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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省书》二十一

 Bolo_an 2022-09-09 发布于重庆

第二十一章:离去

雨过天晴,柔和的阳光自天空上藏在白云丛后的太阳发出,洒在建筑高楼上、落在新鲜树叶上、照耀在高考场外等候的家长们的笑脸上。最后一项英语考试,考场铃声敲响,“请考生立即停笔……”我规规矩矩地停下笔,试卷上已然答完。考试结束,我挤在欢笑的人群中走出考场。

此时,我该做什么呢?高考结束,好似一切都结束了,只等分数公布,填报志愿,然后在九月一日前去往大学报道,大致流程是这样。往日适用于我身上的规则碎裂,我顺利完成了学校的任务、家里的任务,老师们满意家长高兴。然而,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走出考场的同学走路带风,热烈地讨论起暑假生活。家长接到孩子、像是犒劳凯旋而归的战士殷勤服务。

我站在考场门口茫然失措。父亲在上班、我没要母亲来接我。夏日黄昏,夕阳晕染下的云朵红黄色一片,路边的行道树下光影斑驳,鸟儿停在树枝歇脚,知了鸣叫。道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周边临街店铺商业繁华。灯光闪烁的广告牌挂在醒目的外墙上,门口的蓝牙音箱放送吸引人的音乐。

书包里的手机有消息进来,我打开查看,是六班的朋友,按照约定我该去网吧放纵。眼镜和龙哥发来私信。我去了,在校门口和他们会合。

“物理最后一个选择题选的什么?”眼镜问,“我蒙的。”

“都考完了,不对答案,对了也没用、还影响心情。不谈成绩。”龙哥掐灭了眼镜的话头,“去哪儿?敦煌?深色?金手指?”

高考场在二中,热闹的市中心,街道上人潮涌动。我拿出手机打开QQ,她的头像灰色,显示离线。

“怎么了?”眼镜手肘碰我。

我说:“好久都没痛痛快快玩儿过了,一时之间还不习惯呢。”收起手机前,我在聊天框打出一段信息发给她,“看到消息回我。”

眼镜还未满十八岁,所以我们得找个黑网吧上网。兜兜转转,我们居然到了四派出所公交车站对面,平湖龙网吧。六班其他同学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几十张座椅被我们班承包了小部分。收银台前排了长队缴费上网。

我和眼镜、龙哥三人并排坐下,摁下开机键。任老师、洋芋头、fly也来了,连排坐下。

“来来来,《英雄联盟》,上号。”

无需多言,我跟着朋友们进入了召唤师峡谷,短暂逃离现实世界,在虚拟的网络世界纵情狂欢。到了晚上吃饭的点,我们点了网吧的盖饭,吃过继续对战。浑浑噩噩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一部分朋友仍留在网吧通宵,我离开了平湖龙网吧,和他们道别,约定明天继续。坐上一辆少人的二路公交车回家。

她一直没回我信息,QQ不在线。我找到小玉的QQ问她怎么样了。小玉回我,“不知道,一段时间没看见她了。前几天她也没来学校,给她发消息也没回。”

“她去哪了?”无人知晓。我看不到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声音,心里一阵落空感。

车窗玻璃开着,风灌进吹得身上短袖飒飒作响。路上车不多,公交车提高了车速,窗外的景物快速往后退去。

回到家,父亲照例询问我考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正常发挥呗。”坐在玄关矮板凳上脱下袜子,我感到身心疲惫。

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嘱咐我,“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暑假有什么安排?”

“没有,没想好。”

父亲建议我去附近的驾校学车拿驾照,“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一次过关的话能拿驾照,而且现在你有时间,以后哪儿还有这么多时间。抓紧机会。”

我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冲脚,“随便,反正都是你们安排的。我累了,现在想睡觉。”脚冲完,我拖着沉重的身躯缩回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我摸出手机查看,仍旧没有她的消息。

次日早上九点过,我站在了她家所在的居民楼下。再三确认,眼前所见确实是记忆里的模样——底楼门厅搭建有一家简易小卖部、守店的是个中年女人,旁边一条狭窄甬道。我走了进去,上楼梯间到六楼。那扇曾为我打开的入户门依然在,门内有“乒乒乓乓”的响声传出。

我敲响了大门。

“咚咚咚……”

门打开,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房间内的装饰在被人摧毁!地砖破裂天花垂落、废墟堆积成山,墙皮、砖、木屑混杂,一片狼藉。

裸露上身的男人皮肤黝黑、声音低沉,嘴角叼烟,“什么事?”屋内还有两人,手拿软管锤敲击地面瓷砖。

“这家人呢?”我问他。

“不知道。”门开着,男人转身回屋,拿起软管锤继续工作。

我跨过门槛进去,提高音量、加重语气,“这家人呢?你们干什么的!”

“看不出来?重新装修,拆掉旧的。”三人或许是因为我的出现耽误了他们的工作,不太乐意回答我。

“人呢?”

“不知道。”

“那你们怎么来这儿的?谁让你们来的?”

一位上了年纪的精瘦老头停下手中挥舞的锤子,“电话联系的,领头的只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来这儿,我们也不知道主人家是谁。”

我说:“把你们头的电话给我。谢谢。”

老头拿出一台老年机翻找电话。我记,退出大门口,上楼梯间到天台拨通电话。

“喂,谁?”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搞装修拆除的?”我报出当地的门牌号,“这儿六楼是你派人来的?”

“是,你什么事?”

“你有屋主的电话吗?我找人,一个朋友,她家在这儿,我突然找不到她了。”

“好,我找一下把电话发给你,你等等。”

天台被阳光笼罩,灰色的水泥地面发出蒙蒙微光。墙边挂着金属挂钩,三条绳子悬挂,彩色的被子、衣物挂在绳子上。天台风大,风中飘荡的白色布匹后出现了一抹绿色。我掀起挡路的衣物被子走过去。墙角边修筑着一个花坛,黑色的土壤里长满绿油油的小草,草丛中藏了盛开的花朵,绿色的画布上衬托出一朵朵小小的花。这花并不妖艳,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为普通,细细的绿色根茎,黄色花蕊,五片淡蓝色花瓣。

通常来说,意义都是后来者赋予的。我摘下一朵小花拿在手中轻嗅,淡香,给它命名为“勿忘我”。

手机短信进来,一串电话号码。我拨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你好?请问你是?”

