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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Vol.379 | 陈晓明 变革的前行者:莫言、残雪、马原

 一介书生五十后 2022-09-1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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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枢元似乎要用“向内转”的理论概括现代主义与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全部走向,甚至于要把五四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都描述为“向内转”,特别认为鲁迅的小说就是“向内转”的小说。鲁枢元如此说法,可能是为了批驳那时指责“向内转”只是“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的呼应”这种论调,而确认鲁迅为中国本土“向内转”的源头。此处理论概括面过大,反倒削弱了对当时的历史转向的独特性的描述。尽管如此,鲁枢元已经是相当敏锐了,他抓住了中国当代文学在80年代后期的转型。这个时期的文学确实是从意识形态运动给予的热点中撤退下来,回到文学本身去寻求创作的资源。“向内转”可以说是更加关注人的情感、心理,更注重文学的表现形式和语言风格,更注重作家个人的经验和记忆。总之,创新的文学从原来强调反映外部现实、呼应和制造时代精神热点的那种小说观念方法,转向探索人的内在情感和文学本身的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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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文学权威的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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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80年代,人们经历了太多的变动,而对于文学来说,已经不可能有权威性的话语来维系统一的文学规范。一方面,现实的(原有的)关于人的想象关系已经解体,而新的想象关系尚未完全确立,文学不再能充当时代的代言人,讲述大家共同的愿望、表达面向未来的想象;另一方面,如此纷纭复杂的外来思想和文学范例涌进中国内陆,我们在短短的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浏览了西方一个世纪的思想成就和文学成果。
  “纯文学”既然被现实推到社会的边缘地带,那么它可能的选择之一就是和自身的既定传统对话,回到文学自身,用语言、叙述与更具有人类普遍性的思想作为写作的根基。更何况,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已经与“纯文学”分道扬镳,与现实展开紧张而热烈的对话,这样一来,“纯文学”便更难在现实中找到一席之地。人们当然可以尽情批评这种选择,但是也有必要充分考虑到“别无选择”的历史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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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作品表达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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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主题”一旦解体,文学形式探索的潜在力量就变得不可抗拒。莫言的小说因为带着相当强烈的寻根意味,人们关注他的文化和生命意识多于关注他的小说形式方面的艺术开创,实际上,莫言的寻根方式、对生命意识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与他找到了独特的小说艺术表达方式相关。那么激越昂扬的叙述语式,就需要有那么残酷的生存事件和行动,也就会有那么强大的历史暴力,也就要去寻求支撑历史正义的强大的逻辑,所有这些被理解为历史、文化和社会内容的小说叙事,都与莫言的小说艺术形式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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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的创作探索(马原的叙述圈套可参考笔记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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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原出于他的不安分的天性,最早探索文学“向内转”的可能性。他在1984至1986年发表过一系列作品,但并未引起充分关注。直到1987年,马原的意义才被文坛普遍重视(这一年从南到北关于马原的讨论会有不下十次之多)。马原的写作与他的个人直接经验有关,其一是他于1982年进藏,西藏经验构成他小说写作的重要资源;其二是他对马尔克斯、博尔赫斯、海明威等西方作家的阅读。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1983年在中国翻译出版,1984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风靡中国。尽管马原的意义不再具有意识形态普遍化的实践功能,但是,他独辟蹊径的叙事方法被视为当代文学转型的重要标志,其中包含着回到文学自身的共同经验。在文学有限性的范围内,它标志着新时期的终结,和后新时期的来临。
