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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斟细语】宝玉的朋友圈

 红楼心语 2022-09-10 发布于山西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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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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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的朋友圈
作者:张黎明
宝玉年岁尚小,涉世不深,生活圈子也不很大,但朋友还是有一些的。从书中的描写看,宝玉的朋友主要有秦钟、北静王、柳湘莲、蒋玉菡、冯紫英等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可爱或可贵之处,让宝玉或欣赏或仰慕或来往,因而无形中受到他们的一些影响。薛蟠虽然也是贾府的亲戚,平时与宝玉也有不少交集,但由于俩人缺乏共同的志趣,因而他并不在宝玉的朋友圈内。
1.秦钟
秦钟是宝玉的朋友中最早出场的一个,同时也是最早辞世的一个。秦钟是宁府嫡孙贾蓉的小舅子,贾蓉媳妇秦可卿的弟弟,宝玉之所以能和他成为好朋友,是因为他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如此出众的相貌,让宝玉有些自惭形秽,怅然若失,不禁为之感叹:“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而秦钟见了宝玉又是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也是惊讶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于是心中不禁暗想:“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不能理性地去认识和判别对方,仅仅被彼此俊俏的相貌所吸引,对于一对年龄尚小、缺乏社会经验的少年,也还说得过去,但俩人交友的动机却完全不同。从宝玉来说,恨自己不能生在寒门与他早日相识,那是一种不以门第取人的崇高境界。但从秦钟来说,羡慕宝玉“金冠绣服,骄婢侈童”,恨自己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攀上宝玉这种出身高贵的朋友,却实在是庸俗势利,格调低下。秦钟的这种羡慕富贵的交友目的,决定了他作为宝玉的朋友,不会给宝玉带来多少好处。
虽然这位无足轻重的少年朋友,并未给宝玉带来什么值得肯定的好处,但《红楼梦》的作者,却用了好几回的篇幅,不厌其烦地描述宝玉与这位朋友交往的故事。宝玉与秦钟约好一起进家塾上学,宝玉的目的是为了能和秦钟在一起,而秦钟的目的却是为了找刺激,在顽童闹学堂一节里,秦钟乘代儒老先生不在学堂,而呆霸王薛蟠也没来之际,他便“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体己话”。秦钟不认真读书,到学堂却如此胡闹,实在是违背了父亲与姐姐将他送进贾府家塾的初衷。第十五回,宁府送秦可卿出殡的队伍经过一个村庄歇息,宝玉带着小厮各处游顽,见识了农民们种田的农具,体会到农事的不易。由于乱动了纺车遭到训斥,宝玉不得不向村姑“二丫头”“赔笑”,反映出他对劳动者的歉意和尊重。而秦钟却说“此卿大有趣味”,口气中含有一种猥亵的意味,连宝玉都有些看不下去,指责他:“再胡说,我就打了”。这可是给秦可卿送葬啊,作为弟弟的秦钟,不仅看不出有什么悲痛的表现,反而显出十足的下流样,其与宝玉志趣的高下,实在是判若云泥。至于他在秦可卿治丧的特殊时刻,还“得趣馒头庵”,就更不用提了。
秦钟弥留之际,宝玉去探望他,问他还有什么话留下,秦钟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段话历来被许多研究者抓住批判,认为秦钟临死还念念不忘“立志功名”,以求“荣耀显达”,可见其深受封建思想毒害之深。笔者倒不这样看待,理由是:秦钟是生活在封建时代的人,他讲的不过是被当时社会普遍肯定的主流观点,在当时来说并没有什么过错。试想一下,以他这样一个胸无大志、不求上进且十分下流的问题少年,如果此时慷慨激昂地讲出一番反封建的观点,或者与宝玉是并肩抗争的同道者,那才十分奇怪呢!另外,秦钟临死时对自己的朋友宝玉讲这样一番话,确实有对自己平日里不学无术、生活浪荡、虚度年华等缺点,有诚恳的检讨和忏悔之意,这对于宝玉应该是一种深刻的警示。
