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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纸:请“八仙”

 储氏藏书 2022-09-12 发布于湖北
在李村,昔但凡老人去世,用棺木土葬。其中,专门抬棺之人,称为“八仙”。民间传说,“八仙”分别代表男、女、老、少、富、贵、贫、贱。逝者欲成仙,便找“八仙”送。“八仙”抬“仙体”登“仙山”。丧事为宗族事务,故操持丧事者,大多为同姓同族人,外姓之人,以客人身份来吊唁。李村宗族群居,“八仙”者,为村内各房各支按人员多少,由成家立业之青年男人组成,世世代代,莫出其右……近年来,李村倡导文明殡葬,仪式从简,遗体火化,土葬渐绝矣。——题记  

 
——李大根!李大根!我是你伯啊,你是李大根吗?你不要说你改名了啊,我只叫你李大根,我就晓得你叫李大根,你跑到深圳还是叫李大根,不管你叫啥(个),你还是李大根。大根啊,你赶快转来家里,你爸走了!走去哪儿啦?死啦!今天晌午我去问你爸借铁铲,冇人开门,我撬了门进去,看见你爸倒在地上,冇了气啦。几时走的?我也不晓得……你不要问那么多,你问得再多,也冇办法把你爸问得转来。你快转来啊,越快越好,家里所有(个)事都等你作主。我管你坐汽车还是坐飞机,只要快,坐火箭转来我也不管!
——哥啊,嫂子,侄仔,你们现在才回来,爸还放在房间里,是伯、叔、堂伯、堂叔他们,把爸从地上抬起来,放到床上去的。我也不晓得呀,前几天,我还要我(个)崽去学校时,顺路下车去看看他外公,他转来跟我说,看见外公扛着锄头去菜园里做事,还好好的,哪晓得……我家里事也多呀,刚抛完秧,田里还有四五亩辣椒,刚打花,要防烂,(个)死人(个)天,日日落雨,落了一个多礼拜,土行里全是水。这几日不是好不容易挤出一些日头来了嘛,不是忙着掀开顶棚上的薄膜来,勾掉土行里的水嘛……不要怪我,谁都怪不得,要怪就怪爸的命不好,他没好命跟你去深圳享福,你在深圳啥(个)冇?爸爸不会享福,就是个劳碌命……现在说啥(个)都冇意思了,都晚了,都是废话……
——(个)埋人(个),都啥(个)时候了?你们兄妹还有工夫扯闲天。你们俩个是要累死你伯母一个人是吗?!你爸放在床上五六个钟头了,我跟你婶给你爸洗了澡,换了寿衣,是不是连扛到厅里来都要我跟你婶来做呀?大根呀,你问一下你妹,你爸是她爸吗?她就有那么怕吗?不敢近身啊,连房间都不敢迈进来,以为是给别的男人洗澡穿衣啊?自已的爸啊,自己的亲爸呀!她也是快四十岁的女仔了,自已的亲爸都怕,以后家公家婆怎么办?有一日,我们一闭眼,她是不是也不敢来?以前你妈走时,她年纪很小,还在读书,可以理解,现在你不在你爸身边,她作主,都怕成那样……唉,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了。唉,啥(个)都不说了,说出去惹得别人家笑话……大根啊,快点上去跟你伯、跟你叔商量,快点去请“八仙”来,这样的事,不是你伯母我跟你婶做得来(个)。快把你爸抬到大厅来吧,客人陆陆续续来了,天黑前要把灵堂搭得起来……有的事,是一定要崽才能做的,只有崽做才合适……
——不抽不抽,你叔早就把烟戒掉了,年前就戒掉了,你过年回来请客时我就不抽了,你不记得了?你转来了,我跟你说,我一直都在联系请“八仙”。村里的情况你可能不是很清楚,像你一样的三四十岁的男子人,绝大多数出去打工了,不在家了,有的连老婆孩子都一起带出去了,村里面冇几个后生了。李春根、李夏根、李秋根、李冬根四兄弟,李春根是个木匠,你也晓得,前几年,在周边这几个村做事都做不完,去年,他也带他老婆一起,去了上海,说别人家走了,他不甘心,也想去看看世界。他去上海能做啥(个)?丢掉手艺去饭店里端盘子,划得来吗?李夏根,把汽车卖了,说跑长途运输太累了,跑到杭州去开出租车。开出租车是当官吗?何况,当官就不累吗?如今当官的,抓了那么多,就那么容易当?李秋根?不是当年跟你一起去了广东吗?这两年都找不到人了,都不跟家里人联系了,听说去广西搞传销了,还不晓得能不能转来。他老婆都跟那个到村里种西瓜的温州人跑了。李冬根不要指望他了,人是在家,但上个月帮人家建房上梁,一脚踩空,从屋顶掉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急急,怎么不急呢!我比你还急,打了半日电话了,把我们李村都掀翻了,才联系到了四个人。不是在专门等你转来嘛,你转来了,叫那四个“八仙”,先把你爸抬出来,放在大厅里,还是可以的。李财根、李检根、李长根、李兵根,还站在那里做啥个?天不早了,还不去把大根他爸从房间里抬出来!