我问:“你是屋主吗?”

“哦,是啊。你问这个干什么?合同都没问题,我已经是屋主了。”

“等等,那屋原来的住户呢?老人?女孩儿?”

男人的声音满是疑惑,“什么?原来的?你到底是谁?不说我挂电话了。”

我赶忙解释,“我一个朋友原先住在这儿,我来找她,结果没找到她,所以想问问您,有没有电话什么的?打扰到您了,抱歉,还请您帮个忙。”

“这样啊,卖房的是个女人,我没见过你说的什么老人、女孩。我有她电话,前几天还联系有关房产证的事呢,找到了发你。”

“谢谢……”

手机通信的便捷性无疑前所未有地加强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每个人都有电话号码,总能以此找到相关的人。我握住手机,期待下一个电话号码。

QQ有消息进来,龙哥喊我去平湖龙网吧上网。我回他,“今天有事,你们玩得开心点,我有时间再来。”QQ消息栏,我发给她的消息石沉大海。

我在天台门口来回踱步,耐心地等待。男人把电话号码发了过来。我清了清嗓子,深呼吸几口,心怦怦直跳,拨号打过去。

“嘟……嘟……嘟……”

电话接通,“喂,您好。”女声。

“您好,请问是徐思思的……亲人吗?”

“嗯,我是她妈。”

我大喜过望,“阿姨好,我是她朋友。她在哪儿?现在还好吗?我是她朋友,我在找她,你能告诉我吗?她在哪儿?”

“她……你……等等,我问问她。”

心脏跳了二十四下。电话那头说:“抱歉,她不想和你说话,我挂了。”

“诶诶诶,等等,等等!”我近乎咆哮道:“你告诉我,她还好吗?还好吗?”

“她很好。”

电话挂断。我又拨了过去,打不通。连续尝试十几次、二十几次,还是打不通,她拉黑了我。我在QQ上给她发消息,她一定看到了,只是不想回我。

我说:“高考结束了,你考得怎么样?结束了,我们自由了。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找到了你家,却得知你搬走了,搬去哪儿了?求你,告诉我。我有好多好多疑问,好多好多话和你说。”眼泪落到手机屏幕上,我孤苦伶仃地坐在墙角抽泣。

没有回信。从天台下来,六楼楼梯间下走上来一位手提布包的中年妇女停在她家对门,应该是邻居。我擦干脸上泪痕走下去。

“您好。”我和女人打招呼,“请问您知道这家住户的老人和女孩儿搬去哪儿了吗?”

女人把布包、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前,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她们搬走了,搬哪儿去没告诉我。你说的是这户的老人吧?去年夏天就驾鹤西去了,痔疮手术,没挺过来。一大把年纪了……我就说嘛,老年人还是不要动手术的好,本来就年纪大了,身体也吃不消……”

“去年?是在卫校?”我回想起去年的夏天。

女人打开了门,“对对对,那段时间她女儿回来照顾她,孙女乖着呢,忙里忙外的,每天都做好饭菜送去,你是他什么人?找她吗?”

女人提着东西进屋,关上了门。我麻木地迈腿,走下楼梯间,像是一只幽灵,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城市街道。我飘到三中校门口,大门紧闭空无一人;我飘到山腰眺望台,一侧的甬道明亮;我飘到沙龙路外的老街,在许多个陌生的岔路口迷了路……

老街磨损得发亮的青石砖反射着太阳投下的刺眼阳光。狭窄通道两旁墙壁破旧,几盆老绿的万年青倒在断壁残垣上。一颗粗壮的国槐树亭亭如盖,摆摊磨剪刀的老人坐在阴影下打盹儿。我在老街岔路口试了多少次,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那条路——她带我来时走过的路。那是一条小路,只够一人的宽度通行,在一扇木门前挂着一把锁,门旁边的墙用转头砌成,其中有一块能抽出的红转,钥匙藏在那儿。我只记住了这些粗略的信息,可忘了至关重要的路线,我该如何去到那儿呢?我痛苦地发现,我忘了!我这被叫做的脑袋的东西像是个作为人这种生物的装饰!她曾因此和我发脾气。她是对的,我连这都没记住,又如何能记住她?

我在老街跑起来,跑过一个个岔路口,一条条路。感觉、记忆这类模糊、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靠不住!我痴心妄想地期盼运气站在我这边,最好能误打误撞就能找到那扇门。我气喘吁吁地沿着老街道路把一条腿迈在另一条腿前,一直到太阳西沉。

接连几天,我做了同样一件事——拿来笔、纸,记录下我走过的路、遇上的门。应用数学里的穷举法,一定要找出那条路,站在那扇门前。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她说过,去往那扇门的路也是一条通往她心里的路。这才,我猛然意识到,我的马马虎虎粗心大意多么可憎,我根本没走进到的她心里。

朋友们邀请我去网吧开黑。我说:“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完成。”他们泡在网吧完成了十八岁后的自我脱变。我则在老街里。

所幸,老街的范围是有限的。一条条路,一个个通往不同方向的岔路口,一扇扇门,在纸上成形,白纸黑字地清晰起来。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来到了一扇木门前。一扇狭窄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敲门声在两堵砖墙间回响。门的左边是红砖堆砌的破败墙壁,一块块老旧残缺的红砖历经风雨。我用手去拿红砖,看能否抽出来。

一块、两块、三块……我抽出一块块红砖,但是并未找到藏在里面的钥匙。我把所有的红砖都摸遍。天色渐晚,照明的路灯亮起。我落寞地离开了老街,与影子相伴。

没有她的回信。

高考成绩出来前,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父母给了我几百元零花钱。每天,我时间花得最多的地方是网吧。早上睡到自然醒,醒来后洗漱出门,买面包、牛奶作早饭,吃完后直奔平湖龙网吧。眼镜、龙哥、任老师等一群朋友都在。我们玩《英雄联盟》,开黑,还有其它能一起玩增添欢乐的游戏……

坐在平湖龙网吧沙发椅,我习惯性地把耳机挂在脖子上,音量调到最大。网吧背景音乐有人点播了一首歌,许嵩的《灰色头像》。

龙哥问我,“志愿填哪所学校?什么专业?”