总体来看秦钟的所作所为,这位宝玉十分看中的朋友,基本属于“不良少年”。他到贾府家塾上学,没见到如何用功读书,或者与宝玉切磋学问,而是热衷于搞同性恋,还与别人争风吃醋引起冲突,结果让姐姐秦可卿气出了大病。同时他又与小尼姑智能偷情,以至于还染上了风寒,最后连学也不能正常上了,而面对钟情的智能他又缺乏应有的担当,最后气死了父亲秦业。许多人都说秦钟这个名字,谐音为“情种”,但实在看不出他为了情真正付出过什么。因而一些朋友认为,与其说他是“情种”,还不如说他是“情终”,也就是说,情到他身上,就被他给送终了。虽然宝玉与秦钟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但宝玉受到他的负面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宝玉的同性恋倾向,与秦钟在一起时的胡闹,以及对金钏等丫环表现出来的轻薄举动,都留有秦钟影响的痕迹。而秦钟的夭亡,似乎又对宝玉产生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启示,让他隐约领悟到对于爱的渴望,如果只是停留在“皮肤滥淫”的肉欲阶段,那是非常低层次的,只有升华到对于人的终极关怀即“意淫”,才能进入到爱的最高境界。
2.北静王
北静王水溶与贾家是世交,又是皇室中与贾府关系最好的王爷之一。大约因为这样一层深厚的背景,加之北静王比宝玉也大不了几岁,尤其是他对宝玉衔玉而生的说法抱有好奇心,因而他特别关爱宝玉,应该是贾宝玉关系较好的一位朋友。而宝玉能与这位与自己地位悬殊的王爷成为知心朋友,主要也是因为感谢他对自己的关心,同时,也是由于被这位青年王爷出众的外貌以及谦虚随和的品格所吸引。秦可卿出殡时,北静王与其他几位王爷前来祭奠,宝玉第一次目睹了北静王的风采:“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于是“宝玉忙抢上来参见”。北静王见宝玉“面若春花,目如点漆”,不禁赞叹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俩人十分欣赏对方出众的容貌和气质,这种情景与宝玉和秦钟初次相见时,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北静王的谈吐与境界,不知比秦钟要高出多少倍。仔细体会北静王与贾政的谈话,便可以发现这位青年王爷实在是见识不凡,他由宝玉在贾家中的出身和地位,很自然地推想到贾母、王夫人是会溺爱宝玉的,而受到溺爱便会荒废学业,并且还以自己作为反面教材,让贾政引以为戒。由于实在喜欢宝玉,北静王便进而提出,宝玉可以经常到他家里参加聚会,这样方便与各界名士交流,学问必定会有很大的提高。宝玉接受了北静王的邀请,后来果然常常出入王爷府邸,与其成为不可多得的朋友。
北静王虽然地位尊贵,却十分谦虚,能礼贤下士,这一点与宝玉不端主子架子,能十分尊重丫环、下人十分相似,说明俩人都有难能可贵的平等意识。北静王主张少年人要读书上进,防止因家长溺爱而荒废学业,这样的观点十分符合贾政的心意,但宝玉听了后并没有反感,说明宝玉真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贾府那么多人,北静王只愿意召见宝玉,与他亲切交谈,而宝玉也乐于同小王爷畅谈,这样的情节让读者想起,贾雨村到贾府时要见宝玉,宝玉却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情愿。原因是北静王作为王爷,并不与宝玉谈仕途经济一类的话题,而贾雨村大概除了仕途经济之外没有别的,这可能也是宝玉后来能与他经常来往的原因。自可卿出殡初次相见之后,小说还多次提到宝玉与北静王交往的事。第四十五回,时值深秋,黛玉患病加上天又下雨,一连几天未出门,宝玉便在夜里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木屐去看她,让黛玉惊讶“那里来的渔翁”?原来这三样东西,都是北静王送给他的,由此可见俩人的关系十分密切。
总之,北静王是一位很有品味的朋友,他和宝玉能够成为知己,虽然最初也不无容貌相互吸引的原因,但和宝玉与秦钟的关系比起来,不知要纯洁、高雅和美好多少倍,宝玉从他们的友谊中得到的是正能量。
3.蒋玉菡
蒋玉菡是忠顺王府的戏子,艺名“琪官”,他唱功高超,“名驰天下”,因而宝玉对其“慕名很久”,想要见上一面。第二十八回,宝玉与薛蟠、柳湘莲在冯紫英家中聚会,蒋玉菡不知道宝玉的大丫环名叫“袭人”,席间无意中吟出古人的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被薛蟠点破后,蒋玉菡向宝玉赔不是。宝玉由此与蒋玉菡相识,俩人彼此仰慕,于是互赠礼物,这一节为后来宝玉挨打埋下了伏笔。且看书中是如何写的: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之所以对蒋玉菡一见倾心,是因为“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这与他和秦钟见面时情景相似,都首先是由于相貌的吸引。之后俩人互赠礼物,除了宝玉送给蒋玉菡“扇坠”之外,俩人还相互赠送了系“小衣”的汗巾子,为的是表示一下“亲热之意”。蒋玉菡是个有名的戏子,相当于如今的明星,宝玉钦慕他不无追星之意,但应该不会像忠顺王那样,只是玩弄优伶而已,而是想与他成为平等而亲密的朋友。对于蒋玉菡来说,贾宝玉是豪门公子,其经历、言行具有传奇色彩,加之相貌出众,待人又十分真诚,并不因为自己是优伶而不尊重,因而也乐于与他交往。从第三十三回薛蟠所说的“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来看,宝玉应该与蒋玉菡来往十分频繁,也说明他们之间的友情不一般。对于宝玉来说,某种程度上,秦钟作为志趣相投的好朋友离世了,蒋玉菡便成了秦钟的替代品,填补了秦钟留下的情感真空。