——大根啊,谢谢。我不抽烟,你还不懂我财根嘛,我一贯都不抽烟,你什么时候见我抽过烟?哎呀,都是李村人,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按年纪,按辈份,我应该叫你哥。不说见外的话,你爸就是我爸,但是,实在不好意思啊,不要笑你老弟,刚才真的是……我是第一次做“八仙”,我虽然从冇(嘞)出去打工,不好意思啊,你老弟冇本事,一直在家里守着几亩田,但说实在的,我从来冇做过这种事。平时,我连死人都不敢看,更不要说近身、摸他们的身子了。记得小时候,你们听说谁家死了人,都跑去看,我呢,吓得赶紧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叔打我手机的时候,我正拉着一车西瓜在县中医院门口卖呢。还冇(嘞)卖两个,还有整整一车西瓜呢。当时,我一听,腿都软了,我实在是怕呀。可是,你叔叫了,你叔说:你不来是吗?你爸你妈还冇(嘞)死呢,你以后也有要求人的一天吧?以后别人家的后生也不去,看你爸你妈叫谁去抬到殡葬车上去。我是第一次做“八仙”啊,长到四十二岁了,第一次做“八仙”,我的手还冇伸出去,感觉全是木的,身子也是僵的,背上全是汗呀。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冇本事出去见世面,光认得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还怕见死人。你不要讥笑我啊,对不起啊。你问我像我们这帮年纪一样大小的人,有多少在家呀?冇几个啦,你再找找吧。现在,你爸抬到大厅里了,接下来,要抬到殡葬车上去。我听说,现在实行新的殡葬改革了,隔壁的刘村有样,说现在他们的“八仙”只请四个,节省开支。或者,叫火葬场的人抬嘛!
——你叔跟我说了,说找到四个了。只要四个?不行!四个还叫“八仙”吗!我晓得,你不要催,我光找扛棺材的棍和绳就找得头痛。我们李村有两年多冇死人了,我也有三四年冇做“八仙”了,以前都是别人去借的,我也不晓得哪个村有这副家伙。唉,你不要让我想办法,有办法你叔早想好了。要不是我亲弟,我这把七十几岁的老骨头都想上了。三四年前,埋李雪根他妈的时候,我不是去了?带那帮后生仔,手把手地教。要教,不教跟不上,不教不晓得。有几道程序、有啥(个)规矩、绳怎么打结……都要有人教。不需要?简化了?什么都简化了,能简化这些程序?叫火葬场的人抬?听说要七八百块钱呢!何况,这些都是老规矩,老规矩不能改,老规矩现在不教,等我们死了,后面的人都不晓得怎么做,怎么传下去?不管愿不愿学,不管敢不敢做,都要学,都要做.哪个冇爸妈呀?哪个冇老的那一日?实在凑不齐八个人,我厚着脸皮去找李接会,他虽然也有六十几岁,但腰板还硬,让他来带个头,让他来教教他们。我去他家看看,我去请他。他应该会买我这个面子吧?
