啊!我感到荣幸!有何见教?”
“斯切洛夫斯基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喊出来。“我请求延期!”
“这是怎么说的?”斯切洛夫斯基站住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剩下的一个月时间里,无论如何我也写不完那部小说!无论如何也写不完!”
“可是在去年你就把钱拿去了啊!”斯切洛夫斯基冷笑说。“怎么,都用光啦?嘿,你们这些文学家啊!真拿你们没办法。”
“眼下我的处境充满痛苦和不幸,”陀思妥耶夫斯基忧郁地说。“我病了,另一部小说写了一半停下来了……请再宽限我一个月。”
“宽限?”斯切洛夫斯基望着作家问道。
这时铃声响了。铁路员工打开斯切洛夫斯基的单间包房的车门,放下踏脚台阶。
“宽限?”斯切洛夫斯基重复问道。“我是可以宽限的,不幸的是,火车不能宽限,我该走了……”
特快列车起动了。
“别忘一个月后交稿。”斯切洛夫斯基站在包房车门里说。“十一月一日,按合同日期。十一月一日!……”
……作家东月台上缓馒地移动着脚步,在众多送行人群中他显得很孤独。
孤单的街灯在黑夜的阵风中摇晃着,轧轧作响。陀思妥耶夫斯基俯身在拦墙上注视着涅瓦河里黑乎乎的流水。
“多么诱惑人的河水呀,先生。不过就是太凉!”
陀思妥耶夫斯基急剧地转过身来。
在橙黄色街灯的病态光芒照耀下,出现一个彼得堡夜客的暗影。他头戴一顶缺德小呢帽,脚穿瘦尖皮鞋。在醉醺醺的绝望面容里露出得意的微笑。
“先生,您不怕这样散步吗?”他挨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的城市是不太平的呀!”
“我不怕。”
“不应该。说不定会有个人象我一样,从侧面说着话凑过来,然后一刀子——嗤地一声,从衣服口袋捅进去,刀尖可就蘸上湿的了。”
“在我身上发不了财。”陀思妥耶夫斯基冷笑说。
“我干不了这手。”怪客嘟嚷说。“倒不是因为我有人道之心。人都是混蛋。我怕的是去做苦役,两只脚上挂上镣铐。其实,我又怎么能去捅人呢?我自己早被捅得周身窟窿!”
“是啊,这点我明白。到了极限就糟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痛苦地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也得忍耐。”
“你是买卖人!”怪客突然发怒了。“'我明白!’……你怎么能明白这个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做声。于是怪客紧紧地贴近他,低声说:
“你知道我见过鬼吗?”
“他是什么样子?”
“他么……难看死了……象药房里的德国人……”
“跟他说话了吗?”
“说了,”怪客悲哀地说。“我向他推荐自己的灵魂。他不要,他说,你那个灵魂…………是垃圾……”
“你真是自我折磨!这样不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还是离开河边远点吧!”
“我是来跳河的呀!”怪客笑了起来。“只是水太凉了!不然淹死也不错,是吧?”
他突然钻进黑暗之中。响起坠水声响。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扑过去……
但是从黑暗中传来话语:
“我扔进去一块石头。不要怕,买卖人。水太凉了。去,去,回家去吧,钻老婆的被窝去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自己书房的门口,没有脱大衣。
他缓慢地、疲劳地走到书桌前,坐下来,阴郁地看了看一叠未用的稿纸……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微笑地望着他。
“费佳,你也一样不会得到幸福。”
“是吗?为什么呢?”
“不要装糊涂吧……因为你不论是把自己的、还是把别人的痛苦都要当糖果一样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时,突然间响起嘈杂声、话语声、人的面孔、旋转的轮盘赌、跳跃滚动的圆球和投掷到绿色桌布上的金币……
这是在德国某休养地的小城市里,姑且就称它为轮赌堡吧。这里,远处山峦起伏,近处街道上是经过修剪的树木、小儿推车、白色建筑物的旅店。
有一个人,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不过是非常象他的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旅店。
轮盘赌在旋转,圆球在滚动,一张张面孔俯视着赌桌……
有一个女人,可能是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不过是非常像她的一个女人,把一叠钞票丟到这青年的脸上。
轮盘赌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室内的门铃懒洋洋地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门开开。安娜·斯尼特金娜站在他面前,头戴长耳风帽,手里提着书包。她那年轻可爱面庞上的表情是坚定和森严,似乎她已做好准备来对付任何的无礼与粗暴。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如释重负地说,一面还望着她:“你做得好哇……你来了,很好……”
“怎能不来呢?”姑娘冷冷地说。“我们不是讲好了吗?!我是不会旷工的。”
“对,对!可是上次我使你太为难和失望……”他帮她脱下大衣。“肝火上升,请你相信,那天肝火上升,还一直神经紊乱。”
他难为情地笑笑。但是立刻又坚决地说道:“把这一切全都丢开!该工作了!”
他让安娜先走进书房。
在书房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书桌前翻阅自己的手稿。终于捡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稿纸,举到眼前审看。
安娜仍和昨天一样,把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好后,拿起钢笔。
“吸烟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拿起一支香烟,忽然问道。
“问我吗?”安娜不知所措地问。“我不吸!不仅不吸烟,对妇女吸烟也不能容忍。”
“对对!妇女是不应该吸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活跃起来。“我一直为这事担忧。女人叼着香烟!再也没有比这事更糟糕的了?!吸过香烟之后,谁还愿意去吻她?”
安娜强忍住笑,低垂下眼睛。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点难为情了,他咳了一下。
“您准备好了吗,叶卡捷琳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是安娜,我叫安娜,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
“卑贱的、可恶的惊慌失措!”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手指的骨骼敲了敲桌子。“请原谅……您准备好了……那么就……就……”
他又拿起底稿,斯尼特金娜则拿起笔。
这对门被轻轻地推开。费多西娅送进两杯茶和小面包。
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对于又有机会暂不开始工作而感到高兴。他亲自把茶水和小面包端到安娜面前。
“您的芳龄有多少……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问道。然后又看着她喝茶。
“二十。”
“小小的年纪,”他摇了摇头。“大概还没有读过我的东西?”
“当我第一次来见您的时候,我觉得您的门铃跟《罪与罚》里面拉斯克里尼科夫到老太婆家去拉的那个门铃完全一样。”暴发的激情使她反驳。“还记得吗?”
“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严肃地说。
“哦,我这是怎么啦?”安娜不好意思了,然后完全象个孩子似的说道:“费多尔,米哈依络维奇,可以提个问题吗?”
“提吧,小东西!”
“《罪与罚》的续篇什么时候发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色立刻变了。
“现在连去猜想都已没有胆量。”他用手指敲打着壁炉的磁砖说。“小说写到一半停下来了……”
“那是当阿尔卡基·依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走进拉斯克里尼科夫家中的时候,”安娜激动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继续说:“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是个坏人,对吧?我为拉斯克里尼科夫担心!”
“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惊奇起来。“你怜悯一个杀人犯?”
“是的,我怜悯他。”她承认说。“他虽然是个杀人犯,但他是某种……某种受痛苦的……”
“问题正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兴奋地提高声音,“哦!你说的多么对啊!……他的悲剧正在于痛苦、自我折磨、有美好意识而无法达到……这就是俄国的,真正俄国的悲剧!……”
他仿佛恢复了理智,不做声了。他朝姑娘望过去,和她的严肃而热情的目光遇到一起,然后问道:
“如此说来,青年人有时还谈论我?”
“看您说的,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却有点不高兴了。“您怎能这样说呢!我们每天都研究您!您的拉斯克里尼科夫把我们大家都迷住了,就等着看他!”
“是啊!”陀思妥耶夫斯基痛苦地笑笑。“可是我这里的情况多糟糕啊!斯切洛夫斯基!财迷心窍,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
他叹了口气,站在书桌前翻阅自己的手稿。
安娜默不做声地看着他。
“没有到国外去过吗?”与前面的话越毫无关连,忽然间他这样问道:“到过温泉疗养地吗?”
“没……没有……”
“不要去!那是最卑鄙的巢穴!国际间的一切垃圾和奴颜婢膝全部汇集在那里!那是个极下流、极龌龊的地方!……”
……但这里有莫扎特的动人音乐!有洁净的充满阳光的空气,浓绿的森林一直蜿埏到山峦顶巅,碧水溪旁的露台上爬满青藤,清澈透明的流水中则是五光十色的小石头,又是莫扎特·莫扎特……
……喷水池里喷射的银色麻花水柱凌空飞起又倾落下来,一位女士手中举着水晶杯子,两个姑娘梳着卷曲的发式,傲慢的普鲁士瘦子和他的胖老婆,剪成三角锥体形和圆锤体形的树木。这里弥漫着无忧无虑、天下太平、自我满足的气氛……
……又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莫扎特音乐……
……在一群满步的游人中有一位引人注目的达官贵人,他蓄着小胡和长鬓角,手挽着一个傲慢的漂亮女子,这女子穿着阔气,引人注意。跟随在他们身旁的则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方格长裤子的干瘪先生……
“这里有外国人……外国人!……法面人!德—格里耶……俄国女人正是要爱这样的……所有的女人、一切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中间最高傲的,到头来要变成最鄙俗的奴隶!”——陀思妥耶夫斯基奇怪的自言自语声……
“是的,我非常瞧不起她……何况还有一位将军。可怜的将军,可怜的将军,他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什么?”斯尼特金娜惊奇地问。
“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惊颤一下,奇怪地望着姑娘也问道。
“您说什么,费多尔·米哈依络维奇?”