第二十八回有这样一段脂批:“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据一些红学家研究,脂批的意思是贾府衰败后,宝玉、宝钗生活陷于困境,是蒋玉菡与妻子袭人,把他们夫妻供养了起来。在现有的百二回《红楼梦》中,蒋玉菡的确娶了袭人为妻,但供奉宝玉、宝钗夫妇的情节并没有。二十八回的脂批无非是说,作者设计宝玉与蒋玉菡交换汗巾子一节,大有深意,宝玉送给蒋玉菡的汗巾子原来是袭人的。一条汗巾子成为宝玉、蒋玉菡、袭人三者之间的纽带,蒋玉菡能与袭人一起供奉宝玉夫妇,可见他也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但宝玉在与蒋玉菡的交往中,却忽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个蒋玉菡并不是可以人见人爱的大众情人,而是忠顺王包养的男宠。这样一个身份特殊、地位卑下的人,自然期待着摆脱忠顺王府对他的控制,渴望获得作为一个人的自由,而宝玉这种具有平等意识的公子,满足了他对于真正的友谊的愿望。但宝玉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却没意识到蒋玉菡既然是忠顺王身边伺候的人,那实际上对于他以及其他人便是禁脔,因而是不能去碰的,更别说交换什么汗巾子了。果然,后面发生的事情不禁让宝玉始料不及,也让贾政大吃一惊并暴怒不已。对此,第三十三回作了如下描述: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的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忠顺王府的长史官登门向贾府索要蒋玉菡,虽然对方姿态低调、言辞谦卑,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但对于贾府来说是一个极其严重的事件。贾府即使是已历三世的国公之家,地位不能不说是显赫,但在爵位高一级的王府面前,那还是要甘拜下风的。因而宝玉大咧咧地去招惹王爷的男宠,无异于是“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属于没事找事,难怪贾政被着实吓了一跳,立时感到事态的严重。宝玉毕竟是年幼无知,社会经验又十分缺少,最初还想抵赖一番,却实在是架不住对方的三句问,最后面对汗巾子这样无可辩驳的证据,只好招出蒋玉菡在檀堡置地买房的信息。然而这件事却让贾政心惊肉跳,加之后面贾环进言说,金钏被宝玉逼得跳井自杀,贾政实在是怒火中烧、忍无可忍,终于将宝玉痛打了一顿,从而使父子之间的矛盾达到高峰。
与蒋玉菡的交往,可以说让宝玉付出了“血”的代价。宝玉应该由此明白,交友也是要看形势和条件的,并非双方你情我愿就完事了,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环境中,其人际交往要受到许多限制。蒋玉菡想要改变自己的优伶身份和被人奴役、玩弄的地位,因而他渴望能与宝玉这样的人平等交往,但他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无法摆脱忠顺王的控制,自由的人生对于他只是镜花水月。宝玉同情蒋玉菡的遭遇,也仰慕他出众的才情和不亢不卑的品格,想与他成为心心相印的朋友,却因忠顺王府的发难与父亲的阻断戛然而止。这场重大的变故对于宝玉来说无疑是痛彻心扉的,让他对险恶的社会生活环境又有了进一步的感受。他由此挨打的事,想来也会传到蒋玉菡的耳朵里,如果真像脂批所说的那样,原作者设计的结局是,蒋玉菡后来与袭人共同侍奉宝玉夫妇,那说明宝玉交这样一位朋友,即使挨了一顿痛打也是值得的。事实也是如此,宝玉虽然挨了父亲的毒打,但并未对自己与蒋玉菡的交往有过什么悔意。
4.柳湘莲