——接河老兄啊,不是我不想去呀,按道理来讲,你老兄来请,我肯定要去,我敢不去吗?接河老兄啊,按年纪来算,你比我大五六岁吧?哪家冇老人,哪个不会老呢?接河啊,你好歹还有一个后生崽在家里呢,尽管是分开(得)过,尽管你现在不需要他照顾,可是,如果有一天,万一时辰来了,他们总归你在身边吧?叫一声就来了。而我家里的后生呢,一家三口,全部在云南,天远地远,听说,比大根都还远,哪一天,我死了,臭得生蛆都冇人晓得。我真(个)不如大根他爸呢。现在倒好,我巴不得火葬场来辆车,直接拉着我,丢到炉里一烧了之呢。
——你不要啰哩叭唆,不要说气话。你老了,我家后生至少会出来,他想躲都躲不开。有一日,我走在你前面,你来不来我不勉强,也勉强不了,但眼下你要帮我这个忙。不要你累死力,你跟在那帮后生背后,或者走在那帮后生前头指挥一下,搭把手教教他们就可以了。你不来,那些后生不一定行,他们有几个做了几次“八仙”的?都是生手,你领个头,算是师傅,带带他们,不然,这一套一失传,我们死了怎么办?
——接河老兄啊,你不要再说了,你说的都是见外话,我这把老骨头还吃得动“八仙”(个)饭,是你看得起我……
——快点去吧,再多说几句天都黑了。我还要去刘村借扛棺材的棍和绳呢。
——雪根啊,我是大根。是啊,心急火燎,刚从深圳赶回来。是啊,有什么办法,出了这档子事。是啊,我叔说只找到了四个。可以只要四个?前面有人做了?四个也行啊,要跟上形势嘛。是啊,就怕长辈们不同意呀,麻烦死了。在深圳?在大城市?是啊,都是火葬场直接来人抬到车上拉去火化,你冇(嘞)看电视吗?家人都不用怎么折腾,殡葬车运到殡仪馆,有专人洗澡穿衣……对,都是他们做,亲朋好友搞个遗体告别仪式就可以了。对,我岳母在当地,就是这么搞的。唉,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雪根,还是老跑县城吗?你在县城做啥(个)生意?晓得你不在村里,刚才见到你老婆了。有空来……听你老婆说,你也做过一两次,唉,一条香烟六斤猪肉在你眼里算什么,主要是帮我个忙……
——什么?雪根要来?请“八仙”由我负责,我不答应!不是他身子强壮不强壮的问题,他还不是我们村里最瘦的,论瘦,兵根瘦不瘦?人家才九十几斤,扛一包一百多斤的谷袋轻松上拖拉机。不是瘦不瘦有冇力的问题,也不是殡葬车离村口远不远的问题。而是李雪根他不作正,在村里冇(嘞)做啥(个)正经事。他跟你是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又看你在外面,才看得起你,才接你个电话,平时,他天王老子都不理,叨着一根香烟,一双眼珠子朝着天上!我是你叔叔,我不同意要他来,我不同意一个在县里游游荡荡、一门心思吃喝嫖赌的流氓来做你爸的“八仙”!