“啊……”他笑了,恢复了常态。“我是在叙述我的小说……”
天花板下的枝形吊灯的蜡烛全都点燃着。数以几十的雪茄和烟斗冒出的烟雾从纸牌桌和轮盘赌台子旁冉冉上升、奔向吊灯。
轮盘赌在旋转,圆球在跳跃。
坐在桌子两端的赌役宣布着每局的结果,注意每次押放的赌注,熟练地使用小铲法算输赢。
不同国藉、不同类型和不同性格的人围立在桌台的四周。其中有的赌、有的观赌。
在观赌的人群中闪过一张面孔,好象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时,我们听到他的声音:
“他走进赌场……他?他是谁?他有没有名姓呢?……走进赌场……走进赌场的是阿列克塞·依凡诺维奇。他心情沮丧,他觉得这里一切都是肮脏的,精神上颇为不舒服和不洁净……
当赌役用小铲把一笔相当数目的赌注向一个幸运者推过去的时候,从贏家的背后伸过来一只指甲肮脏的手急促地去抓钱币。
贏家起先发愣,迅即气急败坏地抓住那卑鄙家伙的手。钱币散落了,一场大闹即将发生……但争吵的人们迅速被从桌前挤了出去,一群眼睛里冒出贪婪和渴求的新面孔占据了他们的位置。
“阿列克塞·依凡诺维奇远不是一个冷血动物,他的心激动地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继续说。“他对轮盘赌颇有所期待。他肯定地知道,也早已决定,他决不轻易离开轮赌堡。在他的命运之中肯定将要发生某种最根本的和最终的事情。这是应该而且必然的。
轮盘赌在旋转,金属圆球在跳动。在绿色桌布上摆着金币……”
“我来找你,爸爸!”
陀思妥耶夫斯基停止口述,不满地望了望走进来的皮肤黝黑的青年——就是不久前安娜在楼梯上遇见过的那个小青年。
“卑鄙的放高利贷的家伙……”青年没有看见、或者是故作没有看见斯尼特金娜,放肆地说了起来。“连着两天给他送去,可他给高脚盘的价低极了!”
他从坎肩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的钱包,从中取出薄薄一叠小票丢到桌子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爸爸,我留下了几个钱……我现在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
“好了,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气地打断他,“你倒还很坦率哩!”
他向安娜望去,她落落大方地在读自己的记录。
“哦,对不起!”青年向她转过身去,把悬在胸前的长柄玳瑁眼镜举到眼前。“对不起!”
“是巴维尔·依萨耶夫,我的养子!”不知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提高嗓门来介绍他,然后向姑娘这边做个手势说:“这位是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
巴维尔对她行了个点头礼,然后象似没有认出她一般,继续拿长柄眼镜观察她,以惊讶口吻小声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道:
“多么年轻啊……”耸耸肩之后,又摆出一副架子,用一种权威的声调说道:“那么好吧,工作吧,工作吧,诸位……”
他走出去了,立即从门外传来他的半大孩子似的娇脆又造作的声音:“费多西娅!……该死的!……你把我的手套又塞到哪里去了?”
安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光碰到一起,两人同时又都把目光投向桌子上的那叠小票上,然后又互望了一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皱起眉头,用一本书把钱盖上,然后恼恨地说道:
“这不,你都看到了。一辈子都是紧巴巴的过穷日子,总要和债务搏斗,象拉奥孔和蛇搏斗一样。可是人们却认为俄国的文学家都是富翁……”
他站起来走向窗前。安娜有点吃惊、然而又是同情地望着他。
“只要能还清债务,得到自由,我宁愿再去服那么多年苦役!”他信口说出。“而且这还是当我的名字价值百万的时候!……”
他忽然又天真而难为情地笑了笑。
“请原谅,我自夸了!”
“天哪!”安娜激动地惊呼道:“您是怎么把这一切忍受过来的呢?”
“唉!那有什么!人的生命力总是无穷无尽的!”他摆了一下手。“而俄罗斯人向来埋怨两件事:不幸的爱情和没有钱。”
他从她的肩膀上方看了看笔记本上的速写符号,叹口气说:
“这部该诅咒的小说!刚开个头,便厌烦了,象吃土豆一样。完蛋啦,俄罗斯的先生小姐们!”他忽然笑了。“老实说吧,你今天一定是硬着头皮到我这里来的,对吧?”
安娜坦率和诚实地望着他的眼睛并且予以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现在你可不要丢下我呀,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轻声地乞求说。“没有你我会彻底……完蛋的……”
彼得堡的近郊。一座房子挂着块招牌:“蔬菜商店”。在招牌的略高一点地方是手写的油漆字:“斯尼特金家产”。一辆马车驰来停下。
安娜·斯尼特金娜的青年明友米沙付车费给车夫。
安娜在自己房间里正伏案工作。她在分析速记下的符号并把小说文稿抄写到干净的纸张上。
她忽然沉思起来,仰身躺在安乐椅上,手里还拿着笔。她听见脚步声响,随即转过头去。发现已迈进门槛的米沙后,她象似在继续一场早在进行中的谈话一般说道:
“不,你听听这是什么思想!你听着:“……理财,在西方人的美德教义问答中是历史悠久的并且几乎是主要的一项才能,而俄国人不仅不善于理财,甚至把钱财白白地挥霍和浪费掉。与此同时,我们俄国人也是需要钱的,因而我们非常愿意非常喜欢用这样的方法,诸如轮盘赌去弄钱,它可以顷刻之间,仅用两个小时,不必劳动而致富。这很诱惑我们,不过因为我们不费劳动白白地赌,因而我们也输!……但是,尚不明了的是,究竟哪个坏:是俄国式的胡闹,还是德国式的诚实劳动?”
“这是什么?”米沙惊奇地问,“哪来的这种野蛮的斯拉夫思想?”
安娜笑了,用手指头在字行间划着线,又读道:
“'多么不象话的思想!’将军慨叹地说。'多么妙的俄国思想!’法国人高呼。”
“那是什么?”米沙摸不清头脑地重复问道。“哪里来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话。”安娜活跃地说。
“啊——原来如此,”米沙阴郁地拉长声音。“他用什么把你吸引去的,以致你突然改变决定?”
“不知道……我的确曾经想拒绝不去了。见了他之后……不能不去……”
“好吧,让上帝保佑这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吧!”米沙边说着边拉起安娜的手。“我们俩该做什么?”
“等一等,米沙。”安娜有点窘迫,她望着另外一个方向说:“等到十一月一号把小说搞完,那时……”
“我现在都要恨那部小说了,”米沙动感情了。“你看,你的手都变粗糙了。”
安娜的脸上泛起红晕,把手抽了回去。
“人都累瘦了,气色也不好,”米沙继续说。“不,看来这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恶人!你自己也说过他凶恶。”
“他不是凶恶的人。”安娜轻声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是个孤独的、不幸的、上了年纪的人……都超过四十了。”
“我要去找他,向他乞求:'快点写吧,亲爱的先生!不然等待会把我折磨死的!’”米沙不自然的笑了。“可现在他写的是什么呢?”
“是这祥……”她沉思着回答说。“一切都发生在温泉疗养地,是在德国。那里有一个俄国人家庭,卢主是一位可笑的将军……他们有位家庭教师……名叫阿列克塞·依凡诺维奇……他似乎爱上了……将军的养女……真不知该怎样对你讲,米沙……”
在轮赌堡公园里的喷水池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小径上互相追逐,愉快地用俄语互唤着对方的名宇:“米沙……”、“娜嘉……”
在不远处的长条椅上坐着两个人:他和她。暂时我们还看不清他们的面孔。男的正在说着什么,女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傍晚撒步的时候,阿列克塞·伊凡诺维奇得到同她说话的机会,他们放孩子到喷水池边去玩耍,终于只剩下两个人。”——这是安娜的叙述……
“我敬重的先生,可以同您做一次体面的谈话吗?”
正坐在廉价小酒店里喝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
一个有点年纪的人微笑地望着他,这个人面容相当衰老,穿着破旧,但看得出当年是很讲究的,他的眼睛里有醉意,但透出聪明。
“最敬重的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请不要见怪,也不要对一个不相识的人生气。”他继续说。“因为我是您最忠实的崇拜者。我能熟背最不幸的马尔麦拉道夫说的话,哪怕是在半夜里把我叫醒,我也背得出。甚至在喝过酒之后也能……可以同想谈谈吗?”
确实有点吃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点点头。
陌生人立即从自己的座位上把一瓶酒和一盘下酒菜端过来,坐到作家的身边。他给自己的酒杯里斟上酒,斜看了一下茶水杯,问道:
“您怎么,喝茶?……”
“是的,喝茶。我喜欢茶……写不下去,出来散散心。”
“能让我打听一下,您在写什么吗?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十一月一日前交稿?”陌生人微微冷笑。
“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所措地回答。
“为了逃避奴役?只是成功与否值得怀疑。唉,斯切洛夫斯基会把你吃掉的!”
“什么?你是谁?!”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气了。“你把话说清楚!”
“别着急,我最敬重的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我请你不要激动……我不是修来世的人,……既不是鬼,更不是阎王,也不是果戈里笔下的人物……我可以说是属于非利斯丁营垒的……作为象你笔下所描绘的酒徒,堕落如马尔麦拉道夫似的人物,我为您的肮脏出版家斯切洛夫斯基跑腿以求苟延残喘……他在骗你!”
