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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导报》对话 | 墨法在书法创作中的运用——对话庄辉、杨宁、芮新丰

 黄俊俭书法 2022-09-07 发布于河南

《书法导报》对话 

墨法在书法创作中的运用

——以王铎《金山寺诗立轴》为例

本报记者 黄俊俭

王铎《金山寺诗立轴》

黄俊俭(主持人):王铎是书法史上一位杰出的革新派人物。他的这件作品给人以沉着痛快、酣畅淋漓之感,其浓墨、淡墨,乃至宿墨的运用,充分表现出他开拓性的笔墨创新能力。那么,我们从中能得哪些启发?墨法在书法创作中如何运用?有鉴于此,我们邀请了书法家庄辉、杨宁、芮新丰参与此次的对话栏目,请他们以自己丰富的创作实践,谈谈自己的观点。

庄辉


欣赏王铎《金山寺诗立轴》,仿佛感觉到他在挥写《命运交响曲》。历史上把王铎视为政治上、道德上不可取之人,你若了解了王铎一生的命运,说心里话,这是对王铎不公的定论。在那个腐朽没落的时代,正人不能行君子事,有志男儿又何必为那不争气的皇儿去丢头换名节呢?何况王铎又不是那种立国栋梁之才,而他天生就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王铎是历代书家中善于用墨的高手,他开创性地把涨墨广泛应用于作品之中。涨墨的出现,我想在王铎之前或早有之,只不过当书者出现洇成团的字迹时,可能多当作废纸撕去了,而只有像王铎这样具有个性的人,才会视“废”为宝。促成王铎涨墨创作的原因可能有两方面:王铎喜书大幅作品,用墨量无疑是很大的。那时还没瓶装墨汁,全凭墨块在砚台中磨出。当一次磨出许多,用不完又舍不得洗去,隔夜了便成了宿墨。加之那时若夜晚创作作品,只能点灯,在昏暗中蘸墨,笔头蓄墨多少较难把控,全凭感觉行之。若再酒酣兴起,一派率真狼藉气象挥洒于笔端,涨墨成团,粗头垢面,还计何工拙?靠着纯熟的技艺,行笔提按顿挫,腾挪翻转,时粗犷时细腻,每一转折,仿佛都有榫印咬合。因王铎自身有着丰厚的学养,有着自信的审美感知,流于笔端的心灵抒发,在那郁闷的时代终于呼唤出这种“以丑为美”的审美新境。

我事艺五十载,近些年也时常在思考,想在书艺上有所提高。前两年,我曾去日本观展,王铎的书法对日本书家的影响很大,日本墨象派在水墨关系上的表现,是否受到王铎的墨法影响,这或许可视为一种探源?

书法历来讲就“四法”,即笔法、字法、章法、墨法。书法中的墨法看似“末”法,其实技进乎道,书家若能把墨法用活,无疑将会对书艺境界得到更高的升华。董其昌有云:“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那么,如何能在用墨上有所突破?林散之先生是位善用墨法的大家,他的弟子说:观林老作书,他的笔一会儿在墨池蘸蘸,一会儿在水盘中吸吸,不时又在干盘中擦擦,且反反复复,一旦毛笔入纸,写出的字其墨韵就是生动,奕奕出彩。字洇处外淡内黑,有很强的立体感;枯笔处丝丝虚线若有若无,又浑然见骨,真是妙不可言,可我们就是学不会。其实,林老是用画法中的笔法、墨法来写字的。

受大师们用墨启发,我在书法创作中,案头总是放新墨、陈墨(宿墨)各一池,水盘、干盘各两个。书写时不住地交换着在各墨池、盘中吸水蘸墨舔笔,加上行笔时把控好快慢节奏,写出的字,确实让人感觉到在墨色上有着丰富的变化,仿佛有着音乐般的浪漫旋律。

去年初,我受大写意水墨画的启发,探索“水墨书法”创作,将《庄子》33篇篇名用水墨表现法创作,经过数百次的反复体验,总算创作出了部分满意的作品。去年底,在上海首展,获得了许多道友的认可。关于这批作品的创作,尤其在用墨上,我有如下一些体会。