我摇了摇头,“可能会学建筑学,学校得看分数。”

眼镜说:“建筑学不错,我也想报考建筑学,除了海军大学。”眼镜在高考前参加了一所海军大学的宣讲活动,有志于此,体检前提前做了眼睛手术,此时的他已经取下了眼镜,不带眼镜,但我们还是习惯喊他眼镜。

“谁知道该选什么专业?平日都没接触过。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开玩笑到,“稀里糊涂地就决定了这些。没人能告诉我正确答案。”

“那什么,测试你性格、爱好的软件,要不我借你用用?测试完后给你推荐职业。我试了,感觉还可以。”龙哥和班上一些同学买了学校推荐的软件。

我不以为意,“它凭什么了解我?不用。我只是……缺乏……”

夏季炎热,外面的温度高达四十度,网吧冷气怡人,茉莉花香的气味充满室内。我穿着短袖、短裤、拖鞋,俨然放浪形骸之外,右手边一瓶冰镇饮料。

我问龙哥,“你是不是害怕选错专业?”

“那还用说,四年时间,毕业拿文凭,或许还会考研。太关键了。高考完是之前的终点,也是新的起点,选择对的专业事半功倍,要是选错了的话就得浪费时间去纠正。”他反问我,“你不怕?”

“怕,谁都怕。但你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错的?适不适合你?我们受限于周围环境、从小接触到的所有。我敢打赌,你肯定不会选你从未听说过的专业,因为视野受限很多东西不得而知,没办法的事。我理解你,你不想让自己的生命被浪费,希望对下去。”

“也是,只能这样,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做出对的选择。”

我补充道:“然后去承受选择带来的后果。”

眼镜嬉笑,“你们说的不都是废话吗?谁都知道,谁也不知道。这又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忘却所有,现在,享受游戏的快乐。”

我们三人都笑了。我戴上耳机,沉浸式体验游戏音效,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注意力高度集中,左手放在机械键盘键帽上,右手握鼠标点击、移动……

下午六点半过后,窗帘外的自然光线渐渐退去,网吧内气氛火热。到了吃晚饭时间,我们关掉电脑伸懒腰,离开沙发椅走出了网吧。网吧门推开,热空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个哈欠,眼睛酸痛四肢疲乏。

“上网也好累啊。”我笑着抱怨。

太阳落山,夜的气息渐深。我们一行上十人前后走成三四排在街道上说说笑笑,肆意挥霍这无聊的时光。

“有什么梦想没?说来听听。”我常与人说起这个话题,觉得能透过此深刻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想法。

朋友们回答有想当医生的,有想成为有钱人的,有想要份安稳的生活安逸度日的……十八岁的我们多少对未来多是正面的期待,也认为未来是美好且唾手可得的。

“你呢?”眼镜说:“我要提前批没过和你报一所大学,够义气吧。”

我说:“我想去流浪,去酒吧当侍者,去咖啡厅做服务员。从前我也想过,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荣华富贵衣锦还乡,多体面;但现在不了,欲望没那么大了,或许是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自然点,真诚点。”

龙哥说:“你的成绩要真这样不浪费了嘛,分点给我,哈哈哈……”

“浪费可耻?我不以为耻。主要是,我觉得……”我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描述,卡壳。

“觉得什么?”

“不管怎样,人应该自以为快乐地度过一生,不是由成绩分数来评判,也不用太过在意他人的目光。想吃,就去吃;想爱,就去爱;想钱,就去挣。”

我们从平湖龙网吧出来,沿鸽子沟往下走,顺着电报路蜿蜒前行至滨江路。万达广场人声鼎沸。音乐喷泉启动,孩童们跑进水雾里玩耍。游乐场旋转木马伴随着童谣转动。江风吹走了白日的酷暑,散步乘凉的人悠闲惬意。穿着时尚的女人举起自拍杆拍照。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站在宽敞的空地上随音乐声舞动。

经过一番商议,在住在附近的朋友带领下,我们走进了移民广场附近的一家火锅店,上二楼,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坐下。

服务员问我们点什么锅底,“微辣,中辣,麻辣,特辣?”

“一个鸳鸯锅、一半微辣,再来个中辣。”菜单在我们手中轮流传递,我拿起圆珠笔挑选了几样爱吃的菜。服务员收起菜单走下楼,让我们稍等片刻。

火锅店生意兴隆,门外坐着排队等候的人群。服务员端来了两个锅底,以及点的菜,告诉我们底楼有免费的甜品小吃。我们下楼拿花样繁多的小吃,同时打好味碟,齐坐在火锅边下菜……

火锅桌上觥筹交错,大家把酒言欢,互相说起彼此在学校的糗事。过往高中生活的往事成了此刻桌上的笑谈。我拿着筷子默默夹菜吃饭,充当一个听客,不时赞同地肯定几句。

桌上,黄伟问我和夏铃子怎么样了,其他朋友也对此表现出兴趣,“那次在操场看到她和另一个卷发男生一起你感觉如何?什么心情?没有恶意哈,单纯想问一下。”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我。我皮笑肉不笑,“我和她一直都没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敢保证,黄伟铁定暗恋她,每次都扣到我头上来。”我将了黄伟一军,他举起手边的酒杯放在嘴边。

洋芋头喝了不少酒,脸蛋红彤彤的。他搁下筷子,“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夏铃子,人家早就心有所属了。”

“哦?谁?说来听听。”朋友们竖起耳朵要洋芋头说下去。

洋芋头看了我一眼,“诶,一个初中同学。哎呀,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吃菜……都快没了,再下点。”

期间,放一旁的手机有QQ消息提醒的声音,我急切地拿起查看。禽兽向我报喜,如果文化课成绩不错的话,他将被一所体育大学以篮球特招生的身份录取,他很有信心。我给他发消息,“预祝你成功。我现在和六班的朋友们聚餐呢,洋芋头也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俩吃顿饭。”

“可以呀,我在篮球场练球,刚才教练才通知我有好消息。你应该也考得不错吧,你也可以的,一定行!”

我放下筷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现在还练球?疯了?都八点过了。”

“和我爸打打篮球,陪他锻炼。”

“今后有什么打算?想好了?篮球一路打到底?”