“怎么骗我?”陀思妥耶夫斯基阴郁地问道。
“怎么骗,我不知道,但我感到有阴谋!提防着点吧!因为他唯利是图,狡猾,不信仰上帝。”
“怎么提防呢?!”心情紊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动心地问。“人的卑鄙心肠岂能提防得了?!”
他沉思起来,垂下了头。
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手。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打起精神来……暗示,暗示……小说写的什么?只给我个暗示就可以,我好绐孙儿们讲……”
“没有什么特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耸耸肩。“不知对你怎么说……我抓了一个在国外的俄国人典型……这不,写得很不顺利,怎么也写不下去!”
又是轮赌堡。公园、喷水池、玩耍的孩子和坐在长掎上的两个人——他和她。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
“因为阿列克塞·伊凡诺维奇当时处在兴奋状态,所以脱口问道:'为什么德—格里耶候爵,那个法国人,不仅不护随她……也不同她做整日长谈?’
“因为他是个下流胚!”她奇怪地回答。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觉得惊奇……”
“刺耳、龌龊的语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反感地惊呼起来,他把稿纸揉成团丢到桌子底下。
夜已经深了,书房窗外漆黑一片。
陀思妥耶夫斯基快步穿过房间来到前门堂,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陈旧的街灯微光照耀下的夜马路空无人迹。一老一少两个警察走过去了。一辆蒙着粗呢、无人搭乘的夜间载客的“万卡”(注5)驶过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低垂著头,住马路中间慢慢地走着。
在寂静之中他听到高跟鞋走路的声响,接着从房后转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毛皮领大衣,戴着呢帽。
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兴奋起来,他打量走在他前面的女子,并加快了脚步。
她回看了一下,也加快了步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改为跑步,追上了她,触碰她的肩膀……
“波里亚!”他吃惊地叫她:“阿波里娜里亚!”
“不要走近我,”那女子战战兢兢的小声说。“我要喊啦!”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灯光下看清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陌生女人的面孔。
“对不起,”他后退着嘟囔说。“认错人了,……对不起。”
女人快速地顺街走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倚着墙站立在那里。
干是出现了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的面孔……
又出现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孔……
“波里亚!亲爱的!”他说。“不能再这徉下去了!我会被折磨死的,波里亚!你厌弃我,但同时你又不给我自由……这是无法忍受的!……你知道吗,知道吗?!”
她只是默默地微笑。
前门堂的铃声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急忙去开门。安那·斯尼特金娜手提书包站在他面前。
“可来了!”他惊呼说。
急急忙忙帮她脱下大衣之后,他拉起安娜的手,把莫名其妙的她引进屋内。
巴维尔穿着长衫、拿着烟斗惊奇地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他含笑狎昵地向安娜做了个手势之后退进屋里去了。
“誊清了吗?”当他们走进书房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问道。“拿给我!”
她刚从书包里取出誊清稿,他便一把夺过去,以一种令人不理解的得意神情阅读并惊叹说:
“狗屁!匆忙急就、低下的狗屁!”
安娜吃惊地望着他。
“想了一夜,终于悟出败笔所在,”他兴奋地说。“要根本改变!用第一人称来写,从'我’字开始!我,只有我,我!……请你改过来!”
他把誊清稿放到她面前。在她进行修改时,他在室内踱着步,嘴里嘟嚷着什么,又皱眉头,又做手势。
“改完了吗?好啦,如今往下来吧……”他不说话了,向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把突然奇怪地变化了的脸朝向安娜,开始喑哑和低沉地口述起来:
“是的,我憎恨她。有时候我想豁出半辈子不要了,也要把她掐死!我可以发誓,如有机会,我一定会愉快地抓起刀把立即把尖刀捅进她的胸膛。与此同时,我也当着大家犮誓,人世间还是有虔诚之徒的,如果在什郎根别格,在那时髦的山巅赏景台上,她对我说:“跳下去,”我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甚至怀着喜悦……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和他的女伴站在山巅赏景台上,周围杨树丛生。他们身旁的太太们有的叹气,有的尖叫,用手拉着飘起的面纱,而追随她们的骑士则无动于衷地吸着烟。下面,是险峻的峡谷,奔腾的河流冲洗着石头……”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
“干什么?为什么要打断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屋中央,生气地望着安娜。他的眼睛在燃烧,紧握举头。向来规规矩矩的领带,如今也歪扭在一边。
“对不起,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胆怯地说。“她叫什么名字啊?不然总是'她’、'她’的……”
“谁?……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吗?奇怪!……她叫波里娜(注6)……波里娜!不能叫别的!”
“那么你坚决认为轮盘赌是你唯一的出路和救星?”波里娜冷笑地问。
“是的。”
他们慢慢地下山。
“你要钱做什么?”波里娜问。
“怎么做什么?”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奇怪了。“钱是一切!我若有了钱,你也会另眼看待我,不把我当奴隶。”
“你说过,当这个奴隶是享受。”
“请你压迫我吧!我只要一回忆和想象你的衣衫的响声,我就要吃自己的手。使用我吧,使用我这个奴隶吧!你知道吗,终有一天,我会杀死你,干脆杀死你,因为有时候我想把你吃掉……你在笑我吗?”
“根本没有笑,”她愤怒地说。“我命令你住嘴!”
安娜写完一页纸。陀思妥耶夫斯基快步走了出去。听得见他房间里倒茶,茶杯撞击出响声。
他回到书房来。还在门坎处,就兴致勃勃和自豪地问道:
“怎么样,我的波里娜如何?”
“我认为她太狠毒了。”安娜回答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色变了。
“她是不幸的,”他说。“一个人向别人要求一切,而自己不承担任何义务,那么他永远也得不到幸福。……天哪,她把我折磨苦了!”
“这也要记下来吗?”安娜惊奇地问。
“什么?哦,不,不!请原谅,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我走神了。”他用手掌擦了擦额头。“下面写……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的话:'她站下来,强压制着愤怒。对天宣誓,我真不知她是好是坏,但我一向愿意看她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因而也常常愿意把她激怒……’”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和波里娜来到市内中心大街时,晚间散步的人群已经很多了。
波里娜默默地走着,垂着头,在认真地想什么。
“你不是胆小鬼吧?”她忽然问道。
“不知道……”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觉得奇怪。“好久以来,我没有想过这个。”
“如果我对你说:打死这个人,你会去打死他吗?”
“那法国人吗?”
“不要问是谁,你回答。”
“当然会去打死他!”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叫起来。“不管是谁,只要你说话……”
他们来到旅馆门前。门待奉承地打开大门,走出一位高贵的先生,一位高贵美女子和一个瘦削蓄小胡须的法国人,他们来到人行道上。
波里娜笑了。
“算了吧,你办不到。你只会说大话……”忽然她又变得很严肃,说道:“现在不是这个问题!我说,你到轮盘赌去尽量给我多赢点钱。我现在非常需要钱!”
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疲力竭地靠在安乐椅背上,他喝着浓茶,不做声地注视着安娜,看她在稿纸上标页码。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她抬起头来。
“什么事?”
“波里娜为什么这样急着要钱?”
“为什么?你不理解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奇怪了。
“不理解。”
“这里不是有个德—格里耶吗?那个渺小、卑郧的德—格里耶!她打算拿钞票甩到昔日情夫的脸上……明白了吗,我是怎样纠葛的?……因此,她把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推向轮盘赌……
“他在您的笔下是可怜的。”安娜不很勇敢地说。
陀思妥耶斯基悲哀地苦笑一下。
“他爱她。”
“那又有什么?自豪又那里去了?”
“热恋中的人是没有理智的……”他叹口气,稍停片刻。“至于轮盘赌,那是深渊,有魔法的深渊,它吸引人,折磨人……我这个人是充满热情的。”
“你也赌吗?”
“哦,是的!去年在威斯巴登发明一种赌博的新规章,我一下子便贏了一万法郎。突然开始输,再也制止不住。输了个一干二净。本来是想去给自己解燃眉之急,解脱自己的窘境……”
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从桌前站起来,走到壁炉旁边敲击磁砖一次、两次、三次之后,沉思地说道:
“痛苦的、该诅咒的时光!”他猛然转过身来,眼睛里冒着火。“哦,你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哪怕她是无希望的、卑鄙的、下贱的女人,你也会爱上她的淫荡、她的下贱……什么都可以为她去干!一直走下去!干鬼事,做小鬼!”
轮盘赌旁满是人。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挤到中间,站在赌役身边。起先他观战,并没有参加进去。一位高个子绅士站在他的身边无动于衷地输了个精光,在另一边则是一位穿着讲究的妈妈在教自己的十六岁的窈窕女儿下赌注,希望借助地的好手气。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终于下了决心,下了几个钱的注子。蠃了。把赢的钱都下上了,又贏了。接着一次又一次……他面前已有相当数量的钱了。他把钱全部搂进衣袋里朝出口走去……忽然又站下来,思考片到,重又返回去,把金币全部丟在绿桌布上……
安娜抄写完毕后往稿纸上撒了点细沙末,然后站起来把誊清稿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桌子上。他庄严地颔首致谢,拿起笔,开始阅读。
安娜坐回原处,悄悄地注视他的面孔。在阅读中,他的面孔迅速地变幻着。
“他是何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声惊呼,似乎也被自己笔下的人物所震惊,他在稿纸上弹了下手指,说道:“这个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可真是个急性子!”