——你说不行,那我去找族长,我去问问李德全爷爷怎么办,要他作主。
——你千万不要去,去了你也不要问雪根(个)事,问了他会骂得你臭掉!前两个月,德全族长还跟雪根吵了一架。吵啥(个)架?说了你都不相信,雪根说要向李氏祠堂捐一千块钱。德全硬是不要,说雪根的钱来得不干净,说要雪根先学会规规矩矩做人。我们全村人大人捐一百,小孩捐二十,名字就可以上村里的功德碑。李雪根一个人捐一千块钱,德全族长眼珠子都冇(嘞)转一下,铁了心不要他的钱,而且,连雪根老婆和小孩的钱都不肯收。气得雪根跟他吵了一架,族长的气可能现在还冇(嘞)消呢,你现在去捅火?不要去,千万不要请李雪根,李雪根请不得。你请李雪根,我猜你伯也不会同意,他平时有啥(个)事,都听德全族长的。
——是啊,我是检根,不是说了吗,一定要八个人。我听你伯说,接会叔也要来,那还差三个呢。雪根?可以啊,至少他胆子比我大多了。是啊,他做过。以前我跟他一起做过一次。记得是临出殡、封上棺材前,说为了让死者在那边有吃有喝,要在死者嘴里喂大米和茶叶。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热得要命,掀开死者脸上的白布时,死者的脸都……那股味道……连死者的子女都不敢靠近。是雪根,你晓得不?他鼻孔里冇(嘞)塞任何东西,也冇(嘞)捂住鼻子,抓了两把大米和茶叶,直接就冲了上去,小心而准确地往死者嘴里喂。当时呀,我们都离得远远的。我对雪根佩服得不得了哇,那印象太深了。就冲着他这一点,我就不及他……什么?德全族长不同意?冇(嘞)问?不问怎么晓得?不好问?是有那么回事,雪根是跟他吵了一架。哦,好吧,那有什么办法?一定要想办法?这个、这个……那你去问问义全村长吧。义全当了二十几年村长,连村支书都敬他三分。不过,村长跟族长是同辈人,村长却要敬族长三分。好吧,你再想想,看有冇其他办法……要快会儿,太晚了恐怕……
——我们村就是这个情况了。现在,留在村里的,二十几、三十几、四十几岁的,不超过十个人,其中,还有三四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单身人。你想想,改革开放四十年了,但凡有手有脚肯动会做的人,谁娶不到老婆?谁养不活老少?可这三四个人,驻村“第一书记”送物送钱到他们手上,还冇(嘞)等到过夜,就“花光用光身体健康”了。平时叫他们脱衣服脱裤子睡觉都懒得……。单身人做“八仙”?不行!他们没后代,绝对不行!就是有力气也不行,也不能当“八仙”!什么?可不可以到别的村去请?从我当村长的立场来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说出去会惹人笑话啊,别的村晓得了会怎么想啊?会认为我们李村连八个人都凑不齐,传出去多丢人啊!大根啊,你是从大地方转来(个)人,你是见过大世面(个)人,我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啥(个)样,我们村里的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是看样学样,农村人都是这个样。我们村学别的人,我冇(嘞)听人说别的村请了外面的人来做“八仙”,我们村也不能请。请别的村里人来当“八仙”,祖祖辈辈冇(嘞)有过!你说在我手上撕这个口子?开这个先例?打死我也不敢!你还是想想其他(个)办法吧,我也跟你一起想想办法,再想一下,看有冇(嘞)漏掉一两个……唉,也就是那几个……
——哥啊,呃,我是刘光华,我正在街上买菜呢。一大早就来了。你妹说要买一百多桌的菜呢。我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数字。现在不是简化了吗?还有那么多人来?我们三四个人,还有你堂姐夫呢,对,差不多了。你堂姐夫不是开着他那部小型拖拉机来了嘛。哦,好!好!我们马上赶回去。哥啊,你说啥(个)啊?你说大声一点,我还在大街上呢,这里好吵,我听不见,啥(个)啊?要我做“八仙”?唔,我晓得。你问了你妹吗?她同意吗?只要她同意,我就冇意见。你最好去问问她,她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
——什么?要你妹夫去做“八仙”?谁的主意?伯的?还是叔的?是你出的主意?你见过女婿为岳父佬做“八仙”吗?反正我长到三十几岁是第一次听到。你见过了?你指一两个给我看看?我们李村都死绝了,让女婿为岳父佬做“八仙”?何况,你妹夫杀鸡怕溅到血,行夜路怕撞见鬼,你让他去做“八仙”?去年他爸死,晚上在棺材边冇(嘞)守两个钟头,就偷溜去睡觉了,说看到一只蝴蝶落上灵堂的纱帐上,非认为是他爸来看他来了,吓得只好躲起来。再何况,家里的亲戚就他亲一些,那么多杂事,都要他忙前忙后打理。现在还好一点,等客人来齐了,晚上开祭(个)时候,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做儿子做女儿做儿媳做孙子做孙女的,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坐在棺材边守灵,冇一两个自已家的人放心吗?你不要打他主意了,他不合适!