“我他妈也只能拼尽全力打篮球呀!又不像你,高考后还能填报各种专业,去不同地方的大学。”

“哈哈哈……我他妈还羡慕你呢,都不用多想,就一条路走到底!”

个把钟头,晚饭吃完,我们走出火锅店到江边吹风,谈天说地。十一点散伙,我和任老师搭乘一辆出租车回家,他家离我家不过几百米。到家时父母已经睡了,我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在卧室床上。

我打开手机,反复刷新QQ聊天栏。没有她的回信。我点开她的聊天框,打字,就好像和她聊天一样,“今天和朋友们上网,仅仅是那时会感到的短暂快乐,过后仍然是空虚。我想起了你、过去、那些我们曾经许下的美好承诺。我渐渐开始理解你的不辞而别,我找到了那条通往老街的路(可惜太晚了),没有找到钥匙。是你拿走了吗?”

夜深人静,我鼻子一酸,眼冒泪花,继续在聊天框打字发送出去,我相信她一定会看到,“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那对你意味着什么……说实话,那时我竟像忘了你,没能照顾到你,更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只觉得丹凤眼和夏铃子可恶,以至于除了动手打架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手段。我走进十四班的时候吓到你了吗?抱歉,我都没注意到你在不在,当时一心只想教训丹凤眼,其中一部分是因为你,也掺杂了我的个人情绪。所有发生过的这些都已无法挽回,我尝试着,或许错误的源头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我无意找借口开脱。这些时日逐渐习惯一个人,你说得对,孤独是对我最残酷的惩罚。”

“明天高考成绩就出来了,你打算填报什么专业?去哪所大学?要是能告诉我就太好了。我手上的疣还是没能根治,复发了,过几天还得去医院处理。玉娇龙没有了,我们去的是家叫平湖龙的网吧,晚上聚餐吃了火锅,然后到江边吹风、瞎侃……”

她的聊天框于我而言也是树洞,我事无巨细地告诉她我每天的生活,幻想着有一天她出现在我面前也能对我了如指掌没有隔阂。

我不知疲倦地打字,“这个暑假像是一把刀斩落,我感觉自己被斩断成两半,一半是十八岁之前,一半是今后。要是此刻你就像高一、高二那样在我身边多好!我的这个暑假就完美了。我会带着你去吃好吃的,介绍给你我认识的朋友,做一些有意义且有趣的事。我苦苦哀求,你要是看到了这儿,一定要回我!不管怎么样,都要谢谢你,至少给我留下过美好的回忆滋补我,供我回味。转念一想,自卑的心绪又来了,我又怎敢奢望更多?过去和你一起的时间如同梦境,现在梦醒了,我该学着接受现实。”

把想对她说的话说完,我熄灭手机屏幕,闭上了双眼。

高考成绩水流般流出,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正常发挥的结果。我的成绩和眼镜的成绩接近,他高我一分。父亲母亲对此感到满意,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奶奶、公公、婆婆等亲人。

成绩出来后填报志愿前,父母带我去与辅导机构咨询。

一天上午,我们一家三口出门,前往电报路街。凭借熟人关系得知那儿有一家教育机构——可以给我填报志愿出谋划策。父母领着我到达目的地。

接待我们的是老家亲戚的女儿,她在那儿工作。她敲了敲门。门打开,我们进了进去。房间内布置简单,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电脑、文件等相关资料。戴无框眼镜的平头男人站在办公桌后,上身一件蓝色短袖、衣摆收进黑色西裤,一条皮带系在腰间。他对面坐着三人,一对父母外加一个胖男生。

“请坐。”平头男人招呼我们落座,“我这儿正在给这位同学辅导,你们也可以顺便听一下。”他继续和旁男生交流。

胖男生实际上没说什么话,都是他父母在说,“我们希望他以后出来进学校当老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专业上我们考虑了几所师范大学,他的分数还可以……”胖男生在二中就读,分数比我高,坐在沙发上像一只安静的仓鼠。

“你有什么想法吗?”平头男人问胖男生。

胖男生摇头,“我觉得挺好。”

“嗯,好,我大概了解了。”平头男人在电脑屏幕后用鼠标键盘操作了一番,“我会根据你的分数列出能填报的专业、学校,在保证不会滑档的情况下最大化利用分数冲刺好学校。到时候填志愿的时候直接照着输入就行。我们就是干这个工作的,肯定会替你们着想。如果可以的话到外面柜台缴费,过几天我整理好把结果给你们。”

“谢谢老师。”胖男生父母起身,热情地和平头男人道谢,走出了房间。

像医生问诊,轮到我们了。

平头男人问我父母有什么想法。父亲把我推了出去,“他有想法。”母亲说:“我们尊重他的选择。”

“说说看。”平头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生出别样的感受,郑重,严肃地说:“我想读建筑学。”这是一个结论,由过往所有因素积累而成。

平头男人笑了,“你的目标很明确,为什么是建筑学?”

我涨红了脸,搜肠刮肚地找出理由,“因为我了解过建筑学,觉得它是个有趣的专业,所以想学。”我没说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母亲从小在我耳边说过的“建院的票子”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趋之不散,此外,舅舅也是建筑行业的,身边也有亲戚因为从事建筑行业发家致富,他们都在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我。把自己的心当面剖开展现给第一次见面的人是不可能的,我虚伪地应对、如同刺猬蜷缩起来保护自己。

“你了解建筑学出来后的工作吗?以后希望有一种什么样的工作状态?”平头男人收集我的病症。

“大概知道。我希望以后我的生活不是按部就班一层不变的,”这点和胖男生完全相反,我接着说,“我希望自由点,能在外面到处跑,到各个地方看看。”

平头男人询问了我的分数。母亲在家收集资料,挑选出几所我可以报考的大学,以建筑学专业排名来衡量,她把这些都说了出来。平头男人听后点头,“你们的目标很明确,都不怎么需要我做太多工作。”

他问我,“除了建筑学还有其它选项吗?”