  支持马原写作的动机已经不是去创作“大写的人”或完整的故事,而主要是“叙述圈套”。对于马原来说,写作就是虚构故事,而不是重述历史。当然,不能夸大其辞地说,马原的“叙述圈套”勒死了“大写的人”或“宏大历史”。事实上,正如我在前面指出的那样,“大写的人”的萎缩乃是整个时代的共同想象关系解体的必然结局;后新时期的写作以拒绝历史化为其出发点,如果它要重新历史化,也只能是以“后历史化”的形式展开。但我们应该看到,马原的“叙述圈套”所起的开创性作用:它开启了拒绝历史化的写作,率先勒死了作品中的“人物”——他的人物被改变成一个角色,一个在虚构空间和似是而非的现实中随意出入的角色,人物、叙述人和现实中的作者,经常被混为一谈。马原一开始就把叙述人搞得鬼鬼祟祟,他时而叙述,时而被叙述,在文本中的角色可以经常变换。在此,文本不是模仿/反映现实,而是叙述人在文本中完成的一种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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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原《冈底斯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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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的题意很容易让人想起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明威的这篇小说以意识流的手法,在特殊的自然背景上去表达人物的思想意识活动,那个关于死亡、人的虽死犹生的主题、那与在雪线上最后死去的豹子一样的人生感悟,读来令人扼腕而叹。马原的小说无疑受到海明威的影响,小说中的“诱惑”之意,也同样十分诡异,至少有两重意思可以把握:其一,西藏高原的神秘性对“我”的“诱惑”;其二,冈底斯山蕴涵的神意与藏民生存的内在关系。
  小说以冈底斯山作为故事深远的背景,叙述了西藏迷人的景致与神奇的风俗,展示了充满异域风情的生存方式和氛围。如果要说小说有什么独特之处的话,我以为以下几点是值得关注的:其一,小说叙事的自由与变换。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叙事总是在单一的时间线索中推进,由此建构一个完整的紧密的小说世界;而在马原这里,几个故事随意连接在一起,它们之间的内存关联并不强:穷布猎熊与雪人的故事;藏族姑娘央金死亡与天葬的故事;顿珠唱《格萨尔王》接过弟弟的妻子照看。这几个故事连接在一起却有一种难以表达的相互映衬的作用,它们都是那么神奇,有不可探究的神秘性。马原的叙述粗犷放达,有一种豪情流宕于自由变换的结构中,小说的叙事因此显示出自由的开放性,这是马原对汉语小说所做的独特贡献。其二,小说写出了生存中那些坚硬的事实,它们总是以偶然和不可思议的意外的形式来体现。关于美丽姑娘央金,在小说中,读者以为她身上会发生一些动人故事,但什么事都还来不及发生,她就死于意外,一个美丽的生命如此轻易就结束了。作者如此简单地讲述她的故事,几乎是省略了过程,只有开头和结尾,却给人以强烈的震撼。顿月与顿珠的故事也是如此,那些生存事相如此怪异,不可思议,既违反常理,却又是生存中最坚硬的根基。其三,西藏的神性与神秘性。西藏总是在人们的想象中被建构为一个神性的异域,马原之写作西藏也为其异域的神秘所吸引,他似乎做足工夫要把这种神秘性进行到底。他试图把神秘性隐含在那些神奇的自然景观中,隐藏于那些不可思议的意外和反常规的生存事相中。不过,这也是极其困难的一种表达,神秘与怪异有时只一步之遥。而真正的神秘却是难以企及的那种自然。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而是世界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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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在文学史中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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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原的意义是重大的:过去“写什么”可以从现实生活中找到与意识形态直接对话的重大题材,写作只有主题的类别之分;而现在,“怎么写”才能明显地见出才情技法的高下之别。写作不仅要发掘个人化经验的非常独特的角落,而且要去寻找动机、视角、句法、语感、风格等等多元综合的文学性的要素。只有独特的话语、技高一筹的叙述,才能在失去意识形态热点的“纯文学”的艺术水准上得到认可。在这一意义上,马原既是一个怂恿,一个诱惑,也是一个障碍。在他那曾经卓有成效的“叙事圈套”上,马原不仅垒起了一个时代的界碑,同时也挖下了一个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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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的冷僻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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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冷僻的女性气质与怪异尖锐的感觉方式,不仅与前此的中国女性的写作诀别,而且与同代的男性作家群也分庭抗礼。1986年,残雪连续发表了几篇作品,有《苍老的浮云》、《黄泥街》、《山上的小屋》等。小说以荒诞化的笔法描写日常生活里那些精神乖戾的现象,她试图以此来暴露女性在潜意识里的反抗。那种明显有些怪诞的心理,似乎是对父权制压迫的应急反应。残雪的小说洗去了女性的脂粉气和臣服于男性幻想的浪漫情调。她的主题并不明确,但是那种冷峻怪异的感觉,那种对妇女心理的淋漓尽致的刻画,对暴力的幻觉式的处理方式,以及有意混淆幻想和现实的叙事方法,无疑是汉语小说的一种极致经验,她的独特性在当时和后来都无人可以比肩。残雪的小说叙述方式显然严重影响了稍后的先锋派,至少她打开了一扇隐秘的窗户,破除了各种清规戒律,预示了一个似乎超离现实的幻想世界在文学中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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