“他赌输了,对吧?”安娜孩子气地问道。
“保密,”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微笑。“其实,反正一个样,这次如果贏,下次也一准输。他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徒了……”
“那您呢?”
“我也会是不可救药的……如果不是需要写作的话。”他耸耸肩。“我不写,谁来替我写呢?”
安娜笑了。
“您说的真可笑。”
他看了看她,象是初次发现似地惊讶说:
“你笑得真好。脸上有一种真诚可爱的色彩……”
安娜不好意思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咳嗽了一下,用手指弹弹桌子,说道:
“最近一个时期我的自我感觉很不好,甚至有点离奇古怪。特别是晚间感觉孤独,总想到街上去。你晚上都做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出,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她不知所措了。“活着呗……”
他严厉地看看姑娘。
“你所说的'活着呗’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理想和目标吗?或者只是'无忧无虑’的存在?”
“不,我有思想,也有苦闷,也有生活的理想!”安娜严肃地甚至微带委屈地回答。
“那很好,既然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严肃地说。他把稿纸向前推推。“明天不要迟到,亲爱的。如今没有你我做不了工作……要赶快把小说稿寄出去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窗里的蜡烛燃烧着。他在深思之中——坐在桌子后面,用手支着苏格拉底式大额头的脑袋。一杯红茶、一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摆在他的面前。
安娜屋里的蜡烛点燃着。
她坐在自己的小书桌旁边。她边望着笔记本中的速记符号,边在白纸上写出整齐、清楚的字……
……赌役把手伸向摆在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面前赌注处的金币,无动于衷地用小铲子把钱搂走。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茫然站在窗前,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桌布。然后,他打了个冷颤,象是苏醒过来,接着便向门外挤去。
大街上阳光明媚。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在林萌路上慢慢地走着。他走进公园,离开小径走到草丛里,卧在一株大树下。他把双手放在脑袋底下,仰面朝天无思想地瞧着蓝天。
“半夜里我梦见了斯切洛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斯尼特金娜的身边,她已经坐在书房里固定席位上了。
她从书包里取出一叠誊清的稿纸交给他。
他立刻数了数页数,兴奋地高呼道:
“那我们能按期交稿了,啊?”
“但愿如此,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
“只要一完成,我就立即坐马车去斯切洛夫斯基的办事处。'请把卖身契还给我吧,亲爱的杀人者先生!’从此,我就自由啦!”他笑了。“人有时为了得到幸福,要求并不多……你幸福过吗,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是的,很幸福,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当奥尔辛从同学里选中我推荐给您的时候,我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合眼……”
“早上来了,我却使你不痛快。”陀思妥耶夫斯基抱歉地说。
于是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我却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幸福。”他说,突然又变得非常严肃了。“其实,不对,是说了慌话,有过一次。你知道那是在什么时候吗?”
在说后面这几句话时,他奇怪地把声音压低下去,甚至接近于窃窃私语了。安娜也用同样轻轻的声音,象是中了妖术般问道:
“不,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突然间响起:特拉达达、特拉达达的鼓声,而且念来愈响,愈来愈响——特拉达达。在晨曦将露,灰蒙蒙、雾茫茫的彼得堡十二月的寒天下,特拉达达的鼓声,不祥地吓人的敲击着。
从清晨渐渐消失的黑暗之中露出兵营的金黄色院墙,使我们看清楚由步兵和警卫队组成旳正方形队列,而在积雪覆盖着谢苗诺夫广场中央搭有一个木制平台,四周用黑布围着。
刽子手们穿着红色衬衣和黑色棉绒紧脚口宽大裤子,罪犯们则穿着带尖风帽、长衣袖的白麻布殓衣,他们都站在平台上面。
教堂金圆顶在毫无生气的晨曦照耀下闪出刺眼的光芒,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扣在他脑袋上的白色风帽下注视阳光,他的眼睛在燃烧,他的目光似乎中了邪魔。
响亮而卑鄙的声音在风雪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退役少尉工程师费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七岁……因参加罪恶企图……反对东征正教和最高政权……因散布……反政权……未遂罪……判处死刑……立即枪决!”
教堂的圆顶使人无法忍受的闪着耀眼光芒。
“我只有五分钟的生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站在斯尼特金娜的面前。“我们已经穿上了殓尸的衣服。我是第八个,排在第三排。头三个人已经被绑到柱子上了,再过两三分钟第一二两排就毙完了,接着便该轮到我们……我多么想活呀,天哪,我的上帝啊!这时生命显得多么珍贵啊!我想起了过去的全部时光,有些用得不够妥当,因此,我想最好能重新再去体验,并生活很长,很长时间……”
他停顿很长时间,直望着姑娘睁大的眼睛,放低声音继续说道:
“忽然警报解除了!我的战友们被从柱子上解下来,带回到原处,并向我们宜读新的判决:我去服四年苦役……再不记得有比这一天更幸福的日子。我在阿列克赛也夫半月堡的监禁室里来回踱步、不停地唱啊、高声地唱啊……你怎么啦,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她的目光里充满惊愕与恐惧,向屋门望过去。
一个警官站在门坎处。费多西娅从他的背后害怕地望过来。而在最后面则有一个故做矜持状的身着黑衣服的面目可憎的男子。
“你是退役少尉陀思妥耶夫斯基吗?”警官严厉地问。
“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轻声地回答。“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三区警察分署长助理乌尔洛夫第二。”警官做过自我介绍之后,极随便地招呼他的同来者说:“搞你的吧,兄弟,搞你的吧。我不能在这里奉陪很长时间。”
穿黑衣服的人立即走进书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笔记本和一只铅笔头。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惊讶地望着他的奇怪动作。他在书房里巡视,走到每件陈设前面都要停下来,在本本上面记些什么。他已经在审视被巴维尔卖掉一只因而不成对的中国造的高脚盘和铜制的蜡烛台、红木沙发椅了……
“可是,请问你,奥尔洛夫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警官说道。
“是乌尔洛夫!”警官气恼地纠正他。“是乌尔洛夫第二!”
“对不起,乌尔洛夫先生……我虽然确实在警察监视之下……但是,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
“假定任何理由都可以存在,”乌尔洛夫冷笑笑。忽然变得躁怒起来,说道:“特别是以后你再对自己的金钱债务仍然如此漫不经心的话!”
“我?”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所措了。“欠谁的?欠多少?”
“是的,你太不严肃了!”乌尔洛夫提高嗓门说。“并且请你不要辩白!”
“从达奇阿罗家里拿过一个雕像吗?”穿黑衣服的人忽然细声细气地问道,他正在审看一尊瓷像。
“不错,”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转过身去,“从达奇阿罗手里买过。”
“很想知道,你花了多少钱?”
“一百五,大概吧……不记得了……”
“上当了。它顶多值五十。”
“请你向我解释一下,这一切说明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忍不住了。
“亲爱的先生,这说明……”乌尔洛夫严仿地说。“和你有正式合同的斯切洛夫斯基先生向我们分署提出,如果在近期你不能偿还他的债务,便把你送去坐班房,把你的财产拍卖掉!”
“去坐班房?”陀思妥耶夫斯基喃喃说。
“对不起,小姐。”估价人说,他正冷冰冰地拖安娜坐的椅子。
“你不害臊吗?!”安娜突然冲着乌尔洛夫大叫起来。甚至使他吃惊地颤抖一下。“你还是个俄国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的面孔迸发出骄傲和鼓舞。她继续向警官进攻说:
“根本不欠斯切洛夫斯基任何债务!全部是谎言,谎言!到十一月一日,他会去交文稿,迳直甩到他的脸上……他通宵达旦地赶着,他的眼睛都快累瞎了……”
“但是,夫人,我起誓……”警官吐字不清地说。
但是安娜没有消停下来,她从估价人手里夺回椅子。
“你没有这个权力……这是私有财产……你是违法的!……我知道!”
她不说了,喘着粗气。
被挤到墙角的乌尔洛夫忽然转身对估价人说道: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傻瓜?!滚出去吧!”
估价人向出口奔去。
“夫人,”乌尔洛夫又对安娜说道:“我用警官身份起誓,第一次听到关于写小说的事。请您相信,保护俄国文学正常潮流的警察从来也不会去帮助商人反对作家的!”
他激动地戴上手套,说道:
“不,斯切洛夫斯基可是个骗子!当心不要让他把你绕进去。我建议你,夫人,小说写好后送分署,由我们签收!……向您致敬!……而您,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您就安心地写作吧!”
“在警察保护之下写作,”作家声音不大地补充上一句,这时乌尔洛夫第二已经走出书房,关上了门。
如今,他和安娜笑起来了,显然有些神经质。
“不过,你可是真了不起……如今,我们谁都不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地含着明显的敬意望着安娜。“我现在可真高兴!咱们工作吧,给敌人个眼色看!”
“我准备好了,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说。
波里娜和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坐在长椅上,他们面前是一些正在玩耍的孩子,这地方正对着火车站,是人们下马车走上林荫路的地点。
“我已经对你说过,不能代替别人去赌,特别是你。”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说。“我事先提醒过,不会有好处的。”
波里娜瞧瞧他。然后转开视线,忽然笑起来。
“你看见那个胖男爵夫人吗?”她问道。“那是伍美根男爵夫人……”
“那又怎么样?”