我随意答道:“建筑类相关的吧,土木工程、给排水、工程管理。”

“近几年我国发展平稳,基础建设、城市化进程都还在继续,建筑类专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评估了我的分数,提到一所位于地域上位于中西部的建筑大学,“你的分数有机会冲刺一下,我刚好一个老同学在这所大学,我可以跟他了解一下,看今年的招生计划怎样……”按照以往的分数线,我上不了这所大学,他的话好似一颗美味的诱饵抛出。

“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你们还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吗?我知道的一定详细回答。”

父亲询问了费用。平头男人给出了报价。

“再考虑考虑吧。谢谢老师。”我们打算离开。

“好,你们尽快决定吧,过几天我可能就飞重庆了,那边还有工作室。”平头男人送我们出门。

燥热的空气覆盖整座城,一轮耀眼的光球藏在云层后。电报路街道人车往来,热闹繁华,鳞次栉比的建筑高楼林立,不远处的万达广场吸引着人群。

回家路上,母亲说:“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们拒绝了平头男人的收费建议,在家召开作战会议,稳打稳扎,分析历年目标学校的录取分数线,用笔在纸上记录下我能填报的学校、专业。

到了填报志愿的时间,我揣着那张纸到家附近的网吧,登录上学信网,在网上严谨地输入,再三确认,完成志愿填报。

眼镜问我填的哪所大学。我留了个心眼,那所大学在重庆只招收一人,倘若他与我同时填报,而且他比我高一分,那我岂不是会被挤落,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口风。我们是朋友,却也是竞争对手。他填报了提前批,我说:“预祝你提前批录取成功!”

志愿填报完成,还需耐心、漫长地等待,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来临。

等待的时间尤显漫长。待在家的日子都离不开网络,即使不去网吧上网也要捧着手机娱乐,刷爆火的短视频,看一直以来想看而未看成的网络小说,电影、电视剧……在父亲母亲的强制建议下,我去了驾校学车。驾校在家附近,找的教练是母亲老家能攀上关系的远房亲戚。

于是乎,每天早晨吃过早饭,趁着太阳还未发威前赶到驾校的训练场地,在教练的指导下练车。通常练到十点钟左右,训练时间结束,轮到其他学员上车打方向盘,我则离开驾校。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中午回来吃午饭,去网吧上会儿网。

流水大桥的三岔路口,往右拐是回家的路,往前直走有一家网吧。正是天气炎热酷暑难耐时分,网吧的清凉冷气宛如仙境,水雾缭绕香味扑鼻,暗色调装饰与微亮的灯光映衬,是个安全的洞穴。窗户旁厚重的绸缎窗帘拉上,悠扬的背景音乐舒缓人心。网吧内坐了十之三四,其中一人和我一个练车小组,人不算多,也不吵闹。靠窗户的位置高出普通上网区一个台阶,两台电脑并排,像是高雅的双人咖啡座。我选了个靠窗户的位置,摁下开机键,走到收银台摸出身份证递出去,交钱上机。

回到座位坐下,我习惯性把耳机挂在脖子上,解锁电脑屏幕进入网络世界。鼠标落在QQ图标上,登录QQ,顺带下载QQ音乐。突发奇想,我点开了许久未看过的网页版QQ空间。

QQ音乐喜爱听的歌单按顺序播发了TFboys的《青春修炼手册》,信乐团的《离歌》,《Lemon Tree》……QQ空间的界面弹出,几张老图片立刻勾起我的回忆——那是我把QQ密码给她后,她吐糟我QQ空间里什么装饰都没有,一点都不好看,她自作主张地布置了我的QQ空间,上传了几张唯美、小清新风格的图片作装饰。我由着她,也或许是懒,一直没再改动。

我点开了与她的聊天框,自顾自地打字发送,“今天我看了你以前为我布置的网页版QQ空间,又回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我真不知道怎么了,年纪轻轻就喜欢上回忆,像是老人一般。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还在追星?追TFboys?”

耳机传来的音乐声切换到许嵩的《幻听》。网吧剩下的时间我打开了《英雄联盟》,登陆账号,雷瑟守备区。好友栏,初中时经常一起开黑的朋友们,禽兽、洋芋头、唐老鸭、猴子、豪猪都不在线,唐老鸭的对战记录停留在四年前,还有的等级未满三十级。我退了出来,登录上战争学院区,易老板、军也不在线。高考后和六班的朋友们开黑是借用其他人的账号,在黑色玫瑰、钢铁烈阳区玩。我独自开了一把对局,在上单位置毫不犹豫地锁定雷霆咆哮沃利贝尔。

我赢了这局游戏,却难以感受到以前那种激情、欢快,扪心自问,“赢了又如何?开心吗?”不,一点都不。我坐在无人打扰的舒适沙发椅里,梦寐以求地玩着十四岁时怎么也玩不够的《英雄联盟》,时过境迁,再难保持十四岁时的喜欢——我不再因玩《英雄联盟》而感到快乐,如果有,也是和朋友们一起开黑。

上网时间结束,我兴味索然地推开网吧后门走了出去,顶着一轮正午太阳走回家吃饭。母亲自我上高中后辞去了工作,在家照顾我和父亲,每顿饭菜都是她精心准备几个小时的结果。香喷喷的饭菜摆在餐桌上,母亲打电话给父亲,“先生,可以回家吃饭了。”

父亲长期开白班出租车,中午回家吃饭,花几分钟的时间吃完,争分夺秒地出门继续工作,一直到下午三点交班,回家。

饭后,我捧着手机卧在沙发凉席上。客厅里站立式风扇转动。闲暇的午后,手机连接上家里的WiFi上网成了打发时间的好方式。一部小小的手机仿佛什么都有,我孜孜不倦地看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手指滑动刷新永无止境的短视频……时间在指尖溜走。吃完饭,继续娱乐,偶尔出门陪父亲散散步,抱着西瓜回来切开分食。天色晚了,累了,上床睡觉。

今天,仍旧没有她的回信。

一天,上班的父亲打来电话,让我到小区门卫室拿邮政快递。我正在驾校练车,和教练请假后拔腿往家里狂奔。气喘如牛地在门卫室拿到一封邮政快递,拆开,是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我颤抖着双手打开精美的录取通知书包装袋——来自我填报的第一志愿学校。我被顺利录取了。