——大根啊,你叔也只请到了四个,刚刚你伯打电话给我了,说接会也来。他比你爸小不了几岁呢,按辈份,他是你叔,唉,有一点办法,也不该叫人家来。哎呀,是啊,我嘴上都急得起泡了。时候不早了,天黑前把你爸移到棺材里面去,如何是好?我巴不得县里火化的人现在就到我们村里来,像我这种冇崽(个),死了懒得求人家,用车一装,丢到火里烧成灰,一了百了。反正往后个个都是这样……大根,我不是说气话,我是说真心话,往后,我和你婶不用那么麻烦你们,你们转不转来一个样,灰也不要了,撒开县城外面的思恩河里去填坝。我们就等着熬到那一天……请别的村里人来?问过你伯了冇?要他拿主意。族长、村长不同意?不要说气话,村长、族长想生出几个来也生不出来,就是生得出来,也来不及呀。其他几个“八仙”急得在顿足呢,接会叔来了?现在,“八仙”就数他年纪最大,其他几个都要听他的。是哦,他同不同意请别的村里人做“八仙”可以去问问他……还是我去问吧。我去问,他跟我是老庚,他还是会听我的,你也去问问你伯……
——伯呀,您在哪里呢?哦,辛苦了。我跟您商量一下,您看可不可以请别的村里的人做“八仙?一定要八个?听说隔壁刘村都改成四个了?不是缺钱的事,钱不是问题,好吧……现在都这时辰了,你们也都想尽办法了。我爸的墓穴总要有人挖啊,他总要有人抬出去啊。这事、你看这事,如何是好啊?怎么比我深圳的几十个人公司的事还难处理呢?!伯啊,这个要是在深圳,一个水库都挖好了,我爸的墓穴还没动一口土,这如何是好?!伯啊,今天就我来作一次主,我来作一次决定,行不?他是我爸,死的是我爸,又不是他们的爸。我是儿子,我是亲儿子,还作不了主啊?那谁能作主啊?你们要尽快为我作主?村里人喊了几个钟头了,我可以又一个来回飞深圳跟李村了。不管可不可以请别村的人,既然非要八个人,那我先联系一下别村有没有人,只怕到别的村都找不到两三个人出来呢。旁边就近的,曾村?卢村?张村?哪个村有我们的村大?我们村都凑不够八个人,只怕他们也……我先跟妹夫刘光华说说,这事等不及了,我要妹夫去问问他们刘村,他们村有冇愿意来做“八仙”的……
 ——大根啊,你不用去找你妹夫了,不要让你妹夫为难。刘村的人就是变成狗,都不会路过我们李村。你不晓得,去年为了争我们村靠近刘村村口的那片林地,两个村打得起火种烧烟囱。你爸差点跟你妹都打起来了。为啥(个)?你不在家,我们都冇(嘞)跟你讲,你到现在还不晓得这件事吧?那一次,我们村的村长挨家挨户通知出一个人去刘村闹,惟独冇(嘞)通知跟刘村有亲戚关系的人家。村长冇(嘞)通知你爸去,是怕他向女儿女婿通风报信。我也不晓得呀,通知我去了呀,我到了刘村才晓得,是要跟刘村争理,谁想得到,争着争着,双方就打起来了。刘光华还受了伤。结果,你妹首先冲到我家来,质问我,说我是她伯,自家人都不告诉自家人。我真的不晓得呀,到了刘村才晓得。接着,你妹又怪你爸胳膊往外拐,连女婿都不通知,你爸和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刘村还有几个人被打伤了,要我们村里出医药费,到现在还冇(嘞)搞清楚,还在闹呢。所以,你不要让你妹夫去问刘村(个)人,你抬八顶大轿去请他们,他们都不会来……唉,我问问卢村人吧,这种事,还是我去走一趟吧。
——大根,你从深圳转来了吧?我是你初中同班同学卢良田,我也是刚刚听你伯说,请节哀顺便。你要转来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开车去县里接你。是是是,你伯现在在我村里呢,我刚从西瓜地里转来,在村口碰到了你伯。你放心吧,我马上帮你问一下,看看有哪个后生愿意去,我组织几个兄弟去帮忙吧。是冇先例,我也不好怎么跟他们说。以前真(个)冇这种情况呢,不过你放心,只要有人,总有愿去的。是啊,这工钱怎么算呢?我是不用考虑,照你们村里“八仙”的规矩算就可以了,我们村里的其他人怎么算呢?以前冇先例,不好怎么算。不过,你也先不要急,我问一下,看有冇人愿意做。