“你宣过誓,如果我下命令,你会去同施郎根伯赛马;你宣过誓,如果我下命令,你会去杀死他。我不要那些凶杀和悲剧,我只想笑一笑。你到男爵夫人那里去,摘下她的帽子,对她说两句法国话。”
“干什么?”
“我想看看,男爵会怎样用手杖打你。”
“你是向我叫阵,以为我不会去做吗?”
“是的,我叫你的阵,去吧,我就想这样!”
“真卑鄙!”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叫起来。他把写满字迹的纸头丟开,捏紧了拳头。“这生活真折磨人!”
“您怎么啦,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出了什么事?”
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徘徊着,说道:
“这强盗竟然派人来估价!小酒店里的那个家伙说得对,千百倍地正确!他是一个下流胚……阴谋!设陷阱!让我再做九年苦役!给斯切洛夫斯基做九年工!……到哪里去找保护?跑到哪里去?”
他不能自禁了,从这一角落走到那一角落,咬着手指甲……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大声说。“不要这样吧!怎么这样怯懦!可耻!坐下吧!”
他不走了,坐下来,驯服地望着她。
“这个月有多少天?”安娜平静地问道。
“三十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奇怪地回答。
“那么说,我们还有十六天可工作。三章已经誊写清楚了……”
“唉,来得及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怀疑地摇摇头。
“日夜不停歇也要赶出来!”安娜热情地说。“斯切洛夫斯基就期望激怒你,不再工作,那样他便收利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到她的小桌前,抓起她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命运很少给我真正的关怀……”
“十六天,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总共十六天。”她微笑了。她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顺着小路走去,来到林荫路中间。当男爵和男爵夫人距离他有五步远的时侯,他摘下帽子鞠了个躬。
“男爵夫人,”他吐字清晰地说:“做您的奴隶将是我的荣幸!”
然后他又深鞠一躬,戴上帽子,从男爵身边走过去,脸上露出讲礼貌的神情,还微笑着。
“甘因(注7)!”男爵大吼,怒视着他。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转过身来站住了,他依然眼望着他微笑着,有礼貌地等待下文。
“甘因!”男爵以加倍的愤怒再次高声大吼。
“亚沃里(注8)!”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拖长声音说,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疯啦?”男爵挥舞自己的手杖。
早有很多人在看热闹了。
“亚沃—奥—里!”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忽然竭尽全力大叫一声。
男爵和男爵夫人迅速转过身去,恐惧万分地跑开。
波里娜站起来朝旅馆走去。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在大门口追上她。
“我去完成了……一件蠢事。”他说。
“那有什么!现在想办法去摆脱吧。”她回答,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他,便走进旅馆大门。
安娜伏在手稿上大笑。
“你笑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解地问道。
“请原谅,费道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不好意思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再次笑起来。“您怎么来的这种词……甘因!亚沃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望着她微笑了。
“亲爱的安娜,格里高里夫娜,我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他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概念。他们是我从生活中拎出来的人物……”
他们听到开门声,同时转过脸去朝后看。
巴维尔·依萨也夫走进书房来。他捏着高高举过头顶的一个信封。
“爸爸呀,”他以固有的本色很随便地说。“你简直成了个赛拉东(注9)啦!又给你来信了!喷着香水!……妙极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刻颤抖起来,他伸出手去接信,但养子把它闪过一边,轻佻地说道:
“打赌吧,又是你那位女阎罗寄来的,……从香味可以闻出来……是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夫人寄来的……她可真是锲而不舍呀!”
“去吧!”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他手里夺过信件,愤怒地喊道。
巴维尔装出害怕样子转过身去给安娜挤挤眼,然后踮着皮靴尖从书房里走出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嘴唇扭曲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苦笑,开信封的时候,他的手一直颤抖着,喃喃地说:
“小孩子,娇生惯养!……可我还是喜欢他,不管他是个什么样子的……总还是喜欢的……”
他终于打开了信封,急急忙忙阅读写得满篇的信纸。
安娜悲哀和惊奇地注视着他。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的面孔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天哪,痛苦几时休?!”陀思妥邪夫斯基痛苦地惊叹说,他把信纸在手中捏成一个团。“不要爱,不要爱!……同时也不要痛苦!”
他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安娜相遇。
“已经晚了,来不及了……院子里一片漆黑……”他说,并把目光移向别处。“头脑里漆黑一片……总共只剩下十六天了,十六天……我们写到哪儿了?”
“'那有什么!现在想办法去摆脱吧!’”她干巴巴地读道。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在旅馆最顶层的自己的小房间里,他躺在床上吸烟,然后坐起来,喝水,看书,又把书丟开。
与此同时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奇怪声音:
“这个波里娜,都是这个波里娜!不明白,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说她好,她还是好的,看来还是好的。她不是也把别人弄得发狂吗!身材高大、端正。只是瘦了点儿。我觉得可以把她打成个行李卷或者折叠成两半。她的脚印又瘦又长——令人苦恼。真是令人苦恼……四个月以前,当我刚到职的时侯,有一天晚上,她在大厅里和德—格里耶长谈。就在那一天晚上,我爱上了她……哦,极度的卑下和不值钱之中有一种……有一种乐趣!鬼知晓,或许这乐趣就在鞭笞之下,当皮鞭抽打到背上皮开肉绽的时候……”
“你怎么不写?”陀思妥耶夫斯基问道,这时他停下踱步惊讶地望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安娜。
“因为太龌龊。”她轻轻地说。
“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安娜·格里高里耶夫那?”
“是的,龌龊、低下、肮脏!”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他!她!都一样。”
“你怎么敢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爆炸了。“你是干什么的,胆敢指挥我,我?!”
“不管怎么说,我不写,不写、不写!”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醒醒吧!”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神经质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进书包里去,说道:
“送我一下吧,天太晚了。我要回家去。”
在穿堂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衣架上取下安娜的大衣。他们谁都没有做声,两人都非常地不愉快。
“你到哪里去呢?已经夜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开口问道。“我叫费多西娅送你去……”
“请不要费心吧。我不怕。”
“不该,不该。我们彼得堡的夜晚是可怕的……”他从镜台上端起燃烧着的蜡烛台。“我深夜去涅瓦河边散步已经是第三天了。有一回遇到这样一件事……穿戴都非常好的三个人从饭店里走出来,他们没有醉。一点也没有醉!他们高声地交谈着。还朗诵着诗句……可是当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就是那种夜游的女人,因为那是她们的职业……这三位先生在情绪高涨的状态下,对这憔悴的脂粉妇女如此厌恶,对自己又感到非凡的圣洁,以致他们三人向她脸上吐了唾沬!……”
“天哪!”安娜心惊胆战地低声自语。
陀思妥耶夫斯基打开通向楼梯的前门,让姑娘走到前面去,他把蜡烛台高举过头顶,以便绐她照亮楼梯台阶。她开始下楼了。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忽然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叫她。
安娜转过身来,从下面往上望他。
他没有做声,蜡烛的奇特光影包围着他。
“什么事?”安娜轻声问。
“假如有人向你脸上吐唾沬呢?……”他也轻声说。“吐到脸上……因为他们会认为你的面容淫荡而憔悴……”
安娜凝视他片刻,然后恐惧地大叫一声用手捂着脸急遽地跑下楼去……
长明灯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照出圣母的轮廓。
“不,不!我不愿意!放开我!”——女人的喊叫声。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嘎吱一响,门开了。一支烛光,穿着长睡衣、惊魂未定的女人举着蜡烛。
“放开我!放开!”
“孩子婀,你怎么啦?”
穿长睡衣的女人扑向床去。安娜·斯尼特金娜的长发散乱在枕头上,她闭着眼呻吟、痛哭。
“女儿!你怎么啦?醒醒!”母亲搂抱她、叫醒她。
安娜睁开眼睛。
“妈妈!”她叫道。“你在这儿?多么可怕的梦啊!”
“上帝啊!”母亲手摸她的额头。“你烧得很厉害,上帝啊!”
“费多西娅!”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笔丢到桌上,大叫道。“费多西娅!”
老女佣人出现在门坎处。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没有来吗?”
“哪能呢,老爷子,来啦。”费多西娅善意地说。“我把她藏到地下室去了!”
“好啦,你去吧!不讲正经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气了。“她没有派人来送什么吗?”
“没有!”
“这是怎么啦?”他从书桌前站起来。“已经十二点钟了!……我现在非常需要她!”
“算了吧,诸位!简直是无聊啦,总讲这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已经失去写作能力的天才可真使你们受益非浅啊!”
这是在斯尼特金娜家的客厅里,安娜倚着枕头半躺在长沙发上,一个小集体围坐在茶几四周。
其中有两个与安娜同龄的可爱少女。米沙也在这里。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身着方格常礼服、戴着夹鼻眼镜的青年。另外还有一人三十来岁,是个性格暴躁、蓄着长发和稀疏胡子、戴着圆眼镜的先生。有关陀思妥耶夫期基的那番话就是他说的。
“既不公平又缺德!有很多人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心灵。”安娜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冲他说。“你是嫉妒他,柯雷金!”
“你是个病人,”柯雷金昧着良心说。“可以谅解,尽管有些任性。”
“柯雷金说得对。”米沙说,他正在给安娜倒茶。“谁再提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罚他!”
一辆马车奔驰在彼得堡的陋街僻巷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皮垫子上心急如焚地东张西望,气势汹汹地说:
“你怎么不知道柯斯特洛姆大街呢?在彼得堡住了一辈子,还不熟悉这里的街道!”