我跑回家把录取通知书给母亲看。母亲激动得语无伦次,打电话给父亲、奶奶、婆婆公公等亲人报喜。

尘埃落定,这一刻,过往的学习生涯彻底画上句号。当天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出门散步,爬天子城。父亲心情大好,站在眺望平台上极目远望,他手指着远方落日后的群山剪影,说:“你已经超过我们了,去吧,到远方更好的地方去。你小时候就调皮,好动,嫌弃我们给不了你更好的条件,今天你考上了大学,更广阔的天地在等着你。”

我被他突然的话语感动,鼻子发酸,却偏要装出骄傲模样,“嘁,还用你说。我才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想象着自己是个孤胆英雄,单枪匹马去挑战这个世界,没有援军也没关系,没什么值得好怕的。

母亲老是爱说那么几句话,“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

下山,父亲引路往江边走。夜幕下,流水大桥站满乘凉吹江风的人,有的随身携带小板凳坐下,有的甚至把躺椅搬来躺下。路上遇到熟人,父亲母亲炫耀似的分享了我的录取结果。五颜六色的灯光装饰了黑夜。广场上老头老太太舞动身子跳广场舞,大音量舞曲有扰民之嫌。

“什么时候去学校报道?”父亲问我,“决定好了办升学宴,请亲朋好友们来吃个饭聚聚。”

“八月底,但是我想提前出门,一路旅游着过去。在路上短暂停留,顺便看看。”

母亲赞同我的提议,“没问题,多给你点钱,你自己决定。”

江边,一栋名叫“阅江楼”的大餐馆伫立在山腰,气势磅礴。我们走了进去。父亲询问柜台服务人员,预定宴席筹备升学宴。

大学录取通知书陆陆续续发到高考生们手里。禽兽如愿以偿以篮球特招生的身份去了一所体育大学;洋芋头去了成都一所理工大学;易老板的成绩差强人意、读的是导演专业;军报考上了警察学校;眼镜提前批被录取、成为海军大学的学生;任老师的学校专业属于公检法一类;fly读的是医科大学……所有的同学都有了一个归宿,也是新的开始。

建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落在我手上,决定了我的去向。母亲在高考前去算命,说我以后会去南方,我开玩笑道:“算命也不一定准,这不,我去的是北方。”

我了解到,建筑学入学有会一项考试——素描测试。父亲为我淘神费力地找了个画室补习班。

中午在家吃完饭后出门,我便乘坐公交车到小天鹅站,走一截路到画室。画室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高瘦、短发、戴眼镜、颧骨高嘴皮薄。来画室的还有一批小学生,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对着画板学习素描。十几天的时间,老师教我握笔、排线、涂阴影,找形……能画几个像模像样的苹果、香蕉——至少我把画拿回家给母亲看,她还是能认出来的。最后一天去,老师还贴心地给我上了一堂建筑有关的入门理论课。

素描课完结后,待在家无聊时我拿出画板,关上门,坐在静谧的房间里。我拿起铅笔在素描纸上挥动,把心中所想的东西画出来。我本想找一张她的照片,却没能找到。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物件都没留下。

我凭借印象、记忆这类模糊不清地东西,生硬地画,她应该是这样的脸型、大概率眼睛在脸上的大小这么大、鼻子差不多在这个位置……飘窗外透进来的自然光线暗了,母亲敲卧室房门喊我吃完饭。一个下午的时间溜走了,我停下手中工作。素描纸上的画初具雏形——至少能看出是张人的脸。我把画藏起来,打开房门出去吃晚饭。

吃完饭我又钻进卧室,反锁上房门。

父亲在外面敲门,“干什么呢?把门开着通风透气。”

我说:“别管我,画画呢。”

门外,母亲笑着说:“咦,我家不会出个大画家吧?”

“别吵!”

花了三天的心血完成了一副称不上美感的画,恐怕除了我以外无人会觉得它多珍贵。我趁着我这不中用的记性,生涩粗硬地画出了她的模样。我的素描功力薄弱,形找得不够准、线条的处理上也不够圆滑、更别谈那双灵动的眼眸……

我悲痛万分,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某种具体的手段完全描绘出我心中她的一颦一笑。几次,我把铅笔掰断扔开,想要放弃,反正这画也不会给人看,我画出来又有什么用?我拿出一只新的铅笔削尖。不,我要画下去,必须要画出来心里才舒服,不然我会越来越健忘,直到某一天再也想不起。没有了记忆,我的存在也没有了意义。

任何作品都需要个名字赋予其一定含义,我看着眼前的画一言难尽。不美,一点都不美,还不够像她,倒像是一副抽象画。我给它命名为《妖怪》。我用手机拍了照片,上传到QQ空间相册,设置为只有我一人可见。

我给她发消息,告诉她这几天我的劳动成果,“抱歉,那是幅不够像你的画,但我保证,在画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恨不得我是个高明的写实派画师,能原封不动地把你印在画纸上。我回想起艺术生画的那幅速写,去你家的时候还看过,不知道那幅画现在还在你身边吗?我突然意识到,我竟然连一张你的照片都没有保存。活该你会抛下我离去,现在我尝到了苦果。我会带着有关你的记忆继续走下,再过不了一个多星期,八月中旬我就要离开当地了,我会去北方,沿途走走停停看看风景……”

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发出去了成百上千条消息,她一直没回我,我的信念动摇了,她或许根本没看到。我感到自身的愚蠢,像是自言自语说了许久的小丑。在出发前往北方的某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与过去诀别,发出去了最后一条没有希望的信息,“我累了。时间消耗完我的耐心,我再做不到每天给你发信息,因为我怀疑你根本就没看到这些。我是天底下痴情的傻瓜!多希望你能看到,可没有一点回应。我坚持不下去了。就此别过。(如果哪天你登录上了QQ看到了这些信息,一定要回我。我一直在等……)”

第二天大早查看消息时,意外地收到了黄樱的来信,她问我这几天是否有时间,见个面。我当然有时间了,更兴奋的是她为何在这个时间点找我,偏偏在昨天我发出去那段信息后。我欣喜若狂地在QQ上接连问她,“是不是徐思思让你来的?她在哪儿?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见面了再说吧。”