——大根呀,刚刚你同学卢良田带我在他们卢村转了一圈,他们村比我们村还空呢。他打了几个电话,有说还在田里忙的,有说在县里打零工转去不了的,全是抽不开身。看来要给他们一点钱呢,不给钱真的请不到呢。不过,给几多钱他们才愿意来呢?给了他们钱,那我们村里的“八仙”怎么办?是不是也要钱呢?你不要急,我晓得你不差钱,这不是有钱冇钱(个)事,我晓得!有钱也不要随便糟蹋钱,我再问问你同学,我跟你同学一起去问问他们,几多钱他们才愿意来做“八仙”。
——不好意思啊李大根,我跟你伯一起问了几个人,我把在家的那几个能做“八仙”的都打了一遍电话,他们有愿意来的,不过,他们问你愿意给几多钱?你要我去跟他们谈啊?你要我作主?我怎么好意思跟他们谈钱呢?不过,我还是要向你透透底,恐怕冇七八百块钱请不动他们……你说给一千?是一个人给一千是吧?不用不用不用,不用每一个人给一千,冇必要给那么多,你的钱虽然挣得冇我们农村人辛苦,但也不是上街捡来的……一个人给一千肯定请得到!我觉得是到顶了,到顶了!我帮你再问问,有消息、有结果我再打电话给你,或者,我马上叫他们跟你伯去!
——大根,找到了,刚好三个,够数了。你同学跟我一起,嘴皮都磨破了,连哄带骗啊……当然,话是这么说,我们不能骗人家,说好了,一人一千。一人一千啊,还是请了别的村里人。族长村长晓得了,不晓得会不会骂死我们……骂就让他们骂吧,实在是冇办法!你同学卢良田?他不来做“八仙”,他说你有什么忙不过来,你就给他打电话,他会过来帮衬。他说晚上再来祭拜。大根,我跟人家说好了,给了一千,也不要在其他方面亏待人家。泡糖水、斟酒、倒茶、上茶点、上糕点、上瓜子,一身迷彩服、一双解放鞋、一条手巾、两条烟、六斤肉,我们一样都不要少人家(个)。还有,我们千万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们花了一千块钱从别的村请了“八仙”,特别是不要对自已村里人说,更不能对自己村里的“八仙”说,千万不要说,万万说不得,千万千万不要让他们晓得啊。“八仙”干活拿工钱,哪里有啊?破了先例,就乱了行规,不仅遭祖宗骂,还要遭子孙骂。得了得了,请到了就好,先不想那么多了,也不敢多想了,我在村口等他们,凑齐了人就回村,马上转去。这三个“八仙”去了,归接会安排。该上山去挖墓穴了,不能再拖了,拖不得,再拖,日头要下山了,天真的要黑了……
——接河老兄,我是接会啊。啊啊啊,我晓得了,到了到了,好啊好啊。已经来了。啊啊,打电话给你啥(个)事啊?……也冇啥(个)事……想一想,最好打给你。不好怎么说啊,不晓得说啥(个)好啊。就是、就是,我们村里的那几个“八仙”听说,从卢村请来的那三个“八仙”要一千块钱一个?是真(个)吗?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做“八仙”不都是义务的吗? 我长到这么大的年纪,还从冇(嘞)听说做“八仙”要收钱的,我问了其中一个,他说冇一千块不会来。那就是真的收了一千块钱哦?现在,我们村里那几个“八仙”都在嘀咕这件事,我为啥(个)打电话给你呢,我怕他们出殡时出工不出力,我不好管他们啊……
——接会老弟你不要随便说话,你有冇(嘞)亲眼看见他们收了大根一千块钱呢?如果冇(嘞)见,就不要乱说话。或者,等大家忙完了这件事之后再说,好不好!按道理,劳动了就要有报酬。现如今,做啥(个)事好像不要钱?后山的茶叶场日日在喊要人去摘茶叶,不管是六七十岁(个)老太婆,还是八九岁(个)小孩,只要去摘茶叶,一斤两块钱,分文不敢少;村里李财根、李三根、李天根家里种烟草,请不到青壮年劳力,叫你接会老婆去,每天要五十块钱;泥水匠、木匠,以前二三十块钱一天工钱,现在一天一百二十块钱也请不到师傅。你(个)崽家里的那幢屋,建建停停,全是泥水匠、木匠挤时间来做。一年多了,还冇(嘞)上梁;请人摘西瓜、请人撸空心菜、请人抛秧、请人摘辣椒……现如今,做哪样事不要请人?请哪个人不要钱?不像我们以前,村里男女老少,家家兄弟姐妹,个个亲朋好友,叫一声,拥在一起,几天就做完了。现如今,留在家里的、留在村里的,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只要肯动,肯出力,挣得钱不比城里人少。关键是,有的时候,有钱都请不到人啊。我觉得,是应该给“八仙”报酬。可是,“八仙”不是今年你家,就是明年我家,互相帮衬,哪家冇个老人呢?所以,这样一想,不给工钱也冇啥(个)错。我真的不太清楚,给不给钱,我不晓得。我去问问大根,你们先去做事,好不好?