“老爷,您自己也不知道啊!”车夫毫不介意。
“快,快!”陀思妥耶夫斯基叫着。
“诸位!”安娜望着客厅的门不知所措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
“罚!罚!罚你!”
“不要闹啦,诸位!”安娜生气了。“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站在门坎处——激动、面色苍白、晚礼服在他身上窝窝囊囊。
“你病了?!”他大声说,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安娜走去。“哦,我太了解,太了解你的病因了……”
鸦雀无声。米沙拉长了脸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柯雷金碰碰他,又耸耸肩。
“介绍一下,”安娜极力想使大家摆税窘境,说道:“都是我的朋友……来看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客厅当中站住了,还没有走到长沙发近前。他象似清醒过来,环顾大家,不自然地行麴躬礼。
“丽札和达莎,”安娜介绍说。“柯马洛维奇、医生,大学生……米沙……柯雷金、文学家……”
“我们早认得,”柯雷金说。“六二年,在威斯巴登温泉,记得吧?”
“对不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局促不安了。“生病的后遗症就是记不清人的面孔……啊!你是家庭教师!是那些可爱孩子的教师……”
“不!”柯雷金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根本就不是家庭教师,亲爱的先生!我们是在那位著名的解放派苏斯洛娃家相识的,她那时……”
“不记得,不记得!有可能。”这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急忙打断他,同时还向安娜望了一眼。
她向他指指自己身边的椅子,他坐下来了。
“请,”她忽然交际起来。“用茶和点心!请。”
“能给我点白兰地吗?”他忽然问道。“潮湿扱了!都冷到骨头!”
沉默寡言的医生把酒瓶推过去。陀思妥耶夫基连续喝进去两杯酒。他又忘掉了周围的人,转身对着安娜,拉起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昨天晚上我失礼了……请相信上帝,不是有意!神经紊乱,情绪灰暗,心有预感……啊,请不要责怪!是我,是我使你害病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米沙大声说。“我想利用今天的幸会向您提出一个萦绕我脑际多日的问题。”
安娜打了个寒颤,她把手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手中抽出来,不安地望着米沙。后者激动地继续说道:
“你的腕子上曾经戴过镣铐,你怎么能用这双手把拉斯阔里尼柯夫的污垢和脏秽涂到我们学生会的身上呢?我……我……”他叹了口气。“我让他毁掉,而不是去杀死他!为什么我做这样的决择?为了财富?我不需要带血污的财富!为了爱情?我不想要有血污的爱情!”
他不说话了。
“他说得很好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声对安娜说。“哦,我知道这个!我非常喜爱这青春的心弦……”
“请告诉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柯雷金对他说道。“既然谈到这个问题……你想让你的拉斯阔里尼柯夫去做什么?”
“是的,是的!”一位女士忽然活跃起来,甚至拍起手。“请您说说!我们家里都分成了两派。我哥哥断言他将跑到美国去……”
“不,不会去美国,”陀思妥耶夫斯基轻声地带着某种忧郁说,他两眼望着别处。“他将获得痛苦,非常的痛苦。一旦获得精神力量,他将后悔,而不是毁灭……”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伏下身去问安娜,而两眼则望着米沙。
“他怎么那样看着我……他是谁?”
“他正在向我求婚。”安娜回答。
“是吗?”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原来如此。”
他拭拭前额,站起来向米沙走过去一步。
“你说得很好,很好,”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一种奇怪的大嗓门说道,并且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请相信,我不是你的仇敌!我正是把最珍贵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年青一代、前进的俄罗斯的诚实人的身上……你们不是需要真理吗?对吧?需要一个纯粹真理,不要理论和安逸?可我宣称,在我们国家有许多对诚实的欣欣向荣的追求探索,同时也存在可怕的腐化墮落。假如获得精神力量,那就要去战胜重重困难,为了真理而战胜苦难!我看到、也预感到这样的未来人,俄罗斯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我深信无疑!这是必然!必然!必然!”
他奇怪而可怕的摊开双手,并且差不多是在喊叫。他走向正在抬起身子的米沙,撞倒了小茶几,杯盘全部翻倒在地上,他向前走着,突然打了个晃,慢馒地摔倒下去……
大家都吃惊地跳起来挤到墙根角。
安娜奔向躺在地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抱起他的头。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她叫着,怎么啦?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柯马洛维奇医生第一次开口了,他在安娜身边蹲下。“癫痫病,俗称羊癫疯。我早就看出他有全部症状。没有关系,会很快过去的。Petitmal。一般的发作……”
“圣母啊,你是最慈悲的,请你看看,他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艰难哪!你看,他多么痛苦,多么艰难,他既为自己痛苦,也为别人……”
在安娜卧室的墙角处的圣像前点着长明灯,她跪在那里祈祷。
“给他安宁、安宁吧。我祈求你,哪怕赐给他一点点安宁和慈爱。拯救他,保佑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半卧在书房一角的安乐椅中。腿上盖着毛毯。他闭着两眼,一只手支撑着大脑袋,另一只胳膊下垂着。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安娜·斯尼特金娜正轻轻地在书房里走动。他假装没有察觉,从手掌下面看她做什么。
她数完誊写清楚的文稿页数,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到书桌上。她把书籍和纸张都归拢好,把揉搓的度纸丢进纸篓里。
然后,她走到自己的小桌前,坐下来,象往常一样,把自己的用具都摆出来。
这时她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望着她。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难为情地、可怜地露出了微笑,想要说些什么……
她把手指放到了唇边,然后指了指安乐椅的扶手,那里放着一叠文稿。
他万分感激地看看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我们上次写到哪里了,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她看看自己的笔记本,读道:
“'……或许愉快就在鞭笞之下,当皮鞭抽打在脊背上皮开肉绽的时候……’”
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微微一笑。
“下面该另一章了。”他说。“写吧,亲爱的……'差不多过去整一个月了,我再没有去触摸我的笔记本,那是当我在获得杂乱无章但却是强烈印象的影响下开始记录的。我当时预感到要来临的灾难确实来临了,只不过比我想象中的要猝然和意外一百倍……”
他中断了口述,不安地看着安娜。
“我们还有多少天了,亲爱的?”
“九天,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口述下去吧,说吧……'只不过比我想象中的要猝然和意外一百倍……’往下口述吧!”
轮盘赌在旋转,圆球在跳跃。金币被放到绿色桌布上,又消失了。
在众赌徒中、出现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的面孔……
一个不寻常的老太婆坐在安乐椅上被抬到赌桌近前来,她把金币投到桌子上。
波里娜也出现了——她一会儿和孩子们一起在公园里,一会儿在不寻常的老太婆身边,一会儿又和穿方格常礼服、蓄胡子的、举止文雅的瘦个儿先生在说话……
轮盘赌又旋转起来了……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沙发床上……
又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沙发床上……
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沙发床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
“我在疯狂的冲动中回到家里,拿起笔来给她写了这样一栈话:'波里娜·阿列克桑德洛夫娜!我清楚地看到,快到收场的时候了,而且也会把您牵连进去。我在最后再说一遍,你需要不需要我的脑袋?假如它能派上用场,请您吩咐……’”
费多西娅在前堂门迎接安娜·斯尼特金娜。
“都不在家。”她说着给她开门。“出去了。一大早家里就没见过晴天,后来都走了。请您到屋里,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们快该回来吃茶了。”
斯尼特金娜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房。她从书包里掏出稿纸放到桌子上。她没有坐下来。她用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修改一个地方。
她拿着稿子走到镜子近前,开始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起先不出声,渐渐越来越入迷,以致表演起来:
“如果我能来,便是彻底来了!”她忽然大声读着,还挥舞着手臂。
“好极了!好极了!你应该去当演员!”有人在安娜背后大声说。
她吓了一跳,回转身来,因被人出其不意地发现而难为情。
巴维尔·依萨也夫站在书房门坎处。他象真正的戏迷一样拍了两下手掌,走进书房里来,坐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安乐椅中。
“爸爸哪去了?”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不在。”安娜冷冰冰地回答。
“真有意思!他到哪儿去了呢?”依萨也夫扫兴地做个鬼脸。“我急着要找到他。好了,算了吧……”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中国高脚盘从窗台上拿起。
“请您告诉爸爸,是我把盘子拿走了。”他扭头说过之后,即向门外走去。
安娜一下子把他拦住。
“把盘子放回窗台去。”她轻声说。
“什么?”巴维尔颇为惊讶。
“把盘子放回去。”
“我说……”依萨也夫拉长腔说。“关你什么事?你算干什么的?……让我过去……我有急事……”
“把盘子放回去。”安娜未改声调,依然是那样轻声而严厉地说。
“让我过去!”依萨也夫尖叫起来。“我不管你是不是妇女……真是厚颜无耻!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速记员,和女佣人差不多……我是有权利的……”
“是速记员也好,什么都不是也好……可你丧尽天良,在掠夺这个人……你把他的皮大衣当掉了,可他不停地咳嗽,在这样潮湿寒冷的天气里……你在赶他进棺材,你根本不配去亲吻他的手……他是俄罗斯的天才,他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不幸、最好的一个人……你本来应该竭尽全力保护他,可你!……把盘子放回去……不然,不然我要打你!……”
她向依萨也夫进攻,他后退了。安娜抓住盘子,要夺过去。依萨也夫死不放手。在盛怒之下,安娜用尽全身之力去夺那盘子。依萨也夫让步了。可是盘子却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这是怎么啦?”