黄樱发给了我一个咖啡馆的地址。我从未去过咖啡馆,在家换上了一件有领的休闲衬衣,一条黑色长裤,一双白色板鞋赴约。

咖啡馆在市中心浮士德广场一栋摩天楼高层。推开玻璃大门,我走了进去。与网吧相同的暗色调装饰、光线,连气氛都有些相似,靠窗户一旁窗帘格栅遮挡外界强烈的日光,咖啡豆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身穿制服着装整洁的侍者端着咖啡色盘子走动。天花板上背景音乐飘出。进门口迎面一处大气的柜台,工作人员守在里面。

迎宾人员问我需要什么。我报出黄樱提供给我的数字。他引着我上楼,轻敲雅间的门。

“进来。”黄樱坐在里面,藕节般的白净手臂撑在黑木桌上托着下巴,靠墙一扇防晒的落地窗、能看到外面街景的同时屏蔽掉刺眼的阳光。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做了美甲,漂亮的手指头。她收回看外面的视线看我,化了淡妆的圆润脸蛋露出笑容。雅间一张桌子两条长凳靠椅,她身边放着时尚手包、一个卡通熊手提袋,一顶五彩缤纷潮气的遮阳帽。她坐在那儿,身上一袭宽松白裙,翘着二郎腿倚靠在长椅上。

我在她对面坐下。

“来一杯玛琪雅朵。你要什么?”黄樱问我。

我笑了两声,问侍者,“第一次来,有什么推荐没?”

侍者拿出一张设计感十足的单子递给我,给我介绍种种咖啡……

“行了,来一杯这个玛卡咖啡。”

侍者关上雅间门,“稍等片刻。”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玛卡咖啡?”黄樱轻笑。

我打量四周,忍不住赞叹,“好地方呀,消费不低吧。我钱不多,你请我?”透过落地窗直接俯视城市街景,地面上的人、车、树、建筑物似一个微观的卡通世界。

“好久不见,你脸皮一如既往的厚。请你啦,放心。”

“我突然想起,高考前都没见过你,听洋芋头说你去日本了?怎样,还顺利吧?”

“嗯,我考上了京都精华的漫画专业,要在那边读大学学漫画,前几天才回来。你呢?也没见你发QQ空间什么的,去哪儿了?”

我“嘿嘿嘿”地笑起来,“想知道?不告诉你。”

她双手抱胸,仰起头嘟嘴,“那我也不告诉你了。”

“她让你来的?真的?”我长叹一口气,“她到底怎么了?没声没响就走了,我都找不到她,信息发了几百条也不回我,我都以为她又换号了呢。”我双手拍在桌子上,双眼火热地看着黄樱,“你先告诉我,她看到了我发的信息对吧?她的QQ还在用,只是隐身了,是不是?”

“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求你了!拜托!”

雅间门敲响,侍者送来两杯咖啡,“二位请慢用。”

雅间安静了。

“你先说,去哪儿了?”黄樱问我。

我说:“一所北方的建筑大学。”

她说:“她还在用原来的QQ,她找我,让我告诉你……别找她了。”

“别找她了,什么意思?”我提高了音量,这段时间内第一次有她的消息。

黄樱端起咖啡呷一小口,“别激动,我不来跟你传话了嘛。”她慢悠悠地说:“她……受伤了,找了个新环境疗伤。”黄樱说起高考前发生的事。夏铃子带女生在食堂开水房后的院子欺辱她,她的处女膜破裂,血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不干净了……然后整个人都失常了。我见到她时,她精神状态不好。”

“她在哪儿?”

“我不能说。我答应她保密的。”

“那她为什么不回我信息?”

“她怕自己一回你就心软,不能见你,她自己说的,没能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你面前,她很抱歉。”

我端起咖啡机械地放在嘴边,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黄樱把手边的卡通熊手提袋放在桌上,“她让我带给你的。”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提袋,拿出里面的东西。一个礼品盒,我拆开,礼品盒里是一个象征着水瓶座的淡蓝色玻璃瓶,手掌大小,玻璃瓶内装满了五彩的手工折叠星星。不用数我也知道,九十九颗。我发现瓶底有张卡片,打开玻璃瓶盖小心地倒出星星,手伸进去拿出卡片。

卡片上是她的字迹,纤细地写着几段话……还未读完,我的眼泪落在了卡片上,浸湿,我把卡片放回玻璃瓶瓶底,把星星都装回去,用橡木塞封住瓶口。

黄樱抽纸给我。我接过手纸,擦拭眼泪。

“你知道她写的什么?”我问黄樱。

黄樱摆手否认,“我可没偷看。但……大致能猜到,她托我给你带话,让你不用等她,继续往前。她让我最后告诉你,她走的那天穿的是一条杏色短袖连衣裙。”

我提着卡通熊手提袋失魂落魄地走在喧闹拥挤的大街上。

升学宴举办前,我特意回了趟老家,去看望一个不会来参加我升学宴的人。山路崎岖,我坐在长途中巴车随着道路颠簸,怀里抱着装有录取通知书的书包。绿色的青山一座接一座,郁郁葱葱的树林生机盎然,阳光灿烂哺育万物。

车辆在盘山道上行驶,转过弯,山腰位置出现一栋散发光芒的三层红砖屋。我到家了。奶奶和周围乡亲们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我提着一箱牛奶,一大包适合老年人吃的食品走进院子。

“哟,大学生回来了。”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老人开我玩笑。

“还没去报道呢。”我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打开食品袋抓出一把糖果分给他们。奶奶接下我手中的东西,搬出板凳让我坐。我勉强地坐在院子内,和一群面目慈祥的老人搭话。

谈起乡里乡亲家的孩子,有在同一年高考的,谁谁谁家的孩子考了多少分去了哪个地方上大学。奶奶谈到我,脸上总是布满皱纹地笑,她感叹到,要是爷爷还活着、能看着我去上大学该多好……

午饭后,我独自一人前往爷爷的坟地。林间山路鲜有人往来,我走在绿色的海浪里。知了在树上啼叫,风吹动竹林飒飒作响,灌木丛后小动物活动。阳光透过洒在泥土地上,好似一颗颗闪亮的星星。一路上未遇到人,我走到了爷爷的坟地前——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背靠另一座山,面前是一条翡翠般围绕而过的江流。