在宝玉的几位朋友当中,柳湘莲属于一种有侠义精神的人。他不屈服于权势,而且蔑视权贵,视做官发财为草芥,这一点与宝玉厌恶仕途经济十分相似,所以俩人作为朋友,便有了一定的思想基础。柳湘莲也是一个头脑十分清醒、看问题非常尖锐的人,他向宝玉所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话,是《红楼梦》中少有的直言不讳地批评贾府的断言,可见他具有刚正不阿、不亢不卑的高贵品质。他是一个眼里揉不进砂子的人,有胆有识,敢作敢为,薛蟠误把他当成“风月子弟”来调戏,最终惹恼了他,结果被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冒犯他的薛蟠落难了,他偶然遇见,却不计前嫌而出手相救,最后又和薛蟠成了朋友。表面上看起来他冷面冷心,有时候还不近人情,实际上他却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
宝玉与柳湘莲虽然相交甚厚,但俩人之间却有一桩被人们吵得沸沸扬扬的“公案”,那就是有关尤三姐吞剑自杀的事。这件事的经过大致是这样:贾琏去平安州办事,途中遇到柳湘莲与薛蟠,贾琏便代小姨子尤三姐向柳湘莲提亲,柳湘莲盛情难却,加之听了贾琏对尤三姐的介绍,一时头脑一热,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并以祖传的鸳鸯宝剑作为定情信物。但事情后来却出现了逆转:柳湘莲回京都后见到宝玉,打听有关贾琏偷取尤二姐的事,同时也听取宝玉对这桩姻缘的看法。
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
柳湘莲得知尤三姐是贾珍的小姨时,由于深知宁府贾珍父子的秽行,因而断然表示“不愿意做这剩王八”,执意索回作为定情物的宝剑,结果导致刚烈痴情的尤三姐饮剑自尽。许多研究者在评论这桩公案时,都认为宝玉对此负有十分重大的责任,正是由于他用一种漠不关心乃至调笑的口气介绍尤二姐,结果让本来满腹狐疑的柳湘莲,坚定了与尤三姐断绝的决心。于是很多人便发出疑问,宝玉本来是十分尊重年轻的女性的,如何能在此不负责任地向柳湘莲如此评说尤三姐呢?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思想和行为啊!
的确,宝玉对于尤三姐自杀难脱干系,但宝玉这样说实在也是事出有因。仔细阅读柳湘莲与宝玉之间的对话,便会发现宝玉之所以这样说,也是事出有因的。原来宝玉向柳湘莲反复介绍说尤三姐是个“标致人”、“古今绝色”、“真真一对尤物”等等,是源于柳湘莲曾经发布的婚姻宣言:“只要一个绝色的”,而并没有提到其他方面的要求。这样便对宝玉有一个误导,似乎柳湘莲对配偶的要求仅限于“绝色”,别的方面如何无关紧要。柳湘莲有这样一个宣言,宝玉便从这样的角度去介绍,而且他又说的是实话,并没有任何故意夸大的地方,谁料却反而酿成了大错。柳湘莲与宝玉交谈后,了解到尤三姐的出身、来历,便不再从“绝色”的角度去要求她,转而怀疑她是否与贾珍、贾琏、贾蓉这些好色之徒有染。而当柳湘莲问到尤三姐的“品行”时,宝玉的回答竟然是:“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种藏头露尾、旁敲侧击而又欲言又止的表达,让柳湘莲产生了更大的疑虑和悔意,造成了他与尤三姐之间的最终决裂。其实,宝玉这种回答也有其无奈之处,他实在是无法给柳湘莲一个正确而恰当的说法。因为自贾琏偷娶了尤二姐、尤三姐择屋而居后,宝玉便不大能听到尤三姐的情况,尤其不知道她有痛改前非的想法,而脑子里只有她最初时的水性杨花、生活放荡的印象。
那么,谁究竟是害死尤三姐的真正的元凶呢?是柳湘莲?是贾琏、贾珍?还是贾宝玉?她的死似乎与以上这些人都有些关系,但又都很难完全与其挂起钩来。其实,究其根本,害死尤三姐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吃人的封建礼教,是男女不平等的观念。尤三姐以死证明了自己的痴情、刚烈,结果让柳湘莲“自悔不及”,只好跳出尘世遁入空门。宝玉对尤三姐之死是什么反应呢?书中并未作直接的描写,但第七十回却有这样的一段交代:“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从中可以看出,尤三姐之死给宝玉增添了一定的精神重负,也许与柳湘莲的这一段交往让他深深明白,人际关系是需要慎重对待的,有时不经意间的一番话,也会引出麻烦或酿成大祸。可以想象,尤三姐之死给予宝玉的影响并不亚于金钏之死,虽然他并不是当事人,但青春少女香消玉殒的悲剧,还是让他感到惊悚和窒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柳湘莲似乎没有细想就出家了,而宝玉在经历了人生一系列重大的变故之后,最后也义无反顾地出家了,这两者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呢?
另外,从书中的描写来看,宝玉的朋友还有冯紫英等人,但作者对冯紫英与宝玉的来往着墨不多,这里就不再去仔细考察了。
总体来说,其他朋友如秦钟、北静王、蒋玉菡、柳湘莲、冯紫英等等,宝玉在于他们的交往中领悟到的不光是爱情、友情,更重要的是人生乃至人性的经验和奥秘,他在对爱情、友情的反复经历和体验中成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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