陀思妥耶夫斯基穿着秋大衣走进屋里来。
“不怪我……都是她……我没什么,爸爸……这不,把盘子摔碎了……你不是让我卖掉它好付钱给她吗……我有事……”
他急急忙忙退出屋去。
安娜万分难过,她俯身去看碎磁片。
陀思妥耶夫斯基脱下大衣,把它丢到安乐椅中。
“听我说,安娜·格里离里耶夫娜。”他气愤而傲慢地说。“即使由于您所知道的原因,我万事不得不依赖于您,但这还不能给您权力可以对我的亲属大叫大喊……至于这个盘子……”
“我……我……”安娜喘着粗气,她为这不公正的对待而吃惊。
“人们为何如此寡情?”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说下去。“我在和债权人搏斗……像条狗似的在棍棒下卖命……回到家里,也得不到安宁……”
斯尼特金娜抬起身来,她的眼睛在燃烧。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她大声叫道。
“不许你对我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叫起来了。
“不,我要喊,要喊!”她跺起脚。她的头发散乱了,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们怒目面面相觑。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着她的涨红的脸颊良久,蓦地向前迈近了一步,又迈近了一步。他和安娜贴得很近了。
二人同时觉察到这近距离,而为之吃惊。他们都不好意思起来,同时都把目光转向别处,做出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跪到地上捡拾碎片。
“可怜的盘子。”他喃喃说。
“我哪里会料到呢!”安娜小声地孩子气地说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看她,他感到非常的难为情。他跪在地上说道: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我很了解自己性格中的病态和缺点,但同时我也知道不该无辜地冤枉……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的声音嘶竭了。“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我不愿失去你的心!”
跪在地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变得如此痛苦、如此可怜,他是那样以乞求的眼光望着安娜,以致使她受不住了,再有一瞬间,她一定会哭出声来。
“怎么啦,”她连忙说,一眼看到丢在一边的大衣。“这是怎么啦?把大衣丢在这里。我把它挂起来!”她拿起大衣跑了出去。
在前堂里,她把大衣挂好,忽然把脸颊贴到大衣上……
当她返回书房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准备工作了。他急促地望了她一眼,以一种过分正经的语气问道:
“我们写到什么地方了?”
安娜根本没有看记录,回答说:
“他赌贏了……波里娜在旅馆房间里等他……”
安娜的声音是嘶哑的,她的怒气还未全消。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她一眼,请求说:
“请把这场戏读给我。我想听听。”
安娜拿起最末一张文稿。
“'我跑上我的那一层楼,迅速打开门,’她读道。'波里娜在这里,她坐在沙发床上,面对着点燃的蜡烛,交叉着双臂。我跑到她跟前,把钱扔到桌子上……”
“我贏了二十万法郎!”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叫道。一大堆钱票和成卷的金币放满了整个桌子。
波里娜的面部表情有点奇怪,露出了嫉妒。
“波里娜,这是五万法郎,拿去吧,明天把它甩到他的脸上。”
“你给的价码很高啊!”她冷笑说。“德—格里耶的情妇不值五万法郎。”
“波里娜,怎么能同我这样讲呢?!”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痛苦地叫道,“难道我是德—格里耶?”
“我憎恶你!是的……是的……我不会比爱德—格里耶更爱你。”波里娜信口说出。
她用手捂住了脸。
“把我买去吧,愿意吗?愿意吗?也象德—格里耶一样,五万法郎?”她呜咽着说。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跪倒在她面前,开始亲吻她的手和脚。
她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凝视他的面孔。忽然她抱住他,然后又把他推开,接着又抱住他。
“你本来爱我,爱我?”她说。“你是我亲愛的、亲爱的!……”然后她又把双手放到他的肩上,再次凝规他,继续说:“你爱我……爱我……真爱我吗?”
“说下去,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说下去呀!”安娜轻声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头来,他的两眼在燃烧。
“说下去?”他问了一声,然后用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再想别的,也再没有听到别的。我的头旋晕了……”
“……波里娜又亲吻他,又拥抱他,激动地和温存地把脸贴到了他的脸上。……”
“嘿,我恨死她了!”安娜自言自语说。
……晨光照进了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在旅馆里的房间。他躺在沙发床上闭着双眼。波里娜坐在他的身边聚精会神地望着桌子上的钱钞。他睁开眼睛,想要去握波里娜的手,但是她把他的手推开,从沙发床上跳起来。她来到桌前,目光里透出极端的仇恨,双唇微颤着说道:
“现在把我的五万法郎给我吧!”
钱摆在桌子上,他拿起钱来给她。
“它们现在是我的了?对吧,对吧?”她拿着钱狠毒地问道。
“它们向来都是属于你的。”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说。
“那么,这就是你的五万法郎!”她一抡手把钱向他扔过去。一叠钞票沉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散开来落到地上……
波里娜从房间里跑出去。
“完啦!再没有她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轻声地精疲力尽地说道,“小说里再不出场了!如今,快结束了。”
“是吗?”安娜轻声问道。“再也不出场了?”
“再也不了!”
“那好极了!自命不凡!没有良心!这些日子里,对她,我简直不能容忍!她只颐自己!……”
“你还年青,只有二十岁。”陀思妥耶夫斯基苦笑笑。“你还不知道真正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安娜的声音里忽然出现倔强的声调。“她是只顾个人,而妇女是应该牺牲的!”
秋天的彼得堡充满阳光。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乘坐一辆马车行驰在彼得堡的大街上。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我们俩都是无产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愉快地说。“无产者是有休息的权利的。”
“关于这个问题,斯切洛夫斯基是怎样想的?”安娜微笑着问道。
“不,不,咱们不谈工作!严禁谈!咱们只谈愉快的事情……”陀思妥耶夫斯基做着可笑的手势大声说。“你看,我买了顶帽子,怎么样?”
“很好的一顶帽子,你戴正好!”
“是吗?是吗?真的吗?”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兴极了,他笑着,望着她。
“怎么啦,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她问道。
“我想起你第一次到我家去的情形。严肃、冷冰冰,一点笑容都没有。”
“我怕你呀,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
“现在呢?”
“一点不怕。我和别人从来没有感觉如此自由和坦然。简直象和爸爸或叔叔在一起一样!”
“或者是爷爷!”陀思妥耶夫斯基抱怨地提辞给她。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看着她,以致两人全都不禁大笑起来……
“看哪,看哪!陀思妥耶夫斯基坐车过去了!”一位先生望着驰过的马车大声惊呼。
这位先生和另外一位先生都戴着大礼帽和提着手杖,他们站立在彼得堡的大街上。
“是的,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另一位先生转过身来说。“还很高兴,有说有笑!莫非完成了作品?”
“大概是吧,不然不能开心。”
“我的亲爱的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在痛苦的时刻,在愉快的时光,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日子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扶她下车时严肃地说。“我都要到这里来,象进教堂……”
这里是郊外景色:树林、枯草……
“他就站在那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着离开安娜走到叶落光秃的树丛下面。“他站在这里,而在你那里,则是丹特斯……”他伸出右手卷曲着三个手指做握手枪状。“哦,天哪!天哪!我那时为什么没有在他身边?!是的,他就站在这里,这个样子……”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举着手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个细节!他们对我说……他看到打中了丹特斯……他已经重伤……重伤了!……把手枪往上一丢……这样子……接着大叫一声……不是什么大叫!……应该说是呻吟,他说:'好啊!’啊?怎么样?神奇!一切都消失了,而他永生!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俄国的上帝。我们是他的预言者……”接着,他踱着慢步,神态庄严地走向安娜,口中念道:
“他贴近我的巧嘴,
揪下我罪恶的簧舌,
那能言善辩的、狡黠的。
再把蟒蛇的毒信,
用血淋的刑具,
安放在我僵木的口中。
他用剑划开我的胸膛,
掏出我颤抖的心房,
把火焰炽旺的炭煤
给我的胸口推上。
我象一具僵尸倒在旷野之中,
上帝的声音把我召唤……
在彼得堡繁华大街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书籍、乐谱与照片。
门上的铃铛响了。顾客们走进店堂,这里相当宽大,沿墙摆着的书架上塞满书籍。店里还有一架大钢琴。地板上也堆放着书箱。
书店里的顾客很多。有人倚着柜台在看书,有人爬上折梯在架子上找书,有人在闲逸的抽烟、和朋友聊天,有人在钢琴后面挑选乐谱……
从帐房间的玻璃窗里可以一览无遗的看清店堂。斯切洛夫斯基正拿着一支笔站在窗里。那个小酒店里的“马尔麦拉多夫”正毕恭毕敬、俯首贴耳的站在身旁等待着。
斯切洛夫斯基在“马尔麦拉多夫”递给他的单据上签字,同时又在听一位来访的先生对他讲话。
“你准备在什么时候推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新作?”那人问。
“你说什么?”斯切洛夫斯基不理解地问。“我还根本没有见到他的那部新作呢!”
“算了吧,当真?!开玩笑吧?”那位先生表示惊讶。“彼得堡都传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你完成了一部新作,可你竟然不知道?”
“真的完成了?真行啊!”斯切洛夫斯基摇摇头。“今天几号?”