好的生宣是表现水墨变幻的重要材料;长锋毛笔应是变幻水墨的至尊用器;宿墨是创作墨韵多变的重要载体;把控笔头中水墨用量比例,是墨法变换应用的重要技能。

善用水墨者妙在一个“幻”字,墨幻产生墨趣。中国画大写意讲究“墨分五色”。书家要想玩出“墨幻”笔意,就要细心了解大写意画家的蘸墨技巧。

书法中最难表现的线条有二:其一是枯笔中要见墨润,这本是一个矛盾。在毛笔已用去六成以上的墨水,还要在仅剩的那点余墨中写出墨润来,这就要靠书家在行笔中灵巧把握种种技艺手段了。既不能让笔锋散乱,又要在断丝断线中见墨见润,还能在虚空中可识字态,写出这样难度的笔画,它的关键点,就在落笔前的调水调墨了。线条的第二难是淡墨不显薄。在清淡水润间,要能隐现笔路暗道,有如水淹桥面,人行桥上不见桥,然脚下基石犹在。

涨墨的运用如同京剧中的丑角,用的好,妙趣相生,用的不好,就会丑上加丑。

成功的作品在于书家熟练的手上功夫,更在于书家的综合修养。美妙的水墨构成作品,大多具有偶然性、独一性、无法重复性,只有这样的作品才叫真正的艺术创作。

庄辉作品

黄俊俭:庄辉先生认为,书家若能把墨法用活的话,自己的书艺水平将会得到升华。他还以自己的亲身实践,总结出用墨上的一些心得体会。他认为,好的生宣是表现水墨变幻的重要材料;长锋毛笔应是变幻水墨的至尊用器;宿墨是创作墨韵多变的重要载体;把控笔头中水墨用量比例,是墨法变换应用的重要技能。

杨宁


墨法是书法艺术很重要的内容,历代书法家都很重视,并且作过有益的探索。张怀瓘《书断》记载蔡邕创飞白书,应该就是一种焦墨法,这种飞白书得到王羲之父子的发扬,以至于李世民、武则天等将飞白书视作一种绝技。

唐末宋初文人士大夫中间,对墨的要求奇高,李廷珪墨更是十分难求,苏东坡亲自参与制墨。那时的文人书法,以用墨如点漆,如孩儿睛,久不退色为上品,直白地说,墨色要浓重,要黑得发亮才好。董其昌始用淡墨来进行书法创作,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淡墨使用不当,就会气散神弱,如灰尘蒙面。因此,淡墨法固然可以成为书法墨法之一种。但是,敢于尝试并能驾驭淡墨法的人,毕竟是少数。

王铎的涨墨法就不同了。所谓涨墨,就是指墨水在绢或宣纸上溢出笔画之外的现象。在王铎之前,如果有人书法出现涨墨,会被认为是一种失误或病笔。但是,王铎反其道而用之,打破禁忌、创造性的在书法中使用涨墨,并取得空前成功。

王铎生活在明末清初,政局的不稳与政权的更迭所带来的内心焦虑在他笔下是有所反映的。与傅山一样,他们已经不能在书房安静的书写了。在他们的笔下,充满了挣扎与怒吼,充满了反叛与无奈。王铎的涨墨法就是一种对传统墨法的反叛。这是王铎的一小步,却是书法史上的一大步。在王铎之前,是没有人在书法中使用涨墨的。由于王铎善于绘画,涨墨法也许来源于国画中泼墨法的灵感。涨墨法在书法中的使用,使书法的层次空间一下子丰富起来。

我们来看王铎的《金山寺诗立轴》。释文如下:“大江鳌背拥金堤,解缆攀藤路欲迷。赤日常流孤寺外,白云只在暮山西。层崖剥落残碑卧,古洞阴森怪鸟啼。卜筑中冷堪自老,何须更棹武陵溪。金山寺之二首,王铎为皓老先生词宗正之,乙亥秋具草。”此作写于明朝崇祯八年(1635),时王铎43岁。此作涨墨运用有如下特点:

1.单字涨墨成块的块面效果。如第一行“江”“迷”,第二行“山”,第三行“鸟”“中”“堪”“自”“更”,第四行“武”“王铎”等字,以大量涨墨形成小块面,使得整幅作品中的字呈现出点、线、面的具象对比,十分夺人眼球。