——是,我是每个人给了一千。一千怎么啦?给钱怎么啦?接会叔啊,我冇(嘞)怪你问我,你应该来问我,问我要工钱怎么啦?问要工钱就丢脸啦?问要工钱就是不讲情面?接会叔,你能来给我爸做“八仙”,我应该感谢你。你也晓得,请了一天,凑不齐八个人,你们又说规矩不能变,一定要八个人,你说我该怎么办?要说收工钱,我认为你才最应该收工钱,我应该第一个给你工钱。你放心,你们“八仙”,个个有份,等把我爸送出去,每个人都会给一千,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你放心!
——大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最不应该收你(个)工钱的,我也不会收你(个)工钱,打死我都不会要,如果我要了,别人家也会打死我,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你不要多心,我只是听我们村里的那几个“八仙”私下嘀嘀咕咕,我怕他们做事有情绪,出工不出力,我怕……我心里也不舒服。
——接会叔啊,我晓得你(个)意思,你莫再讲了。“八仙”中,就数你年纪最大,你不管他们,谁管?要不,你先来领钱吧,代他们先把钱领回去,我冇那么多时间招呼你们,你们先领了钱,我就放心了。接会叔啊,你真的不要客气,要不这样吧,晚上你们喝完酒,我一个一个地发给你们。你不要跟其他人说,连我伯我叔我妹我妹夫……都不要说。特别不要让族长和村长晓得这件事。叔啊,你说啥(个)话,你们在山上辛苦了,我晓得,我晓得,你放心,你放心。我晓得你不会那么蠢。好,你偷偷打电话给我就对了,不要让其他“八仙”听到,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主动给你们的。你不说,我也会给的,干活收工钱,天经地义。如果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早就花钱请人了,谁愿意来,不管是哪个村的,我都要给。你看,为请“八仙”的事,耽误了多少工夫?实在不好意思啊,好在明天县里有火葬厂的车来,“八仙”抬我爸到车上,运到殡仪馆火化,然后,“八仙”也就是去县里接骨灰,不用那么累……
——哥啊,总算忙完了,你和嫂子,还有侄子志杰,这几日都冇(嘞)怎么睡。你也晓得,农村就是这么折腾。所以,当初你结婚时坚决不肯在家里请酒。我们妈走的时候,我们都还小,都是村里的大人在忙,我们在旁边看热闹。这次,忙得最多个,是我们的伯,我们的伯母,和我们的叔和婶。你妹夫别的不行,做这种事还是蛮出力的,还有管账,也还行,他揣着一个本子,谁包了多少红包,买菜花了几多钱……各种费用、收支,记得清清楚楚。哥啊,我是嫁了出去的女仔,你(个)年纪又比我大,从小我都是听你(个),我觉得你做事从来就是稳稳当当,可这次,我耳朵眼里,隐隐约约听说,做给了每个“八仙”一千块钱?这事你做得是不是有点欠稳妥?本来做“八仙”是义务性质的,你家帮我家,我家帮你家,轮流着来。现在,你给工钱了,而且,一给,就是一千。我们爸办事总共不到三万块钱,光给“八仙”就花了八千……起初,我也不相信,要不是亲眼看了你妹夫记的账……
——大根,你让你叔和婶将来怎么办啊,我们冇儿子(个),只怕不敢死,死不起。将来,有一日,我们俩一闭眼,之前没有儿子帮别人家,自己只能花钱请别人家了。你今天开了这个头,以后,我们也要给,八千块钱呀,我是给不起,难道还要女儿给?女儿嫁出去了,她愿意给?女儿不肯给,我们就烂在屋里,化脓生蛆都冇人理。你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纯粹是堵你叔和婶的路啊……