“三十号。”
“真行啊!”斯切洛夫斯基甚至带有某种敬意说。“诸位,我这是第一次听说,作家比商人高明!……”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无精打彩地漫步在轮赌堡的公园里。他的穿着穷困潦倒,精神萎靡不振。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
“'……一年半过去了,我觉得处境远不如一个乞丐!乞丐又怎么徉?贫穷算得了什么!我只是把自己毀掉了!如今,我只有去赌一次的可能了。假如能赢个一星半点儿,就可以继续赌下去,假如输了……今天已经太晚了,可是明天……哦,我有个预感,定会如此!我手里现有十五个路易币,想当初我是从十五个盾开始的!假如开头慎重一点儿……
“'明天,明天就全完了了!”
一个垂头丧气的凄凉身影坐在昏暗公园里的长椅上,欢乐的轮赌堡的灯火在树林外边闪烁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房里充满阳光。
作家的情绪活跃,精神饱满,甚至显得年轻了许多。手稿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第一页上写着: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轮赌堡》,长篇小说。(一个青年人的笔记)(注10)
斯尼特金娜坐在一旁,默默地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小心翼翼地,无限慈爱地翻开第一页,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钢笔改掉一个字。仰身靠在安乐椅中,看了看安娜。
“为什么这样无精打彩?莫非因我完成小说高兴而不高兴?”
“哪有这个道理?我高兴。”安娜有点不知所措的回答。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听出她的话音。又俯身去看手稿,读起小说开头的几句:
“'两个星期外出之后,我终于又回来了。我们的人到轮赌堡已有三天之久了……’”
“'我想他们等我不定怎样着急呢,但是我错了。’”安娜接下去背诵。她的声音忧郁。
“记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惊讶。“好象度过一整辈子……时间过得飞快呀!什么事都如此。人都老了,可总想写新东西,希望能写出一部终于使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总期待生活能给你点什么……而其实可能你已经获得一切了呢?”
“又有谁晓得呢!”安娜说。
“唉,哪怕给我一点点安宁!”陀思妥耶夫斯基叹息说。“你知道那时我将怎么样写作!吓!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俄国社会。我死后三十年也会有人去谈它……”他忽然急遽地向她转过身去说:“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小说写完了,难道一切都结束了吗?”
“人和人是很难不重逢的,”安娜审慎地回答说。
“是吗?”他望了姑娘一眼,皱起了眉头,神经质地问道:“我要离开彼得堡。对我来说,彼得堡是监牢!”
“这可是新闻!”她惊异地说。“那么《罪与罚》怎么办?”
“不管它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愁眉苦脸地说。“我脑袋里又有了一部新小说……”
他向窗前走去,眼望着窗外大街,并没有回转身体,用一种奇特的激动声调说道:
“要我讲给你听吗?”
“当然,”他轻声回答。
“主人公是位美术家,年纪已经不轻了……和我似的……有病,忧郁,很爱激动。这并不奇怪!他的生活中有很多不幸。他很穷。他爱过一个女人,但并没有被那女人所爱。他痛苦,他拼命工作……在他生活中的关键时刻,他遇见了一个女孩……像你这样子的年纪……是现代青年中的纯洁美好的女性……她是真正的女性,可以拯救人类的圣灵……”他试探性的望望安娜。“你以为如何?一个年轻姑娘,又在性格和年龄方面与他如此差异,能爱上我们这位美术家吗?这对能吗?不要马上回答我!……请你想一想,他忧郁、性情不好,病得很重,虽然能干不少事情,但总是失败……哦,他还能做不少事情!但是有病……他是那样的穷,以致有时连模特儿的钱都付不出……哦,卑郿、渺小的漫不经心!”他忽然抱起头来高呼。“我忘记付款了!忘了!我们好像讲定付五十卢布的报酬?”
“是五十,不错。”安娜轻轻的说。
“我马上,马上!”他从书房里跑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安娜一个人,她再一次翻开小说原稿,改掉个别字……
陀思妥耶夫斯基进来了。他惶恐不安。
“费多西亚和巴沙都不在!……”他沮丧地说。“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你很了解我的困境!……等明天再说吧,明天这个时候,我恳求你!”
陀思妥耶夫斯基掖下夹着一包东西在彼得堡的街上快步走着。
头戴便帽、身穿旧大衣的那个小酒店里的“马尔麦拉多夫”在他身边迈着小碎步紧跟着他。
“请你相信,我最敬重的人,”他激动地说。“捣鬼有术,设计好的圈套!我对这个骗子也是研究透了的……昨天一整天他都在搔胡须……用手指搔,就是这个样子……他这样搔就说明他在想招儿要坑害人,有人要遭殃……”
“什么胡子不胡子的!见他的鬼胡子去吧!”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不知道,我最敬重的人!他既不在涅瓦河大街的书店里,也不在滨海路的事务所里……我这不……想快点赶到前面去……警告他别溜掉!”
“那么说,到他家里去!出其不意,堵住他,打他嘴巴!”
“到他家去,到他家去!最敬重的人!一定得打他嘴巴……打他嘴巴!”
安娜·斯尼特金娜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大街上。
忽然有人从后面抓住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原来是米沙。
“你怎么在这里?”安娜发窘地问道。
“散步!”米沙简短回答。
二人沉默的并肩走着。
“我要到美国去了。”米沙忽然说道。“已经决定了。学黑人去种植场做工!”
“你太可笑了,”安娜亲切地说。“还象个小孩子!”
“比你大点儿,”米沙孩子气地说,忽然大叫起来:“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难道你是个瞎子?看不出他在打你的主意!”
安娜愤怒地举起手来。
“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这样说……”她低声说。“你是怎么啦?我连想都未想到过这些!”
“你这不马上表露出来了吗?!”米沙放声大笑。“尽管你这样说,还是想过,想过!可是,不行!这办不到!我不能让你去!”
在门口处他挡住了安娜的路。
她还是把米沙闪开,从他身旁跑上楼梯,但是他又跑到前面,一步一步后退着上楼,说着:
“假如你还去找他,咱们就一刀两断!……听见吗,安娜?一刀两断!看来,你想如此?是吗?还要去?我不许!不让你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喊叫声所惊动,他从门里走到楼梯间里来了,不知为什么穿着大衣……
“你现在不理智,米沙!”安娜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再没有什么'以后’了……去吧,去找你的老头子去吧!……唉,人世间哪有这样告别的!”他走下楼梯去了。
安娜听到咭咭哽哽的半叹息半喊叫。她抬头望上看,十三号的门开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那里,右手抓着咽喉,嘴在扭曲。
安娜立即奔过去。
他苦笑着说:
“没有关系,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不会发作……”
他转过身去,走进室内。安娜紧随在他身后。
来到书房里,他摔坐进安乐椅中,垂下头……
“怎么啦?”安娜望见臬子上的稿件包,吃惊地小声问道。“稿子!……你为什么没有交出去?”
“那得去出远门,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说。“得去巴黎、去极乐世界……”
“怎么啦?”
“跑啦!”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声说。“斯切洛夫斯基跑啦!完啦!一切都完啦!今天是三十一日,明白吗,是三十一日!”
他跳起来,抓起桌上的稿件。
“消灭掉……消灭掉……没有人需要……消灭掉……”
她把稿件夺了过来。
“不许你这样!给我!真荒唐!还不到十一月一日呢……。”
警察分署里的光线昏暗,气氛阴森。
安娜把手稿放在一位其貌不扬的青年警官面前的桌子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一边。
“警官先生,”她果断地说。“这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稿小说。请你收下它,并开据证明是在1866年10月31日收到的。”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这是件微妙的案件……我不知道,没有过先例……要请示上级……”
“这就奇怪了,”安娜傲慢地说。“乌尔洛夫第二先生让我转告,是他亲自吩咐的……”
“啊,是乌尔洛夫第二!”警官立即改变成另一副面孔。“那么好,就这么办吧!”
他在墨水瓶里蘸一下钢笔,望了一眼小说稿件第一页上的标题,读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请问您是他什么人?”
“我吗?”安娜沉着地反问。“我是他的妻子。”
在黑暗中只有两个窗洞有亮光。窗里的蜡烛照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孔,他正坐在书桌后面。他面前摆着一厚叠白纸。他手中拿养一支蘸水钢笔,但并没有写字。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身穿在家里著用的长大深色便衣走进来。她坐到小桌前,打开笔记本,拿起笔。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看她,说道:
“西伯利亚。在宽阔荒凉的河边有一座城,那是俄罗斯行政中心之一。城里有一个要塞,要塞里有监狱。二级流刑苦役犯罗地昂·拉斯阔里尼柯夫在这座盆狱里已经关押九个月了……”
监狱的大门打开了,苦役犯们走了出来,他们走向河边,走向工棚。
一个女人伴随着一长列忧伤的囚徒。
“他甚至于还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将不会轻易获得新的生活,他还要为它付出昂贵的代价,还要为它做出巨大的牺牲……”
这时,一个新的故事又开始了……它可能成为另一部新的短篇小说的题材,但是我们现在这个故事到此便结束了。
(全剧终)
注释:
注1:法语:快点。——译注
注2:法语:进来。——译注
注3:阿波里娜里亚的爱称。——译注
注4:费多尔的爱称。——译注
注5:万卡——劣马,驾具粗糙的载客马车的俗称。——译注
注6:阿波里娜里亚的爱称。——译注
注7:德语:走开。——译注
注8:德语:是的。——译注
注9:赛拉东——法国作家杜尔弗的长篇田园小说《阿斯特列亚》中的主人公。赛拉东的名字已成为表示多情恋人以及纠缠不休的求爱者的通用词。——译注
注10:小说后来更名《赌徒》。——原注
孟大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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