2.整体性块面的呼应。这种整体性块面呼应与国画泼墨法有一定渊源。比如,第一行“大江”起首,形成一个块面;然后,在作品中部,第一、二、三行平行中段,“解”“攀”“山”“中冷”“堪自”等字涨墨聚集,形成一个较大的块面;作品下部“迷”“赤”“何”“更”等字涨墨聚集形成又一个大块面;第四行“武陵”二字涨墨又形成一个小块面。通篇由“大江”起往下形成一个“S”形动感块面,“武陵”块面与“S”形大块面呼应,形成“V”字形稳定的块面关系。这是王铎在块面使用上的高妙之处。

3.涨墨块面营造的规律性认识。一是整篇作品每一竖行的最下最后一个字,尽量不用涨墨,容易堵死。二是整篇作品每一竖行最上面第一字水平位置,不能都用涨墨,容易堵死。三是大块面涨墨聚集的安排上,不要字字平行,不要营造出类似“矩形”“正方形”“梯形”那样规则的块面,不规则的块面才高级。四是“疏可跑马、密不容针”是块面营造的指导原则。

王铎在书法创作中首创涨墨法,是书法史的进步,启迪着当今书坛,影响深远。

杨宁作品

黄俊俭:杨宁先生对历史上著名书家的用墨进行了回顾,并围绕“涨墨法”对王铎《金山寺诗立轴》进行了具体的剖析,总结出使用“涨墨法”应遵循的原则。

芮新丰


书法之墨法,建立在笔法基础上。魏晋以来,王僧虔、孙过庭、姜夔等先后提出了有关墨法的美学观点。继董其昌对淡墨美学的付诸实践后,在墨法上最具有开拓性的首推王铎。王铎作为明清之交的杰出书家,立足于传统,把“二王”拓而为大,在笔法、结字、章法上多重探索,取得了骄人的成就。他的书画相融达到了新高度,并把巨制立轴行草书推向了新高。其中的墨法,便是王铎开拓的独特手段。王铎对墨法的探索是全面的,尤其是他的涨墨法造就了作品的奇幻性,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从墨法来看王铎,从王铎来看墨法。王铎的《金山寺诗立轴》便是一件运用涨墨法的代表作品。

一、我们从王铎《金山寺诗立轴》墨法中能得哪些启发?

活用涨墨法,是《金山寺诗立轴》这件作品墨法的最大特色。

首先,是墨法和笔法的相互观照、相互“成全”。王铎的此作主要吸收柳公权、米芾等方折用笔,迅疾奔突、驰骋酣畅,取势跌宕,用笔开张,处处见廋硬。然而,就通篇的笔法而言,方硬有余、圆融不足。但涨墨法的奇幻运用,对方笔进行了有效“滋润”,可谓刚柔相济、完美融合。因为涨墨法的活用,王铎此作中原本单调的廋硬笔法得以和谐呈现。以作品中的第一行为例,“大江”“拥”“解”“攀”“建”等涨墨处和“鳌”“堤”“藤路欲”“日常”等劲挺瘦硬用笔之间形成强烈反差,从而使涨墨更润,也使廋笔更劲。而“鳌”“拥”“解”“缆”等字,则在一字之内实现涨墨、劲笔之间的观照。可见,书法创作中独到的笔法也会造就独特的墨法效果。离开了笔法的独特性,墨法的匠心便是空中楼阁。正因为王铎此阶段对方折用笔刚性特质的出色把握,才给独特的涨墨法提供了亮相契机。

其次,是墨法和章法的虚实相生、相互“成就”。活用涨墨法,成就了王铎此作奇幻性的章法。在作品中,涨墨处有的有迹可循,有的藏于山林,忽而似涓涓细流中偶尔露出的小石,瞬间又如此起伏的乱石铺街。实处当从虚实求,涨墨之处,皆以通透空灵为上。在章法处理上,涨墨运用处多少,是偶尔为之,还是滚滚而来,都取决于整个作品的行气生发。以此作的第二行为例,墨法节奏的连续变化带动行气生发:在浓墨“流”字后,继以“孤寺外白云只”连续6个字的廋硬用笔,接着出现“在暮山西层崖”两组涨墨和劲笔的组合,最后以“剥落残碑卧古”连续6个字的涨墨、浓墨用笔收尾。通观第二行,连续的虚——虚实交错——连续的实,有别于第一行少字数组合的用墨节奏。而第三行的墨法则是将浓墨和涨墨推向高潮,整行仅有“阴”字属于唯一的古瘦用笔。第四行即最后一行,则以开头两字的涨墨带动中间一片空灵洒落的款识,再以涨墨“王铎”二字殿军。通篇章处处用心法,这是王铎章法中引入画理所得。观照整幅作品,涨墨、浓墨、淡墨和不同的点画用笔组合,置于一个合乎情性的画理之中,不同块面之间和谐交融,虚处更虚,实处更实,构成了具有奇幻效果的王铎式章法。