我在土埂上坐下。视野开阔,江对面也是延绵不绝的绿色群山,右手边是江水流向、远处能看到跨江大桥、修建起的城市高楼。父辈跟随江流流向了城市,爷爷却固守在这边土地,我想到,我会去更远的地方,但我清醒地知晓我来自这儿。

我拉开书包拉链,把录取通知书拿出,大声念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爷爷的墓碑落灰了。我捡起地上掉落的树枝当作扫把清除灰尘,把碑前一块地打理干净,稍稍运动,出了一身汗,汗液滴落到土地。

天空上,两朵白云挤在一起,形状像是两颗并排在一起完好无缺的门牙。

爷爷在我初中时过世,如同一个锚点,能让我想起初中的种种:为了去玉娇龙上网和父母斗智斗勇;躺在病床上的爷爷生动地给我上了一堂有关死亡的课;以及重要的她……

我摸出手机点开她的聊天框,打字发送,“我需要你的回应,哪怕再微弱的信号!我知道你能看到,即使不想回也没关系,换种方式吧,让我知晓你还在。我的QQ空间里关于你的东西都设置成了仅个人可见,里面有我画的你的肖像画,还有我上传的日记——我写下的我能回想起的我们的事——你也说过,我这人记性不好、什么都容易忘记,所以我想趁脑子还能转动赶快记录下来。你可以登录我的QQ查看、修改。我的密码一直未变。我是一只在无垠太空漂流的机器人,渴望得到回应。嘀……嘀……嘀……”

驾校学车进展顺利,科目一至四考试一遍过,在举办升学宴前一天我拿到了驾照。升学宴举办当天是个乌云密布的阴天,一大早我们一家人到阅江楼作为主人家安排相关事宜。

我把自我和他人分得很开,连父母也是。我依托于他们成长,却千方百计想摆脱他们遗留在我身上的影响。这是他们的升学宴,不是我的升学宴,我没有邀请我的朋友们来。和爷爷去世一样,邀请父辈、爷爷辈的亲朋好友相聚,许多都是不认识的面孔,挤出笑容陪笑。来宾夸奖我几句成绩不错,未来可期。我有些难为情,脸皮笑得僵硬酸痛。

父亲和母亲乐此不疲,招待客人往阅江楼里预定的区域就坐。我站在门口充当吉祥物角色,虚伪地迎合着。我并不喜欢这繁闹喜庆的场景,不如一个人待在爷爷的坟地边舒适。出于礼节,我还是表现得礼貌大方不至于怠慢来客。

晚上,晚饭后回家,我疲惫地躺在床上回过神,“一切都结束了。明天我将远行。”父亲母亲在客厅核对账本,我在卧室收拾行李。

半夜,窗户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凉爽湿润的风吹进窗户,我做了个冰冷的梦。

父亲在卧室门外敲门,进来打开吸顶灯的开关,“起床啦。”我起床到卫生间洗漱。母亲在厨房炒蛋炒饭。

雨停了。父亲驾驶着出租车送我去高铁站。车上,他显得比我还紧张,不停地在我耳边叨扰些孤身在外的注意事项。我坐在副驾驶,右手搭在窗沿,看雨后的早晨。朝阳还未出现,天地间暗蓝色一片,到处都是水洗后的洁净、湿润、清凉。

父亲喋喋不休。我听烦了,反问他,“你去过多远的地方?”父亲哑口无言,他到过最远的地方还没有我这趟去北方的学校报道距离远。我十八岁走过的路比他四十多岁走过的路还远(在交通工具的帮助下)。

他叹了口气,受了委屈似的,“我这不想多教你点嘛,免得你吃亏上当。”

“嗯,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能应付。”

出租车到达高铁站。父亲先我一步打开车门,小跑到后门拿下行李箱。我从他手里接过,对他点了点头,赶紧扭过头、怕自己失态像小孩子般哭出来。我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拖着行李箱进站。

他在后面喊:“每到一个地方报个平安!”

我头也不回,举起右手挥舞,“知道了。”

站前广场空旷,人群来自四面八方一齐涌入进站口。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不免有些紧张,我跟着人群到自助取票机取票,过安检,走进站房。我拖着一个二十寸小尺寸行李箱,背着灰色书包,站在站房门口抬头打量四周。

一位穿红色马甲的男人走过来,关心我,“我帮你拿行李吧,把你票给我看看,到时候直接帮你把行李、包送到车厢。”

我大受感动,看他的红马甲上有“志愿者”三个字,放心地把行李箱给他,“谢谢。”

他微笑着点头回应,拖着我的行李箱往侧边走去,“跟我来吧,优先通道。”

我跟在他后面走过去。站房两层,进展门厅在底层,一条台阶、扶梯通往二楼等候区。我还没上二楼就遇到了志愿者。底楼侧边有一条通道,不少人站在那儿,红马甲志愿者拖着拖车,拖车上是堆放在一起的大大小小行李箱。男人把我的小行李箱放上去固定好,等待电梯。

“那儿交钱。”男人指了指一旁的柜台。

“什么?”我怀疑听错了。

男人和我解释,他们是专门为旅客朋友搬运行李的志愿者,不需要我亲自动手拿行李就能轻松上车。周围的人投来目光,我的脸热得发烫,不好意思当众反驳,极其不情愿地在柜台前交钱。我猜,一旁看到这一幕的人肯定在心里发笑,“看,那儿又有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傻瓜被当成猪宰了!”

我花父母的钱买了个小教训,乘坐优先通道的电梯上二楼等候室候车。不一会儿,广播播报动车到站。我离开座位排队刷卡进去。

一台漂亮的流线型白色动车停在轨道上。我跟在人群中加快了脚步。

跨过动车车门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一阵QQ消息的提醒声,我走进动车,找到票上显示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机查看。

异地登陆提醒!QQ消息显示有人登录上了我的QQ。我沉浸在莫名的狂喜中,一定是她!

动车内空调出风口吹出冷风。风吹过我的皮肤,像是在夏季夜晚的江畔。

徐徐江风吹来,我思念起那个最初的夏季。夏天的江畔,孩童光着脚丫玩耍、奔跑、嬉笑,铃铛般的淳朴笑声清脆悦耳。我往前走,他们渐渐离我远去,慢慢地模糊,直到看不见、听不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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