——大根,我也是听你叔说的,我冇(嘞)要你每个“八仙”都给工钱呀,你(个)钱是多煞了是吧?连你堂哥都怪你呢,你堂哥为啥(个)骂你?他说,将来有一日我们死了,他去请“八仙”是不是也要给那些人工钱呢?如果要给,那他以前做“八仙”不是白做了?你倒好,把你爸你妈都送出去,你一拍屁股走人,以后恐怕难得转来一次,你把我们丢在村里,不管我们死活了?
——大根,你啥(个)意思?你在外面混得像个人样,就可以不把我这位村长放在眼里,是吧?你请别的村里人来做“八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你给他们一个人一千块钱我也不管,你为啥(个)连村里的“八仙”都给呢?我晓得你这几年在外面发财了,你在外面发了财,你可以多捐一点给村里建祠堂呀,你捐个三四千块钱,我们在功德碑上把你(个)名字放得脸盆那么大都可以,你脸上也有光,你子孙后代都有光。你在外面发了财,你可以把你家房前屋后整平一下,铺上水泥,走路也好走。我就不相信你爸妈走了之后,你就不会再转来了。清明不转来?你妹有好事,请你也不转来?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做事自顾自的,不把我这个村长当回事,你这是啥(个)意思啊?你让我这个村长以后还怎么管事啊?你让我真是难堪啊!
——大根,是,你不要叫我爷,我是族长德全。是,我在村部,我在村长旁边。我晓得你回深圳了,如果我早晓得你请了外村人做“八仙”,如果我早晓得你给了每个“八仙”一千块工钱,我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叫你走。我会拉你到我家来好好说清楚,你为啥(个)要这么做?呃?我问你,你为啥(个)要这么做?你坏了祖宗(个)规矩,你晓得吧?今天早上,村里的“八仙”都老老实实到我家,把工钱退了。接会说他冇(嘞)收你(个)工钱,他真(个)冇(嘞)收就好,说明我们老一辈人还是蛮讲规矩。李大根,我们村里的人不会要你一分钱,不管你还认不认是李村的人。我会叫村长把钱分文不动退给你。你太小看了李村的人,你还是从小在李村长大的后生呢,你还是在外面闯世界、见过大世面的人呢,怎么连最起码(个)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件事呀,等你有一天转来,还要跟我说清楚。我不相信你再不会转来,你总有一天会转来吧?
——老婆啊,儿子啊,你们不要用这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好不好?你们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你们了解农村吗?你们了解我的老家吗?这几天,想必你们看到了不少吧?很多人和事是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吧?你们有什么感受和感想?你们别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似的。你们倒是说说:我们可不可以只请四个“八仙”?我们可不可以到别的村去请“八仙”?我到底该不该给“八仙”工钱?家乡已经实行火葬了,你们觉得仪式简化得了、开支节省得了吗?将来我退休了,还是不是想终老在家乡呢?老婆啊,你会跟我一起回来吗?儿子啊,你出生在大城市,理解你爸这一代人的想法吗?你们要说真话啊,谁不说真话谁就是小狗。因为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很想从你们这里,得到最真诚的回答……(注:个,赣江一带方言,有用作语气助词;或作连词,相当于“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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