王铎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对墨法进行开拓,与其他书法要素深度融合,成就了他的独特墨法语言。涨墨法作为创作手段,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可以生发、可以开拓的墨法途径。在我们的创作中,王铎涨墨法要慎用、活用。用的好就是锦上添花,用的不好就是恶俗。活用涨墨法,就是要把它融合到整个作品的笔法、章法布白中,既可呈现跌宕起伏,也可知尽显安静雍容。

二、墨法在书法创作中如何运用?

活用墨法,从自我的法度储备和审美追求出发,探寻心灵契合的“墨法”语言。

创作中活用墨法,要在笔、墨、水、纸之间进行深度探索。笔墨之善,在于用水。经过宋元以来文人书画交融的影响,中国画墨法对水的运用经验不断进入书法的创作领域。书法中的水墨语言和笔墨语言也逐渐上升到理论层面,继王铎后直到林散之手下,逐渐把水用出了“逸品”之格。水墨相融,林散之的水墨方式有别于王铎,那是因为他们的笔墨方式有别。林散之书法中成功活用其师黄宾虹画法中的墨法,这给当下的我们带来思考:深入借鉴中国画的笔墨、水墨语言,与书法中笔法、章法语言的深度融合,会结出不同的探索之果,当然,这绝非一朝一夕能成,而是需要“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艰辛付出。

创作中的墨法,与用纸的关联密切。从工具材料上,我们现在的纸张逐渐多元化。生纸与熟纸对笔法的作用不尽相同。以涨墨法为例,在我们的创作中,如果要运用涨墨法,那么首先要考虑书写纸张的性能特质。同样的水、墨,在有的纸上产生的涨墨效果是分离式的,有的纸张产生的涨墨韵味是晕染式的。有的纸,吸水性太强,则要慎用涨墨法,因为涨墨产生的墨团不易控制。现在一些水纹宣、仿古宣,就比较容易出理想的涨墨效果。绢本类的成本较大,有条件的也可以进行涨墨探索。一方面,随着书法用纸的多元化,会给我们墨法表现包括涨墨法转化性运用提供新的开拓空间。但另一方面,生宣上书法开拓的空间更大,因为王铎、黄宾虹、林散之等在生宣上的用笔、用墨才是开始阶段,生宣上的强大张力、淋漓的笔墨效果,还有待我们的大胆开拓。

活用墨法,出发点是我们的情感,落脚点要在自然性的书写上。不刻意,不做作,伴随情绪生发下的墨法,往往具有偶然性,但也需要有相对理性的控制。尤其是书写速度,对墨法的影响很大,比如林散之的书写速度就是相对慢的。墨法里面它也是一种随机生发,有的时候春风化雨,有的时候顿挫起伏,服从于书写内容的意境,听从于我们创作时的心境。本心的流露,自然的生发,跟我们情绪的表达相吻合,便可达到“五合交臻”之境。

境与神会,墨法便具有了不同的意义,墨法语言在创作中也就产生深层的审美意境。再以王铎《金山寺诗立轴》中的涨墨法为例,“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涨墨犹如春雪与梅,有的层层叠叠压在枝上,憨态可掬;有的筱筱洒落,露出削皮三两枝;远处的枝头,梅花朵朵,在春雪的洗礼下迎来暖阳……

芮新丰作品

黄俊俭:芮新丰先生从墨法来看王铎、从王铎来看墨法的角度,对王铎《金山寺诗立轴》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他认为,活用涨墨法是《金山寺诗立轴》的最大特色。作为书家来讲,活用墨法,应从自我的法度储备和审美追求出发,去探寻心灵契合的“墨法”语言。

本期“对话”,诸位嘉宾做了充分的准备,在阐述自己观点的同时,能够结合自己的创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使得本期“对话”亮点纷呈,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谢谢诸位。

黄俊俭,《书法导报》副总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书法访谈录》《军旅书家访谈录》,曾在南宁、苏州、扬州、厦门,以及马来西亚举办个人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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